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勐
当时外面正下着雨,透过窗户我看见路面上有些发亮。对面的天桥上,行人们开始匆忙,有的朝对面的君太商场跑去,有的则朝这边跑过来,还有些人临时改变了主意,转身往回返。我想,这对一个女人来讲真是个继续逛下去的好理由,何况是两个女人。我把目光收回来,决定好好翻翻几本书。
这时我才发现,这个书店的书柜,居然和我朋友书店里的一模一样。朋友那个是找一个木工好手做的,整整用了半个月,朋友很满意,只是托板做宽了,无形中使书柜厚了一倍。书放在上面,只需一碰,便会陷进去,而两旁的书又迅速合拢,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我忍不住在一本书上碰了一下,它丝毫没有反应,看来还是有区别的。但我还是不甘心,把书抽出来准备朝里边看,这多少引起了一名店员的关注,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只好放弃了那个念头。但那个店员还是不放心似的表情,看来我只有真正干点儿什么,她才能踏实。
坦白地说,在看到“侯孝贤电影笔记”这几个字之前,我一直在看舒淇的图片。封面上的舒淇一副旧式打扮,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剧照,好像有点儿恍惚。我忍不住拿起来细看,还是不知道。这部片子我没看过,我甚至不敢确定,这到底是不是舒淇,然后就很惭愧,就开始看书。看书和惭愧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是会让你产生很多感受。会不会是巧合?我上来就翻到侯导讲喝酒的事。能感觉到,他是个挺可爱的人。但是有一些句子还是挺恐怖的,比如:“我喝白酒是很厉害的……但是现在不行了,老了,白酒喝到一定程度会晕,中间有段时间会失去记忆。”我有点儿气愤,同时还有点儿庆幸。气愤是因为我不愿意也不能承认只有老了才会这样,庆幸的是,原来不只我一个人会这样。
我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失忆过,可是没办法,有几个目击者异口同声地证明:虽然那段记忆在我的脑海里是空白,但在客观世界里确实存在过。他们不厌其烦地帮我回忆每一个细节,越详细就越让我恐惧。我真不敢相信记忆这东西也能像磁带一样会被抹去,就好像在那一个小时里,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而且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在那段时间里去了哪儿、做了什么。
这倒让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兄弟,因为失恋受了刺激,经常借酒浇愁,有一次喝得要上医院洗胃,但是醒来之后,首先想到的还是那个女的,倒是自己跟谁喝的酒、在哪儿醉倒、怎么跑医院里来的这些细节一概不知。
我好像比他要强一些,至少我记得失忆之前,是和兵哥他们一起吃的干锅鱼。一帮人,有几个不认识。兵哥是穿着户外服装去的,很拉风。有一对美女师生,兴奋地大谈奥巴马,她们不谋而合地喜欢他的一句就职演说词,可惜是英文,我听不懂。还有个会算命的女巫,她叫赵晓宇。这个人要隆重介绍,她是唯一目睹我失忆全过程的人,也是这次饭局的策划人。饭店的老板是她的姐妹,还进来和大家喝了杯酒。酒是我带去的,一瓶六百毫升的红标伏特加,老板喝了一小杯,其余的五个人喝。这酒有股味道,倒也不是问题,我想问题应该是出现在杯子上。那天用的是那种不透明的黄瓷杯,很深、膛大,很难判断还剩多少酒,加上杯子很重,所以光靠手感是很危险的,而我恰恰又那么自信。我那天至少干了三杯,每次大概都有多半杯酒。兵哥很高兴,又要了一瓶什么牌子的白酒,继续喝。这时候,又来了两个朋友,我记得美女老师也喝了一小杯,虽然不多,但是很煽情。她们还在说奥巴马,那天大概是奥巴马就职,于是有人就说为奥巴马喝一个吧,但马上就有人说,他就职与我何干!赵晓宇就说,其实奥巴马挺帅的。那个人看了看赵晓宇说,算了,喝就喝吧。我想,赵晓宇一定是用了某种法术了,不然那个杠头怎么肯这么就从了。碰杯的时候,美女师生又重复了一遍那句演说词。
