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大海
周边·日本小辑东瀛之伤
——东日本大地震亲历记
魏大海
2008年,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了《天灾》(刘学礼编)一著,述及威胁人类生存的自然灾害。编著、出版的宗旨是纪念“5·12”汶川大地震遇难的同胞。此等图书跟进真快,出版日期是2008年6月1日,编书、出书半个月,少了点儿必要的文化沉淀的时间。说道此番东日本大地震的强烈震撼、无穷后患及未来影响,显然也存在同样的问题。《天灾》将地震、海啸、飓风、洪水、蝗灾、禽流感(传染病)、厄尔尼诺……统称为“自然灾害”。大天灾无情地吞噬千万人生命,天灾人祸,时常并存。东日本大地震造成的连锁性反应或危害别具代表性,或许,这里抑有某种国别性的震灾反应差异性?同样的地震、海啸,造成的人员伤亡和后果各不相同,最为典型的,正是与此次东日本大地震、大海啸形成鲜明对照的2004年印度洋大海啸,那次海啸遇难者高达二十一万人,此次日本大天灾,到目前为止死亡、失踪人数在两万七千人左右。从遇难者人数上讲,显然是2004年印度洋大海啸更加凶猛,更加凶残。但是,东日本大地震带来的次生危害或心理损伤却完全不逊于2004年印度洋大海啸。这里的确表现出发达国家或地区与发展中国家因发展层次不同造成的差异性后果。
2011年3月18日下午2时46分,东日本大地震、大海啸发生一周后(地震发生时间是2011年3月11日2时46分),日本各地拉响汽笛,举国肃立,为骇人天灾的亡者默哀。现任首相菅直人宣称,这是日本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遭遇的最严重的国家灾难。天皇也电视致辞,对遭遇震灾的日本国民表示关怀和抚慰。京都远离地震、海啸区域数百公里,大灾发生时,多数京都人并没有任何感觉,但大海啸造成的巨大破坏,沿海地带住民遭受的牺牲和痛苦,福岛核电站随之发生的爆炸及至今仍未解决的核泄漏危机,每时每刻都牵动着全体日本国民的心,身处列岛或列岛之外的外国人也感同身受地体验到巨大的震撼和冲击。
灾难发生后,国内某大学故知致电说:“一个月前,校内一研究易经的老师预测,年内3月日本将有大地震。不幸言中……咋恁准?”没错,易经有其玄学道理,可玄学怎能真格把准地球脉数?想来未必是单纯的易经预测。其实重大灾难皆有其变化的根据或灾前预兆。年初,日本鹿儿岛县雾岛市新燃岳火山喷发,莫非就是一个明显的征兆?新燃岳位于九州南端,3月11日东日本大地震、大海啸则发生在本州岛东北部的近海地段,看似没有直接的关联,但地壳下的地心运动,人类究竟有没有可能准确把握?一次又一次突如其来的大震灾难,让人无法对人类的地震科学或灾前预报再有信心。人类果真能靠科学预测地震吗?科学不能预测,易经却能?
其实许多普通的日本人也曾隐隐预感——灾难或将发生,尤其是新西兰地震前后。几个月来,地球内部显然一直在发生着某种变化,积蓄能量嘛。地球是唯一的,此消彼长,那边少了,这边就多了,所谓“诸法空相,不垢不净,不生不灭,不增不减”,此乃佛家认知的世界真相。地球内部失去了平衡,如何解决呢?必然要在另一个地方靠地质的变化获得新的平衡。这哪里需要什么易经?日本是个地震国,处在地震带,找平衡自然是在这些地方找。那么下一次呢?谁也说不准。一系列大地震发生在中国周边,警惕才好。东日本大地震还没有结束,余震不断无疑达到了某种平衡,却必然在其他地震带造成新的不平衡。人命在天,惊慌何用?可真要危险临头……话扯远了。
反观东日本大地震带来的惊骇与震撼,马后炮似的……想来日本政府也有预感。地震学家的著书中亦有相关预测,如1930年出生的伊藤和明,毕业于东京大学地理学部地学科,后任文教大学教授及日本防灾情报机构会长,出版了诸多相关论著,如《地震与火山喷发日本史》、《关于海啸防灾的思考》和《日本的地震灾害》等。伊藤在《日本的地震灾害》中写道:“从历史上看,宫城县(此次东日本大地震中心地带,也是受灾最严重、遇难者人数最多的地段)外海一带的地震间隔时间相对较短。根据政府相关地震调查委员会的调查报告,1793年以来,以宫城县海域一带为震源的大地震,一共发生了六次。即1793、1835、1861、1897、1936 和 1978 年。”加上2011年此次东日本大地震,1793年以来此地已发生了七次重大地震,平均三十年左右发生一次。
同一地区发生如此频繁的大地震,一再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和人员伤亡,应当说政府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个地震频发带正在宫城县外海海域,发生大地震即会引发大海啸,1793年8.2级的大地震即与日本海沟附近的震源连动,引发大海啸。最重要的是,相关的专家学者在此类问题的预警、防范中竟也无法发挥实质性作用。前面提到,此地域有三十年左右发生一次的地震周期。政府对此有足够的重视么?显然没有。伊藤和明在《日本的地震灾害》中还写道:“依据地震调查委员会的长期调查,以2003年6月为基点,宫城县海域地震发生概率为——二十年以内发生率在88%,三十年以内的发生率则为99%。就是说,三十年以内这个地带必定发生大地震。”不幸言中,2003年至今仅时过八年,就发生了此次大地震、大海啸。事前有学者预测到的灾难,却照旧引致如此重大的伤亡与损失,令人扼腕!
