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忘记脸红的感觉已经很多年了,那一瞬间,我还是希望找个地缝钻下去。
两套同样的紫色体操夏服,我和秀枝穿出来,一个是星光盛典,一个是冷笑话。尤其是,装修成一穴穴岩洞的更衣室外,灯光从藤蔓虬曲的顶上射下来,刚好一人头顶一支,强调了这个对比的丛林式野蛮。
简单说,秀枝好比参加选美的小姐,仪态万方,脚跟也被自己的身段吓着了似的,轻轻踮起,仿佛头顶百会穴有根绳子拉着她,慢慢飞天。而我,一米五六的身高加一百三十多斤的体重,一直被那些价格不菲的大牌服装和鞋子欺天瞒世,如今盖子一掀,下面竟是个巨大的谎言。
我愣了下,干笑几声说,哈哈,像拔光了毛的两只鸡,太糗了。
秀枝就很奇怪了,说周总,人体是最美的,您为什么有这种想法?说完,她突然意识到此话不妥,赶快加了句说,像您这样的年龄,这样的身材已经很美了。
话音没落,我已经转身走向了大厅,更衣室的门被我摔得“砰嗵”一响。我把秀枝关在了门后。
我叫周密,曾经暗夜私下评估自己在商场上取得的成绩,全靠了思维和行动的周密性。我觉得周密就是聪明的别名,因此我喜欢办事周密的员工。
秀枝本来只是个普通文员,但公司人都晓得,她已经成了“黄马褂”。我不仅每月私下发红包给她,还总是越过办公室主任安排她做事,甚至我的私人事务,比如家里买办个什么也喜欢交给她打理。我如此信任她,不是女孩子有多能干,而是每干一件事情前,她都会请示说,周总,我打算这样做,您看行不行?
她站在我面前,娓娓道出深思熟虑的若干行动步骤,甚至连应急措施都准备有,然后又总是留个极其不重要但显而易见的漏洞等着我指正。我从她的行事方式看出她跟我一样,有着“周密”的品质。世界在我们眼里是个圆,没有节点,没有豁口。我们鄙视那些一根筋朝一个方向前进,或者捡了芝麻就会丢掉西瓜还骄傲得事前只懂拍胸脯的家伙。
可是在丛林健身会所,我们都显得不周密了,一套免费体操服出卖了我。
如果我因为最近十年第一次健身,没料到莱卡这种东东会把我的松垮,肥硕,矮个,大龄暴露无遗,难道她也没有?难道她不知道脱下公司不合身的藏青西装工作服后,她的紧致,苗条,还有雌性激素,活力乱射什么的好玩意会在老板面前一泄万丈,气焰冲天?而且,她还说出了“像您这样的年龄”类不周密的话。
我靠,不就是比我小十五岁吗?
2
当天的侮辱并不仅仅如此,我在巡场教练指导下刚学会使用椭圆机,就看见坐在器械上练手臂的秀枝身边已经围了五六个人。全是男人。
他们穿着颜色各异的短体操服,曲线毕露,把挡了层薄布的阳具对着她,用人类社会最绅士的表情跟她说着什么。
教练转头看了那边几次,说您先练着,我过去纠正下。我本来还有问题要问,那小伙子转眼也凑到了秀枝身边。我回头数了下,加上教练,她两米内共有七个人,占了丛林健身会所下午时段三分之一的男性,简直是白雪公主的排场。
我两腿一前一后滑动几下,倍感无趣,就扯了嗓子喊,秀枝,过来!真是奇怪,那女孩子在会所播放的轻音乐和一圈男人的掩护下,竟假装没听见我的呼唤。要是在公司,我咳嗽一声,她也能追几间屋。
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下了椭圆机,走过去挤进包围圈对她说,秀枝,去吧台买点水。教练马上说,饮水机里有。我没好气地说,免费的都不好。说完这话,我期望秀枝能跟往常一样,爽快地回答,好的周总,我马上就去。可女孩子这天怪了,只是慢慢起了身,低下眼睑,没名没姓问了声,还是依云?看我没否定,她又慢慢起身拿钱,表情像旧社会受气的小媳妇。男人们见状一哄而散了,有个狐狸样尖尖脸的还抛下一句话,这表姐还真不好伺候。