也就是说,在那个时候,我还是清醒的。我还记得不久后我们去了附近的“夜色酒吧”。是走路去的,天气有点儿冷,美女老师走在后面,组织女人们评选我们谁走路的姿势最酷,最后她们一致认为是兵哥。我那天穿了一件天蓝色的登山服,看上去很幼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买这么一件衣服,可能是当时觉得比较便宜,而且是正品。一路上,经过很多足疗店,美女老师问我们,那里面会不会有特殊服务?我们说,有些是有的。她就张大嘴指着我们说,啊,你们这些人……赵晓宇还笑着给我们讲了某地一条以追尾率高而著名的街道,原因是路的两边都是足疗店,不论冬夏、寒暑,一律有衣着暴露的美女坐在玻璃门里面……
我的记忆就是在不久以后消失的。那之前,我渐渐地看见街道两旁的店铺都泛起粉红色的光,空气里面弥漫着某种呛人的味道。每个玻璃格子里,都闪耀着明亮的大腿,一个女人穿着医生的白色长褂,从开叉下露出裹着黑色丝袜的大腿。她就坐在一张高脚的椅子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的上面,那双鲜红的高跟鞋鞋跟,又细又长。兵哥走过去推开门,里面黑洞洞的、很大、闪着昏暗的光,兵哥的朋友坐在那儿。赵晓宇也认识,过去和他玩骰子。美女老师去秀钢管舞,酒吧一下子就沸腾了。而那个女人呢……
在《侯孝贤电影笔记》这本书里,侯导还谈到了在北京喝酒的故事。在社科院里面,两个半人喝了三瓶二锅头,然后去K歌,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床上。他后来问朋友当时的情景,朋友说他唱了三首歌,然后就开始和人聊电影,一直聊,可能是有个短暂的间歇,他就睡着了。散的时候,他已经清醒了,完全看不出喝了酒。但是这段记忆,是完全不存在的。不知道侯导在听别人讲述自己所不知道的人生瞬间时,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会不会感觉到一些无奈?毕竟这段历史是控制在别人手里的,你没有解释权,即便他任意窜改,你也无能为力。作为当事人,你永远无法知道真相,此时此刻,你只能是一名演员。
■美术作品:夏加尔
同样作为演员,我经常会在朋友们的帮助下,重温自己的演技。他们最热衷于说的,就是我在酒吧里的钢管舞,而且还和美女老师一起,据说跳得还不错呢。直到现在,我还是不能接受他们这个说法。我一直自认为是个低调的人,更不善歌舞,怎么可能会跑去秀钢管舞呢,何况还喝了那么多酒,理应倒在角落里睡觉才是。可是这基本上成了事实,因为有太多人目睹了,认识的、不认识的,酒吧的服务生、老板,都可以证明。我不想取证,我知道这件事一定是真的,这并不可怕,它是客观存在的,而不是来自于谁的想象。相比之下最糟糕的,是离开酒吧之后的一小段时间,我只和赵晓宇在一起,在她老公的车里。她老公去公司办事了。大概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我们一直在说话。
说起这件事,赵晓宇是很得意的,的确,不是谁都有机会掌控历史。我说,你没对我怎么样吧?她说,放心,我又没喝多。我又说,那我没对你怎么样吧?她说,没有,你这不好好的。我还想说点儿什么,被她打住了,她说,你紧张什么你。我确实紧张了,没法不紧张,她看着我这副德行,真是说不出来的得意。我感觉自己就像个提线木偶在她对面,听从她的指挥。她说我那天说了好多话,从他老公开车就开始说,而且我说的话完全不像是喝多了,前后很有逻辑,并很有针对性。她当时根本不知道我已经喝多了。我说话的内容主要集中在和她独处的半个小时里,工作、生活、家庭、婚姻、人际关系……统统都说了个遍。我说,还有呢?她想了想,没有了。我说,有。她看看我,说,你想怎么样?我说,我是不是接过一个电话?她看着我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慢慢摇着头说,没有。我说,你再想想。她闭上眼睛又睁开,还是冲我摇摇头。我说,别着急,慢慢想。这下,该她紧张了。
在漫长的交谈中,赵晓宇开始有些烦躁了。这是罕见的事情,她没有了那种得意,到后来甚至沮丧地说,冷静、冷静。我不知道她是在说我还是说她自己。但她最终还是没有冷静下来,而是目露凶光、歇斯底里地大叫着说,你妈妈希望你做一名会计,你讨厌那个工作,你业余时间都花在考职称上,你职称考试没过,你没有时间写作,你越来越没有灵感,当会计让你越来越像个女人……她喘着气继续说,对了对了,还有舒淇。你居然是看了《非诚勿扰》才开始喜欢上她的,早干吗去了,还好意思说喜欢人家。