日本处于地震带,乃地震频发国。难以置信的是,如此惨烈的地震灾害对日本陆地上的多数房屋包括高层建筑,并未造成巨大的损害。电视上的地震画面是骇人的,房屋和屋里、屋外的一切都在剧烈晃动,镜头下,眼见着地面裂开了巨大的口子。人们担心房屋就此坍塌,但此次大地震中倒塌的房屋却屈指可数。日本的高层建筑有着世界一流的防震性能,低矮民居同样出于防震之考虑,不仅注重防震式的建筑结构,材料上也采用了木结构或轻型建材。然而,大天灾专拣人类薄弱的环节出手。地震的剧烈晃动未奏效,大约过了半个小时(15时前后),排山倒海的大海啸随之到达此次受灾最重的宫城县(仅此一处的遇难、失踪者即达万人以上),随后依次到达的是至今处于核泄漏危机中的福岛县(15时10分前后)、茨城县(15时20分)、岩手县(15时50分)等沿海城镇,仙台机场也遭受了无情的袭击。大海啸带着超级能量,以海洋整体移动的重量(据推算压力高达四千吨),在宽二百公里、南北纵向五百公里的海面上推进。从直升飞机摄下的影像看,大海潮分出几个层次波,缓缓地朝着海岸线推进。单就视觉上看,完全无法预想其超级的能量和破坏力。事实上毁灭性的破坏力超出了基于历史性记忆的想象。黑色浊浪越过防护堤,像割韭菜一样齐刷刷将所有房屋整体性地连根切断,移动、搅拌、摧毁为碎片。几乎所有的房屋都在一瞬间被平移、解体。地狱一样的景观。在黑色浊浪强力搅拌下,房屋、树木、汽车、船舶、电线杆……都在浊浪中瞬间毁灭,包括镌刻着住民人生记忆的所有日用物品。
在大海啸携带的前所未有的巨大能量中,来不及逃脱的老人、孩子完全没有生还的希望。躲上高坡的住民眼睁睁看着自家的房屋、美丽的家园被统统吞噬于恶浪之中,禁不住撕心裂肺地哭喊,痛不欲生。
那么,沿海地带的房屋为何像火柴盒般脆弱不堪?原因之一,是近代以来日本还没有遭遇过如此强烈的大海啸,从预防的方式和等级上讲,此次大海啸完全超出了国家相关防灾部门的想象;另一个原因,在于房屋的类型,主要的事前考虑是预防陆地上相当级别的地震,预防房屋倒塌造成的人员伤亡。为防备内陆地震的木结构房屋,当然没有力量阻挡这般强势的大海啸。
日语中,海啸记作“津波”。这个词据传最早出现于《日本书纪》,该书载录了天武天皇12年(684)白凤南海地震引发的海啸,“大潮高滕、海水飘荡”。这里虽然没有使用“津波”表记,但可以确认伴随着地震记录下来的正是“津波”。而“津波”表记得以确认的最早文献,据传出现在《骏府记》中,记述了庆长16年11月28日(1611年12月2日)发生的三陆地震:“……波涛大涨来,政宗领所海涯人屋,悉流失。溺死者五千人。世曰津浪云云。”日语的文字表记除了“津波(浪)”,尚记作“海立”、“震汐”、“海啸”,这些则都是江户时代以后的表记,发音同为“TUNAMI”。实际上,1897年小泉八云在其英文著作集《佛田落穗》的《生神》一文中,最初将这一词语作为英文专用词使用,后渐渐成为美国的通用词语,1968年在美国海洋学家巴顿(Van Dorn)的提议下成为官方学术用语,2004年印度尼西亚苏门达腊岛海域大地震引发的海啸,使多数人首次了解到英文中竟有“TUNAMI”一词。有人认为“海啸”是中国语言中指称这一现象的传统词汇,相关研究证明,中国历史上记载此现象曾用过“海水沸腾”或“海溢”一词,但在1867年以前从未有过“海啸”之表记用例。在现代中国语言中,“海啸”亦已成为一个通用词语,据推定,它与“银行”、“经济”、“哲学”等诸多貌似汉语固有词语的词汇一样,也是近代以后由日本反向输入中国的汉字词语。
海啸的发生,一般起因于海底地震。断层活动引发地震时,海底断层错位造成海底的上下变化,海底的地形变化则同时反映为海面的水位变化,这种海面的水位变化扩大,波及周围即为海啸。及至海岸线,则依地震、海啸的强弱不同而对海岸线人类造成或大或小的影响乃至危害。海啸的发生与海底地形的剧烈变化相关,大地震引起的海底断层隆起或沉降是海啸发生的首要原因。海底断层横向运动而无剧烈的隆起、沉降时,则无大海啸发生之虞。因地震发生规模之大小变化,海啸有时也会袭击并无地震感觉的遥远海岸。
这种情况是非常可怕的,因为巨大灾难悄然而至。遥远区域的海底地震,造成的海啸抵达海岸会有较长的时间间隔,那么,此时地震发生的测报信息及其传送便至关重要,如情报传送体制不完善,就可能造成巨大的意外伤害。1896年明治三陆地震、海啸就是一个例证,将里氏8.25级的地震测报为里氏7.6级,致使当地住民对即将发生的灾难掉以轻心。所谓三陆海域,是日本北海道和本州隔海相拥的一个大海湾地带,与此次东日本大地震处在同一个或接近的地震带上,只是稍稍靠北而已。
