杨 齐
(河南大学 文学院,开封 475001)
1924年,作家欧阳山在茅盾先生编辑的上海《学生杂志》上发表其处女作《那一夜》,至 2000年 9月 26日欧阳山病逝于广东省人民医院。在长达 76年的文学生涯中,欧阳山创作了达 1000多万字的各类文学作品。欧阳山几乎历经了整个 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发展过程。在作家的创作实践与各种文学思潮的碰撞与交融中,为 20世纪的中国文学史积累了丰厚的文学史料。而近年来,学术界的研究却过多地投注于欧阳山在十七年文学时期创作的代表作《三家巷》上,而忽视了对欧阳山其他时期文学创作的考察。
本文选取欧阳山在解放区文学时期创作的一部被李默涵先生称为欧阳山“创作出了新的里程碑”[1]19式的作品《高干大》,作为本文的研究对象。在笔者翻阅的十多部现代文学史中,涉及到对《高干大》评介的史著共计九部。如王瑶《中国新文学史》、唐弢与严家炎《中国现代文学史》、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刘增杰《中国解放区文学史》等。这些论著对文本的基本内容、主题思想、语言风格、人物形象等都做了介绍与分析,并指出了文本中存在的一些问题。但论述的观点大致相同,没有突破性的新观点。如对作品主题的讨论,大多都是从评论者竹可羽总结的“三个主题”的观点展开的,“三个主题”即“第一反对经验主义和官僚主义的斗争,第二是合作社业务发展上的斗争,第三是反巫神斗争”。[2]37有些论者认为文本主题是其中之一,有些认为是其中之二,有些则是完全同意。还有一些评论者的散论,敏感地意识到了一些文本内在精神向度上所产生的矛盾,却没有进行更加深入的追问与探讨,如胡椒于 1948年发表的《读了〈高干大〉的两三点意见》,敏锐地指出合作社主任任常有与巫神郝四儿的死亡有些突兀,可没有进一步阐释作者之所以这样书写的真实意图。[3]37
本文立足于既往的研究成果之上,将作品放置到解放区的历史进程之中,回归到历史的细微处。通过文本细读,从微小的文本话语裂缝之中,从单向度的革命话语缠绕之中,提纯出文本潜在的具有异质性因子的个人话语,在强势的革命话语与扭捏的个人话语所共同营造的相互交缠、相互妥协的文本内在语境之中,重新开掘表层叙事话语遮蔽下文本潜藏的与被压制的深层意蕴,还原作者矛盾的创作心态,探寻文本潜在的意义旨归。
1944年 9月至 1945年 8月,欧阳山与夫人虞迅在延安县南区合作社体验边区生活。随后调往边区文协,开始创作《高干大》。在 1937年,南区合作社干部之间,因是否扩大股金的问题,产生了意见分歧。最终使得《高干大》的主人公高生亮的原型之一,支持扩大股金,时任合作社会计的刘建章当选为合作社主任。这一事件经过作者的加工与转化,以合作社主任任常有与副主任高生亮之间矛盾斗争的故事形态,成功移植到了文本之中。吊诡的是,小说《高干大》的主体故事并没有记录 1944年与 1945年的边区生活,也没有选择 1937年作为文本的起始时间。作者却选择了 1941年作为故事的起始时间。作者为什么会选择 1941年作为文本的起始时间呢?作者有着怎样的考虑呢?
