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兵,刘松茯
(1.哈尔滨工业大学 建筑学院,哈尔滨 150006;2东北林业大学土木工程学院,哈尔滨 150040)
时间审美视阈下的当代西方景观作品解读
常 兵1,2,刘松茯1
(1.哈尔滨工业大学 建筑学院,哈尔滨 150006;2东北林业大学土木工程学院,哈尔滨 150040)
对于景观艺术而言,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会形成不同的时间观念并在相应的作品中予以呈现。以当代西方景观设计中时间的审美特性为研究主题,在现代时间美学相关理论研究的基础上,将“景观之美”置于时间审美的角度加以运思,介绍了历史质感的介入、多重线索的叠合、变幻无常的镜像等呈现形式,以期对当代西方景观艺术的相关作品进行时间审美意义下的阐释。
景观审美;时间美学;当代西方
作为与空间相对应的景观设计要素,时间的审美化在景观特质塑造中所发挥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正是时间审美要素的介入,才使得景观作品在空间维度构筑的同时,实现了在时间维度延展的可能,也让置身其中的人们获得了具有生命感悟的空间体验。20世纪60年代以来,在后现代哲学理论的指引和艺术、建筑等相关领域的多重影响下,现代主义景观创作出现了迥然不同的设计理念与审美取向,大量具有后现代特征的景观作品开始出现,景观设计也因此具有了当代特征的审美属性。这些作品在空间形态发生改变的同时,其景观设计中时间的审美特征也发生了深刻的改变。本文拟通过相关作品的剖析,从时间审美的角度对当代西方景观设计作品的美学内涵加以阐释,进而对当代西方景观作品的美学精神有进一步的理解与认识。
(一)时间之思
时间是一个与人类发展息息相关的历史命题,也是哲学和美学研究领域的重要议题。作为人类存在的基本维度与文化特征的重要载体,时间问题体现了人们对生命本质和世事变化的深刻思考。公元前6世纪左右,随着时间在人们日常生活和生产中作用的日益加强,尤其是时间对农业生产和航海事业的重大影响,早期的古希腊哲学家开始深入思考时间及其本源问题。伴随着人们对时间的理解与认知的不断加深,“时间开始逐渐脱离神话的氛围而具有了哲学的意义”[1]10。
在西方哲学有关时间问题的研究中,由于对时间本源的不同理解进而形成了两个截然相反的发展方向,即基于物质世界的客观时间和基于心灵感应的主观时间。这两个方向的代表人物分别为亚里士多德和奥古斯丁。在亚里士多德的时间观念中,时间是客观世界延续的完整展现,是过去、现在和将来循环往复的连续进程。在这一过程中,“‘现在’是时间的一个环结,连接着过去的时间和将来的时间,它又是时间的一个限:将来时间的开始,过去时间的终结”[2]。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将时间研究从具有神秘主义色彩的感性认识转向了具有逻辑实证主义特征的理性认识,奠定了传统时间观念的基本模式。而在公元4世纪基督教思想家奥古斯丁的看来,时间则是具有主观特征的心灵反应,是客观世界在人类内心的心理印象。奥古斯丁以自己这种具有主观主义色彩的时间观念奠定了康德先验论时间观的基础,并对其后的时间研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到了近代,现象学学派的代表人物胡塞尔在奥古斯丁时间理论的基础上进行了更进一步的拓展。在胡塞尔的时间观中,时间是由具有主观时间和客观时间共同组成的,其中主观的时间意识可以被看成是现象学的时间,“现象学的材料是对时间的理解,是对客观意义上的时间出现于其中的体验的理解”[3]。
如果在时间的认知中,剥离了人的心理感知与体验进而探讨现实的时间是没有实际意义的。在这一过程中,时间的体验是人类理解时间的基本前提与逻辑起点。此后,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在胡塞尔时间观念的基础上又做了进一步深入思考进而建构了基于“存在”的时间观念。海德格尔从人的存在出发,将时间的概念解释为将来、已在和此在。“海德格尔强调必须远离通常时间概念中‘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含义,也必须远离‘主观’和‘客观’,或‘内在’和‘超越’的时间概念,才能明白这种原初的时间概念。”[4]海德格尔“向人们昭示:此在即是时间,此在存在的意义即是时间性”,“此在的时间性意味着生存的运行不是一条现成的‘生命’轨道和路程,其中由诸多阶段的现在将其充满”[1]299。
