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海洋
(湖南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410082)
曾纪泽像
曾纪泽(1839—1890),字劼刚,曾国藩长子,同治三年由二品荫生补户部员外郎。光绪四年出任中国驻英、法大臣,后又充使俄大臣,至俄与沙俄谈判,改订崇厚已订之约,收回新疆伊犁和特克萨河地区。光绪13年卸任回国。回国后,任兵部左侍郎,卒于任,谥惠敏。
纪泽少年时就开始作诗,据曾纪鸿光绪三年为《惠敏公诗集》所作题识中说,当时曾纪泽已作四言古诗100多首、五言古诗300余首,但在同治八年奉母从金陵北上保定途中,行至清河,副舟失火,纪泽平时所著诗文、杂草、小学、训诂、声韵诸书稿本化为灰烬,独近体诗数十首,诗册存纪鸿处而幸免于难。现存《曾惠敏公遗集》存诗仅230多首,多为近体。惠敏公是在文正公的教导下学作诗的,其33岁以前的诗作多经文正公的精心批点。从曾纪鸿所言来看,惠敏公为诗最先当是从汉魏古诗而入,而现存早期诗歌则主学中晚唐,中年以后,逐渐转学杜、韩及黄庭坚诸人。
一
曾纪泽早年长期蛰居荷叶,后又随父走遍大江南北,中年以后则越洋过海,出使英、法、德、俄10多年,阅历颇为丰富,因而其诗歌内容也比较充实,反映的生活面也比较广,特别是其中充满着忧国忧民的情怀和爱国的激情。同治六年,纪泽家居荷叶,碰上连绵阴雨,连月不开,乃作《苦雨叹三首》云:“六十年前丁卯岁,禾苗旱死吁无遗。每闻父老占农事,常恐凶荒似昔时。苍昊降灾宁有例?愁霖经月亦难支。可怜舍北秧青处,昨日化为三顷陂。”再加上烽火连年不息,以致“连年薪米同珠桂,数道烽烟剧楚秦”。他希望“亩税莫援丰年例,今年才得七分收”(《七月八日作》)。
同治八年四月,惠敏公奉母北上,时江南大旱,他一路忧心忡忡,至徐州碰上多雨,他很为江南的干旱而担忧,乃作《不雨》诗道:
愁霖飒杳乾坤晦,酷暑惔焚号令偏。
红日十轮金跃治,丹霞千里火烧天。
更无疏雨随风落,坐看花时带叶嫣。
闻道吾乡上腴地,常平石米六缗钱。
徐州这里正是雨季,可南方却已干得到处像火烧一样了,树上的花叶都蔫了,家乡湘乡本是鱼米之乡,现在米价也涨得吓人了。入秋后听说南方和北方都下了雨,他又作《七月七日喜雨》说:
百道原泉废不流,大田无复翠盈畴。
九天宣诏诛炎魃,四面同云起卧虬。
积热酿成三寸雨,新凉赢得二分秋。
怡情各有心中事,我与农夫两醉讴。
终于下雨了,天气也凉下来了,诗人格外欣慰,他的心与农夫相通,喜乐与农夫相共。
光绪三年出使英、法后,其诗歌主要是描写外国风情,抒发对国势积弱的感慨,以及对故国和亲人的思念之情。《异俗》写于出国之初,其曰:
讨论寒冰一复虫,渐从文轨辨殊风。
夜兴夙寐民称便,女倨男恭礼所崇。
偶有朔朝逢月满,或瞻南极认天中。
惟馀一物终难贬,囊有黄金处处通。
在英国伦敦,人们习惯于夜兴夙寐,女士受到尊重,男绅彬彬有礼。尤其是这里完全是一个金钱的世界,有了黄金,处处方便。
在英国,他与日本驻英大使馆的金尾蓝田相好,常作诗往来,因当时中国与日本的关系还比较好,而英法等国则蓄意掠夺越南、缅甸,时时侵凌中国,惠敏公曾次韵金尾之诗,愤怒谴责西方列强的无道,《次韵答日本人金尾蓝田》云:
诗律探源饭颗山,邮筒酬唱各羁闲。
遭时情异三闾愤,感事愁添两鬓斑。
责自西邻忧未已,交谊东国谊相关。
辅车记取先生句,共济羊肠九折艰。
