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中的孩子

2011-01-19 02:56王丽莹
椰城 2011年2期
关键词:房间房子母亲

□ 王丽莹

我上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穿过岁月的走廊,门铃声在我童年和那些静寂的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着,一直回响着。没有人来开门。

我等待着,脚步声由远而近,穿过长长的走廊,一直走到门边,然后是那熟稔的一声响:吱嘎——然而,那扇木门静静地在时光中等待着。没有人来开门。

我回身看着院子,这里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点缀着白色细碎小花的茉莉花墙围成的篱笆里,是一畦菜一畦花的苗圃,韭菜新剪过,刀口未愈,清风正徐徐舔试着它汁液鲜嫩的新伤。靠墙的地方,还是那个老锈斑斑的压水井,只是,井把新换过了,一根水管蛇一样蜿蜒着探进苗圃。石桌还在,只是没有记忆中高了,从窗前挪到了井边,青苔从地面漫上来,一只白铁皮水桶搁在上面。那个草顶的凉亭还在,还有凉亭边的秋千,我记得,傍晚的余晖经过清风中簌簌摇曳的油绿的青草顶,在白色的炊烟被风送上天空,母亲呼唤孩子们吃饭的声音响起来之前,悄然移到秋千的正中央。

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我闻不到从墙那边父亲所在的咖啡厂里飘过来的馥郁而沉重的咖啡的香气,傍晚时从前面河堤方向飘过来的清新而微腥的河流的气息,在这个季节,空气里迷漫着的那种若隐若现的松木的清香,以及,透过贮藏室木门的缝隙,散逸出来的苹果熟透的令人愉快的香甜气味。我感觉不到那些逃学的日子里,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忐忑与寂寞,当下午的光影从草顶凉亭移至秋千上时,身体里突然升起的饥饿感,以及中午阳光的嗡嗡声中那种被寂静侵染的困乏与倦怠了。

这时,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女人探出头来。

“你找谁?”女人疑惑地瞧着我,很快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并顺带望了一眼我的身后。

“请问……您住这儿吗?这所房子——”我紧张地看着门里那张略微不耐烦的中年妇女的脸。女人的头发散落在肩上,发际的边缘逐渐消融在身后房间的暗影里。她略歪着头,一边打量着我,一边用梳子不停地梳理着那匹头发。看得出,女人正准备出门,显然我来得不是时候.。

“是的,我住这儿。”女人疑惑地看着我,手放在门把手上,好像接下来随时准备把门关上。

“我想看看……这房子。我……”我忽然结巴起来,不知该怎么说出我的来意。

站在那里,那熟悉而陌生的院子里,那扇千百次打开又关上的木门前,一种早已久违的感觉又回到我的身体,仿佛一下子又回到童年:当我紧张,我的脸会变得通红,心扑扑地跳着,说不成一个整句子。那一瞬间,我又成为十年前那个肩头垂着两条细细的小辫,有着一双小鹿般惊恐眼睛的,羞涩而笨拙的小女孩。

女人警惕地看着我。

“我以前住在这儿,十年前……”我补充道。跃过她的肩膀,我很快瞟了一眼她身后,啊,那下午光线渐暗的走廊,那一个个静寂的房间……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咖啡厂?……”

“对,那时候是咖啡厂家属院。我爸爸单位的房子……前面是厂房,和家属院只有一墙之隔。”我还记得从墙那边传来的机器的轰鸣声,迷漫在空气中的浓郁的咖啡香,在那些长长下午总是让人昏昏欲睡。

“你们哪一年搬走的?”

“我12岁那年,应该是90年吧……我们是暑假前搬走的。”我都没参加那学年的期末考试,在考试的前一天,一辆大卡车开来了。我记得妈妈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流眼泪,而我为不用参加即将到来的考试而暗自庆幸,在忙乱的搬运家具的人群中钻来钻去。

女人说:“我就是那年夏天搬进来的……先是租的,后来厂里新盖了宿舍楼,好多人搬走了,我们就把它买了下来。”女人说得很快,看得出,她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

“都搬走了吗,原来住在这里的人?”

