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菊青

2011-01-01 00:00:00姚远芳
长江文艺 2011年2期


  三头猪在厨房旁猪圈里嗷嗷叫着,一声高过一声,女人在床上躺不住了。女人腆着沉甸甸的大肚子迈着八字步,从正房穿堂屋,手叉腰际,一步一步向厨房挪去。男人带着女儿们下地干活挣工分了,两个儿子上了学,唯有三岁的小儿子在禾场和小伙伴玩着,隐约能听到小儿子咋咋呼呼的喊声。屋里很安静,十月的早上已经有一些微凉,阳光透过瓦缝折射出的一缕缕光柱里,看得见灰尘在舞蹈。女人还没有挪到厨房,肚子开始痛起来。不会要生了吧?女人这样想着,掐指一算,离预产期还有五六天的时间。艰难勾腰喂了猪食,痛越来越明显,像海浪拍岸一样涌来涌去,下体也开始潮湿。凭着生过七个孩子的经验,女人知道腹中的孩子马上就要降临到这个世界。
  还没等小儿子去叫来接生婆,女人就生了。是个女孩,瘦瘦小小的样子,蜷在血泊中。女人自己剪了脐带,包了孩子,闭着眼的孩子才开始人生的第一声啼哭。由于缺营养,女人没有奶水,只能把空空的奶头放在孩子嘴里,孩子狠命吸着,一下一下扯着女人心疼,心叹了一下,身在穷人家,又一个可怜的命。窗外,十月临近中午的阳光像丝织一样平滑柔软,暖暖地照着大地,越过窗台,不远处的堰塘边野菊花开得正艳。秋天的堰塘边,是野菊花的世界,一大簇一大簇在绿叶之上挤着拥着,野菊花花瓣不大,但一朵朵相竞着尽情绽放。女人的视线里全是傲然的野菊花,一阵阵淡淡的野菊花香肆意飘过来,围绕着女人和秋天的老屋。女人对回到家里的男人说,这个孩子就叫菊青吧。
   女人是我的母亲。上面的叙述,并不是我亲眼所见,也不是母亲所讲,而是我坐在怀念母亲的十月里想象出来的,此时的母亲,已经永远离我而去。稍稍有一点记事,才知,母亲生我的那一天,也是母亲的生日。后来我问母亲,为什么生日都没人为母亲过?母亲说,那时候穷,孩子又多,日子都难得糊过去,哪会有精力去过生日?等我们都长大成家,每到母亲生日,我们都会电话问候母亲,出嫁的姐姐们会买吃的东西回家看母亲。而母亲有一句话是每年不会少的,今天也是菊青的生日呢。母亲过世的那年,我和先生买了蛋糕赶回老家,专门为母亲过生日,这是我唯一一次正正经经给母亲过生日。
   家里孩子多,亲情在贫困挣扎中是很奢侈的感情,没有人理会到菊青的成长、困惑和向往。像野菊花一样,有种子就会发芽就会开花就会结果,把短暂的一生灿烂到最极处。我要到很远的城镇上班,母亲拿出家里唯一一床新棉被心,棉被心是大红的底色,被面上一朵朵缀着白边的红花,像极了野菊花。只是,闻着野菊花长大的我,却没有见过艳红色的野菊花。母亲对我说,你走吧。简单的三个字,却如千金,无论经过多少时间的锤炼,仍坚如初。我走出了很远,转过身来,却看到母亲站在屋后擦拭眼泪。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能想象母亲和父亲说话时会有意无意提到我,会说她忙呢,回不来;一定会在空闲的时候站在屋后,用手搭在前额眯着浑浊的眼,茫然地望着相距不远的石子路,看有没有她盼望的身影。国庆回家,在小镇下车后转坐一辆破三轮车。我坐在车的最后面,人随车的颠簸前后晃动,无暇去观赏路旁向后移动的村庄与田园。那时父亲拖着板车,母亲手扶着车把,正慢慢往家走。我看见母亲和父亲熟悉而苍老的身影时,心里顿时涌出家的温暖。破三轮已从他们的身边驶出老远,我才急急大喊停车,车上所有人都莫名地望着我。当我抓住三轮车顶篷吊下的绳子下车时,隐约听到父亲说,好像是菊青回来了。后来发生的情景在我心底十多年总抹不掉。母亲放下车把,朝我颠颠跑来,瘦弱的身子在十月的阳光下飘飘欲倒,嘴里呼唤着菊青的名字,热切而温柔。母亲,我的亲娘,您的眼睛一直不好,您并没有准确认出那就是您的女儿,您是凭着感觉不顾一切地奔来。