2011年3月11日的大地震、大海啸最初命名为“东北·关东”大地震,后改名为东日本大地震。实际上,此次地震最严重的中心地区,还是在接近三陆海域的东北部一带。这一带,如前所述正是日本地震、海啸的频发区域。除前述庆长三陆地震(1861)、明治三陆地震(1896)外,尚有二十世纪以来发生的昭和三陆地震(1933)和三陆海域地震(2005)。这一地段地震、海啸频发,且但凡发生便是危害巨大的天灾。如明治29年的三陆大地震亦有21959名遇难、失踪者。此次地震的遇难、失踪者人数到3月20日晚,已上升至21000人,现已超过三万人(据4月11日一个月后的统计为27000余人)。据说,三陆地震、海啸后住民的房屋曾一度后移到地势较高的地段,但一段时间后,图方便的人们便又纷纷返回海岸附近建房。政府也在强调防震、防灾,有些危险地段,如岩手县釜石市,还历时数年倾巨资建造了相对坚固、高达八米的海啸防护堤。问题在于政府无力阻止住民的回迁,同时防护堤竟形同虚设。
历史上,根据宫城县(此次东日本大地震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之一)志津川町受灾详报,15日晚8时过后,海上忽闻轰然巨响似枪炮声,随后听见似轨道列车行进之声,住民惊讶之间,丈余(约三米)怒涛逆卷咆哮而至,势不可挡。转瞬之间,小戏院便被席卷无踪,九十余渔户覆没于浊浪谷底,房屋倒塌声、怒涛声与男女老幼的悲鸣、哭喊声交合在一起,成了人间地狱。约摸二十五分钟以后,潮水总算退去,眼前的一切惨不忍睹。同乡的尸体三三五五地埋在废墟淤泥中。重伤者浑身污泥,痛苦呻吟。郡书记胜治氏家的房屋被冲到很远的田圃中,其妻怀抱着婴儿惨死……满目惨状,罄竹难书,像似修罗场。(据明治29年6月19日《时事新报》)当时没有电视,也没有摄像机,但灾难的惨烈可以想象,肯定与今日的惨状如出一辙。
3月11日的东日本大地震、大海啸发生后大约两个星期,日本停止了所有娱乐节目,电视台滚动式直播关乎灾难的一切内容。有人说,地球、自然、宇宙也有生命,变动、释放能量乃自然之规律,没什么可奇怪的。当然,从生命的角度讲,地震、海啸似也带着某种人情的色彩,似乎并不那么冰冷无情。地震或许只是地球的一声咳嗽,海啸只是入浴时的不慎一滑……过快落坐在了浴槽中?这联想源自东京一日本教授的地震描述:“哦,没错……地震了。晃得厉害……浴槽里刚满上一池热水。扑通,我晃倒在池子里,溢出了半池。发大水了……”是啊,海洋不正是一个大池子么,海啸与他屋里发生的事如出一辙。然而现实的发生,却以数万人类的生命为代价。许多人一生辛苦营造的温馨家园,优美、清洁、静谧的海湾城镇或村庄,都在一瞬之间消失殆尽。
那海岸多好啊,怎么会突然间就变成了地狱?难以置信。最近电视上看到的那般画面,与我记忆中那般静谧、优美的日本海岸线景致,简直没有丝毫的关联了。一瞬间,就已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地狱。我无法形容那一个又一个近乎雷同的人间灾难,对那些善良的海边住民充满同情。这是人类的灾难,我们感同身受。在人类共有的灾难面前,抹去特定国家、民族的历史记忆,想必才符合人类社会普遍意义上的道德律。大灾面前,人们首先想到的应是关乎人类的普遍命运,而超越国家、民族的特定需求或功利。记得1985年7月13日,命名为“拯救生命”的大型摇滚乐演唱会在英国伦敦和美国费城同时举行,演出持续了十六个小时,通过全球通信卫星网络向一百四十多个国家播出实况,据说吸引了十五亿的电视观众。全世界一百多位摇滚巨星参加了这次义演,如鲍勃·迪伦、保尔·麦卡特尼、布鲁斯·斯普林斯廷、蒂娜·特纳、艾尔顿·约翰和迈克·杰克逊……这一天,整个世界洋溢着无私的大爱之情。演唱会组织者、爱尔兰籍歌星鲍勃·格尔多夫(Bob Geldof)无限感慨地说:“这不是一次流行音乐会,也不是一次电视演出,而是人类之拯救。”那些多数人眼中颓废、放荡、荒唐的摇滚歌星竟团结一心,共同完成了历史壮举。演唱会上,摇滚歌星们最后齐唱的主题歌《我们是世界》,震撼了全球亿万人的心。演唱会旨在援助非洲饥民,据说卖出了六七千万美金的善款。人类,毕竟存在某些共同的情感或道德意识……在东日本大地震发生后的今天,日本电视台再度播出了这首“世界大同”的歌星合唱,产生了同样的感动和同样的震撼。
自然灾害造成的后果有很大共同性,如众多生命无差别地无辜剥夺,自然景观或作为人类历史记忆、历史遗产的物质和精神财富遭到毁灭性的破坏等。
巨大天灾也会造成某种具有特殊性、差异性意义的负面后果。此次东日本大地震发生后的福岛核电站泄漏危机,无可置疑正是具有特殊性、差异性意义的人类共同面对的灾难和危机。有人称之为“人祸”,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人类共同遭遇的可怕危难,此时此刻取旁观者或幸灾乐祸的心态便是站在了整个人类的对立面。
大地震发生后,日本乃至世界各国的新闻媒体统统对此次巨大天灾或日本人、日本政府的灾难应对态势,进行了种种报道和评说。