女人点点头。“去年咖啡厂也搬走了。听说,那里要建一座水上公园。”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想进来看看吗?”也许她只是客气一下,因为当我向她表示谢意时,她身子微微顿了一下,然后才将门上的手放下来。

我再次谢过她,跟随她走进那所房子。

房门在身后关上了,静静地,没有一丝声音。我记忆中的那一声吱嘎声没有响起。他们给它上了润滑油。

我站在那儿,有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被卷入时间的河道,在那里迷失了方向。在暗淡的光线中,我闻到一种熟悉的气息:有着檀木的香,阴凉而清芬。它若有若无,就在鼻息之外,而当你使劲闻时,又消失不见了。那是这座房子的气息,这座房子灵魂的气息。越过空气中厚扑扑的酱菜味和一种熟悉的然而一时却叫不出名来的花香,我闻到了它。

女人回身看着我,环顾了一下房间,客气地说道:“你自己随便看看吧。”并指着门边一张椅子请我坐。椅子腿间,一双溅有新泥的大号球鞋,东一只、西一只地被胡乱脱在那儿,像两只抛锚的小船。女人说完,走到梳妆台前,又忙着梳起头来。

我又看到了以前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长长的走廊,两边交错的房间,通向后面阳台的门上挂着帘子,阳台上有探伸出去的长长的晾衣竿。阳光透过窄而长的玻璃窗照进来,像十年前那样把它的光辉洒在地板上。客厅里,靠墙的地方摆着L型的沙发,一只石英钟挂在对面的墙上,我们原来挂钟表的地方。我记得从走廊走向餐厅时,在拐弯的地方有一块地板是松动的,踩在上面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雨天的时候,地板会潮湿,散发出一种旧地板的复杂气味。

我走进那一个又一个房间,隔着时光辨认出它们:我父母的房间,三个孩子的房间,餐厅……中午寂静而漫长,阳光巨大的无所不在的嗡嗡声中,人会变得昏昏欲睡。夜晚静得可怕,一颗果子从树上落下来,发出一声清脆悠远的声音:叭答,随即,世界又沉入了永恒的静寂。晚上临睡前,三个孩子喜欢在父母的大床上嬉闹,一天,弟弟突然一脚踩空,仰面跌下床去,他咧开小嘴刚想哭,姐姐飞快地把一块糖塞进他的嘴里……

廊前,那两只巨大的泡菜缸还在。巨大,笨重,上着古朴、厚重的黑釉。腊月11是腌泡菜的日子。这天早上,母亲会早早起来,焚香膜拜,祈祝腌制顺利。母亲在寒冷的清水中清洗雪里红,再把它一层层码进泡菜缸里,码一层,洒一道酱料和盐……最后,在缸上面压上石头。我和弟弟站在旁边观看,鼻尖被冻得红红的,哈出的白气雾一样在眼前升腾。我喜欢这种场面,宏大,忙碌,充满秩序和节奏感,并惊讶于母亲的手的娇艳:冰冷彻骨的清水把它们冻成了鲜红的胡萝卜。四岁的弟弟什么都想试一试,他刚把手伸进水里,登时冻得他哇哇大哭起来。母亲心疼地大叫着:“把他带走!快把他带走!”我像拎一只小鸡那样把乱舞乱蹬的弟弟给拎走了。

我走到过道里,一阵湿润的裹挟着海潮气息的穿堂风扑面而来,那是从前面不远处飘浮着海草与可乐瓶的海边吹来的。它曾经吹拂过三个孩子的童年,就在这里,在这房子的过道上,夏天最闷热的那些晚上,三个孩子争着睡在过道里那张长长的闪烁着琥珀色的黄木摇椅上。刚刚还在疯狂嬉闹的弟弟,突然之间就睡着了,他的小身子蜷缩在椅子里,轻轻地打着呼噜,手里还紧紧攥着几粒椒盐鹰嘴豆。在那花萼般的细脖颈上,有一块褐色的浆果般的胎记。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他都像个天使。

女人已经把头发盘了起来,紧匝匝,铁桶一样坚实,密不透风。她匆匆走到外屋,端进来一个白铁皮水盆,半盆清水中浮着几朵蓝蓼花。那蓝色的花朵娇艳欲滴,像是刚刚采摘下来,花瓣上还莹莹滚动着晶亮的露水珠。现在,她正举着浑圆的白胳膊把那娇艳的蓝蓼花簪到鬓边。

我忽然想起来,今天是蓝蓼花节啊。每年的今天,盛装的女人们在广场上载歌载舞,将原野上采来的蓝蓼花捣成汁液来染布。刚才来的路上,我看到穿着盛装的女人们三三两两朝广场的方向去了。