镇南关大捷,中国军队将法国侵略者打得丢盔撂甲,但后来清廷却与法国签订了妥协的条约,惠敏公失望以极,作诗《次韵答许仙筠四首》云:
昔年南徼骤鏖兵,将帅桓桓授钺征。
鳌极三山终古峙,鲸涛万顷霎时平。
敌军宵遁红江岸,电报朝腾紫禁城。
战罢珠盘新歃血,皇威从此震寰瀛。
谷道防军未可裁,军储何处利源开。
矿金投冶光凝日,镬水行车响迸雷。
赫怒直将平四表,杀机那虑发三才。
树人远作百年计,累土终成千仞台。
始则欢喜若狂,继而丧气十分,紧接着又十分担忧,因为清王朝打了胜仗,却订了一纸妥协条约。结约后,就以为天下太平,万事大吉了,于是撤去守备,既不搞军储,也不注意收揽人才。诗人在诗中直截了当地说:“谷道防军未可裁,军储何处利源开。”反对裁军,要求统治者加强军储,广开门道,培养和积聚人才。
惠敏公为人忠厚,长于交友,耽于亲情,他在出使的10多年间,还常常收到来自国内亲朋戚友寄来的诗作和问候,《曾惠敏诗集》中与亲朋戚友之间的赠酬唱和之作特别多,其中有不少哀悼亲人友朋的诗作,写得极其悲戚沉痛,催人泪下。在出使后的十余年间,他先后失去了叔父国潢、弟纪鸿、妹纪曜、妹夫陈松生、从弟纪梁和纪湘,还有岳母王氏夫人,朋友余佐卿、李香严等,几乎每个亲朋去世,他都作诗悼念。纪鸿去世,他作《哭栗諴》诗道:
题彼脊令飞且鸣,日歌斯迈月斯征。
愧余懒惰真无匹,仗汝腾骞绍所生。
文字失权鸾翮铩,家门不幸凤楼倾。
世无宣圣知颜子,好学谁传死后名。
既哀悼,又自责,还为弟弟死后无人为传名而惋惜。四妹纪纯去世,他又作《四妹挽词》哭道:
尘封脂盝锈生钿,茹璨餐冰十二年。
两顷蓝田留玉种,九还丹鼎证金仙。
门楣得汝增光辉,德性凭谁载简编?
泪眼已枯无可拭,只添白发上华颠。
士男去世,往往有史册载其事迹,而女子则与青史无缘,诗人极为痛惜。不久,仲妹纪曜在伦敦去世,他更是心痛难禁,作《仲妹挽词》道:
迁地本期能养病,离家休憾未生还。
弟妹翩翩各凤麟,褒然门祚照乡邻。
蹉跎今似日将昃,寥落渐知星向晨。
固识百年同一梦,那堪数月丧三人。
滥叨名位曾何补,枉折同怀骨肉亲。
数月间失去三位胞亲,此痛何深!陈松生是他妹夫,同时又是他的得力助手——驻英使馆参赞,也在其妻去世后两年病逝,纪泽非常痛心,连作四诗挽之,其一云:
往岁伤吾妹仲坤,今哀妹婿比诸昆。
岂缘婚媾私增恸?正惜英髦仅有存。
楚宝年来无后劲,湘累时复益新魂。
人亡邦瘁天何意,欲借巫咸问九阍。
陈松生是当时难得的人才,在湖南可算是凤毛麟角了,但却英年早逝。现在湖南人才更为零落,中国人才也十分凋零,惠敏公为之痛惜无比,不禁要去质问苍天了。
惠敏公诗歌从创作风格来看,可以文正公去世为界分为两个时期;前期诗歌清丽疏野,意境浑厚,有唐诗风韵;后期诗劲健缜密,意境幽峭,似为宋诗一路。
惠敏公现存早期诗都是近体,格律谨严。早年,他跟随文正公走南闯北,胸襟开阔,且年轻气盛,抱负宏伟,故作诗颇有气度,如《山行》:
禹迹江河万古流,史详华夏略穷陬。
秦皇无术求三岛,邹衍凭空撰九州。
南北自教鹏运海,古今非复貉问丘。
望洋向若嗟何补,且遇青山汗漫游。
禹迹江河,秦皇求仙,邹衍空言;大鹏运海,望洋向若。时空阔大,气度非凡。
又如《景桓楼题壁》:
小园纡曲绕山头,江岸风光一阁收。
戈马十年犹浩劫,莼鲈千里又清秋。
新芟恶竹千竿尽,独立高梧百尺遒。
洞辟北窗勤眺望,白云深处是中州。
这是他于同治八年奉母北上在徐州所作,写景清新婉曲,境界阔大悠远,意气昂扬峭拔。惠敏公早期诗也有雄浑奇崛的一面,如《次韵郭伯琛丈由粤东假归述怀留别》之一:
独运蟠胸十万兵,建牙吹角五羊城。