我倒是很冷静,微笑着等她说完。她终于不说了,我们沉默了片刻,她把脸朝向窗外,看着雪融化过的泥泞街道。我喝了一口“幸福在哪里”,这是一种酒,有点儿烈,但是味道很好,适合在这种天气里喝上一点儿。我平静地说,有没有这种可能呢?她说,什么?我说,在那段时间里,你也曾经失忆过一段时间,也就是说,在你老公的车里,我们共同丢失了一段记忆。她也冷静了下来,喝了口奶昔,深吸一口气。
我其实真的没必要对那一个小时的记忆耿耿于怀,可是那天之后,我经常会接到一个陌生的来电。我没接,我拒绝接听任何陌生来电,因为现在的骗子太多了,手段又太高明。但是后来这个电话就一直打,从一天的几个,到每天一个,再到几天一个,搞得我很郁闷。去网上查了号段,是北京市的,我就把所有北京的朋友包括有可能去北京的朋友的电话一一翻出来对照,全都不是。我还特意查看了来电的时间,据说,诈骗电话的时间一般都是在深夜,响声很短。可是,这个来电的时间一般都是在白天,而且是在比较空闲的时间,比如快下班的时候,好像很谨慎。
有一天我终于决定接听这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个年轻男人,声音很稳重,也很有礼貌。他说,您好。我什么都没说,我想,如果这是个骗子,那一定是个狠角色。他说,不好意思,打扰到您了,是这样,上次忘了说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她打来电话,请您告诉她我在北京,好吗?上次?她?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完全没有挂断电话的智慧了,而是按照他的话题思考下去。我说,她是谁?他说,她叫白纸。我说,那你是谁?他顿了一下,好像轻轻叹了口气,但仍礼貌地说,对不起,我叫沈明达,现在北京,是一名电气工程师。
我不得不再次整理自己的记忆。沈明达,从来没有见过。我不能怀疑自己的记忆,如果有,或许只能存在于失忆的那一个小时。真是这样的话,我只能去依靠别人的记忆。可别人的记忆,有没有可能也会失去?
我跟着赵晓宇,一路泥泞地走着。这个时候是很难打到出租车的,我的鞋帮上已经满是泥水,赵晓宇要好一些,她的鞋跟很高,但她仍然很厌恶。进了一座楼房后,在楼道里,她用高跟鞋跺了两下地面,声音清脆,但声控灯还是没有亮。我们只好摸着黑向上走,一边走,她一边从挎包里掏着什么。在二楼,她站在一扇门前,掏出钥匙。
偌大的客厅里没有家具,只有一排沙发,对面的墙上有几面大镜子,镜子前面放着两只皮椅。其中一只椅子上坐着一个衣着高雅的女人,一个黄头发的男人正在为她做头发。赵晓宇在另外一只椅子上坐下,有个服务员走过去摆弄她的头发,手法很熟练。我想赵晓宇一定挺舒服。服务员把洗发液涂在赵晓宇的头上,搞出很多泡沫,然后把泡沫顺着头发一点点抹去,还把两只手合拢,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敲打,发出很悦耳的声音。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该干什么。不过这样也挺好,我准备坐到沙发上去翻翻杂志,顺便抽上一根烟。
今天没有沈明达的电话。如果有的话,他会在早些时候打的。现在,我的通讯录里,居然已经有“沈明达”这个名字了,而不再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掏出手机,打开通话记录,看见很多的“沈明达”,一页一页地翻下去,可惜前面的记录已经被抹掉了。现在,被我从那段失去的记忆里找回来的,只有三样东西:一个女人、一辆汽车和一个电话号码,他们就像三件文物,代表着某种真实。我看了一眼赵晓宇,她正和之前那个女人聊得起劲儿,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赵晓宇说,你哼什么!我抬起头,见她正坐在一个烫头发的机器下面,硕大的加热器罩住她的脑袋。她指了指另外一个说,你想好了吗?我没听明白,看了看她边上的女人,那个女人在笑。我还是不明白她们的意思,但是身体已经坐过去了,我把头伸进那个大家伙里,她们已经笑得不行了。我觉得我得走了,要不我这是干吗呢?赵晓宇却干咳了两声,一本正经地说,其实,这也是偶然发现的。只不过是机器短路了而已,电流放大了好几倍,把人家的头发都电焦了。她说的这些我倒是有一点儿相信。记得好多年前,在一个黄昏,我弟弟把我带到一家下班的商店门口,叫我一手握着防盗拉门,另一只手去够墙上的铁牌子,在摸到的一瞬间,我全身上下同时一震,不由自主地把防盗拉门晃得当当作响。我弟弟说,他们班一个傻子,自从摸了这个以后,数学老考全班第一。
