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中的“历史性细节”——以打狗为例

2011-01-17 08:17王彬彬
小说评论 2011年1期
关键词:历史学家昆德拉老汉

王彬彬

小说中的“历史性细节”
——以打狗为例

王彬彬

“历史性细节”,是我在昆德拉启发下,杜撰的一个概念。在界定这个概念之前,我们先看看昆德拉怎么说。

在《小说的艺术》中,昆德拉这样强调了自己不同于历史学家的把握历史的方式:

第三个原则:历史的编纂只写社会的历史,而不写人的历史,因此,我的小说中所涉及的历史事件常常被历史学所遗忘。

举例说:一九六八年俄国人入侵捷克斯洛伐克之后,实行的恐怖是由官方组织的对狗的屠杀为先导的。这一次要情节被完全忘记了,它对于一个历史学家、政治学家没有任何意义。但它具有很高的人类学意义。

在《为了告别的聚会》中我只通过这个唯一的插曲提示了书的历史气候。另一例,《生活在他方》(引按又译《生活在别处》)的最后时刻,历史在一个丝毫不漂亮的难看的小裤衩的形式下参与了小说:那时候,人们找不到别的小裤衩;面对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色情机会,杰罗米尔害怕自己因穿着这种裤衩而显得可笑,以至于连衣服都不敢脱,终于夺门而逃。不漂亮!这又是一个被遗忘的历史背景。然而,对于不得不在某种政治制度下生活的人来说,这曾经是多么重要。①

历史学家、政治学家关注的是重大的政治事件。他们从正面把握这些事件。他们要尽可能全面地描述、再现这些事件。例如,如果在一场流血事件中死了许多人,历史学家和政治学家关心的是死人的总数,而对每一个具体的人是如何死去的,则毫无兴趣。宏观地、总体地、尽可能全面地把握重大事件,是历史学家和政治学家惯用的方式。在昆德拉看来,小说家的方式则应该是微观的、具体的、侧面的。小说家应该善于捕捉历史过程中那种生动、鲜活的细节,通过对这种细节的描绘,表现出总体的时代氛围。用一句中国人的话来说,小说家在把握历史时,应做到“即小见到”。这样,就可以为小说中的“历史性细节”下一定义:所谓小说中的“历史性细节”,是指那种特别富于历史内涵和政治包孕性的生活片断,对这些生活片断的描绘,往往能更深刻地表现特定时代的精神实质。

昆德拉举的例子之一,是《为了告别的聚会》中对有组织地捕杀狗的描写。1968年,苏联入侵捷克斯洛伐克,以坦克和大炮,以冲锋枪和刺刀,在这个国家制造恐怖。有组织地屠杀狗,则是这场巨大的政治恐怖的开幕。这种杀狗行动,在历史学家和政治学家眼里,是不值一提的。但在昆德拉看来,这种官方组织的对狗的屠杀,是比坦克和大炮、刺刀和冲锋枪,更具有文学意味,也更具有历史和政治意味的。昆德拉描绘了那些被组织起来的打狗市民和他们的打狗。“饭馆对面是一个小公园,有一条铺着黄沙的小径。十来个人沿着小径排成一行,他们中大多数上了年纪,在他们打皱的短上衣袖子上,佩戴着红臂章,每个人手上都举着一根长竿。”②这是以“国家法令”的名义组织起来的打狗队。这些人,这些大多数上了年纪的人,本来应该是在公园里散散步、晒晒太阳,手里也不妨牵着一只狗。但此刻,他们被组织成一支“军队”。他们开着车,从一个公园到另一个公园,搜捕着每一只小狗。他们甚至感到了神圣和豪迈。“那个首先出场的人又发布命令,这队古里古怪的长矛骑士时而立正,时而稍息。然后,那个头儿粗声粗气地发出命令,这队人便小步跑进公园,在那儿散开队形,各自向一个方向散去,一些人沿着小路慢慢走,一些人穿过草坪。公园里有许多正在散步的成年人和正在玩耍的孩子,大家都诧异地停住,瞧着这些老头子举着长竿向前冲锋。”③“一条小狗正围着草坪中的一棵白桦树欢跳。一个老头开始朝它跑去,小狗停下来惊异地瞧着。老头尽量把长竿伸出去,企图把金属套索套在狗头上,但是,竿太长了,衰老的手臂又太弱,这位迟缓的老头子不能正中目标,金属环在小狗的头上不停地摇摆,而这只生物则目不转睛地瞧着。”④这些开始进入老境的人,本是些平常、平凡、平庸的人,他们甚至本来并不缺少善良和同情心。此刻,他们都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与他们用一辈子的时间所塑造的自己迥然有异的人。他们仿佛获得了“新生”。从这些打狗的老年人身上,我们看到了极权统治所赖以存在的某种基础。昆德拉则通过小说中人物雅库布,表达了这样的思考:“是什么动机促使这些人去干他们这种可悲的工作?忿怒?当然是,但也是对秩序的向往,希望把人类社会变成一个机器世界,在那儿一切都将准确地运行,按照程序表工作,服从于一个无视个人的制度。然而,向往秩序就是向往死亡,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一个不断破坏秩序的过程。或者换句话说:对秩序的热望是一个堂皇的托词,一种恶毒地厌恶人类的借口。”⑤从有组织地捕杀狗这一细小的事情中,昆德拉看到了人性中某种“反人类”的东西。这种人性中的“反人类”的东西,在一种人性的制度下,会处于潜藏和沉睡状态。而一旦遇了“反人类”的极权统治,这种东西就会苏醒过来、活跃起来,与极权制度相拥相抱。