我站在那里,看着她把娇艳的蓝色花朵插在发髻上,我想跟她谈谈蓝蓼花节,还有那个广场,可是还没等我开口,她就站起身,风风火火地又出去了。

女人回来时,已换上新做的绸衣:孔雀蓝里掺着月亮的白,紧腰身,大裙摆。当她在屋里走动,塔夫绸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人没来由地不安起来。我想起从前,每年的蓝蓼花节这天,母亲也会穿这样的衣服。我把脸埋进她裙子的褶皱里,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的蓝蓼花的气息。忙乱中,母亲像推一只小狗那样把我给推开了。

女人弯下腰,由于裙身紧,她不得不极力弯腰才够得着自己的鞋子。我走过去,像以前给母亲系鞋带那样,在她跟前蹲下来。小时候,母亲总是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我,像个贵妇人一样端座着让人给她系鞋带。我在女人那双千层底蓝花布鞋上,系了一个双蝴蝶结。那个结打得漂亮极啦,端正繁复,无以伦比。八岁到十岁之间,我着迷于各种绳结的打法,曾一度反复练习。

女人脸上露出微微的惊讶。我告诉她,每年的这一天,母亲的鞋带都是我系的。

“那时的蓝蓼花节也在广场上?”女人问。

“是的。广场旁边有一条河,说是河,其实是条发绿了的臭水沟。”

“现在那条河没有了,被填平了,上面建起了一座大商场。”女人伸出双臂画了一个孤形,比划着它的规模。

“刚才我过来时,看到广场上那座马的雕塑也没有了。小时候我们经常爬到马背上玩。”

“是的,你再往西边新区那边走一走,会发现好多地方都变了,不一样了。”

女人走过去,把百叶窗拉开,让阳光更多地照进来。房间顿时亮堂了好多。桌子上的香水瓶在熠熠闪光。用彩色珠子串成的帘子在清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摆。透过方格形的窗户照在地板上的阳光像一汪融化了的蜂蜜。这时,对面墙上的一张照片吸引了我的眼睛:一个小男孩站在一辆小自行车旁边,乌黑卷曲的头发紧贴在脑门上,一双清澈的眼睛又温和又镇定地看着镜头。那模样和神态,像极了一个人。

她也扭头看着墙上的照片,说:“那是我儿子小时候……现在快回来了,一放学他就踢球去了。”

“我弟弟也喜欢踢球。”我轻轻地低声说道。一种久远的感伤重又涌上心来。

“他也是在这房子里出生的吗?”

“是的。他就出生在这个房子里。还有我和姐姐,我们都是在这个房子里出生的。听我母亲说,替我们接生的是一个瘸腿的老医生。镇上有一半的人都是他接生的。”

“是这样。他就住在对面那条街上。”女人接着说道,“三个孩子都已长大成人,你母亲肯定很欣慰。”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那年从这搬走后,她一直没有好起来。”她永远不会好了,从那个夏天起,她被那个不幸打倒了。

“我弟弟死了。”我望向窗外。从这个方向,可以看到对面氧气厂那一排厂房。那里原来是一个陡坡:一块建得高高的、闲置了多年的地基。“六岁那年,他从那个坡上骑车摔下去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骑车向坡下冲去,然后就不见了……这么多年来,我常常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他向坡下冲过去的那一幕。那短短的一瞬,需要我用一生的时间去忘记。当我哆哆嗦嗦地哭着在坡下面找到他,他躺在那里,身上没有一点外伤和灰尘,那张脸那么安详,乖巧,有着不属于尘世的俊美,像个天使一样。上帝把他带走了。

“哦。”女人说。她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我们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女人说道:“我以前听说过,有个男孩在那儿出事了……不知道是你们家的孩子。”

“是我弟弟。”

“唉,可怜的孩子!”