在文本的开篇,作者对 1941年的历史情境做了如下的描述:
那时候,是公历一千九百四十一年。这一年土地革命才过后不久,许多工作都没上轨道,前线每天在和日本打仗,一切力量都集中使用在前线。整风运动还没有大规模开展,许多干部思想作风上都残留着相当严重的缺点。那些人,那些事,现在看来,或许叫大家惊奇,但在当时,倒是常有常见。[4]1481
由此看出,1941年对于陕甘宁边区的社会历史发展来说是具有转折性的一年。1941年之前,陕甘宁边区的财政来源主要依靠国民政府的军饷和海外华侨、后方进步人士的捐款。1941年,由于皖南事变的爆发,国民政府切断了边区的主要财政来源,使得当年边区财政亏空达 567.2万余元。[5]48毛泽东在《抗日时期的经济问题和财政问题》中这样描述:“我们曾经弄到几乎没有衣穿,没有油吃,没有纸,没有菜,战士没有鞋袜,工作人员在冬天没有被盖。”[6]847也就是说,1941年是陕甘宁边区经济状况最恶劣的一年,是不得不进行经济政策调整和实施新的改革措施的一年,是矛盾冲突相对集中的一年。同时,1941年也是以往正统的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对个人话语的控制有所松动的一年。这样的一个时间节点,为作者在文本中投射个人话语提供了一个较为理想的写作平台。在这一年中出现的各式有悖于既定政治话语的个人表述也就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谅解。文本中主人公高生亮就可以明确地提出“叫大家惊奇”的,在当时看来带有资本主义色彩的改革方案。“咱们先让少数人发一点财,随后多数人才会把钱拿出来,交给合作社,随后多数人才会发财。”[4]1521
同时期的一些名作,如《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骤雨》等,都是以描述土地改革过程中出现的阶级斗争为中心的。《高干大》在题材的选择上另辟蹊径。从表现“人民内部矛盾”这一角度切入,把故事限定在任家沟合作社,以主任任常有与副主任高生亮的矛盾为中心,描述了合作社发展过程中产生的各种问题,受到的各式破坏与开展的各项斗争。
笔者认为,作者之所以选取任家沟合作社内的“人民内部矛盾”作为表现对象。首先,作者在南区合作社体验生活时任助理会计,熟悉合作社的经济运行状况,能够反应一些合作社发展过程中出现的真实情况。其次,当时的文艺方针是允许作品表现“人民内部矛盾”的。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人民大众也是有缺点的,这些缺点应当用人民内部的批评和自我批评来克服,而进行这种批评和自我批评也是文艺的最重要任务之一。”[7]828那么,文本中出现的带有异质性的言论就可以被看作是一种“自我批评”。这样就缓解了个人话语与革命话语之间的冲突。最后,由于描写的是人民内部的情况,文本中的人物也就不存在真正意义上需要被铲除的“敌人”或“坏人”。文本中描写的都是工农兵,这些人物身上一时表现出的与主流意识形态背离的因素,都是可以被教育、被改造的。就连郝四儿这样通过制造谣言阻碍和破坏合作社经济发展的巫神,批评者胡椒还提出不应该让他死亡,他“也是可以教育和改造的。”[3]37这些人物都是处在改造过程中的,因而暂时出现一些思想问题,也是可以谅解的。可见,作者进行的这样一种题材上的选择,为个人话语的表达尽可能地选取了一个相对较为宽广的场域。当然,“人民内部矛盾”的展现也是要适度的。
作者在对文本起始时间与描写对象上的选择,颇有意味。一方面体现了作者对既定意识形态的顺从,另一方面为作者个人话语的投放选择了一个相对安全与相对开阔的空间,便于在文本中有效地镶嵌个人话语。同时也体现了作者与主流话语之间的暧昧关系。一方面作者受特定历史语境的围困而左右支绌,一方面作者渴望展现出一些真实的历史碎片。