从上述纷繁芜杂、更迭演进的时间观念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人类已经在长期的发展进程中感受到了客观时间的无限延展与个体生命历程有限的事实与无奈。但与此同时,人类也通过对内心世界的不断认知和客观世界的积极探索,努力摆脱客观世界在时间延展过程中的无情与压力,通过各种方式展现个体存在的价值与意义,进而凸显生命的魅力。
(二)时间之美
人类对于时间问题的探索,伴随着哲学历史发展的始终。一部哲学史,可以看成是一部时空观念演化的历史。在西方时间美学的发展演进中,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借助于对“直觉”问题的深入探究,第一次将时间和空间加以明确区分并提出了“心理时间”的概念。亨利·柏格森提出的“心理时间”以直觉体验为基点,进而构筑了以“生命的绵延”为逻辑内核的时间观念。柏格森认为,时间并非空间的概念化,而是具有独立存在价值的生命的延续。对于艺术的创作而言,以分秒计算的物理时间是没有审美价值的,只有“心理时间”才能赋予艺术作品以生命的魅力与内涵。“心理时间”的提出使得时间问题在西方艺术创作中的地位更加明确,而时间作为人类最基本的生存体验也具有了独立的审美价值。时间在作为设计要素进入艺术领域的同时,也为人们体验艺术之美提供了新的途径。
(一)历史质感的介入
在经过了近五十年的发展历程后,西方现代社会那种一往无前发挥主体的能动性借以改造世界、创新生活的时间理念,在现代主义景观那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高度抽象的图案化构图、功能至上的设计原则极大地满足了人们的现实需求与发展愿望。但是,现代主义景观作品在自我文化认同上的整体性缺失,也使人们普遍感到一种丧失根基的漂泊无依。纷繁多样且蕴涵无限生机与活力的现实世界,被景观设计师抽象为僵硬、机械且无历史意义的图案。城市的历史文化特征和场所的环境特质在高度抽象化的设计理念中被无情地抹杀了。在这样的景观设计理念作用下,景观设计作品中的时间性审美要素被置于空洞的、匀质的、连续的线性观念之中,时间的审美意蕴完全被敉平在流俗的时间认知过程中。在对现代主义景观在时间审美问题上的深深反思之后,人们逐渐认识到“时间不再是全部历史的发生所凭靠的媒介……时间凭借自身的条件而变成了一种动态过程和历史的力量”[5]。时间审美要素的介入成为弥合人类历史文化发展裂隙的有效工具。
现实世界中时间观念的转变带来了景观创作中时间性审美要素的重新解读,景观的创作也在无形中召唤一种能体现世界无限丰富的时间境域的回归。人们需要在景观中感知到时间发展的历史进程。换句话说,人们需要明确地知晓自己身处何时。而景观设计作品也被更多地赋予了体现时间审美体验的特殊要求。对历史、对文脉的解读,逐渐成为设计师在景观设计中所关注的内容。1979年,文丘里(Robert Venturi)设计了位于华盛顿的自由广场(Freedom plaza)。在广场铺装的设计上,文丘里将华盛顿历史格局作为基本图案予以呈现,以此来体现地段的历史文化特征。自由广场的地面铺装设计很好地契合了华盛顿城市的路网结构,巧妙地将宾夕法尼亚大街的道路轴线延伸到广场内部,与广场的铺装完美地结合为一个整体。在这个广场,人们会真切地感受到城市历史文化的延承,城市的历史印记所带给人们的审美体验。在1987年落成的华盛顿国家美术馆东馆(Eastwing of National Gallery,Washington D.C.)的设计中,设计师贝聿铭在连接新馆和旧馆广场的设计中,同样将城市的历史印记作为场地设计的基本控制轴线。在相应的空间设计中,将宾夕法尼亚大街的街道格局作为设计要素,在整体环境设计中予以体现,通过与街道平行的墙体,来延续地段的时间印记。