“那年夏天,我们就从这里搬走了。母亲垮了,她整天哭……这房子里的任何一件东西都会让她想起我弟弟。”

女人说:“唉,你母亲当然很难过……唉,我能想像得出。”

当我哭着跑回家告诉母亲,她正在做饭,手里的一摞碗咣当一声落在地上,碎成千万片,她瘫在那堆碎片之上,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当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坡下,人群自发地为我们让出一条道来,一个邻居家的女人迎上来,像是要拦住她,又像是要抱住她。母亲推开她,她看到她的小儿子躺在那里,一脸的安详与无辜,像是睡着了一样。她的脸惨白得吓人,目光又空又直,她叫着他,把他抱起来,拼命摇晃着,好像这样就能把他从那深深的、黑暗的睡眠里唤醒一样……

那时,我还不太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但我被母亲的那个样子吓坏了。天啊,我永远忘不了那种噩梦般的、天塌下来的感觉。

“那年他几岁,你弟弟?”女人问。

“六岁。”

“八四年的?和我儿子同岁。”

我点点头,抬头看着墙上的照片:那白皙的、俊美的脸,那微微卷曲的头发,那眼睛那么宁静,清澈,仿佛暴风雨过后的海洋……他多像我的弟弟啊。

女人说:“我从不让他去坡上玩。他很乖,也从来不去那里。”

一阵清脆欢快的自行车铃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从窗口向院子里望去,一个男孩坐在自行车上,用胳膊肘撑开院门,歪歪扭扭地骑车进来了。一只足球放在前面的车筐里。他下了车,自行车就那么往墙上一靠,转身朝这边过来了。

我心里一热,这停车的动作——就那么往墙上一靠——多么熟悉,在那些黄昏,在母亲呼唤孩子们吃饭的声音响了多次之后,才听到弟弟那辆破旧的小自行车的咔咔声在院子里响起来。弟弟带着玩兴未尽的不情愿从自行车上下来,把车子往墙上一靠,转头冲屋里大声喊着“我回来了!”,咚咚咚地向屋里跑去。

男孩大步走到院子里的水井前,用一只白铁皮水瓢接了一瓢水,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地喝起来。我从窗口看着他,心忽然紧跳了两下。高高的个子,微微卷曲的黑头发,因为背对着这边,我看不到他的脸。我等着他转过头来。

女人说:“我儿子回来了。”

“他已经那么大了呀。”我从窗口看着院子里的男孩。

“一会儿,让他带你看看吧。”

“好的。”

女人抬头看看墙上的钟,对我说道:“很抱歉,不能陪你了,我得去广场了。”

“谢谢你让我参观你的房子。”我说。

“哦,应该的。希望你母亲早点好起来,真的……”她叹了口气,接着又说道,“如果愿意,你可以随时回来看这房子。”

我们握了握手。我再次向她表示感谢。

然后,她走到院子里,向男孩匆匆交待了几句,风风火火地走了。

男孩站在门边,宽大的球衣,牛仔裤,一绺微卷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他站在那里,略微羞涩地看着我,黑黑的眼睛移开去,又回来。在那张俊朗英气的脸上,我寻找当年那个小男孩的影子:那白皙、俊美的脸,稍稍卷曲的黑头发,后脖颈处那块浆果般的胎记,那又清澈又宁静的目光……然而,在隐隐约约的亲切中,被岁月注入了一些陌生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带我参观菜窑,在后院的西北角,一棵木瓜树下面,他指给我看散发着泥土芬芳与阴凉气息的窑口。我想起那恶梦缠绕的童年,那些在心里隐藏的恐惧和不安,总是跟菜窑有关。现在,所有这一切都像云影掠过的天空,风清云淡了。成长是多么的不易!一颗稚嫩的心灵要历经多少险恶与磨砺,才能像现在的我这样不再惊怕,从容强大起来啊。

“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害怕菜窑……”

我很想跟他说说话,随便说点什么。他长得多像我弟弟啊,如果弟弟现在还活着,我想,肯定就是他这个样子。我跟他讲起那个被大人寄放在菜窑里的小孩,一天,一条绿色的小蛇钻进了她的鼻子。还有那个刑场上的女人,她犯下的罪恶也跟菜窑有关。

他静静地听我说着,神情庄重,唯恐漏下了什么。而当我看着他,他又把眼睛移向别处。我一直感觉到他目光的注视,在里面我又看到了那种久违了的、我曾经拥有并失去了的东西:依恋和喜欢。以及,一些稍纵即逝的若有所思——像是在记忆里搜寻。

