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吉鹏,王姝懿
散文诗《野草》体现了鲁迅内心世界的诸多层面,其中的受难意识是不容忽视的一大主题。这里有鲁迅对社会与人性的深入探寻与思考,也有对自身生命体验的总结与再认识。受难,是一种带有自我牺牲意味的身心付出,其本质上带有浓郁的悲剧性。在《野草》的多部篇章中,都表现了这种带有悲壮与崇高意味的受难精神。充分理解这种受难精神所表达的哲学内涵,有助于更好地深入到鲁迅的精神世界,并发掘他在这种精神主导下的现实表现。
受难意识之所以能够出现在《野草》中,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鲁迅自身观念、思想变化起伏的阶段性,又有外部社会复杂环境的影响。
从鲁迅自身来讲,受难意识是其从小就形成的责任感的体现。在他14岁那年,家中突遭变故,鲁迅开始承担起家庭的重担,还未成年的他从这时起真切地体味到了由阿谀奉承到白眼相向的强烈反差。与此同时,原本看似和睦的家族顷刻瓦解,亲族的冷漠与欺凌彻底毁灭了鲁迅心中对美好的诸多理解。昔日那个顽劣少年开始变得沉默,那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受难意识开始在他的心灵深处生根发芽,并从此追随他一生。有人说过:“灵魂在自己内部所发现的每一个‘新的’层次,都是原先已存在,但尚未自觉到的层次,因为向内的历程和向外的历程是不一样的。”[1]鲁迅以后的作品中一次又一次地体现出精神受难的意识,正是萌芽于这一时期的情感体验。
受难意识也是鲁迅承担精神的体现。鲁迅性格中与生俱来带有一种敢做敢为、勇于担当的硬气。鲁迅从小就有很强的是非观,在三味书屋读书时,听说附近一个私塾体罚学生,他看不过去,就和几个同学到私塾大闹了一番,希望给塾师以警示。鲁迅也是一个较真的人,对于他认为是对的事情,会坚持下去。也是在三味书屋时期,鲁迅曾买过一本附图的植物书《花镜》,从这本书中,他学到了不少关于植物的知识。但是随着阅历的增长,他发现《花镜》中有诸多表述并不准确,于是开始逐一改正,并修订成册。这种追求真理不惧权威的精神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的,从中也可以看出鲁迅那不畏难、不惧险、敢说真话的精神雏形。几十年后,无论是在女师大风潮还是“三·一八”惨案等事件中,鲁迅始终表现出积极的担当精神,一马当先地站在正义一方呐喊,不惧权势。
从文化角度,鲁迅受到了来自中外文化中诸多受难精神的深刻影响。在他早年校订的书刊中,《嵇康集》尤受他青睐,并被反复校订。许寿裳对此曾有评价:“鲁迅对汉魏文章,素所爱诵,尤其称许孔融和嵇康的文章……为什么这样称许呢?就因为鲁迅的性质,严气正性,宁愿覆折,憎恶权势,视若蔑如……很有一部分和孔嵇二人相类似的缘故。”[2]此话非虚。嵇康坚守其志、不事权贵的旷世风骨以及遭逢大难仍能从容不迫的气度深为鲁迅所敬服,这种由精神上的吸引而形成的思想上的趋同发生在鲁迅身上,显然不难理解。此外,鲁迅思想中的受难精神多少也受到佛经的影响。虽然他并不信仰任何宗教,但选择佛经,并一再对其进行研究,说明在这段时间内,佛经中的某些理念与他的思想倾向具有趋同性。佛教对于独自受难以及代他人受难等担当精神的理解与诠释是十分丰富的,虽然有消极因素,但不无可取之处。鲁迅思想中那种“以身饲虎”的受难精神就是源于佛教理念。在对西方文化的接受方面,他曾与周作人共同出版《域外小说集》,多是翻译俄国及东欧弱小民族的作品,这些小说均有一种苦难意识,表现生活在底层的人们的不幸与苦难。
