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姚德垚
我在北京市黄埔军校同学会任驻会理事、对台宣传联络工作委员会副主任期间,与在台同学多有交往。每谈及在校入伍生活,犹如打开沉埋半个多世纪的一坛美酒,醇香绵长,同胞情、同乡情、同窗情、草鞋情油然而生,择其中几个片段记述之。
一百多名入伍新生,在区队长们的指挥下,围着中队营房内不大的院子排成并不整齐的两行纵队准备剃头。新生们来自五湖四海,穿着打扮也不一样,特别是发型更是五花八门:“飞机式”、“中分”、“左分”、“右分”、“后背”、“寸头”,多数是“学生式”。队伍的前头放着两个木凳,木凳后面站着两位身着戎装手持剃刀的理发兵,一脸威严。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我在队列中跟着挪步,逐渐靠近木凳,看清了剃头的过程。叫到的人先到旁边的水盆将头发浸湿,然后端坐在木凳上。理发兵将剃刀在皮条上荡两下,一步跨过来,不在乎坐着的是谁,用一块看不清是什么颜色的布围住脖子,一手按住头,一手拿剃刀由前朝后刮起来,随着一声一声“吱——吱——”,一绺一绺头发滑落在胸前、背后、地上,露出青白色的头皮。
“下一个!”身后的同学捅了我一下,我这才意识到轮到我了。我赶紧浸湿头发坐在木凳上。我的头发生来又细又软,剃起来该不会有多大障碍。谁知第一刀刮下来,我像是被人从天灵盖到后脑勺犁了一道沟,以后便逐渐麻木。入佛门要剃度净根,入军门也要清除杂念为国为民。君不闻黄埔军校门柱上写着:升官发财另走他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 剃完头,认识的不认识的似乎都变了一点模样,相对哑然。秋风掠过,脑壳清爽得多。我们毕竟由学生到列兵迈出了第一步。
起床号在营区上空回响,我们动作敏捷、合理,着装迅速、规范,不到五分钟便在院内整队完毕。几个月下来,在队职官的训教下,我们已是具有良好军事素质的列兵,军阶也由一颗星升到三颗星。
一天,早操的课目是全副武装长途越野跑。虽然跑步是家常便饭,特别是受罚在大操场一圈又一圈直跑到长官的气消了为止,但这次长途有多长?何况还是全副武装,心中不免也有些嘀咕。
出了队门,值星官变换口令:“跑步——走!”全队步伐整齐穿过营门向原野上那不确定的目标跑去。东方天际泛出鱼肚白,“一、二、一”,“刷、刷、刷”,我们右手紧握扛在右肩上的“七九”式步枪枪托,大臂夹紧,小臂水平,保持枪口的倾斜度和稳定性,左手扶着挎在腰际的刺刀鞘,以八十五公分的标准步幅向前跑着。大约跑了二千五百多米,值星官终于大喊一声:“左后转弯!”这是到了折返点。按理说回程应该跑得轻松些,可听不见那“一、二、一”威严的口令,也听不清“刷、刷、刷”的步伐声,倒是喘气声在队伍中弥漫起来,夹杂着兵器的碰撞声。渐渐地我觉得鼻孔吸气不够用,便张大了嘴,不久嗓子似在冒烟,大臂夹不紧,枪管在肩上跳动,两腿像绑上沙袋越来越沉。环顾左右,个个脸绷得紧紧的,大口倒气。我想决不能掉队,只要不倒下就不能停;不,决不能倒下,倒下就会带倒一大片。我默念着:“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中队继续跑步前进,没有人掉队,远远地营门出现了。
进了营门,值星官突然喊:“右转弯!”我们转向大操场。值星官站在中央,我们以他为中心沿着跑道继续跑。说也怪,刚才那要死不活的种种生理现象一下子都消失了,浑身通畅。太阳出来,照在汗洗的脸上,红光满面,神采飞扬。这大概就是所谓“超越疲劳极限”。“一、二、一”值星官威严的口令又响起,我们回应的是,“刷、刷、刷”;值星官拉长声喊:“一、二、三、四。”我们的喊声更雄壮、更洪亮。跑吧!再跑个来回也挺得住!我不知道值星官是不是特意让我们体验跨越生理障碍的喜悦,或是我们跑得实在漂亮无可挑剔,最后他下令:回营房! 解散后,同学们仍很兴奋。这次早操使我们树立了战胜困难的信心。
“吃完晚饭看电影!”清息不胫而走。入伍生们都很兴奋,因为几个月来的单调生活和艰苦训练,很希望能轻松一下。果然,吃罢饭,值星官便吹响了哨子,队伍迅速集合。队长宣布:“今晚去成都北较场看电影,出发!”我们队走出院门,其他各队也都整队完毕带了出来,于是全总队计十四个中队,一队接一队,浩浩荡荡开出营门。队伍中有人小声议论:“看场电影走二十里路,从入伍到现在除了越野跑那一回我就没有出过营门,能出来透透气也好”。值星官咳嗽一声,全队便悄然无声沿着双流通向成都的碎石公路进发。
不知不觉进了城,值星官下达口令,齐步行进。不知哪个中队唱起歌,其他队也不示弱,于是歌声此起彼落回荡在大街小巷,我担心会惊扰为了节省灯油而早睡的人们。到了北较场,操场已竖起银幕,白底黑边。我们在幕布的前面和背后整理队伍,然后席地而坐待着开演。由于一天紧张的训练,又走了二十来里路,现在坐下来,享受着左右两边同学的体温,便昏昏欲睡,整场电影是在我似看非看、似睡非睡中演完的,直到值星官下达“起立”的口令,我才清醒过来。
沿着来时的路折返。出了城,夜风一吹,精神抖擞。过不多久,身体走暖,睡意又来了,正好我夹在队列中间,便听其自然,边走边睡,直到磕着前面同学的背,或是被后面同学踩掉了鞋,才调整一下。这时我发现中间一行的同学几乎都是边走边睡,而走在两边的同学时不时也换到中间来。我赶紧碰了碰旁边的同学,与他换了位置。走在一边的值星官,不知也是迷糊了没有看到这种情况,还是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在夜色的掩护下与人为善,何乐而不为?
回到营房,队长没有训话,于是解散、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