你说么事?表姐?我终于明白秀枝为何不称呼我了,原来她跟他们说我是她表姐,原来她在掩盖自己跟班的身份。想到这里,我就对着那群散发着汗臊味的雄性背影大声说,哪里来的表姐,她是我助手。
其实我抬高秀枝身份了,她若做到我助手,还需N年的努力。我就是要让那群包围他的人明白,如此昂贵的健身年卡,不是秀枝这种小职员消费得起的,她来这里,只是为了伺候我。
没想到,一个人也不回头搭理我,连巡场教练都不知跑哪去了。从背影看,他们对社会角色漠不关心,丛林里只讲肌肉,只看线条(尽管进来撒汗正是为争取外面更好的角色)。
我恨得牙痒,只好找了个跑步机,重新开始锻炼。一边跑着一边更加牙痒。秀枝在公司并不算美女,即使营销部那些个公司之花,也不敢在我面前做美女状啊。年会的时候,各部门的男人总是举杯说,让我们把这杯酒敬给今天最高贵最美丽的女人,我们的周总!我从来不认为这些话是假话。我的审美观是这样的,女人的外表可以整饬,身上的贵气却是难得的。我的那些女员工,包括秀枝,她们的贵气在哪里啊?!但今天,在这个丛林健身会所,她怎么就显得比我更尊贵了呢,难道还是紧身的体操服惹的祸?难道一件不合适的服装就可以把逼人贵气逼走?我有点想不明白,但我已经隐隐感到,会所门里跟门外,仿佛两个世界,另有标准。
我心情起伏,七想八想的,几秒钟后却突然尖叫一声,从跑步机上摔了下来。
秀枝买水去了,陌生的男人们一拥而来。我躺在地上,半晌才睁开眼睛,支了手肘在身旁,嘴里嘶嘶吸气。空中有黑的,白的,黄的,灰的十来张男人面孔看着我,每个都像一种动物。羚羊,狮子,河马,老虎,或者别的。
有个野猪样的黑胖子问我,跑得好好的,为么事摔下来了?我喘气说,刚闭眼睛想事情就摔了,脚好像扭了。牛蛙样的巡场教练一听,赶紧蹲下来翻看我的脚。那群怪兽就笑了起来,说,跑步机上么样能闭眼睛呢,太菜了。野猪则说,那我去叫你表妹。
话音还没落,我却惊呆了。
3
此种待遇,的确前所未有。
除了浑身赘肉不经意暴露无遗,除了一向听话的秀枝胆子陡然变粗变相反抗,除了男人们态度鲜明得令人尴尬的性歧视,除了出乖露丑摔倒在地上,我还遇到了十五年来很不想遇到的一个人——那头黑胖的野猪,曾经玉树临风的作家瘦马。
我敢保证瘦马早忘记那个夜晚了,我却因他十五年额外在身上增加的五六十斤肥肉,以及把表情变得像个非作家那么丰富而刚刚认出他。十五年前,大学毕业前夕,瘦马像高仓健一样竖起风衣的领子,在我们学校阶梯教室的讲台上一边潇洒地甩着衣襟,一边眼望虚空走来走去,喃喃自语般跟我们讲后现代主义。他把他平时记下的那些外国老头的名字子弹一样射向我们,轰开了无数女生的心门。他离开学校后,很多天我都没尝出米饭的滋味。于是,后来的我做了人生最不周密的一件事。我周密地调查好他的住所后,在一个夜晚敲开了那扇门,不周密地忘记了介绍自己,却急促地朗诵了一首更不周密的原创四句半爱情小诗。在瘦马没回过神来的同时,我又更不周密地扑上去,熊抱着他啃了口。瘦马却周密地一把推开了我,嘴里大声说,太臭了,太臭了。我愣了下,才猛然醒悟到自己来之前为了壮胆,喝下了一整瓶老白干,如今酒精正跟唾沫化学反应生成别的东西。
这就是故事的全部。它的浪漫和可能性竟毁在一瓶白酒带来的口臭,枉自我名叫周密。
我羞愧地“咚咚”跑下了楼,但这并不是我后来十五年不再去找他,去关注他的原因。