三年威惠孚殊俗,一代文章副盛名。
南徼征尘头早白,西风归棹月初明。
纵横万象浑无系,卓荦观书二尺檠。
气势雄健,意境浑厚,文正公亦曾评曰“格老而气昌。”
文正公去世前后,他有数年的时间家居荷叶或长沙,生活散漫,心境悠闲,诗歌风格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文正公在世时他已开始学义山,诗风绮丽瑰玮,后来则学王、孟、苏轼等人,自然平淡,重雅趣,诗风流宕。如《五月五日排洲阻风示静臣弟》:
节序雕弧送仆姑,鬓毛飞雪入髭须。
扁舟馔具角生黍,野岸人家门插蒲。
美玉怜君藏韫椟,祥金讥我跃洪炉。
闲愁万种棼无绪,更念三闾屈大夫。
这是他光绪元年北上途中所作,意蕴隐约,辞采瑰绮,极似义山。又《十月十五夜过洞庭》:
良天静夜蛟龙睡,悄度重湖轻橹鸣。
戍卒徼巡吹画角,榜人报赛击铜钲。
月明照水双轮满,风定无波一镜平。
樯楫纵横名利客,忘机吾与白鸥盟。
明月照水,轻橹低鸣,夜静心恬,悠然忘饥。诗境诗心,极似晚年的苏轼和陆游。又《立秋后二日舟中作》:
绛阙云台未有涯,男儿丘壑愿尤奢。
玉京容可飞双舄,银汉何曾剩一槎。
木叶摇风秋入耳,瓜瓤涵雪冷侵牙。
不须见弹求鸮炙,且煮家园黄楝芽。
此诗又极似东坡,命意用词都与其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相似。
实际上,惠敏公在30岁以后之诗,就开始呈雄浑劲健之势,其《铜梁山》写铜梁山之宏伟,气势雄浑,峭拔劲健。诗云:
连山壁立亘铜梁,屏障萦回百里长。
隔树群峰排鸟翅,插天蹬道诎羊肠。
春深野草香无际,泉近高田旱不荒。
浩荡晴空云雾尽,忽看衡岳出苍茫。
连山壁立,屏障萦回,隔树群峰,隔树群峰,写景峭拔,气势磅礴。浩荡晴空,衡岳苍茫,境界阔大。衬示出诗人胸襟的阔大,气势的浩博。
其《昭忠祠》亦以雄浑著称:
沙场征战古来悲,十载升沉一瞬时。
纶綍九重黄纸诏,春秋二祀白门祠。
一无燕颔膺高爵,死博龟趺戴御碑。
屠狗建牙宁有等?河山庙貌共雄奇。
时空阔大,意蕴沉雄。出使以后,这种劲健的诗风日益突出,而且作诗技巧也日臻纯熟,诗格也极为工稳,整体诗风很接近文正公中年以后之作。如《杂感五首》:
铜梁山麓涧之湄,山色苍茫云意奇。
荷发双池香在叶,桐高百尺老无枝。
未成避世谋中隐,正坐封侯怅数奇。
寄语九峰山下士,汲泉应及在山时。
山涧幽深,云色苍茫;双池荷香,无枝老桐。气格苍老,境界浑茫。又《次韵答芍棠二首》:
百万貔貅集汉营,单于衷甲请行成。
颛臾非复东蒙主,徼塞收回北府兵。
已有星轺临郤地,方闻露布报神京。
和戎自古无长策,且喜洪涛一镜平。
“颛臾非复东蒙主,徼塞收回北府兵”,批评中国在越南大败法军之后,反而匆忙与之签订妥协条约,撤回军队,文词犀利劲健。又《留别刘芝田太常》:
英荡辞朝候雁来,年年不与雁俱回。
云雷有象随蓍发,鬓发无情借镜催。
自愧多言常越职,姑求寡过收矜才。
节旄方落羝羊乳,更喜同岑匪异苔。
文字峭劲,意象缜密,用典繁多,而富议论,完全是宋诗格调。
二
纪泽亦善文,其集中除有奏疏6卷、日记2卷外,尚有文集5卷,其中论说文8篇、序跋12篇,墓志铭3篇,其他53篇都是书启。纪泽是在其父的亲自指教下学作文章的,因此,他的文章写作基本上是桐城派的路数,而缺少文正公的那种刚气,稍显柔弱,但条清理析,文词质朴。如其《杨雄论》:
余尝读贾谊之文,怪其以墨翟与仲尼同称,及得墨氏之书而读之,然后知其好俭、兼爱之美,其合于圣人之节用、求仁之训者不少也。又尝读韩愈之文,怪其以杨雄与孟子同称,及得扬子之书而读之,然后知韩氏所谓雄亦圣人之徒者,诚非偏爱其文而过誉之也。余于雄,盖伟其功,壮其志,而悲其不遇于时云。
夫经术者,圣门文学之科,而文章则言语之科也。言语之至精者,将以明德行,纪政事,述文学,敷之天下而可信,传之久远而无穷。汉之工为文者众矣,莫丽于司马相如。相如之文,淹雅瑰玮,驰骋往复。雄亦优为之。顾以为非法度所存,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于是毅然辍其雕虫篆刻之为,本六经以为文章,使圣人之道由我而益尊。韩子推孟子之功不在禹下,而独举杨雄氏与孟氏相提并论,则雄功之伟可知已。……虽然经术文章,以明圣人之道。圣人之道不外乎君臣父子之间、出处语默之宜而已。雄以闳儒硕德,策名衰世,拓落于侍郎黄门之官,三世而不得迁。及罹厄运,屈身僭伪之朝,仅以耆老,久次转为大夫,而剧秦美新之论被讥于后世,寂寞投阁,清静符命之语致诮于当时。夫古之抱德怀才而不遇于时者多矣,孔子之圣,孟子之贤,时乎不至,则亦老死于车辙马迹之间,而不得一行其道,然而道之不行,禄位之不加,于其至德无损也。若雄之不遇于时,则或以引退相期,或以死节相望,微斯二者,则谤议随之,岂惟见嗤于时人,方且受责于君子,示贬于史册,庸非不幸之甚者哉!……这是纪泽的一篇习作,文章旨在为杨雄得恶名而辨别,谓君子之论人,应取其长而恕其短,于杨雄应重其专师圣人、淡泊自守的一面,而不应责其事莽美新之过。辩驳虽不十分得力,但也还是有理有据的。曾国藩评点说:“此作推崇而微含讽刺,颇有斟酌。文笔须峭而后能劲,须简而后能洁,必从二端下手,乃可渐近于古。劲字尤宜加意。”意谓纪泽此文缺乏力度,诚然。
能代表曾纪泽文章风格的是他的读书记、序跋和书启,他这两种文章他写得比较有气度,雅洁而流畅。如读书记《书汉书·萧望之传后》:
孟子曰:“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苟非其人,箪食豆羹见于色。”夫行不由衷,而矫情以干虚誉,则起居饮食,无往而非弥缝之术。迨其忽忘之际,鲜不肺肝呈露者矣。虽然,盖亦有以好名之心始,而笃行终焉者,坚持其操,历久而不败,则所谓由勉强以臻于自然者,固将列诸可以节取之科。夫生知安行,上智之资也,非周公、孔子不足以当之,盖旷世罕觏者也。自非上智,莫不唯利是趋。物可欲谓之利。名者,可欲之尤者也。孔子云:“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岂不以清请森森,犹足以束缚俊杰瑰玮之士,而玉之于成也欤!观夫望之以不见除用而仇霍氏,及不乐出守,则上疏以为不宜疏斥谏官。此躁进之士,假公以济其私,非夫有道君子难进易退者之所为也。……惠敏公集中最多是书启,其中大多数是为公使时写给总理事务衙门的信,也有少数是写给当道及亲友的,全是有事而发,析事条清缕晰,论事有理有据,言词恳切,文字雅洁。如光绪五年十月二十二日《巴黎致总署总办》:
光绪八年率馆员在巴黎大使馆前合影