《高干大》中,除了描写了任常有与高生亮关于合作社经济发展道路的路线斗争之外,自始至终,还贯穿了一条爱情线索——高生亮的儿子高栓儿与任常有的女儿任桂花的情感纠葛。在任常有的阻挠下,多年以前,高生亮就给高栓儿“问定”的婆姨任桂花,却嫁给了巫神郝四儿。婚后的任桂花婚姻生活并不幸福,经常遭到郝四儿的欺侮。由于婚姻的不幸,任桂花多次向上级部门申请离婚,并请求高生亮协助,均未果。爱情笼罩下的任桂花与高栓儿继续保持着私情,两人经常秘密地偷情。在一次约会过程中,被郝四儿设计捉奸。郝四儿以此要挟高栓儿一同“装鬼”,破坏合作社发展。最终郝四儿在与高生亮的“恶斗”中,摔死在深沟里。这样高栓儿与任桂花“就很自然的结合起来,成为一对年轻夫妇了”。[4]1713
批评者胡椒提出这样一个疑问,“即使郝四儿那样的二流子,在群众力量之下,也是可以教育和改造的,因为他还毕竟年轻,才二十四岁,不能说已是不可救药的顽固分子。作者是不是为了让任桂花和高栓儿结婚才不得不碰死他的呢?”[3]37此处,作者显然违背了革命话语的规范性要求。在“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时代,爱情话语的书写应当服从于既定的规范,什么人可以有爱情,爱情在文本中占多大分量,描写到哪种程度,已经形成了一套程式化的模式。个人的真实情感往往在革命风暴中被淹没。
欧阳山在创作初期发表了《玫瑰惨了》、《爱之奔流》、《桃君的情人》等表现爱情主题的“至情文学”。1927年,欧阳山在中山大学与鲁迅相遇。1933年,欧阳山在上海正式加入“左联”,与同在上海的鲁迅,在内山完造的书店有过多次秘密往来,通信达二十多封,深受鲁迅的影响。欧阳山在主动接受革命话语规训的同时,又保持着对五四自由精神的理想追求。从作者对《高干大》人物结局的刻意安排中,明显流露出作者对五四自由精神的眷恋。作者借助《高干大》中的这一对男女的爱情,复苏了五四时期对理想爱情的追求,通过对爱情的书写展现了人类真实的情感需求。任桂花和高栓儿对独立爱情的追求,是在作者的操控下才得到了完满的结局。在当时政治语境下的欧阳山也只能使用这种生硬的方式寄予个人的情怀。在最终的胜利中,任常有和郝四儿的死打破了“大团圆”式的和谐场景,由于两人的死亡,他们已经没有机会接受再改造,没有机会成为“很好的庄稼汉了”。任常有和郝四儿这两个可以进一步改造的反面形象,只能伴随着欧阳山对自由爱情理想的执着坚守和高栓儿与任桂花的爱情“团圆”寂然死去。
在《中国解放区文学史》中,刘增杰教授指出,“《高干大》的缺点是:第一,作品的主题不统一。前半部主要描写围绕办合作社所开展的斗争,批判锋芒直指农村基层工作中存在的主观主义、官僚主义作风;后半部则又以大量篇幅,描写巫神郝四儿的破坏,重点放到了反对封建迷信的斗争上”。[8]193如引文中的陈述,《高干大》前半部集中描写了合作社中的路线斗争,后半部却突然转向,作者将笔力全部倾注在记述高生亮与巫神郝四儿的反迷信斗争之中。这样一种强硬的转向背后,是否蕴含着作者不同的思考呢?
文本中揭示,直接导致这场反迷信斗争爆发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得到了上级指令,需要禁止迷信活动才组织发动的。而是由于郝四儿等巫神利用迷信活动破坏了合作社正常的经济发展,高生亮才奋起抗争的。也就是说,如果郝四儿等人的迷信活动不影响到合作社的经济发展,也就不会出现这场反迷信斗争。斗争的对象是以郝四儿为首的破坏合作社经济发展的邪恶势力,迷信思想并不是这场斗争所针对的主要斗争对象。作者略显牵强地截断前半部对合作社内部路线斗争的描绘,转而去写一个合作社外部的“人民内部矛盾”。笔者认为,主要是由于作者受到当时政治语境的牵制,对合作社内部矛盾斗争的书写,已经无法继续深入,否则,将有可能触及到政治底线。那么,记述这样一场表面看来是反封建迷信的斗争,作者的意图何在?