但我还是退缩了,在那个女的走过来的那一刻,我想起了《发条橙》里面的场景,真恐怖。我朝她摆摆手说,等等,我再考虑一下。她没理我,我只好鼓起勇气用眼神朝赵晓宇求救,她看着我笑,什么也不说。这时候,我感觉到头部一阵刺痛,根本不是赵晓宇说的什么小小的痛苦,我几乎都快跳起来了,我的眼前泛起一片白光,耳边吹起猛烈的风。等白光过后,四周彻底黑下来了,只有窗外的楼房里透出一些亮光。
赵晓宇老公的车是紫红色的,是公车,三个人开,所以很凌乱。赵晓宇当时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侧着身子和我说话。她也喝了酒,脸色有些发红。我说起了我的工作,是的,我讨厌这个工作,每次看见账本上的数字,我都忍不住要崩溃。我不喜欢那一环扣着一环的勾稽关系,不喜欢一遍遍地重复作业。作为一名会计,也只有在把数字翻译成汉字的时候,我才觉得有一点儿意思。说到职称考试,赵晓宇说你起码也要混个中级吧,我说我连初级都没有考过。自从干这个工作以来,我把大把的时间都消耗在了静静待着这件事上,我迷恋上了待着,就是什么也不干,也不写小说。我已经很久没写小说了,也没有小说发表,投出去的稿子都沉没了。对写小说这件事,我越来越觉得迷茫,可恰恰在这个时候我却和文学院签约了,还作为代表发了言、和领导握了手,从报道上我知道,我已经是一名作家了。这个时候成为一名作家,就像一个女人在需要工作的时候发现自己怀了孕。我摸了摸自己脂肪堆积的肚皮,赵晓宇慵懒地笑了笑。她的老公还没出来,已经是凌晨了,他们公司的大门紧闭着,大厅里黑漆漆的,但我知道有一些灯是声控的,他进去的时候,我看见它们亮过。
我不想说了之后,就决定沉默。赵晓宇也转过身去,不久就睡着了。我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或许也该小睡一下,但是我不困,我只好继续看着窗外。我看见不远处的KTV里,走出三个男人,看上去都喝了酒,其中一个一边走一边还在不停地说。虽然看上去很清醒,但我知道他一定喝多了。他们朝我们走来,我很有兴趣地看着他们的样子,可是这个时候,我的电话响了。
电话那头是个年轻男人,声音很稳重,也很有礼貌。他说,您好。我什么都没说。他说,不好意思,打扰到您了,真的很抱歉,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请您帮忙。其实,这件事对您来讲并不算什么,请您一定要考虑一下好吗?我差不多中途就打断他了,说,什么事儿,说!我喝完酒总是很热情。
他好像松了一口气,接着说,是这样,我换了电话号码。我说,我也换了。他说,是的。我说,什么意思?他说,我的意思是说,我知道您换了号码,因为您现在用的就是我以前的号码。我说,妈的!他们跟我说是全新的。他说,是这样,实在对不起。他总喜欢说“是这样”,这也许是个好习惯,好像只有很自信的人才喜欢这么说。他说,是这样,我的手机丢了。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手机,还好,它还在。
他说,您用不着摸手机,我想它一定在。他好像笑了一下,继续说,对不起,开个玩笑。是这样,我的手机丢了,大概丢在了地铁或者出租车上,当然也可能是KTV或者饭馆里,总之是丢了,里面有很多号码,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们我的新联系方式,其实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但是有一个女人,是的,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个号码,再没有什么别的可以把我们联系在一起了。所以我想要回原来的号码,但是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把号码卖出去了。——真的,很感谢您肯接这个电话,是这样,我有没有可能把号码买回来呢?钱不是问题,对不起,我知道您也不在乎这些。