此次大灾难给人印象最深的,首先是天灾的惨烈与严酷,大地震、大海啸、火灾、风雪、严寒,停电停水,食物、药物、御寒物资乃至一切物资的严重匮乏……随之而来的是福岛核电站核辐射泄漏造成的百般无奈的避难生活,精神、肉体的长期摧残。然而,日本民众面对天灾人祸时那种淡定的精神姿态令人钦佩和敬重。一瞬间失去了家园和亲人,几近处于一无所有的绝境之中,悲痛欲绝,却秩序井然地自救或等待政府的救援。当然也有责难,称现任首相菅直人领导的民主党政权行动迟缓,缺乏魄力,以致许多受灾民众失去了最佳或可能的救助时间与机会。事实上,确有不少震灾、海啸后等待救助的灾民,在遥遥无期的等待中绝望地离开世界。人们盼望着奇迹的发生,但多数未及逃离的受灾者没有那般好运。许多老年人虽逃难及时,却同样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创伤,更在缺医少药、饥寒交迫的避难生活中衰竭而终。
日本政府已竭尽全力,世界各国包括中国政府和民间也在各个方面给予了支援,但五百公里的海岸线几乎全线遭受重创,救援的难度可想而知。
此次大地震、大海啸造成的灾难性后果是空前的。一般说来,地震造成的灾难影响会相对集中在地震中心地带,但这次地震中心处于近海海域的东日本大地震,却在日本数十公里外的内陆地区同样造成了极大的破坏,例如玉县大范围的地面液体化破坏,名取县的海水倒灌给内陆地带造成了与海岸线地带同样巨大的灾害,许多地区根本望不见海却同样遭到了海啸袭击。此次地震、海啸的危害是空前的、惊人的,而福岛核电站的核泄漏是此次天灾最大的危害。福岛核电站方圆三十公里内的住民即便未在地震、海啸中覆灭,也面临着离乡背井、长期失去家园的凄惨命运。
政府动员核辐射危险区域内的居民疏散或转移避难,但有些居民家仅有相依为命、没有收入、年迈体衰、多病无助的老人,他们去哪里?离开祖屋,也是死路一条。老人的应答令人心碎:“让我们留在自己家里,听天由命。”受天灾人祸危害最大的福岛县居民,给人留下了尤为深刻的印象。震灾、海啸后,其他地区开始搜寻遇难者,清理废墟,筹划灾后的重建,福岛县的县民却唯有等待,他们将自己称作“无根之草”。在核电站核泄漏的严峻影响下,他们不能去找自己遇难的亲人,不能回故乡清理满目疮痍的家园,长期甚至永远无法重返家园。他们悲痛欲绝,哀怨满腹,但每一个人都平静地面对和等待着。六十岁的佐佐木以打渔为生,守着渔船,在高达十米的海啸巨浪中死里逃生,回到渔港,凄惨的场面令他痛不欲生。他是幸运的,活了下来且保住了赖以为生的渔船,然而如今的核污染却令他照旧“坐以待毙”。面对电视镜头,他显得失落和无奈,但却仍然平静地面对。
话题显然变得越来越严肃,无法以轻松的笔触描写。核泄漏危机以来,日本政府的应对方式妥善与否?行外专家无法说清楚。核问题专家的观点,应当具有说服力。原联合国核问题检查官员、ISIS(科学与国家安全保障研究所)现任所长、美国物理学家戴维德·奥尔布莱特(David Albright)在 2011年 4月 9日的《周刊现代》杂志上刊文,认为日本政府或在某种程度上掩盖了此次核泄漏危机的严重性或严峻性,此次核事故的评价等级至少应在6级,而日本政府实际公布的却是5级。正是由于这个差异性,美国相关专家认为避难半径应是八十公里而不是日本政府现在建议的二十至三十公里。倘属实,日本政府实际承担了巨大的风险。一旦这个区域内避难的民众受到严重核辐射,政府将难辞其咎。人命关天,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俄罗斯核专家也认为,福岛核电站此次事故的严重性可能超过切尔诺贝利核泄漏事故。俄罗斯知名的女性反核专家纳塔利亚·米罗诺瓦(Natalia Mironova)日前表示,福岛核电站事故“远比切尔诺贝利核事故严重”,对经济和人的影响也将更大,甚至认为福岛核电站的事故分级最终可能超过切尔诺贝利的7级。如此看来,日本政府或许确有隐瞒事故真相之嫌疑,先是定为较低等级的4级,后上调为5级,但包括法国观察团在内的多名国际专家普遍认为,福岛核电站事故已达6级以上的“重大事故”水平。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总干事天野之弥4月1日在肯尼亚首都内罗毕的记者会上称,福岛第一核电站恢复稳定所需的时间将“超出人们预计”,他承认日本将面临一场“持久战”。
那么,日本政府为何不把那种安全系数定得更高一些呢?首先他们仍相信日本国内相关专家的意见,认为局面尚在掌控中(所有人希望如此);其次日本国土狭窄,无论从主观愿望还是从客观现实上,他们都希望危机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丢掉一个福岛县乃至周边几个县对日本是难以想象的);再者或是出于日本国家的整体利益之考虑。想必,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想法。避难区域限定在目前的范围内,工业、农业、畜牧业、旅游业已受到重创,多少年能够恢复尚未知。不说别的,现今谁还吃菠菜?不管你怎样强调菠菜于健康无碍,哪怕总理大臣现身说法,身先士卒,现场啃菠菜,想必也难有人跟进。那么相关菜农除了破产,等待政府赔偿,还有什么选择呢?