十五年来,我身边越来越多的人成为了作家。只要在网络上传篇小文章,就可以在名片印这样的头衔。警察说他是作家。小贩也说他是作家。我有天还看到个以洗脚女为掩护的地下工作者出示了作协会员证,要求免去两元一张的公园门票。另外一方面,作家又成了所有人似的。尤其是我开公司以后,不断有作家来找我,告诉我他们可以策划广告,可以拉来贷款,可以培训员工,甚至他们手上还有无数一本万利的好项目。他们几乎可以干任何事情,很奇怪。
如果有心理学家在旁,自然可以科学地分析出我选择忘记瘦马的原因,但在我的感觉里,它跟我父亲不吃红薯一样。父亲说他把红薯代替米饭,从1961吃到1963年,如今在报纸上一看到“红薯”这个词,老人家就跑进卫生间吐酸水。我则是选择跳过报纸的文化版不看。
可是,瘦马竟选择再次出现,而且,依然是让我尴尬的方式。跟口臭一样尴尬。
4
回到公司,我微微跛着脚,借故几天不再去丛林。
秀枝早已到办公室来道了歉,她站在我的面前,流着眼泪说,周总,我没照顾好你。
女孩子看起来恢复正常了,但正常之中仿佛还有不正常。比如“没照顾好”这句话,可以理解成脚踝的事,但也可以理解成赘肉或者那些怪兽样的男人之类的事。脚踝不过是一块遮羞布罢了。
我深深看着她,把她看得低了头才说,运动嘛,总是要受伤的。说完我迅速打发走了她,准备冷落她三天。这是我常用的心理战术。看着她转身离开的挺拔背影,我知道自己不过是在养精蓄锐,越是挫折来了,全身越是暗暗发热。除了十五年前那个口臭,我后来再没输过任何事情,即使每件事的中间阶段是以“输”为过程。
再到丛林,我没有穿那套滑铁卢体操服,而是精心选择了宽松的大牌运动装,里面还穿了套八千多元的塑身内衣。虽然跟兵马俑一样累,却到底不再像个笑话了。我的目标是,尽快塑身,让那些包围在秀枝周围的男人,包括野猪样的瘦马在内,一并环绕在我的周围。我不相信能白手起家创出几千万的自己,不能拥有苗条的身段。
秀枝有点惊讶地看着我浓装艳抹地去健身房,嘴唇半张着,仿佛想提醒我什么,又终于不敢的样子。她后来到底明白了自己是去陪我的,所以不再单独运动,总若有所思静静站在我身后,惊讶地看着我疯狂甩膘。被我冷落几天后,她的脸显出了一种莫名的清癯,这理智美再加点楚楚可怜,更吸引着那些男人苍蝇样不断过来跟她搭讪。瘦马甚至还给她买来了饮料,奴仆样请她润润嗓。
女人是水做的啊。作家引用贾宝玉的话讨好着秀枝,女孩子却不做声,撇下他走到我身边,低声提醒道,周总,运动不能过量。
我依然不理她,还把跑步机的速度加了几点。现在有了斗争的毅力做底,我明白自己再也不会摔下来了。
不过,一个星期过去了,再一个星期过去了,我的体重竟然只减了两三斤,肉眼根本看不出来。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减肥”会成为一门专门的学科,一个庞大的产业。它的确太难了,仿佛脂肪跟命运一样,是有先天定数的——阎王给你百十斤,走遍天下也跟随。
秀枝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守护着我的手机,毛巾,钥匙,钱包,水杯等重要零碎,吃着我居心险恶送她的若干零食和高热量饮品,却跟吃喝空气似的,一粒脂肪不生,默默用她的存在一天天加重我的失败感。有时瘦马会凑过来,试图跟秀枝并肩坐一起聊天,秀枝总是本能地避让,像他患有艾滋病。
某天我亲眼看见瘦马附耳跟秀枝说了句什么,那女孩子竟一扬手,“不小心”用指甲划破了瘦马的颧骨。第二天瘦马脸上横着创可贴嬉皮笑脸再次凑近她时,连我也动了恻隐之心。