当然没有可能,我说,要知道我刚刚用了整个下午才把所有号码倒进来的,我不知道怎么用那个他妈的蓝牙,不过还好我知道怎么用短信群发。现在,所有的朋友都把它存在手机里了。
那……他迟疑了一下说,能不能请您帮我留意一下她的电话呢?如果她打过来的话。
综上所述,2~5岁儿童皮肤病患病率较高,主要以湿疹、单纯糠疹等为主,故应加强皮肤保健宣传和教育,培养儿童养成良好的生活、饮食习惯。
这个没问题,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我说。听得出来他有些激动了,一个劲儿地说谢谢、谢谢。我说,没什么,但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你是谁?他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叫沈明达,小沈阳的“沈”,明天的“明”,到达的“达”,我是一名电气工程师。
他确实有点儿激动,跟刚才相比,我还是比较欣赏他的稳重。我忽然觉得这个事有点儿小美好,它让我瞬间又爱上了文学,我想这可能会成为一篇小说,或者说,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篇小说。
赵晓宇忽然激灵一下弹起来,回头看着我。我说,你睡着了。她说,怎么可能,你才睡着了呢。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家的床上,衣服扔了一地。起来洗了把脸,头还是有点儿疼,更让我头疼的是,她们把我的头发染成了金黄色。我很难为情。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会计,把头发染成了金黄色,她们怎么不趁机在我耳朵上再打几个洞洞呢!我慢慢穿上衬衣,打上领带,然后又慢慢地脱下来,是这样,我真是觉得这样没办法出门了。我有点儿生气,给赵晓宇打电话,叫她赶紧叫人来把头发给我弄回原样。赵晓宇说,为什么,这可是你自个儿选的。我说,不可能。她说,什么不可能,我当时还再三问,你想好了吗?我说,不是吧。她说,什么不是,加热之前我还问了你一次。我又看了看镜子,说,算了算了,你现在赶紧想个办法。她说,什么办法,你不出门我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把那个大家伙搬到你们家去吧。我说,为什么不能?她就说,那你为什么不能出来呢?染个头发至于吗?我看不错。
我真的没勇气出门,就跟单位请了假,可这不算个办法,我总不能就这么待着,可我也不想再给赵晓宇打电话了。午餐我给自己煮了一袋面,卧了两个鸡蛋,味道很好。吃过面条,我又去照镜子,头发好像比刚才看上去好些了,但仍旧是黄色的。我想再去睡会儿,可是那股焗油膏味儿实在让人没法忍受,连我的枕头、被子上都是。我又去冲了个澡,可是洗发膏混合着焗油膏的味道也好不到哪儿去。后来,我坐到阳台上去,太阳光照在身上,这稍稍给了我点儿安慰。我掏出电话,想找个人聊上一会儿。翻着电话本里的名单,和站在书架前的感觉是一样的,它们总会让我想到一些内容,但是我哪本也不想看。最终,我的手指在沈明达的名字上停了下来,我想了想,给他拨了过去。显然,沈明达感到很意外,他甚至连“你好”都忘了说,他其实什么也没说,在电话那头儿使劲儿咽着唾沫。我这时候很想知道,在他的电话里面,我的号码会是怎样的一个名字。我说,小沈啊,她们把我的头发染成了黄色。他说,谁?我说,就是她们,趁着我喝醉的时候干的。沈明达笑了,听得出来是那种愉快的笑。他说,不是挺好的吗?我说,挺好的?他说,是啊,我觉得还不错。就这样,我边打电话,边站起身来,走到镜子跟前。嗯。我冲自己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成了个黄头发的男人。意外的是,我老婆没说什么,同事没说什么,连我爸我妈都没说什么,相反还有几个小同事说,红哥,你好酷。这让我有点儿不安,就好像我早该焗个黄毛似的。这期间,我的手机都是二十四小时待机,我没有错过任何一个打进来的陌生电话,有些是深夜打来的,有些只响一声。我一律拨回去,当然,是用公家的电话。有些是永远占线,有些是恭喜我中奖,还有一些比诈骗更违法的勾当。但不管怎样,只要有活人在那头,我都会问,你是白纸吗?