20世纪80年代初,由建筑师查尔斯·摩尔(Charles Moore)设计的新奥尔良意大利广场(Piazza d'Italia,New Orleans),就是具有典型时间审美特性的景观设计作品。在今天,人们更多地将这个广场看成是具有后现代特征的景观设计作品,因为广场所体现的光怪陆离的视觉效果和大量历史符号的拼贴很容易让人们与后现代戏法般的设计理念结合起来。然而,当我们从时间审美的角度来解读这部作品的时候,却会体验到其中所蕴涵的对时间审美特性的深度解析。为了体现意大利广场所具有的特质,设计师选取了极具意大利特征的文化符号,运用隐喻等设计手法并结合舞台布景式的空间布局模式,使意大利的诸多历史文化符号有机地组织成为一个整体,让置身其中的人们深切地感受到意大利特有的文化品位。在这里,历史符号具有了时间特性,它们共同延展了空间的时间维度,唤起人们对于过去的诸多回忆。虽然表面看起来这些历史符号被简单地拼贴和组合在一起,但是在它们背后所蕴涵的时间审美特性却在空间的回环往复中凸显、维系和持存。摩尔借用历史的经典符号,使用具有时代特征的材料和空间组合方式,给自己的作品深深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而具有时间质感的场所特征,也被明确地表征出来。
(二)多重线索的叠合
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所体验到的往往是一维的线性时间,即单一时间经历的体验过程,其所依据的就是“某种现成的现在之流的漂浮无据的自在制定方向”[6]。在这样的时间体验过程中,时间具有真实的现实意义,即现实的时间被确定为无数没有中断和间隔的此刻之和。此时此刻的体验即为现实世界的真实反映。然而,在经历了诸多所谓确定无疑的本真时间体验后,人们发现在这些单一的体验中难以感受到自我的真实存在。人们需要借用多向度的时间线索,来诠释内心的复杂情感与多重记忆。1972年,由文丘里设计的位于美国费城的富兰克林纪念馆(Franklin Court),设计师将历史与现实的呼应作为主要的创作理念。
在整体的建筑布局上,将纪念馆主体建筑放置于地下,在地面部分用白色大理石刻画出原有建筑的平面形态,并且将故居的建筑外部轮廓以不锈钢架子的形式呈现出来(如图1所示)。文丘里利用时空错位的手法,让人们在参观纪念馆的同时,仿佛进入富兰克林生活的时代。在这里,历史与现实被统一在一个空间中,历史时间与现实时刻被人们同时感知和体会,静止的空间实现了时间的延展与往复,多重的时间线索实现了叠加与融合。
图1 富兰克林纪念馆
1982年建成的由华裔女学生林璎设计的越战纪念碑(Vietnam Veterans Memorial),打破了既往的纪念性景观建筑的固定模式,依时间线索作为空间延展的前提与基础,而一种对生命的关照也在时间的维度延展中得到完美的体现。纪念碑长500英尺,整体造型呈现为V字形,由黑色花岗岩砌筑而成。在这个由104块闪闪生辉的黑色大理石形成的纪念墙上,依每个人战死的日期为序,刻划着1959年至1975年间在越南战争中阵亡的美军57000多人的名字。生命本来就是与时间息息相关的,每个人的生与死都是一系列时间关系的组合。然而,这57000多个生命时间却和一场“既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战争”联系在一起,它们所组合而成的时间进程也就成为这场战争的真实写照。在人们抚摸镌刻着牺牲美军将士名字的纪念碑时,57000多个名字此刻突然间鲜活起来,密密麻麻的字母也不再是简单的符号堆积,而成为一个个真实的故事。此时此刻,人们在感受生命的脆弱与宝贵的同时,思想也随着时间的飞絮,回想起那一张张逝去的笑脸。“(活人和死人)将在阳光普照的世界和黑暗寂静的世界之间对话与会面。”(林璎)时间的一维特性被完全取消,时间的本真性获得彻底的超越。“历史在这里散落并被‘编辑’成五光十色斑驳陆离的‘成串的鳞片’,所有的表象事实都已经被‘经验化’了——被缺陷取为共时性的‘元素’。”[7]在这些景观作品中,过去和现在的交织常常使身处其中的人们产生此时为何时的多重时空体验,人们感知到的再不是线性、单一的时间审美体验,而是多重时间线索叠合所带的记忆与再现。
(三)变幻无常的镜像
人的生命旅程是有限的,而时间的延展是无限的。如何在变幻莫测的未知世界中找寻自我,如何在转瞬即逝的时刻留下些许印记,已经成为当代人以“意欲向前发展为根本精神”的文化诉求中所面临的审美命题。可是,作为以有限存在为基本特征的人类自身,如何在景观设计所构筑的相对有限的在世存在中显示自我的独特存在,进而得以与永恒相遇呢?