休息时我告诉秀枝,那个黑胖子是个作家,在市内有点名气。秀枝“哦”了声,表情平淡如水。这就是八零后期生人,除了明星和富翁,国家主席都不能让她们两眼发光。
想到那个夜晚的口臭,以及它的前因后果,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开始恨上了秀枝。尽管我也讨厌这野猪。
5
我决意打开心结,勇敢走过去跟瘦马搭讪,我从他的目光已经确信,给他一万年,他也认不出我就是那个口臭女。连我自己站在穿衣镜前,也在某些瞬间恍惚以为是别人在冲我扮鬼脸。
时间比我周密更周密,滴水穿石,没有漏网之鱼。仅仅十几年,我身上披了厚厚的脂肪袄子,我再也看不到我自己了。
瘦马对我非常热情,我明白那是因为秀枝。我眼角余光瞟着借故走开的女孩子,假装很感兴趣地听瘦马跟我讲文坛几分天下的形势,讲他获过的无数我根本没听说过的奖项以及准备削尖脑袋钻进文学史的宏图大计,还讲他鳏居两年的痛苦。我明白,他是为了我把这些统统告诉秀枝。
等我好人做到底,把瘦马和秀枝接到高档包房里吃海鲜时,他却挂口不提现实层面的东西了,只说巴尔特,福柯,德里达,或者索绪尔,利奥塔,这些怪里怪气的十五年前协助他捕获我心的名字。
真是一招鲜,吃遍天啊。从青年到中年,他还是靠后现代主义绕姑娘伢。尽管我海归的助理早告诉我,此东东在西方的影响已经式微。理性和怀疑,图像和现实,政治权力的接纳和排除之间的辩证对话,哪里能概括目前这个多元的社会。当然,看看秀枝的表现就知道了,她一直低着头,充耳不闻,特小口小口地咬着各种海洋生物。如果是过去她正常的时候,应该半弓着腰,仓促得不是推倒碗就是踩到别人脚地站起来,手微微颤抖,脸红着给我的客人瘦马敬酒说,您家随意,我先干了。
她没有。人家一直在默默吃饭,随便我们在那里乱秀口才和思想,服务员还以为是一对夫妻带了个女儿出来打牙祭。
这一误会,搞得大家都有点尴尬,而且心酸。
从酒楼出来已是晚上九点,我和瘦马都软硬兼施地要秀枝上他的车,秀枝却非常坚决地自己徒步走了。走的时候也没有说周总您家喝了酒,路上小心,更没有像过去一样,强烈要求帮我开车回去。
我心里像有块石头似的堵上了。这丫头。
回到家一开电视,屏幕上还是火得不得了的相亲节目。有个相貌中溜的20岁无业女子正对着镜头龇牙咧嘴说,我希望未来的另一半,能够把我宠到无可救药。
我走过去,“啪”地一声关掉了电视。
时间跟星相学里的海王星一样,让人受害而不自知。我在穿衣镜前脱光了衣服,仔细看着自己鹅一样的身体,然后我又跑进卧室,翻箱倒柜找出一大摞影集,堆在床上。
空无一人的豪宅里,我裸着身子,慢慢欣赏三十八年的孑孓人生。佛说身体只是我们寄居的房子。我在影集里看见,原来我们一辈子都在不停地换房子。只是我们一直以为,自己没有换。
6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撮合瘦马和秀枝,这在心理学上,应该有个词来说它,但我现在不想理会心理学,我用在网上打海盗的方式来决定是不是把撮合进行下去。
一波还没打完,瘦马的电话已经来了。他热切要求单独跟我喝茶,原因不明。
我承认我行驶在路上时,有点心猿意马。假若作家最终发现皮相是空虚脆弱一点不重要的,真正有魅力的其实是我这种成功的成熟女子时,我该怎样?是忘记口臭的侮辱,假装接纳他,雪耻后再甩掉他,还是一开始就拒绝他,用比当初他羞辱我的更尖锐的言辞回敬他?