奥尔布莱特继续责难日本政府的保守做法,认为日本政府没有把国民的健康和安全放在第一位。他说在美国,绝无可能建议国民长期躲避在室内,因为关门堵窗贴封条,只能挡住70%的核辐射,同时,放射性物质可能溶解于土壤或饮水中,因而长期封闭生活在危险区域内并不现实。退避距离,还要考虑风力、风向等天气因素。他认为,最大的问题在于日本政府实际上无法掌控放射性物质的排泄量。倘原子炉反应堆真的融解,不断地大量排出放射性物质,那么刮北风的时候,东京也会处在危险之中。说到自卫队和东京消防厅对燃料池的注水,他认为那个做法勉强正确,但必须同时掌控水位,一旦发现蓄水池龟裂或破损,之前的注水便全无意义。他还质疑了日本政府关于核电站的灾前预防,强调像福岛核电站这样始建于1971年的核电机组在技术和安全设计上是落后、过时的,日本政府虽曾进行了改造,但在安全性上留下一些漏洞。
同期的《周刊现代》杂志,还刊出了一个102页的大特辑,题为《报纸·电视不予报道的东日本大地震真相》,以醒目大字号破题标明“福岛第一核电站隐藏的真实”。专辑中说,直到4月2日,日本官员才证实福岛第一核电站2号机组含高浓度辐射物质的积水,确已通过混凝土墙壁的裂缝渗出反应堆,直接流入了太平洋。这种慢节奏受到多方质疑与责难。东京工业大学泽田哲生的言说也是一个证明。他说现在的注水冷却方式很难奏效,一般情况下取出用过的燃料棒,需将温度降至约七十度以下,而以现在的降温方式需要两至三年时间。如果因放射性影响而最终无法取出燃烧棒,就只有以现在的方式冷却放置。前苏联时代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即因无法处置而将原子炉封闭于钢筋混凝土中(俗称“石棺”)。更加麻烦的问题在于,福岛第一核电站3号炉中的MOX(钚与铀的混合燃料)仍在使用中,处理起来异常棘手。含MOX燃料的铀,衰减期为两万四千年。意味着那个地区,或将永久性处在核辐射的影响之中。这不再是日本的灾难,而是全人类的灾难,谁也说不清将受到何等影响。东京电力公司的相关人士说,单以钢筋混凝土封存的作业都难上加难。工学博士后藤政志则说,泄漏的放射性物质已污染了福岛县周边的生态系统,虽然现在的影响还看不出来,但对人体的危害是持续不断的,且反应堆内部的情况完全不得而知。
几年前,曾与朋友步行穿过京都郊区的一处山中竹林。蜿蜒山径,白天,阳光也被高大、茂密的翠竹遮掩着,静寂无声,真格一处好风景,恍惚进入了别样世界。后来,又曾在晚上多次路过那山间竹林,竟产生完全不同的感觉。林中野鹿、野猪与山狸……动辄触动身旁枝叶,发出空悉空悉空卒空卒的声音。亦曾想到,此时此刻的夜晚若是误入了这片夜幕中的竹林,即便是皓月当空,林中也必然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风声鹤唳,竹林在风中发出骇人的怪声,仿佛海啸巨浪排山倒海地压迫过来。当然这种自然中的恐惧感与福岛核电站核泄漏危机带来的恐惧感不可同日而语,却也多少有着某种近似吧。看不见、摸不着的巨大危险潜在于我们每一个人身边,那种恐惧大过有形的恐怖。3月下旬,曾不顾朋友劝阻赴东京出差。怕倒不怕,但的确深深地感受到每一个人都无奈地抗拒或承接着这种黑暗中渺无踪迹、虚无缥缈的恐怖和危险。3月23日,核电炉中的温度曾突然升高至四百度,久久难以下降,其原因连那些核专家都弄不清楚。
这种情状下,首相、官房长官和政府高官,说什么都言不由衷。官房长官枝野幸男故作镇定态,目的或是稳定住民心,但那种前言不搭后语、王顾左右或闪烁其辞,让人啼笑皆非。他先是说“从现在的情况看尚不影响健康”,接着说“无法排除万一的情况……”最后则说“保险起见的话……”这种外交辞令几乎已成了套路,难怪有人责难菅直人首相根本没有统帅的气度。
其实,在野党最好别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说风凉话,目前这种态势,还真是谁来也不行……不信你来试试?