主人公高生亮也是一个十分奇特的人物,同作者的代表作《三家巷》中的主人公周炳和另一长篇小说《战果》中的主人公小贼丁泰一样,自身充满着各种矛盾的因素。“他原来是一个十足的农民,后来逐渐变成一个共产党员,但是还没有变完。现在他大半个是共产党员了,小半个还仍然是农民”。[4]1487在解放区文学的英雄人物谱系中,同那些光彩夺目的英雄人物相比,高生亮似乎并没有做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英雄壮举来。可高生亮提出了一系列的经济改革措施,带领任家沟人民一次次战胜困难,最终走上了富裕的道路。“他识字不多,他的革命知识,他的农业、工业、商业的知识,可是渊博得很”。[4]1487高生亮可谓是任家沟的先进代表,这样一个先进人物身上却还残存着严重的迷信思想。在第九章《巫神的罪恶》中,高生亮与郝四儿第一次正面对峙,郝四儿装出一副神灵附体的样子,面对这样的局面,高生亮自己对自己说,“斗争人我能行”,“斗争神神我可不会呀”。[4]1551最终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汉祈求郝四儿,不要怪罪,事情才得以平息。乡长罗生旺也是一名迷信者,他支持巫神郝四儿为弟媳白氏治病,导致白氏被郝四儿残酷地折磨而死。文本中夹杂着大量对解放区干部和农民愚昧思想的描写。解放战争时期的陕甘宁边区,处在偏远的山区,经济落后,文化保守,当地的群众甚至是某些干部,受教育程度不高,最基本的科学精神还有待启蒙。处在这样一种知识水平的干部与群众,对那套高深的政治理论与激进的革命话语是否能够真正理解和接受呢?政治集团对群众开展的思想工作的重心,究竟应该放在哪里?欧阳山用《高干大》做了一个曲折和善意的提醒。
从以上分析来看,在文本中,由于作者潜意识里不可压制的个人话语的间歇性隐现,从个人话语与革命话语之间的焦灼关系中,可以较清晰地梳理出一条贯通始终的反过左路线的脉络。当然,这条脉络由于受制于当时的政治语境,时而明显地悬浮于表层叙事话语之上,时而隐晦地潜藏于表层叙事话语之下.在最后一章《胜利》的开头,作者借助对高干大身体情况的描绘,寄予了作者深切的忧虑与清醒的反思。“他只是受了重伤,除了皮肤外面的擦伤以外,他的左腿跌成跛的了,他的左边天庭碰了一个大窟窿,奇怪得很,在土地革命的年代里,他的左脸留下了一个伤疤,而且左脚也变成跛的了,对于他的肉体上的一切损害都在左面”。[4]1711
欧阳山曾说:“我们是要写‘理想’,但不能离开真实去写空想”。[9]3920在《高干大》中,作者讴歌了以高生亮为主的一批先进人物,在艰苦的条件下,锐意进取,带领边区人民发展合作社经济,走向了富裕的道路。同时,欧阳山也以其卓越的政治创见与胆识,将本人对过左的路线的批判,隐含在革命话语与个人话语相互博弈的文本内在语境之中。在这一表述过程中,革命话语造成的强大压力,使得作者左右支绌,欲说还休,始终处在模棱两可的游移状态。从文本中可以看出作者对权力话语的妥协和认同。可在解放区文学一片赞歌式的轻松之中,欧阳山坚持清醒的现实主义创作路线,对以往的历史做了较为冷静的反思。基于这一点,《高干大》的艺术张力得以扩充,呈现出多层次的思想内涵,在解放区文学史中应该占有更重要的位置。
[1]林默涵.写什么和为什么写 [C]//广东省文学艺术界,编.热血青史:欧阳山作品研讨论文集.广州:花城出版社,1990.
[2]竹可羽.论文学与现实的关系 [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
[3]胡椒.读了《高干大》的两三点意见 [J].华北文艺,1948(1).
[4]欧阳山.高干大 [M]//欧阳山文集:第四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8.
[5]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编写组.抗战以来的陕甘宁边区财政概况[C].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
[6]毛泽东.抗日时期的经济问题和财政问题 [M]//毛泽东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
[7]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M]//毛泽东选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
[8]刘增杰.中国解放区文学史 [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88.
[9]欧阳山.为恢复革命现实主义的传统而斗争 [M]//欧阳山文集:第十卷 [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