从外部社会看,鲁迅的受难意识是诸多事件共同作用的结果:统治阶级的失当举措、封建社会长期积累起来的沉疴痼疾、反抗者与启蒙者的势单力薄以及群众蒙昧无知的沉重惰性等等,这些都在他心中形成强烈的思想冲撞。对统治阶级的不信任感使他要不断战斗,对民众的失望与不信任感又使得他选择了独战这样一种方式。李泽厚说:“某些伟大的思想家在早期建立的自己整体世界观中,具有多方面的丰富思想。但在他以后的一生中,多半是自觉或不自觉地依据时代的需要,充分发展了他的世界观或思想中的某些方面而并非全部。”[3]正是由于社会状况的不断变化,以及鲁迅自身思想的矛盾性与深刻性,受难意识体现在各篇作品中的意义也就不尽相同了。
《野草》中的受难意识,有着明显的递进脉络。由表现单纯意义上的主动受难、甘愿奉献精神到发现这受难过程并不被群众理解与支持,再到突出受难者与其对象之间的对立与矛盾,继而强化不计后果的执著与牺牲,最终导向对受难目的与意义的自剖式拷问。在层层递进的叙述脉络中,体现出鲁迅对受难形式与意义的哲学思索。
《野草》受难精神的轨迹首先表现为韧性抗争,这一点在《秋夜》中体现明显。
文中出现了诸多意象,有枣树、小粉红花、夜空、小青虫等等,只有枣树是目标明确的战斗者。这里既凸显出枣树的主动受难精神,又暗示了它们的孤军奋战,在这样一条出路不明显的路上几乎看不到同行者,更不要说支持者了。这里,鲁迅对枣树的形象既有赞扬又有同情,能起而反抗又能带动其他人共同参与到反抗与斗争中来才是鲁迅一生致力的事业,非此则受难便失去了意义。
《野草》受难意识轨迹其次表现为先驱者的主动殉难。在《复仇(其二)》中,耶稣的受难又多了一重悲剧性。鲁迅有意将耶稣由“神之子”的形象转变为“人之子”——失去了神性的庇护,他的受难将是一条死亡之路,一旦民众没有如他所愿的开悟,他受难的悲剧性便可想而知。耶稣眼睁睁地在自己受难过程中看到了群众的表现,他们对于他的牺牲丝毫不为所动,这样的庸众怎么能够在他的殉难中幡然醒悟?耶稣在临死前亲眼目睹了自身的悲剧以及人间的悲剧,他的心境该是何等悲凉。在这里也有鲁迅的反思——启蒙者与被启蒙者要以怎样的方式才能最大限度地由对立转为和谐。耶稣的这种方式显然是不成功的,他的怜悯与同情非但没有使民众脱离苦海,反倒将自己推向了死亡的境地。尼采说过:“战争和勇敢比爱邻人做着更多的伟大的事业。拯救那些至今陷于不幸的人,不是你们的同情,乃是你们的勇敢。”[4]这话有一定道理,但在当时中国这样一个沉睡千年的旧社会里,只有勇敢显然是不够的。鲁迅在对启蒙行为进行反思的同时,也对民众的沉滞状态深恶痛绝。
《野草》受难意识轨迹再次表现为先驱者受到启蒙对象反噬的大悲苦与看清命运悲剧后的一往无前。这种受难者与其对象的对立关系在《颓败线上的颤动》中进一步得到了强化和突出。
在这里受难者的命运不仅仅是不被理解那么简单,更是付出与牺牲的被扭曲和歪曲,当年的奉献与付出到如今都变成了自取其辱。儿女们对垂老母亲恶语相向是因为人性中那无止无休的欲望使然,希望能够从母亲身上榨取到更多,一旦欲望得不到满足,他们就马上将母亲视为包袱弃之。而迁怒于母亲的同时,他们自身也感觉到了痛苦。鲁迅通过这种受难者与其对象的对立关系表达了人们在嫌弃、侮辱对方以期转移生存矛盾的同时,自身的境遇非但没有得到扭转,反而可能陷入更为痛苦的境地。正如叔本华所说:“欲求和挣扎是人的全部本质,完全可以和不能解脱的口渴相比拟。但是一切欲求的目的却是需要,缺陷,也就是痛苦;所以,人从来就是痛苦的,由于他的本质就是落在痛苦的手心里的。”[5]民众们显然无法得知自身挣扎与痛苦的根源,因此不断地经历追求与受挫、责难与迁怒,却从未考虑过从自身找寻矛盾的本源。而受难者的思想从震惊到无言以对、无以还击到说出无词的言语最终到一切都归于沉寂的过程,也就是从怀有希望到无所希望的过程。