地震发生后,日本文化、知识界的相关论说莫衷一是,而一以贯之的立场才是值得敬重的。如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大江健三郎,1996年日本岩波书店刊出他的散文与书信集《发自日本的“我”的手信》,由目录即可看出这位伟大作家的文化落点或精神意图。书信集涉及天皇、日本人的亚洲形象,以及信仰、和平与时代主题,首篇即是《关乎法国核实验的手信与感想》。右翼说,大江为何不反对中国核实验?这种攻讦不值一驳。这封1995年8月21日刊于日本《读卖新闻》的公开信,期冀以人类宽容消除一切军事威胁,且拼死抵抗以人类灭绝为指向的机械或装置。书信集中,另一公开信(刊于1995年9月4日《朝日新闻》晚刊)同样反对法国核实验,但手信末尾大江健三郎明确表示,要理性思考亚洲无核化的课题,且强调了反对中国核实验的立场,主张探究个人责任的实现方式。大江反复强调,为了二十一世纪的人类和地球环境,必须建立一个无核化的世界。大江伟大的作家胸怀体现在他同时深刻反省了日本的侵略战争,为此惹恼了日本右翼。
众所周知,正是大江健三郎年轻时代(1963年)的广岛之行,确立了其一生的文学基点或方向,与此相关的思考更多体现在《广岛之光》中。2007年,大江又出版了重要论著《核时代的想象力》,再度证明其文学活动的思想依据或时代性。冷战时代终结多年,核武时代的危机感大大地淡化或降低了,但核扩散的危险性依然存在,大江健三郎不断地向人们敲响警钟。
东日本大地震发生后,大江在3月17日的法国报刊刊文,指出东日本大地震引发的福岛第一核电站泄漏事故使“日本的历史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我们无颜面对核牺牲者怨艾的眼神”。大江又说,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广岛、长崎遭受了原子弹袭击,遭受如此“核烈焰蹂躏的日本人本应拒绝核能源,应拒斥单纯考虑产业效率的观点,不应追求这样一种发展的手段”。他强烈反对日本依靠核能源的能源政策,称有必要在面对如今的地震、海啸自然灾害时,永世牢记广岛的痛苦经验。大江健三郎强调,此次的核电站泄漏危机事件,证明了核危害的“无差别性”,重复今日的错误将是对广岛牺牲者记忆的最大背叛。他还在美国报刊《纽约人》上发表了同样的观点,文章题名为《历史的重复》,提到广岛、长崎的原子弹爆炸、比基尼环礁原爆实验以及核设施事件的受害者,指出应在这样的视点中反思日本的历史,且借喻了清少纳言《枕草子》中“远近无异”的说法,强调事故的危险“时刻伴随在身边”。
1923年,以东京为中心的日本关东地方曾发生了里氏7.9级大地震,史称“关东大地震”。地震造成了重大的人员伤亡和经济损失,据说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地震发生后,所谓震灾天罚的“天谴论”甚嚣尘上。日本的“天谴”论,本与中国的传统理念相关,简单说来即“灾害的发生关联于社会之不安定”。另有观点认为,日本“天谴说”最初基于奈良、平安时代的儒教思想“上天之于为政者的谴责”,关东大地震后,内涵即“上天以地震惩戒或警醒世人的浮华和堕落”,演化而为天灾对于整个社会的惩戒。其本质乃是人为找寻灾害发生的原因。有反对者观点认为,天灾是纯粹的物理、化学现象,将包含人类反省、自戒或自罚的意蕴混同于自然现象中,缺乏必要的合理性。“关东大地震”后提出或主张“天谴论”的是一些著名的实业家、学者或作家,如实业家涩泽荣一、信奉基督教的学者内村鉴三,一再强调震灾是“对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侈糜、浮华和自由放纵的天罚”。事实上主张“天谴论”的近代日本文化人并非单纯在传统因果报应的逻辑上强调天惩或天罚,而是在强调世事无常的另一方面,主张将天灾转换为警醒国民麻木、空虚或怠惰状态的积极因素。作家菊池宽则反对前述论点,认为地震中遇难的并非有产阶级而是广大的无产阶级。芥川龙之介亦反驳道:“你涩泽荣一之流既然赞同‘天谴论’,自己便该首当其冲遭天谴。”此般争论体现了日本文化人不同的反省意识或价值观。
但事实上,关东大地震并没有警醒日本社会向良性的方向发展,翼赞体制使日本滑入日本历史上最大的战争悲剧。这里纠葛的问题异常复杂。
此次东日本大地震发生后,日本现任东京都知事、知名作家石原慎太郎也说此次大地震而后发生的大海啸是天罚。石原的此番海啸“天罚”论一出,即遭到媒体的口诛笔伐,认为他以公务员身份口无遮拦地“胡说”是对受害者的冒犯和亵渎。事实上石原之本意并非冒渎。大震无疑是天灾,但震后至今残留的,难于化解的后遗症确为人祸,从这个意义上强调自然的惩罚和人类的反省也是必要的。
