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陈国炯
坚守
浙江 陈国炯
莫文中接到魏小光电话时正在谈一宗生意。魏小光说他已到新昌了。莫文中不相信,因为事前魏小光一点信息也没有给莫文中。魏小光已很多年没有来新昌了,突然来了总得或多或少透点信息给他吧。魏小光却很认真地告诉莫文中,他不但来了而且现在正在尚书楼,莫文中听魏小光不像是玩笑,也就确信魏小光在新昌了。莫文中很激动。他说,你在那边等着,我派人去接你,我很快就会接待完这批客人的。魏小光说,不用来接了,我想在尚书楼先喝会儿茶。莫文中听魏小光说得诚恳,也不再坚持,说,那你先喝茶,我等会儿赶过去。
魏小光知道莫文中忙,不可能来得太早,他就先在尚书楼订了一个包厢,当年的那个叫“醉太白”包厢早已被人家订走了,魏小光只好订了一个临街的,从窗户上往下看,来往行人很清楚,就连对面的那个垃圾桶也很清晰。魏小光细细看了尚书楼,尚书楼还是原来的风貌,只是里面装修了,装修得更是古色古香。尚书楼里的小吃更具新昌特色,马兰头、荠菜、孟菜、南瓜脑、苋菜叶、蕨菜茎等等野菜,春饼、小京生、芋饺、玉米饼、羹汤、臭豆腐等等风味小吃,应有尽有,委婉悠扬的新昌地方戏曲越剧像和煦的春风在酒楼内飘来荡去,给酒楼衬托出一种高雅来。
时间还早,客人没来,魏小光走进了那个叫“醉太白”的包厢,往事也似窗外的沃江水汩汩地流淌开了。
魏小光与莫文中是同一届大学毕业生,那年新昌的一家企业去外地招聘,他们二人被招了来,并被安排在同一宿室。加上两人都爱好文学,他们成了好朋友。白天一起出门上班,晚上两人一道伏案写小说,追求文学梦想,写到半夜写到天明,写作占有了他们所有的业余时间,写了几年,投出的稿件却是似泥牛入海---有去无回,在莫文中与魏小光两人感到绝望时,两人又同时收到了发表有自己处女作的两本样刊,使莫文中与魏小光高兴得几乎发疯,互相抱着搂着吼叫着蹦跳着。那天莫文中买回一斤猪头肉、一斤花生米、一斤臭豆腐,加上三瓶绍兴花雕酒,两人把那房门一关就喝起来,一连喝酒一边畅谈文学理想,一个发誓要成为新时代的鲁迅,另一个说要做第二个茅盾。两人终于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早晨还不省人事。
在魏小光与莫文中对生活充满渴望,对文学心怀膜拜的阳光期,魏小光的父亲突然患了脑溢血,住进了医院,差点一命呜呼。魏小光接到家里的电话匆匆赶回老家,一直到魏小光的父亲病情稳定后,魏小光才重新回到新昌。魏小光回到新昌是来办辞职手续的,魏小光的父亲从此瘫痪在床,吃喝拉撒都得有人料理,像魏小光的家庭想雇保姆是不可能的,但靠母亲一人来侍候又不现实,魏小光只好辞掉新昌的这份优厚待遇的工作,准备回到老家这个贫穷的小县城,准备与母亲一道料理父亲。
魏小光要走的前一天晚上,莫文中为他饯行,两人特意到了新昌最有特色的“尚书楼”酒楼。就在这间“醉太白”的包间,要了瓶绍兴花雕酒,魏小光尽管已没有当初听到父亲患病时的难过失控,但喝酒的心情还是没有多少。
酒喝得差不多时,莫文中拿出三千元钱给魏小光,说,这几年除了上交给我父母外,就只剩下这么点钱,其中一千二百元是几年来的稿费,虽说这钱少了点,只能应应急。魏小光听了很感动。但魏小光不肯接受,莫文中不高兴了。魏小光见莫文中的一片赤诚之意,也不再推托,但他只拿走一千二百元,把另外的一千多元塞还给莫文中。魏小光说,你的稿费我带走,另外的你自己留下。他们在喝干最后一杯酒时,就谈到了文学。莫文中说,待伯父身体好点了,你再来新昌,我等你,我们还住一个房间,还一起写小说,一起喝酒。魏小光一听到文学,黯然的脸上显露出兴奋,说,一定来,你等我。这时他看到了放在餐桌上的那本刚买的《天堂》杂志,他发誓说,我的小说什么时候发表在《天堂》上,我就什么时候再来新昌,还到这尚书楼喝酒。莫文中说,好的,我等着这一天。两人说这话时,多了几分悲壮,各自的眼眶里有股热热的东西要涌出来。
莫文中就是在魏小光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时到达尚书楼的,由于来了一批非他陪的客人,因此他匆匆赶来要先与魏小光共进晚餐,待与魏小光吃完饭再去陪客户喝酒。
莫文中在几年前离开了那家企业,自己开了一家小商铺,赚了点钱又办了一家属于自己的企业,现在也有几百号员工,也因此,莫文中也算是在新昌安家立业了。
莫文中与魏小光一见面,亲热得不得了,互相拥抱着,互相擂着对方的胸膛,又嘿嘿地傻笑一番。那种当年天真真诚的友情滋然冒出来了。他们点了几个菜,要了两瓶绍兴花雕酒。莫文中说,今晚还要去陪客人,酒我不能喝得太多。魏小光说,理解你,少喝点,注意身体。
