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麻州 依娃
想念玉门
美国麻州 依娃
“玉门,在哪儿?没听说过。”
“是那个‘春风不度玉门关’的玉门吗?那地方很苦吧?”
移民美国多年,遇到新老华侨,问敦煌有人知,嘉峪关也有人晓,问玉门则无人去过、听说过了。西北甘肃的小城玉门,有时在地图上都寻不到名字的地方,即无名胜古迹也无名川大山,只是千里沙漠河西走廊祁连山脚下的一个小石油城。
“玉门是我国的第一个石油基地”。书上说。
玉门,在我的情感中则是永远的第二个“家”(第一个家是陕西祖籍老家),想起她,就让我感到温暖和亲热,让我鼻子发酸眼睛发潮。掐指算算,我在那个地方上学,工作,生活过整整十七年,在那里度过了踢毽子、跳皮筋、丢扔沙包的无忧童年。多愁善感、为爱垂泪、为爱欢笑的浪漫青春时光。光阴随一页页日历逝去,再回头,从离开她到南方再到美国,又十六年过去了。如今,我生活在地球的西边,她在地球的东边,在那遥远似梦的皑皑雪山下,锁在大沙漠烟尘中。
从西安坐火车到玉门要坐三十几个小时。那一路,我往返过十几回……我现在的家在美国东部,当先生去上班孩子去上学了,屋里静静的,我泡上一杯茉莉花茶,捧在手里,嗅著茶香,望着窗外,我会想起她,思念她,回忆她,像惦念曾经的一位恋人,玉门,她还好吗?她秀丽如昔吗?她还记得我牵挂我吗?
世上有没有比玉门更小的城市?一边东岗,一边西河坝,城市被夹成拉条子面(北方面食),人口只有七、八万。主要马路只有从南到北两条,像样的大百货公司才三、四家……
上个世纪初,这里发现了油(石油),油随着祁连山夏季融化的雪水流进了附近的村子。这里就来了人,多是男人。在山上的断壁间开洞凿窑住下来,开采起石油;后来,来了女人,给男人们做饭洗浆,渐渐的,有了这个城市,红男绿女,红红火火,有了这个油城人的后代,他们的名字叫玉生、玉花、油生、小玉、玉民……如果你现在去玉门,还能看到油城第一代开垦者留下的窑洞土炕。
美国的移民来自英国、法国、意大利、波兰、中国等世界各地,玉门人则来自中国各省市,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西部建设需要人,也可能这边工作好找些,工资待遇高些,离玉门近些的河南人、陕西人、山西人来了,远些的浙江人、安徽人、广东人也来了。甚至有来自北京、上海、天津繁华热闹大城市的年轻人,安了家,落了户,过着日子,变成了玉门人……遇到老乡,说说家乡话。在玉门,光是“我”就有阿拉(上海)、俺(河南)、俄(陕西)、咱(天津)等不少说法。我上初中时的班主任老师,就是一位歌声悦耳、会弹风琴的上海姑娘,人长得好看,有一口瓷样白的牙齿。
玉门地方小,可玉门人大多是见过世面的,有一点瞧不起来自周围地县未出过远门的本地人,因为他们会说一口较标准的普通话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天文地理、历史传奇都能吹上几个小时,大到国家大事政策决议,小到烧鱼烹肉制作地方小菜都知皆懂。牛!玉门人是自信的,也是自大的。“有油的地方,就有我们玉门人”,“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这样的诗句,让玉门人自大得可爱。
玉门的男人,多从事与油有关的工作,采油工、钻井工、炼油工、输油工……和常在美国见到的那些西服革履、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络腮刮得泛青的白领男人来比,玉门的男人更叫个男人,更叫个爷们。他们的工作多在荒郊野外、戈壁山沟里,连鸟儿也不飞过的地方。夏天骄阳似火,冬日寒风钻骨,一年四季,身着油腻不堪的工作服,看不出本色的靴子,头发脏点、胡子长点、嗓门大点、骂几句娘的、对着青天撒泡尿的,谁人计较。轮到休息日,洗个舒坦的热水澡,换上平日没机会穿的新式夹克,抱着散发着甜甜奶气的娃娃,神清气爽,疲惫全无。在大街上逛游,给孩子一遍遍地教:“这是楼,这是车,这是树。”享受着幸福,享受着阳光,享受着生命。
玉门的男人上班挣钱,养家糊口,在家里有着一家之主的地位。油田工作艰苦劳累,但工资奖金颇高,待遇福利也丰,除了养活老婆孩子,来自乡下的,还要赡养双亲,接济兄弟姐妹。单位一年半年的会发给工人棉衣、皮鞋、手套等劳保用品,过年过节给家家户户都分鸡鸭鱼肉蔬菜水果。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彩电还没有在全国普及的时候,在玉门已经基本普及了,姑娘嫁人的首要条件是男方有个大彩电。石油工人,一下子从存折上取出两三千元是不成问题的,就是差个几百块,先从工友师傅那儿借,发了工资再还。后来,摩托、音响、冰箱也住进了玉门人的家。