我想跟他说说母亲,她从那年夏天起就没有好起来;在巨大的人生不幸面前,她和父亲没有挺过去,再也不能一起生活了。还有姐姐,她为自己以及这个家挣下了那么好的前程与荣耀。我还想跟他说说更早、更远的一些事情,说说发生在这座房子里的那些事。我是怀着怎样隐秘的渴望与期待,想跟他说说这些啊。可是,我怎么跟他说呢?所有这一切都像黄昏的天际逐渐暗淡的光影,无从说起,充满了无力的怅然。

我问哪个是他的房间,男孩指着最里头那间。那是以前我弟弟住过的房间。他总是把房间弄得一团糟,地板上堆满了各种玩具和手工,仿佛一个刚刚结束战役的战场。

我走进那个房间。墙壁上贴着巴蒂斯图塔的照片,啊,那柔软飘逸的长头发,那又温柔又感伤的眼神……一件运动衣搭在书桌前的一张椅背上。一副下到一半未收起来的跳棋。厨柜里一格一格的汽车模型,放不下,又延伸到柜外的地板上。墙上有个彩色的飞镖盘,一只飞镖落在接近耙心的地方。

这里除了乱,什么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只有床还在原来的地方。晚上临睡前,弟弟会缠着我讲故事,他总是大喊大叫,要小姐姐,要他的小姐姐。在这世界上,除了母亲,他跟我最亲。他不缠大姐,因为她总没耐心;也因为她只会讲一个故事:狼外婆的故事。而我总是哄着他,把刚从书上看来的故事讲给他听。没有故事可讲时,我们总是拍着手唱那首歌谣:

鞋匠,鞋匠,给我补鞋帮,

两点半钟,我得穿上。

一针朝下,一针朝上,

补好鞋帮给你一块大洋……

现在,我还记得他听你说话时那种全神贯注的神情:黑黑的眼睛一直看着你,神情庄重,生怕漏掉了什么。忽然,他冷不丁伸过来一只冰凉的小手,飞快地探进你的脖子,抓了一下你的痒,还没等你反应过来,他先为自己的恶作剧得意地咯咯笑起来。

在门后的墙上,我发现一条歪歪扭扭的竖线,旁边用铅笔标注着一些数字。看了一会儿我才明白,那是一个身高成长记录。我记起来,以前,我们就是在门后给弟弟测量身高的,并把测得的数据用铅笔记在那条线旁边。我低身去看那些数字:1985年6月,78厘米;1985年3月,90厘米;1987年5月,96厘米……我找到1990年,那些歪歪扭扭的铅笔字是我的:1990年5月,1米15。

我的视线模糊了,往事又历历在目:他像只小兽似的不肯配合;因为小伙伴们在门外等着他去玩,一声比一声高地喊着他的大号。我把他推到墙上,按住他的头,飞快地用尺子压平他支棱着的头发,用手中的铅笔作了个标记。他抽冷子一把推开我,泥鳅似的溜走了……

一个月后,弟弟就没了,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

可是,我看见墙上,那年夏天以后,那条身高记录线还在往上延伸:1991年4月,1米21;1992年3月,1米28……当我站起身,那条线已经超过我,我须微微仰起脸,才能看到最上面的一行:1999年5月,1米76。

“两个月前量的。我是我们班最高的。”男孩不无得意地说道。他一直跟在我身后,无限的依恋与乖巧,像我弟弟一样。

我站在那儿,看着眼前这张英俊稚气的脸,并透过这张脸以及重重岁月的阻隔,一次又一次搜寻十年前那个孩子的痕迹。男孩看着我,好像在等待我告诉他一些什么。一样白皙俊朗的面孔,一样微微卷曲的黑头发,一样又清澈又宁静的目光,那么专注地看着你,等你开口告诉他些什么……终于,眼前这张脸同记忆中那个孩子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那一瞬间我真的以为,他就是我的弟弟,那个曾经跟我最亲的人。全家人都走了,只有他留了下来,留在这座我们三个孩子出生的房子里,并且,一直在等我们回来。

我回身看着这个院子,在心里向它告别。清风中,它像我好久以前的一个亲人,又亲切又陌生,静静地温柔地看着我。

当我成年后,我总是梦见这所房子,所有的梦无一例外都是以它为背景:那长长的走廊,那下午所有人都走后空荡荡的房间,那点缀着白色细碎小花的茉莉花墙,那油绿的青草顶凉亭……在梦里,我一次次地回到这里,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茫然失措地寻找着什么。然后,我就看见了他,我的弟弟,他一个人在房子深处玩耍,仍是那年六岁时的模样(我可怜的、被人生放逐了的弟弟,他永远停在了那一年!)。他扭头冲我微笑着,那微笑还和从前一样。就好像我们从来不曾分离过。