《这样的战士》中的战士也是一位主动受难者形象。这篇文章与前几篇的不同之处在于,它重在凸显战士的执著与坚持。似乎他早已看出最终的命运,早已看出努力的结果可能是一场空,但是这些都不是他所在乎的,他愿意以自身为武器投入战斗,即使这仅仅是孤军奋战。文中不断地出现这样一句话:“但他举起了投枪”。[6]一切在他眼中都已不再那么重要,最重要的只是——他在战斗,在为了心中的责任感而坚持,并且做到了终其一生始终如一。
《野草》受难意识轨迹还表现为反观自身灵魂的自剖精神。这主要体现在散文诗《墓碣文》中。作品中的死尸是鲁迅笔下另一重意义上的受难者,在他的身上体现了一种对受难目的与意义的自剖式拷问。死尸通过“抉心自食”体味大喜与大悲两重境界,从而探寻受难者自身灵魂的承载力。在一次次地为他人受难却反遭伤害与背叛之后,他开始转向自我剖析的内在探问,这也是鲁迅在探问:一个人的受难对于其自身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这受难是自己选择的一种行为,那么从多大程度上可以承受民众的疏离或背叛;如果这受难是为了从民众那里得到理解或感激,那么也已经不止一次地被民众的行为所推翻。最终,通过死尸的行为指向的是——受难的终极目的与意义是什么?从鲁迅众多作品中的彷徨、反复、决绝与坚持中,我们也可以发现,这并不是一个可以简单回答的议题。
从这些作品中,我们可以深切感受到鲁迅对民众那强烈的爱与不信任的悖谬感,这两组看似矛盾对立的关键词之间实则并不矛盾。爱之深才痛之切。鲁迅见惯了身陷历史漩涡中的民众无法逃离历史循环的命运,心中最希望的就是为这积弱的社会,为这悲苦而又不知改变的民族做些什么。作为一个文人,他有文人少有的冷静与理智,而同时也有文人那天生对事物的美好想象,即使陷入困境乃至绝境也不轻易放弃希望。写作《野草》前后,正是他人生中的多事之秋,他经历了数次精神上的震荡,那种消极、虚无的思想也日渐加重,但是,这也仍然未能使他的希望之火熄灭。他曾说:“目下的压制和黑暗还要增加,但因此也许可以发生较激烈的反抗与不平的新分子,为将来的新得变动的萌蘖。”[7]这形成了鲁迅写作《野草》时心里既矛盾又决绝的思想倾向——既想对现状有所突破,又迫于环境形势压力,以及群众的漠然与不配合,只能选择独自受难。
鲁迅的受难意识是其长期探究自身与他人灵魂意识时所形成的内—外互视的哲学观念。另外,对外国先进文化思想的心理认同以及对宗教文化的研究使得这些思想理论被他自觉不自觉地融入到自身整体的世界观中,成为他受难意识逐渐形成与发展的依据。鲁迅的受难精神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
其一,敢为人先的探索。鲁迅的思想是始终走在时代前列的,他对新事物能够保有好奇心,并能敢为人先地去体会这新事物,加之他从不肯单纯地轻信事物好或坏的一面,使得他能够站在比他人更高更远的角度去全面、深刻地看问题。同时,他总是以饱满的精神状态去迎接挑战,正如《秋夜》中那勇敢直刺天空的枣树形象。早在鲁迅读书时代,他思想中那异于他人的探索精神就有所体现:国内求学时,他最初因学费低,尚可负担而选择江南水师学堂,但当他发现那里风气不正、师资不强,强留下来只会有害无利时,毅然转学到矿路学堂;日本留学时,当他发现对于沉疴难愈的旧中国学医并不能治其病时,果断地弃医从文,并组织筹办具有启蒙性质的杂志;他抄过佛经,研究过佛学但并不推崇,写过中国小说史,尤其对嵇康情有独钟,研究过木刻,并积极鼓励与支持青年学习木刻。凡遇到感兴趣的事物,鲁迅必亲身体验与研究,并不是盲目跟风,而是自有独到的见解,考察其价值,益者取之,弊者弃之。他希望为世人乃至后辈留下的是经得起时代考验的、有意义与价值的事物。