倾于十七日接奉堂宪八月十九日钧谕,敬承一是。丝捐之事,纪泽于晤外部各侍郎时,作为闲谈,略叙原委,而于晤瓦定敦时,却仍不敢骤然提及,其故有三:此事系法昌洋行无理取闹,白罗尼据禀行文,明知中国断不允许,又不便自松前说,故以询问外部之词终焉。若由纪泽先向外部论及,恐转致扬已息之波,一也。瓦尚书深沉而多疑,纪泽若明与辩论,渠必应曰:此事相隔太远,本部不能深知其详,俟寄函驻华公使令其查明见复云云。其实未必致函,但疑此事必系中国执理不甚圆足,致命驻法公使设计支吾。是吾以堂堂正正之事,而反使人妄生疑惑,二也。外部断无干预中国税饷捐厘之权,若吾中国本可自主,而忽以商之他人,是为示之以弱,将使英、法人从此生出无数觊觎之心,三也。纪泽来欧一年,确见西洋彼此交接之道,如此等事,直可付之不理,即有答函,不过曰吾国定章如此,不能因贵大臣之言遽然更变,深用歉然云云而已。前此南洋咨复以海塘为词,已与西洋公牍稍异,西洋外部如遇此事,渠等并不言明作何用费,但告以实系公捐公用,并非经手之人私收捐项云尔。盖指明用作某事,犹恐将来某事或有改章之时,后致晓渎,故常以囫囵之词悍然而拒绝之,所以预断纠缠也。吾华亦宜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清廷总理事务衙门就法国洋行收纳中国丝捐一事要求为驻法公使的曾纪泽向法外交部交涉,纪泽知此为经济上的芝麻小事,中国自己完全有权决定,不便通过外交途径解决,故向总署回函,文章实讽刺中国总署无知而又无用,但措词委婉,只是将事情不可通过外交解决的理由有条理地列举了几点,足见纪泽为文的老练。
又如光绪十年五月二十三日《伦敦致九叔父》:
自巴黎来英,意兴恶劣,手颤难于作字,久未寄禀,他事之废弛更可知矣。吾华兵力不足,议和亦是正办,惟所议之和约,侄愚未敢以为是耳。侄去年所争于法廷者,诚难如愿而偿,法廷所许于侄者,何难令其如言而践?吾华闻法不索军费,遂将全越让之,且云中国南界亦由法人保护,后患何可胜言!夫兵费之说,本不合理,我若不认其理,法人可于新报中稍露其意,而不敢具牍明索,缘各国之所不韪也。今既于条约中明认其理,于是生出谅山一波,复有索兵费之议焉。受骗至此,可胜浩叹!侄于公事则一腔愤血,寝馈难安;至于私情,则不惟不怨李相,且深感之。向使侄留巴黎,而吾华订此条约,侄亦无可如何,而数年豪气,一朝丧尽矣。将侄调开,乃订此约,侄之志愿虽未遂,侄之体面仍存,中国议论则不可知,若西洋各国,则尚无议侄者,此李相之见爱处也。
这是光绪10年中法谅山大战之后写给当时为两江总督曾国荃的信。自光绪八年起,中、法在越南问题上发生了激烈的争斗,一是军事争斗,法国派军队北犯,占领河内,直逼谅山;二是外交上的争执,法国欲让当时还是中国附属国的越南“独立”,以便成为法国的殖民地,然后侵占中国西南。面对法人的侵略,中国内部出现主战和主和两派,左宗棠、张之洞、曾纪泽主战,李鸿章等主和。清廷不知所措,一方面派出代表与法人谈判,同时派中国军队以剿匪为名进入越南,后来在镇南关大败法军。曾纪泽作为驻法公使,也一直在法国与法人力争,维护中国的权利,在交涉过程中法国曾答应了曾纪泽提出的一些要求。法国战败后,茹费理内阁倒台,这时谈判,本来极有利于中国,但李鸿章却应法人不让了解法国情势、而又比较强硬的曾纪泽参加谈判的要求,免除曾纪泽驻法公使的职务,调驻英国,谈判时的一切都向曾纪泽保密,最后签订的又是一纸妥协条约,让法国人正式全部统治越南,还将中国云南、广西列入法军的通商和保护范围,以前法人已答应曾纪泽的一些好处全部收回。纪泽为此愤愤不平,气无所出,接连写了两封信给其九叔父,一诉其心中的无比愤懑,这是第一封,此信情绪愤激,语言峻峭,甚至直言抨击其亲家李鸿章的拙劣行径。于此可见纪泽文章风格的另一面,其文亦有倔强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