时下,任何一位日本人,说到目前难以解扣的核泄漏危机,哪怕嘴上说“没事没事,相信政府”,心里必定还在打鼓:“嗨,还真是搞不清楚呀!”心里必然隐隐地存有不安或疑虑。“到底是不是像电视台政府官员和专家声称的,短期、微量没问题呢?看不见摸不着呀,真的是短期、微量吗?”有些专家、文化人专跟政府唱反调,政府恼火地称之为“风评”(即“谣传”)。事实上这些所谓的谣传却未必真的是谣传。在目前的状况下,人们怀疑日本政府对国民隐瞒着更加严重的事实真相(希望那种怀疑无有根据)。
例如,1943年出生的作家广濑隆,毕业于早稻田大学理工学部应用化学专业,后成为专业作家,他就长期与核电事业叫板。早在1981年,他就质疑美国三哩岛核泄漏事故以后所有核电能源利用的安全性。1981年他在《东京建核电!》中指出:核电既是安全的,何不将核电站建在用电耗费量最大的东京首都圈?1986年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事故发生,广濑隆又出版了《东京建核电!》的修订本和《危险的故事》,立场鲜明地指出核电和放射性废弃物的危险性。此次东日本大地震发生之后,3月17日朝日电视台卫星频道对他进行深度采访,题为《福岛核电站事故的媒体报道方式》。访谈引起很大反响,也有学者对他的观点提出质疑。
首先,他强调此次悲惨的核电事故是“人祸”。政府和相关部门一再强调地震、海啸强度的前所未有性,如NHK电视台称之为“千年不遇”。他则认为,滥用“意外性”是推卸责任。他说,“出乎意料”本不是专家的当用语词。他质疑道,并非核专家自己想到了,核专家为何“料想不到”?因此他称电力公司应属“故意不料想”,这种故意性是对受害者的重大失责。他也提到,福岛核电站已大大超出了运行安全使用时限,电站本身已失去抗御强大地震、强大海啸的能力。此般责任则在相关专家和原子能安全与保安院。
更令人震惊的是,广濑隆提到地震发生后核电站的“停机”、“冷却”、“封闭”功能。他说截至地震四天后的3月14日,自动停机的所有十一个原子炉反应堆中,炉温降至100℃以下、压力接近大气压、处于“安定平稳”状态的唯有福岛第二核电站的3号机组、女川核电站1号机组和3号机组,其余八处皆处在无序运转中。
广濑隆这样的叫板者,事实上让政府很是头疼。灾难发生后,日本政府反复强调毋信谣传,以免引起社会动荡与不安。问题在于,日本政府灾后每天的陈述报告,是否真的将所有的真实情况公诸于众?这些唱反调的作家、学者提出的严峻问题,究竟是风传还是事实?事实上长年坚持反核电理念的广濑隆,堪谓半个核专家。他十分专业地讲解了2800℃以下炉心热融的相关条件,认为在炉心热融的情况下,只要燃料棒仍旧留在反应堆中,降温基本无可能,注水冷却也是徒劳的,因为水在100℃即沸腾,浇上去后迅速挥发,燃料棒依然裸露。炉心融解后,燃料棒依次落入反应堆底部,底部则持续处在高温、灼热状态中,然后釜底的钢铁压力容器也将熔化,所有的放射性物质将暴动“越狱”。
广濑隆毫不留情地责难了在NHK等新闻媒体中发表言论的学者,称他们为“御用”学者。他们老调重弹地不断强调,此次地震的强烈程度是“历史空前的里氏9级”,但事实上,仅凭直观或建筑物的损坏情况亦可明晓,实际上1995年兵库县南部的大地震(阪神大地震),因地震中心在内陆,强度大大高于此次东日本大地震。此番地震破坏力最大的是海啸而不是地震,是海啸摧毁了福岛这座老朽的核电站。广濑隆对于政府的责难是异常尖锐的。他说3月15日白天,电站区域内的核辐射已达通常的三百五十万倍,电视节目主持人和政府却依旧“微量、微量”地照本宣科,这样的做法无异于犯罪。据广濑隆推算,福岛核电站事故释放的核辐射已超过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十倍。
当然也有专家反驳广濑隆的观点,但不得不承认,广濑隆的预言是具有先见性的,同时,即便某些技术方面没有相关核专家说得那么准确,事故的严重性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提出近似于广濑隆质疑和批判的还有日本中部大学教授武田邦彦。他将那些解说者称为“欺骗国民者”。在核泄漏事件益发严峻时,尤其是2号反应堆爆炸、福岛核电站四处机组统统开始冒烟且向周边散播高浓度放射性物质时,NHK的解说人仍在欺骗国民说“放射线越远越弱呈衰减趋势”。武田邦彦承认放射线具有衰减之特征,但他强调,可怕的核电站事故向周围散播的不是放射线,而是放射性“物质”(铯和碘)。这些物质随风飘散,刮北风就会污染东京,刮南风则会污染仙台。切尔诺贝利核电事故那会儿总刮东南风、东风,因而放射性物质污染的主要朝向是西北和西部方向,呈带状绵延五百公里。福岛核电站距东京仅二百三十公里,显然,首都处在污染范围之内。武田指责道,政府、NHK乃至那些御用学者装作不懂得国民在担心什么,民众担心的是孩子们的健康与安全,绝不能让孩子受到核辐射,他们担心的并不是“来自核电站的放射线”,而是“核电站流散出来的核物质”。武田邦彦认为,所有的责任在原子能安全与保安院,是他们让日本国民感觉到这样的核设施是安全的,事实上却又无人出来承担责任。
“不曾料到会有这样的大海啸”,这是小学生也能找到的托词。