玉门的女人,多是石油工人的妻子,除了少数有些文化的在机关、医院、学校工作,大多数没有正式工作。她们生养孩子,服侍男人,洗衣做饭,操持家务。她们还想多干些,让家里的日子过得更好一些。于是,在单位的支持援助下,一群群婆婆妈妈嫂嫂姐姐的女人,在油城的周围开荒种地,养猪喂鸡,办起了一个个农场。她们种出了麦子、玉米,种出了胡麻、黄瓜、番茄,甚至种出了新疆马奶子葡萄,又大又甜,让孩子们吃上最新鲜的水果。城里东岗山坡上,还有这些女人们喂养的奶牛,喂料除圈,挤奶分送,让这个小城的老人、孩子每天喝到鲜奶。还有女人们劳作的豆腐坊、压面坊、烧饼坊,让工作繁忙匆匆回家的人们尽快吃上可口的晚饭。没有人会去特别注意这些衣衫不洁、粗喉大嗓门的女人们。她们的脸上堆积着日月的皱纹生活的磨砺,香粉口红不是她们用的东西,手脚粗糙,干起活儿来却干净麻利。衣服永远非蓝即灰,她们的年代,女人没有自己的颜色。但她们是油城一道感人的风景,她们是勤劳的、乐观的、美好的女人。丈夫平安回来了,她们就安心了;孩子回来吃饭了,她们就满足了。年老了,不能工作了,又忙着看孙子,清闲不下来……
玉门的姑娘,当地人叫丫头。也许是以吃面食为主的缘故,她们不似江南女子那么桃花粉面,娇嫩纤细。玉门的姑娘有着北方姑娘的美丽妩媚,个个直言快语,身材大多比较高大,像白杨树一样健康,充满青春的活力朝气。玉门的姑娘,人居边远偏僻小城,却很时尚,喜欢追赶潮流。她们不似她们的母亲那一辈人,这不舍得那不舍得,她们的钱大多花费在衣服和化妆品上,大城市流行什么款式模样,不出一个月,就能穿在玉门姑娘身上:有些是请朋友出差旅游结婚捎回来的,有些是从小商贩手中讲价还价买回来的。甚至一百多块钱一套的化妆品一狠心也买了,哪怕被母亲责骂半天,哪怕下半个月的午饭只吃烧饼夹榨菜,也要把自己收拾穿戴得鹤立鸡群,也要一领小城的最新风尚。
玉门的姑娘有着女孩儿特有的傲气和神气。她们大多干着和男儿一样的工作,出野外,下油井,平时上班工作服帽子口罩榔头鞋,只露出两只眼睛,不说话辨不出男女,没机会表现自己的美丽,真委屈。好不容易等到休息,精心化妆打扮了,穿上新潮的衣裙,蹬上高跟鞋,三三两两的闺中好友,牵手搂肩,马路是她们展示仪态万方的天然T台,特别是北平商场一带,人多热闹,姑娘们花枝招展,争相斗艳,却表现得面无表情,目不斜视。那心里分明在想:我多出众呀!多漂亮呀!人人都在看我吧。若无聊的小伙子招惹了,便破口大骂:“流氓!不要脸。”黑发飘扬,柔裙洒脱,给玉门这个沙漠小城短暂的夏留下一幅画儿。
记得我曾经的一位女友,因为买了一件新大衣,大冷的天儿,下班偏不乘交通车,硬是穿着新大衣,昂首挺胸,像表演似的从南坪走到北坪,走了三四站路。姑娘似花,要的就是路人的欣赏,少妇的眼红,小伙子的回头……那一点虚荣,那一点肤浅都是可爱的。
玉门人牛肉土豆吃得多,白酒二锅头喝得多;玉门人实在、热情、爽快;玉门人多是工人,粗人。那年代的读书人少,就没了书生的清高斯文;地方小,当大官的也不多,就无官人的势力霸气。不到三言两语,就能认识个陕西乡党,马上相邀:“晚上到我家吃饭去,刚好家里煮羊肉汤。咱陕西好地方呀,八百里秦川……”我就空手而至,混一顿好吃喝。有好几个大年三十,我的师傅们、同事们得知我不能回家过年,争相叫我和他们家人一起过。“丫头,到我家就当是自己家,出门人不容易……”面对着一桌子美味佳肴,面对着师傅一家子的朴实笑容,我往往不能自已,泪花闪闪,因为想家、思念父母,也因为感动。这种关爱不求将来的如何回馈报答,我只是白吃白喝……
来到美国,发现美国人极有礼貌,早晨见你“GOOD MORNING”,晚上见你“GOOD EVENING”,却不会请你去家里喝咖啡串门儿,更别说吃饭了。花园别墅,绿草茵茵,而门总是紧闭着的……大概是文化使然吧。因为在玉门生活过,在我的心里,始终留着玉门人、西部人、中国人热情好客的印象,我认为它也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文明!
八十年代末,由于个人感情、工作的缘故,我离开了玉门。带着不多的积蓄,手提简单的行囊,从玉门东站,登上东去的列车,看着远去的城市,我生活过十七年的城市,我无法自制、百感交集,泪水似泉水样地往外涌,“玉门,对不起,我走了,我要离开你了,我的玉门。”我看不清玉门,玉门浸泡在我的泪水里……
十多年前,我又漂泊到这个叫美国的地方,学习,工作,生儿,置家……的确,美国生活环境优美,物质丰富,但是,我还是想家,想念玉门,想念有关玉门的一切。玉门变了吗?变得更美更富有了吗?我小时候的那些老邻居还健在吗?我的那些师傅们已退休了吗?他们还记得我吗……
玉门,我想念玉门。
我几时才能再回玉门?
插图:赵江 编辑:刘新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