其二,时代使命的担当。鲁迅的思想在时代变动的大背景下逐渐走向成熟与完善,他思想中的许多观念都受到时代的影响。辛亥革命与大革命的失败对他产生很大震撼,使得他在日后的时代沉浮中不肯轻易相信某种理论与主张,即使对于大多数人趋之若鹜的事物也从不盲目乐观。动荡不安的社会现实也让他变得更为冷峻与犀利。“五四”运动初期,他经过理智的观望与冷静的思考后,才投身于新文化阵营中,并迅速成为一名不可或缺的主将。20世纪30年代,面对逐渐形成规模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与左翼文学,他并不盲目乐观,通过对无产阶级纲领文献的深入学习与了解,在客观地指出其存在弊端的同时,充分肯定其显在与潜在价值,随后才积极筹备“左联”会议。从以上可以看出,鲁迅的确是站在时代前列,但他走的每一步都并不盲目冲动,而是经过深入考察与探索后才进一步做出行动,这就使他具有更高的理性与思想独立性,不会轻易偏离原则与方向。对于政治观念对立的双方那种站在己方立场上对对方尖锐批判的做法,或站在中间立场上呼吁论战双方不谈政治,抑或是热衷于对所支持一方盲目推崇、大唱赞歌的做法,鲁迅都认为有失理性,并不可取。他的这种观点融会到《野草》这部作品中,以散文诗的形式表达出来,就有了独彷徨的意味。福克纳曾说:“唯有这颗自我挣扎和内心冲突的心,才能产生杰出的作品,才值得为之痛苦和触动。”[8]
对于鲁迅来说,他所选择的受难形式既可能无结果,又可能无意义,但却又非选择不可,这是时代与性格所赋予的结果。“受难是这个世界上的积极因素,是的,它是这个世界和积极因素之间的惟一联系。”[9]在这样一个社会动荡的时期,鲁迅没有放任自己去随波逐流,也没有因为一时迷茫而轻易选择某一支流,而是用心去观察与体味,宁可独自受难也不轻信某一思想与主义,而影响自身思想的独立性。他深知,在自己还没有对社会与阶级形成更为完善的认识之前,任何一种轻信都可能导致思考的偏颇,这不仅是对自己,更是对他人不负责任的表现。
[1] 邓晓芒.灵魂之旅——九十年代文学的生存境界[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8:235.
[2] 杨良志.鲁迅回忆录:上册[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243.
[3] 李泽厚.华夏美学·美学四讲[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263.
[4] 尼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48..
[5] 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427.
[6] 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19.
[7] 鲁迅.鲁迅全集:第8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1.
[8] 诺贝尔文学奖颁奖演说集[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13.
[9] 卡夫卡.卡夫卡书信日记选[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1: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