■美术作品:夏加尔
有几天我去了北京,很无聊,除了工作,几乎没有别的事可做。时间一下子变得富裕起来,但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挥霍。我还在等白纸的电话,有天一个陌生人加我QQ,我居然问了一句,你是白纸吗?他说,对不起,我是糨糊。
没有谁叫白纸,却有一个女人叫做舒淇。为了缓解对白纸的期待,我想出去走走。我住的地方,附近有一个非常大的人工湖,要想走上一圈的话,至少要花上两个小时。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定决心的,就这么开始了,朝着湖的对岸走去。一路上很安静,只有一些锻炼身体的老年人,还有一条欢快的小狗走走停停,像是在等它的主人。事实上,我还没有走到一半就已经泄气了,我回头看着自己变得遥远的住处,心生眷恋。我准备找些理由来中止这次出行,我看见前方有一个独特的建筑,心想,不如就到那里吧,或许是个博物馆,或者花卉中心。走到跟前,我发现那是所电影院。由于是工作日,影院的人不多,我看见《非诚勿扰》的巨幅广告。很久不看电影了,心血来潮,我决定看上一场,并且,我还很幸运地买到了半价票。
走出影院已经是傍晚,我很想给小沈打个电话,和他交流一下这个电影,但是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很怕白纸不是那个女人,又很怕她是。
按照惯例,每次准备返程的前一天都是购物时间,我和两个女同事一起出来购物。可我是没有目的的,希望能从她们那里得到一些建议,但这多半是不可能的。事实也是如此。进入商场不到五分钟,她们便不知去向,我承认在这种地方,男人永远不可能跟上女人的思维和步伐,于是我就踏实了,默默地上了二楼。我知道,这里有一家书店。我买了两本关于电影理论的书准备送给朋友,然后想再买一本给自己,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看什么,就像面对商场物品一样手足无措。
雨还在下,我终于买了一本《侯孝贤电影笔记》。
收到短信,同事说在君太商场门口见。我走过去,她们还没有来,我坐下来等。我坐在露天的地方,淋一淋雨挺舒服。大理石座位有点儿潮,我坐了一下觉得没什么,但还是站起来了,把书垫在下面。很多人从旋转楼梯上天桥,从我坐着的地方看过去,有点儿像理发馆门口的旋转灯标,当然更像跑转轮的小白鼠,但我不愿这么比喻。
有一个姑娘站在对面没有雨的地方,看上去也在等人,一只胳膊横在胸前,另一只自然下垂,表情很恒定,但我能感觉到她心里是焦急的,甚至是愤怒的。雨小一点儿后,她走过来站在不远的空地上,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很好看。后来,她居然走过来坐在我边儿上。座椅是圆的,所以我们不在一条直线上,我看不到她的坐姿,但是能感觉到她可能平静多了,不知道她的两条胳膊是不是还保持着那样的搭配,如果是的话,那条下垂的手臂一定会有一定程度的弯曲,看上去就会变得十分悠闲。但实际上,她仍然在等。我的同事们还没有出来,本来有一个已经出来了,和我一起等,两个人等总比一个人等更有希望,但是不久她接到一个电话后,又疯狂地跑了进去。就这么着又剩我一个人了,我感到很失败,我感觉到被等永远比等待需要智慧。可能吧,被等的人永远都是胜利者,这能赖谁呢?完全是没法预料的,有谁会在一开始就能想到自己会沦为一个等待的人呢?就像我和我身边的美女,还包括周围的人,我敢肯定他们都在等待。
只有等待的人才是具体的,被等的人永远神秘,就像未来。
他们就是我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