要知道,这是个十五年的结啊。
我七七八八乱想,中途被交警拦下来教育了一顿。训斥的内容我根本没听,只是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还听话地把驾照给了他。
等到赶到茶楼,两人见了面,一握手,我竟突然羞红了脸。坐定上茶说了几句话后,我的脸却变白了。原来,瘦马还是为了追秀枝的事。他开门见山问我秀枝喜欢什么,家庭经济状况如何,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尽快打动她的芳心,好像我是媒婆,收了他价格不菲的佣金,该帮他的。我冷冷看着他喋喋不休,自说自话揣测来揣测去,嘴里的唾沫星子几次溅到我的茶杯上,我就铁了心,咬牙也要乱点鸳鸯谱。
这个人,已经不是瘦马了,比那个推开我的瘦马恶心一万倍。那个人,也不是秀枝了,是一个凭副臭皮囊打翻天云的小丑。他们应该在一起。他们很般配。
我摆出惯常的助人为乐的大姐大姿态答应了瘦马的计划后,他却画蛇添足地说,他买了昂贵的年卡来本市最高档的丛林健身会所,本来是为了傍个富婆,可是一脱衣服,穿上免费的体操服后,择偶观却完全改变了。他说他终于明白,再多金钱也换不回时间,只有拥有时间的女子,才是真正的富婆。
他这话说得我真想摁住扇他耳光,尽管它正是我目前的择偶观。
我忍了半天,才拿起杯盖拨着茶叶说,瘦马老师,你跟袁小姐接触的时间并不多啊,就陷得这深了,你确定你了解她吗?
这……嗤,还要了解么事?百十来斤都活脱脱站你面前了。他说。
我就更奇怪了。我说你们作家不是总说,心灵的默契比外表的养眼更重要吗?
心灵不就是外表吗?他又接了句。
我张大了嘴,一时语塞。瘦马看我那样,赶紧补充说,这是我几十年的感悟,真的。
我就很无语了,他好像有点道理哦。
再次邀请秀枝陪我去跟瘦马KTV飚歌时,聪明的女孩子已经很警觉了,她似乎偷听了我们饮料里做点小手脚的计划,于是一个劲儿推辞,说自己身体不舒服。
几番回合,她的不肯就范逼得我在办公室里拉下了脸。我干脆告诉秀枝,瘦马已经跟我有合作项目了,他不再仅仅是健身朋友,而是公司的客户。秀枝去陪他,完全是工作任务。
说完,讨了书法家“人文关怀”的条幅装饰墙壁憋了很久不向下属发飙的我,终于老毛病复发,不解恨地骂了起来。我说秀枝啊,人家对你有点好感,还没追你呢,你就翘盘子了。说难听点,你先搞搞清楚自己是谁,再奋斗三十年,能不能买得起瘦马那种复式楼,那种本田车?三十年后,你老人家身上的肥肉,会不会比瘦马少一两!袁秀枝啊,火没落到脚背上,还真不晓得痛啊,你以为人生很长是不是。我要跟你说人生眨眼就完蛋了,你还以为我是危言耸听是不是。再说,现在社会竞争如此激烈,啊,人都疯了,沙丁鱼一样夺食,你还以为你能钻出来,干几大个事?前面会有一大群天使等着你是不是!袁秀枝啊,你,你叫我么样说你呢,真是,真是叫花子嫌馊稀饭……稀饭馊啊!