两人咣当碰了一杯后,莫文中问魏小光今天是出差还是自己出来的,魏小光说,自己来的,一为看看你老朋友,二为多年前的一个诺言。莫文中问,什么诺言?魏小光脸上带着喜悦,说,就是那天我要告别新昌回老家,你为我饯行的那天,就在对面“醉太白”包厢。莫文中说,是的,但我记不起当初有什么诺言了。魏小光知道莫文中没有说假,也没有怪他的意思。魏小光说,那天我对你说,我什么时候在《天堂》杂志上发表了小说,我就什么时再来新昌,再到这尚书楼喝酒。莫文中这时好像记起来了,说,是有这么回事。魏小光说,写了几年,发表了这么多小说,直到现在才有缘在全国最有名的《天堂》杂志上发表了一个中篇小说。说着把一本《天堂》杂志从包里拿出来,递给莫文中,莫文中说,你还真行,能坚持到今天。但魏小光见莫文中的脸没有多少变化,看不出有一丝为他的成绩有丝毫激动。莫文中接过魏小光递给他的杂志,只是随手翻了翻目录,看了一下魏小光的名字,就把杂志合上了,放到桌上,说,真不敢想像你的意志力,我早已不写了。莫文中早不写作了,魏小光是知道的,也能猜到。但莫文中还是与魏小光谈起了文学,魏小光听得出莫文中离文学远了,谈不出像以前那样的深度了。
最终莫文中终止了文学话题,他端起酒杯与魏小光碰了起来,并询问魏小光想不想转行。魏小光呆了一阵,脑子掠过一丝触动,喝下一口酒后说,看到人家吃香的喝辣的,潇潇洒洒过日子,而自己买把青菜还要掂量掂量,讨价还价时,就会冒出弃文下海的念头。莫文中看着魏小光说,你到我这里来,帮我做点事,我正在着手开发一个新项目,缺人手呢。魏小光心里有点松动,但他只是抓过酒杯喝酒,莫文中见魏小光不吱声,以为是魏小光担心待遇,就对魏小光说,只要你肯过来帮我,年薪最少给你十五万。魏小光听了吓了一跳,一年十五万元,而自己五年加在一起的薪水还不到十五万呢,呆了一会儿,魏小光对莫文中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毕竟写了十来年,从业余作者成为现在的县文联的秘书长,搞专业创作,这道路有多曲折。现在要一下子放弃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莫文中看出了魏小光的想法,就说,这不矛盾,只是两种取向。这时莫文中的手机响了,是莫文中的秘书打来的,说是那批客人提前到了,要莫文中去接待。莫文中合上手机后,看了看表说,怎么提前了呢,但这里点的菜还没上够一半,莫文中有些为难。魏小光看到了莫文中的表情,就对莫文中说,工作要紧,你先去吧,我们还有的是机会。莫文中说,现在真应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话了。莫文中说,要不这样吧,我叫一位朋友陪你,他业余也写点东西,我先去那边应酬一下。明天我们还在这里吃,把今天的补回来,你看怎样。魏小光说,不要这么客气了,你去忙就是。
莫文中准备走时,对魏小光说,你考虑考虑过来与我一道创业,像以前我们两人一起搞文学创作一样。莫文中停了停又忽然说,现在谈文学的人实在太少了,像今天我与你谈文学的话,要是被人家听到,会成人家的笑话呢。魏小光听了莫文中的话,脸就有点烫,笑就僵硬在脸上了,心中自是有一丝不快。
莫文中走时还是带走了桌上的那本《天堂》。魏小光只送出包间门口,莫文中不让送了,魏小光回到包厢,趴在窗口深情地目送着莫文中,只见莫文中款款地向街对面走去,走到那只垃圾桶边,把手中的那本《天堂》塞进了垃圾桶。魏小光脑门的血腾地冲上来,差点晕倒,心里似有千把锥子在扎,难受极了。一个曾经痴迷文学几近疯癫的人,竟是如此鄙视文学,一个朋友为了十来年前的一个诺言,劳作几年才得到的成果却竟被如此作践,魏小光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
魏小光缓缓地走下尚书楼,走向那只垃圾桶,取出那本《天堂》杂志,掸去沾在上面的垃圾和污垢,沉重地把它放回自己的包内。他想自己应该离开这里了,明天再到这里聚餐还能说明什么呢。
魏小光给莫文中打了个电话,告诉莫文中,他已经走了,也决定不来莫文中那里了,他还要坚守文学。莫文中没有坚决挽留,只是说了些遗憾之类话。
魏小光深情地注目着这幢已是灯火辉煌的尚书楼,感慨多多,并依依不舍地惜别着,然后湮没在霓虹闪烁的夜色中。
插图 编辑:赵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