最后,日文杂志《WiLL》也提前刊出2011年5月特大紧急号“东北关东大地震”,各界名流三十人发表了地震随感与思考。
特辑中,评论家西尾干二表达了他对于地震的惊愕后,感叹天灾专拣人类的盲点或软肋下手,此次大地震、大海啸向世人展示的正是所谓繁荣社会的脆弱或不堪一击,而对更加深刻的核电站事故危机,作为日本人他受到了深深的震撼。西尾慨叹国家的羸弱和民众的无助与不安,日本人在急遽变化的心态中对未来充满了迷惘。他说目前的日本国民心态,与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败战后如出一辙。西尾的反省是重要的。他接着说日本时而把这个国家,时而把那个国家当做敌人,此次日本却败在了无形敌人之手下,纯为自残、自我崩溃或唱独角戏。败给了谁?明眼人自有结论。在他眼里,日本真是急死人。改宪不行,绑架无奈,既没有紧急事态法也没有间谍预防法,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国家之体焉存?他接着说,终于在危机管理能力的严重低效下,遭遇了此次核电站事故。有人将西尾看作右翼,但他之于日本的观察、了解或思考,可谓深入而准确。我们藉此了解到,在骇人听闻的天灾、人祸中,日本最前线的知识分子在想什么?他们对日本的复兴或未来将会发生什么影响?西尾干二又说到一个近代以来,日本人政治生活中的要命问题,即便在战争年代,也有许多认真思考问题的日本人,或认真观察世界、观察日本的真知灼见者,但问题在于,贤者的思考和理念无法反映到具体的政治运作中。战时,当今,毫无二致。从某种意义上讲,此般学者的思考与发言对于日本来说无疑是重要的。
著名媒体人田原总一郎也称东日本大地震是自己体验的二度战败。第一次战败是在太平洋战争中败给了美国;第二次败给了大自然。早在三十五年前的1978年,田原即写了一部专著——《原子力(核)战争》。当时日本的电力公司、开发商和政府官僚分为激烈对立的核电开发推进派和反对派。推进派强调核电开发的绝对安全性,反对派认为“核电开发是毁灭地球的危险装置”。田原则主张,倘开发需慎之又慎,杜绝最坏情况的发生。不料所有人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提到一位政府官员的传言:“东京电力公司正拼命地试图挽回,事实上却已失控。”田原认为现时一味责难东京电力公司无济于事,同意福岛核电站建设的政府同样有罪。田原又指出,这是日本人过度相信文明、进步与发展的恶果,也是自然对人类发出的警告。不过,田原相信日本人的活力犹在,再度复兴是完全可能的。
特辑中,东京大学毕业的媒体人堤尧十分尖刻地说,像菅直人这样的蠢材做国家领导人并长期占据首相位置,简直是日本之不幸。他说首相是一个罕见的见风使舵的机会主义者。另一位媒体人久保之则倡导与防灾相关的爱乡、爱国主义。久保提到寺田寅彦《天灾与国防》中的一个说法,将地震、海啸之灾害预防置于“爱国”精神具体发现的方法中,是最为有效的方法之一。久保说到,二战之后这种放置或转换已是一种幻想,因为日本的战后国防仰赖美国,守卫国家的“爱国心”损失殆尽。防灾方面,优先考虑者也理所当然地变成了经济、效率和成本。堤尧则附和说,“没错,麦克阿瑟当初就说要将日本变成瑞士。”堤尧还将震灾后的记者会见或电视报道,称作“隐蔽、狡猾的‘报道管制’。”
日本的民主主义新闻自由确似一柄双刃剑,对外对内皆具杀伤力。具有启发性的则是,日本近代国家的特殊机制并不惧怕这种毫不留情的负面揭露,哪怕有人报料说,“报道管制”源自官邸的事前招呼:“新闻报道应谨慎,避免无端引起国民之不安。”
关于东日本大地震的天灾、人祸面面观,旨在感性了解大灾中的日本社会、日本人,也触动我们思考人类面对的共同问题和危机。其实,国际社会对日本民众此次遭遇大天灾、大人祸表示了深深的同情,也对日本民众大灾之后如此平静的秩序性表达了惊讶和敬意。人们首先看到的是灾难的惨烈和后果的严峻,但发生了如此重大的变故、悲剧时,人们获得的强烈印象是无暴动、无劫掠,灾民们秩序井然地等待救援,等待配给的十分有限的饮水和食品。有人提到,海外发生如此大灾难,时常伴随着打砸商店、掠夺商品等动乱现象,在日本,几乎完全看不到这种情况。敏锐发现了此般德性的中国网民亦不吝溢美之词。英国媒体亦刊出日本便利店排队购物的图片,赞扬发生大灾之后的日本没有掠夺、争夺,“构成日本文化基础的共同体精神,在灾难的紧张状态下亦发挥着有效的作用”。
令人感叹不已的是,大灾之中,也有生命之奇迹。像那位八旬老太太与她十七岁的孙子,家被海啸巨浪卷走,幸运的是没有颠覆而被搅成碎片,挤压变形的、歪斜的房屋,三层厨房竟万幸露出于浊浪水面。靠冰箱中残余食品和勉强找到的御寒物,祖孙俩竟坚持了九天!又有报道称,一名四个月大小的女婴被海啸卷走,受困三天竟奇迹生还!
还有那条小狗狗,蹲在毁坏的屋顶上漂流海面三个星期,幸运地被自卫队的直升飞机发现并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