我随便拣了支桌上的水性笔,狠狠一扔,作为这句话的结尾。秀枝睁大眼红着脸,惊讶地听完我的话,忍了半天眼泪,才下了决心似的,低低地,一字一顿地说,周总,请问三十年在哪里?问题是,我没看见三十年,没有。
这话反驳得还真有水平。
你……算了,你滚。我一时语噎,明白了她原来真觉得自己是支绩优股,过去一切谦虚都是生计所迫。
滚,马上去财务室结账。我彻底撕破了脸。秀枝却冷笑了,好的。我其实最近很想走。过去,我一直把你当做偶像,终其一生想成为你那样的女人,尤其是你老说你想帮更多人解决就业难题,想交更多税给国家……现在……现在我才发现,我,我不见得就是弱者。
秀枝说完,转身挎门出去了。我愣了半天,不明白自己输在了哪里。我只是在做媒呀。
7
秀枝离开公司后,不知为什么,我的精力反而旺盛起来。不过,不是用在工作上,而是用在游戏上。
我整夜玩射杀类的游戏,不知疲倦。有一款裸体女人在森林中奔跑的深深抓住了我,我发觉那些白晃晃的身影每个都很像秀枝。她们总是回头吐下舌头或者抛个媚眼,就消失在了灌木林,藤萝圈,甚至一条小河里。等我子弹飞到,她们却又出现在了别的地方,犹如鬼魂。
实际上,我跟那些沉迷网络的青少年不同之处在于,游戏让我放松,休息,找到灵感。我一边射杀,一边合计着怎样把秀枝重新请回公司来。
我从来不玩没有对手的踏空游戏。尽管我深深明白,秀枝并不是对手,她只是一种象征。
有个算命大师说,我是七杀独坐,古代一员武将转世。如果不提着刀砍人,如果前面没有敌人没有陷阱没有危险,我的生命将如枯草一样毫无光泽。大师说,没办法,老天爷造人,就有十万八千种不同。我那时就想,历来训练有素对外一律和气生财的我,这十五年的敌人在哪里?难道,难道就是那个揪心的口臭。唉,不想也罢。
不出两天,我定了个绝妙的主意,打算亲自前往医院,探望住院已几个月的袁母。我并不会开口说出要秀枝重回公司,否则那丫头更会翘盘子。我只是买一些她们那个阶层可望不可及,又特别需要的东西,很随意地放在那守寡母亲的床头柜上,什么也不说,只关切地询问她的病情,叮嘱她好好养病。一次不成,还可以去第二次,第三次。以我近四十年阅人无数的底气保证,那个母亲会用恨不得捅死女儿或者恨不得捅死自己的方式(呵呵,她们大多采用此两种战术之一)把女孩子飞快逼回我面前来道歉。等秀枝回来,重新回到我这片林子来,呵呵,她就又输一步了,接下来,我可以想出N种办法把她推向瘦马。
主意定了的当天下午,我把工作交付手下,一个人开车去专卖进口商品的地方,寻找给袁母买东西的灵感。这是一门艺术。我相信因自己曾经是秀枝的衣食父母,她们接纳礼物的限度会超过面对一切人的。
车行途中经过装修成丛林样子的丛林健身会所,我突然有点莫名的感伤。当初,如果不是朋友送我两张年卡,强烈撺掇健身,我就不会带着秀枝进来;如果不进来,就没有后面的一切;如果没有这一切,我就不会被一位过气作家再加一朵底层之花搞出个殚精竭虑,让自己看出自己表面高潮实际低潮的人生态势。
这低潮,难道就是一身难以甩掉的,标志着时间重量的肥肉带来的吗——看起来不那么简单。
我像一个作家在小说中不断设问命运那样胡思乱想,不知不觉间竟停了车,自发功似的走进了丛林。这个时间段是最清净的,也是我总选择它的原因。空中飘着缈缈的古典音乐,我穿过一楼各种教室上到二楼大厅,刚跨进阔大的原木栅子门,却再次呆住了。
我赫然看见,迷彩色的健身器械丛中,穿着浅棕体操服的瘦马正在手把手教秀枝拉哑铃,女孩子被同样服装紧裹的半个身子懒懒窝在作家怀里,天衣无缝,仿佛肥沃的牛粪上长出了一朵娇嫩的蘑菇。
他们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跟长在墙角,夹缝,路边那些并蒂真菌植物一个样子。
回来后,我却生病了。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