窗帘晃动着,我知道,他就在那里,这家的那个男孩,他就站在窗口目送我离开。当我在照片上第一眼看到他,我就感觉他像我死去的弟弟;当他领我参观菜窑和阁楼时,我已感觉到他对我的喜欢和依恋。就像以前弟弟对我的喜欢和依恋一样。我冲窗户挥了挥手,再一次向他告别。

我来到街上,沿着那条街往前走,我又看到了从前的那个邮局,街拐角的裁缝店,广场,以及广场中央的喷泉,它们都还在,跟记忆中一模一样。而有些东西不在了,永远地消失了。我想起了好多早已忘记了的往事:我记得那个下午和母亲一起穿过广场,母亲的鞋边在阳光下那么白,身上散发着一种好闻的干净的香皂味;旧货店老板家的老二坐在门前的一张太师椅上,目光阴郁地瞧着每一个从门口经过的人。还有那个押往刑场的女人,以及从钟楼上传来的辽远的钟声,满月的晚上空气中迷漫的发酵的茴香豆的气味……所有这一切重又前来,一一涌上心头。

在街的拐角处,我站住,再一次回顾,这条街和街尽头的那所房子。当我回头,我看到天空风起云涌,波澜壮阔,那所房子逐渐隐没在消失了明亮的天光中了。这时,我听到远处河对岸广场上传来的女人们的歌声,眼前又浮现出童年的那些画面:女人们穿着美艳的盛装,一边在染缸间穿梭劳作,一边歌唱。以前我的母亲,还有那所房子现在的女主人,以及生活在这里的所有女人们,她们将世世代代在今天翩翩起舞,击壤而歌。

“嗨,等一下——”

这时,就听身后有个声音喊,我回头一看,是那男孩。他骑着自行车追上来了。

吱的一声,自行车停在我面前,然后,我又看到了那稍稍带点羞涩的微笑,还有那宁静的如暴风雨过后的海洋般的目光。他坐在单车上,一脚踩着车蹬,一脚落在地上。

“你的伞。”他把手里的伞递给我。

临走时,我故意把伞忘在那儿。我想留下点东西——随便是什么——在这所房子里,陪着他。不管他是不是我的弟弟。

我看了看手里的伞,一时间百感涌上心头:惆怅和伤感像雾占领一座城市那样在身体里迷漫开来。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再来了,我将再也见不到这所房子,和这房子里的人,可是,我还不知道他是不是我很久以前失去的那个亲人。也许,自此我将带着这个遗憾和伤感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调转车头,扭头最后一次看着我,对我说再见。

我看着他的脚落向车蹬,脚下一用力,车子缓缓向前驶去。夕阳烧红了整个天空。我的耳边又响起以前我和弟弟唱的拍手谣:

鞋匠,鞋匠,给我补鞋帮,

两点半钟,我得穿上。

一针朝下,一针朝上,

补好鞋帮给你一块大洋。

……

那失去的声音又回来了,还有那张脸,又从心里涌起:那白皙俊美的面孔,稍稍卷曲的黑头发,后脖颈的那块胎记,那宁静的如暴风雨过后的海洋般的目光……所有关于他的一切都一一前来,在永远失去之前作最后的停留。然后,在时间的河流上,被浩荡的风卷起,揉皱,撕成了碎片,在这尘世间,人的记忆里再也找不到。

“弟弟!”我在他身后喊道。泪盈满了我的眼眶。

他停下车,回过头来,看着我,就好像,一直在等着我的这句话。我走过去,走到他跟前,仰头看着他那张俊朗的脸,“在你脖子里,在这儿,”我屈起手臂指了指自己的后脖颈,“靠近左肩胛骨的地方,是不是……有一块胎记?”

他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眼泪流下来,顺着脸颊流到嘴边,没有一丝迷惑和惊讶。他悄无声息地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慈悲的温柔,然后,在我面前深深地埋下头去,给我看他的后脖颈。在一阵男孩干净清爽的汗味里,我看到那里什么都没有。仿佛被岁月的急流冲刷得光滑平坦的沙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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