“文革”期间也有过全国性的打狗运动。那时,城市人家不养狗。狗作为一种宠物重新出现在城市,是九十年代以后的事情。但“文革”期间,农村还是有些人家养狗的。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的几年间,北京有命令,要消灭全国农村所有的狗。至于理由,则是狗在与人争食。那时节,全国都处于一种饥荒状态。农村则更甚。而消灭农村的狗,显然被下达这命令者当作了解决农村饥荒的一种方式。狗活着,就要吃东西。既然人都吃不饱,既然人都在饿死,又怎能拿粮食喂狗?——这想法看似很合理,其实荒谬绝伦。下达这命令者,只想到了狗活着就要吃东西,却没想到在农村,狗与人吃的,往往并不是同一种东西。能养活狗的东西,是并不能用来活人的。狗吃的东西,是人并不能吃的。农妇为孩子“把屎”时,总有狗在旁边等着。农村人并不喂狗。农村的狗都是自己找野食。所以,狗与人争食,是一个伪问题。然而,那时候,北京的命令再荒谬,也不会有人敢稍有异议。打狗令仍然在全国农村被执行着。所谓“基干民兵”扛着枪,到各村打狗,是我小时亲眼见过的情形,并且印象深刻。这样,当我读到张贤亮发表于1980年的小说《邢老汉和狗的故事》时,就感到异常亲切。小说主要篇幅其实是写邢老汉和那个要饭女人的故事,邢老汉和那只小黄狗的故事所费笔墨相对少些。但小说却以《邢老汉和狗的故事》为题,就有些耐人寻味了。邢老汉五十多岁了,却仍是孤身一人。那个要饭的女人陪他生活了一段时间。这也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但要饭女人也终于离他而去。于是,与邢老汉相依为命的,便只有这只拣来的小黄狗了。小说细致地叙述了邢老汉与狗之间的深情,让读者看到,狗已成了邢老汉唯一的精神安慰与寄托。然而,工作组的干部终于传达了北京的打狗令,要求在三天内消灭农村所有的狗,理由是:“就算一条狗一天吃半斤粮,一个月就是十五斤,一年就是一百八十斤。这个账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这就快等于我们一个人定量的一半。咱们现在要养活全国的人,还要养活全国的狗。这怎么得了!所以,三天之内,狗要全部打死。谁要不打就等于窝藏了阶级敌人;三天以后,公社的民兵小分队就下来替他打。”自家养的狗,不打死就等于“窝藏阶级敌人”,这罪名当然具有极大的威慑力。但邢老汉仍然在抵抗着。于是,十天后,方圆一带就只剩下邢老汉的这条狗了。而臂带红袖章、肩扛钢枪的民兵,也开始四处转悠,邢老汉“窝藏”的“阶级敌人”,已引起他们的注意。一番抗争后,邢老汉不得不放弃。他不得不把狗当作“阶级敌人”交出去:

第二天早晨,他把狗喂得饱饱的放了出去。还没到晌午,他在场上听见马圈里突然响起一声清凄的枪声。他知道这准是对着他的狗放的,心里猛然泛起一阵内疚和懊悔。当他跑到马圈去时,行刑的人已经扬长而去了,只有一群娃娃围着他的狗。狗展展地侧躺在地上,脖子下面流出一缕细细的殷红的鲜血,一只瞳孔已经放大的眼睛,和那个要饭女人的眼睛一样,露着惊惧不安的神色斜视着碧蓝碧蓝的天空。

邢老汉垂着头站在狗的尸体旁边,全身颤抖地嚎啕大哭。这狗,是邢老汉全部的精神支柱。一个任劳任怨、老实巴交的农民,五十多岁了,只有一条狗来支撑他的精神,这已让我们看到了那个时代是如何荒诞而凶残。而连这唯一的精神支柱也要被时代摧折,邢老汉便只有死路一条了,——不久,邢老汉便孤寂地死去。“文革”期间的打狗,既然是全国性的行动,一定也有“红头文件”的。但即便如此,这种事情也难以进入历史学家的视野。“文革”期间,重大的政治事件不计其数,打狗这种鸡零狗碎之事,哪能引起历史学家的注意;“文革”期间,荒谬绝伦的事情成千累万,在历史学家看来,打狗这种事情或许不值一提。无论谁以历史学家的身份写“文革”的历史,都难以把这打狗运动写进去。但当张贤亮以小说家的身份,写了一只狗因为没有及时死于主人之手而成了被“窝藏”的“阶级敌人”,并最终死于民兵的枪口时,我们便感到,这打狗运动或许比那些重大的政治事件,更能显示“文革”的本质。我们不妨说:邢老汉的这只狗,以“阶级敌人”的身份,带着惊惧的眼神和流血的伤口,进入了历史。