2004年7月16日,在经历了预算严重超资、逾期交工近四年的波折后,芝加哥的千禧公园(Millennium Park)落成了。在这个洋溢着后现代气质的城市综合公园内,由英国现代雕塑家安尼什·卡普尔(Anish Kapoor)创作的云扉(Cloud Gate)和西班牙雕塑家乔玛·帕兰萨(Jaume Plensa)创作的皇冠喷泉(Crown Fountain)以其变幻无常的景观意向而成为其中的标志性节点。云扉被当地人昵称为“The Bean”(豆子),的确它的直观形状更像一枚丰满圆润的金属豆而非一扇通往云端的大门(如图2所示)。传统的公共雕塑起着或歌功颂德或主题展示的作用,而感知这些雕塑的路人也仅仅是被动地体验,人与景观全然无任何交流与互动,而此时的时间审美要素也被禁锢在人们对这些景观浅淡的感知中。而卡普尔和帕兰萨这两位艺术家却用自己的艺术创造打破了既有的一种时间体验方式,时间被它们延展为无限的可能。每一个都会在其中感受到一个异样的世界,一个永续变幻的未知世界。而新的材料和技术,使得他们的想法在这里得到完美的体现。就这样,千禧公园里出现了云扉——那个由100多块形状各异的高反光不锈钢板拼成的锃亮的“豌豆”,它可以反射出正对它慢慢微笑的你的脸庞和背对着你的、那些你不曾想到的未知世界;就这样,千禧公园里出现了彩照喷泉——那个载有1000幅芝加哥市民照片,在两座对立的、50英尺高LED屏幕上滚动播出的彩柱,每隔12分钟,照片里的人嘴里会突然朝你喷水,当水柱从本来平面的嘴里喷薄而出时,雕塑活起来了(如图3所示)。此时的公共雕塑不再是一个艺术物体而变成一个场景,一个和人同呼吸、共命运甚至实现梦想的异域,一个源于现实世界的镜像而又指向遥远未来的幻境。而时间这一审美要素也借助于外部世界的更迭演进,将一个个瞬间即现的场景,变幻为在广袤空间中的流转往复;凝定在瞬间的刹那永恒,实现了时空的无限延展。不锈钢材料所映衬的景象和LED屏幕上所呈现的图像,已然成为外部世界“未被充满性和让空的一种卓越的源初的方式”[8]。
图2 芝加哥千禧公园的云扉
图3 芝加哥千禧公园的皇冠喷泉
景观时间性要素的介入为我们体验和解读景观作品提供了独特的审美视角。在这一过程中,时间的审美意义也从流俗的时间返回到本源性时间,时间的审美意蕴被重新挖掘。而从更深的层面来看,它也改变了我们对景观审美内涵的固有理解与感知方式。在这一过程中,时间已然不再是消逝的记忆和未来的憧憬,而是与我们此刻存在紧密相关的“永恒瞬间”。
[1]杨河.时间概念史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10.
[2]亚里士多德.物理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132.
[3][德]胡塞尔.内在时间意识现象学[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7-8.
[4]张汝伦.德国哲学十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187-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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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合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478.
[7]张清华.境外文心[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04:201.
[8]柯晓刚.海德格尔与黑格尔时间思想比较研究[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325-326.
[责任编辑 张莲英]
Interpretation of Contemporary Western Landscape Works from Time Aesthetic Horizon
CHANG Bing1,2,LIU Song-fu1
(1.School of Architecture,Harbin Institute of Technology,Harbin 150006,China;2.School of Civil Engineering,Northeast Forestry University,Harbin 150040,China)
For the landscape art,people from different cultural backgrounds form different ideas of time,which are rendered in the appropriate work.On the basis of the time aesthetics in the contemporary western landscape design and the theoretical research on aesthetics of modern time,this paper considers"the beauty of the landscape"in terms of time aesthetic and interprets sense of time aesthetic in landscape works of contemporary Western,by describing the forms which are the intervention of the historical view,the superposition of multiple cues,and the appearance of the vagarious image.
landscape aesthetic;time aesthetic;contemporary West
TU-80
A
1009-1971(2011)05-0119-05
2011-09-10
常兵(1977-),男,吉林吉林人,博士研究生,讲师,从事景观美学研究;刘松茯(1953-),男,黑龙江哈尔滨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当代西方建筑理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