2006年10月,湖北作家胡发云发表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如焉@sars.come》。这部小说当然有明显的缺陷,有不少可挑剔之处,但也有十分值得重视的质素。小说是以2003年的“非典时期”为背景的。2003年,从春到夏,一种被称为“非典”的传染病,让整个社会陷入一种“非典型状态”。由于面对的是一种未知而凶险的传染病,恐怖成为无数人心灵的基调。这是对国家的考验。这是对社会的考验。这更是对人性的考验。在这期间,人的卑怯、人的自私,人的残忍,都有在常态下难得一见的表现。怎样以小说的方式,艺术地把握现实,始终是中国当代作家面临的难题。而胡发云的这部长篇,在这方面有着可贵的探索。小说中屠狗的细节,就非常精彩。狗,本是城市人的“宠物”。而在“非典”期间,它们也被视作可能传染这可怕疾病的媒介。于是,这平素常坐在主人腿上、总钻进主人怀里、甚至与主人同床共枕、甚至日日与主人口舌相亲的“宠物”,便有了可死之罪。胡发云这样写到了这期间人们对狗的杀戮:

一段时间,看着那些数字一天天往上涨着,就觉得整个城市沦陷的日子不远了似的,小区的气氛也越来越阴郁。最让茹嫣痛苦不堪的,是那些平日里被爱得叫成宠物的阿猫阿狗们,不时就能听见它们凄厉的哭叫,有时是保安在打它们,有时是那些主人们就从楼上将它们赶了出来。一次听见对面一栋有一男一女的吵骂声,接着就看见一个男人打开窗户,将一只浑身洁白的小狗,从六楼扔了下来,那小狗在空中惶乱地翻滚着,四脚乱抓,似乎想攀住什么东西,紧接着它就重重地摔在楼前的水泥地上。它是下身先落地的,顿时好像给摔矮了一截。它趴在地上,半天一动不动。茹嫣觉得自己和它一起死掉了,不由自主地哆嗦着。过了一会儿,那小狗竟慢慢蠕动起来,努力抬起头,半声半声地叫着,它只有叫出半声的力气。然后,它开始爬动,它的后腿摔坏了,便用两只前腿拖着整个身子爬行,它竟然是朝自己家的大门爬……

另一次,是突然听见了一只狗凄厉的哭喊,那撕天裂日的惨叫,怕是整个城市都能听见了。茹嫣往外一望,就看见几个保安,手里都拿一根长竹杆,长棍的顶端绑着一把弯钩,追打着一只小狗。茹嫣不知道,李贺诗中‘男儿何不带吴钩’中的那个吴钩,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古人沙场征战浴血御敌的兵器,如今成了那些大男人们杀戮柔弱小狗的凶器。终于,一个保安手里的吴钩在一阵混战中,将那弯弯的尖刃一下扎进了小狗的背脊,小狗被扎住,不再乱蹦乱跳,其他保安也就像斯巴达勇士一样,将自己的尖刃也插了进去。他们不敢接近那个小狗,在他们的心目中,每一只阿猫阿狗,从前是火锅美食,现在是非典传播者,这是不证自明的。于是,他们像当年处置商鞅那样,各自从不同的方向,拉扯自己手里那带钩的兵器,生生地撕扯着那只小狗,那只狗小小的身子,便在那几个保安的生拉硬扯下,渐渐扩大着面积,白色的狗变成红色的狗,最后变成一摊血呼啦滋的皮肉。⑦

胡发云的这部长篇小说,读过已好几年,总体上的印象已有些模糊,但若干细节却记忆犹新。而这打狗的细节便是记忆犹新者之一。2003年的那场“非典”,持续了数月之久。我不知道未来的历史学家是否会将这数月间人们对“非典”的慌乱应对作为一种历史事件加以研究和叙述。即便这持续数月的“非典时期”能够进入未来历史学家的视野,打狗这种细枝末节,恐怕也不会被历史学家所重视。在面对历史事件时,历史学家所忽略之处,有时正是文学创作家所应注意之处。文学创作家如果能够敏锐地观察到那种“历史性细节”并巧妙地呈现出来,他就可能比历史学家更真切、更深刻地洞察了历史。

王彬彬 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

注释:

①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北京三联书店,1992年6月版,第36页,孟湄译。

②③④⑤《为了告别的聚会》,作家出版社,1987年8月版,第54页,第98页,第99页,第104页。景凯旋、徐乃健译。

⑥冯德英:《苦菜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78年版,第80页。

⑦胡发云:《如焉@sars.come》,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6年10月版,第217—2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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