   后来,我辗转到现在这个城市。时值写作流行笔名,我也不能免俗,发表作品用笔名远方。“远方”二字来自三毛有名的歌词《橄榄树》,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用久了,成了习惯,菊青这个名字反倒让人忘记了,菊青成了远方。有人说,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这一句话,我一直信奉。女孩子,没有办法选择出生,却可以选择她的第二次生命。并不是每个女孩子都可以遇上疼自己的人,可是上天眷顾我遇到了,正好的18岁青春遇上了正好的人,对于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这算得上是完美的人生。而光鲜的日子,也会有不为人知的隐忍。母亲,是我身在它乡梦中的温暖,是我受了委屈承受了苦痛躲着舔伤口的港湾,是我行走在热闹中宁静的挂牵。母亲没有读过书,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我这里。每年母亲都会抽时间来我这里玩一阵。母亲帮我腌豆豉,母亲做饭伺候怀孕的我,母亲帮我带孩子,更多的时候,我不让母亲做事,我只要看着母亲在身边,心就安。有次我心情不好,特别想依赖,于是电话让母亲来。母亲在老家要带孙子,说没有时间,我在电话里忍不住大哭,母亲急急说,我就来我就来,你不哭。记得母亲有一次逛街回来,手中提着一只蛇皮袋,里面是10多斤红薯。我说,干吗买这多红薯?母亲像孩子一样很开心,说,我看着便宜,就全买了,小时候你喜欢吃的。我不假思索地说,小时候不是我喜欢吃,而是那时根本没有吃的。可能是我的声音提高了分贝,母亲喜悦的眼神马上萎顿下来,像孩子做错事一样小心翼翼把蛇皮袋放到厨房墙角。老小老小,母亲老了,和孩子一样需要哄和疼。我知道自己态度不好,马上说,买了就算了,我们每天吃一些,权当忆苦思甜。几天后做饭,每餐都有红薯,母亲总是抢着吃红薯,我说,您多吃饭,留给我们吃。母亲说,我喜欢吃红薯的。母亲边吃边说,有红薯哽在母亲的喉咙,母亲费力地往下咽,满是皱纹的脸憋成酱紫色。这世上,只有母亲心疼我,是不需要回报的。那一刻,为母亲,我难受得快掉下泪来。
   母亲过世,我没有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接到三哥的电话,当时就悲从心来控制不住嚎啕大哭。等我赶回家,在家门外设的灵堂已经是四面花圈,烟尘缭绕。一帘白布单盖着母亲,母亲静静仰躺着,我抚摸母亲紧闭的嘴,她的脸,她的眼窝,她的一条条皱纹,她的一丝不苟的发丝。母亲的脸冰冷,却柔柔的,像婴儿一样的滑软。她闭上她的眼,像睡熟一样的安详,一样的寂然无声。无论我怎么呼喊,怎么歇斯底里,怎么地伤痛欲绝,母亲她不再理我,不再看一眼她放不下心的小女儿,不再和我说一句话。开始下雨,是为母亲而下。深冬的雨夹杂着风,刷在脸上生疼也不觉得痛。八个人抬着玻璃棺材,那里,是母亲离开人世间躯体最后的温床。雨一直在下,一直在下,滴滴落在棺材上,吧吧的雨声被送葬的人和鞭炮声淹没,而我分明听到雨声落在母亲衣上、脸上,全身湿透的母亲无法从封紧的棺材里站起来。随着棺材,深一脚浅一脚陷在泥巴里,只能扶着棺材走,母亲安详地躺在棺材里,只有一伸手的距离,却再也抚不到母亲的脸。母亲带走了我魂绕梦牵的对于家乡的眷恋,带走了我唯一可以视自己为孩子可以撒娇的理由,也带走了我未来岁月没有母爱的孤单和漫漫想念。母亲过世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不敢去触摸内心的痛,一忍再忍,只要心思一集中,想念母亲的碎片就如春天的扬花纷纷扬扬,心酸的泪水从心脏一直流通我的身体,无助夺眶而出。我害怕这种破碎,害怕自己在一个人的房子里流泪,无休无止,害怕母亲微笑的面容占据我的脑海我无法做任何事情,害怕半夜醒来母亲就那样悄然坐在黑暗里看着我,让我整夜整夜无法入眠……而我终究要面对失去母亲的事实,要坦然面对手边日复一日的生活,继续快乐或悲伤,爱或被爱。张洁在《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里说,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失去自己最爱的人,而且是永远的失去,这是每个人必须经历的过程。痛,也许揭开它并接受,才会慢慢结疤,会成为心底永久的珍藏。
   春节再回家乡,走进老屋,已不再有母亲颠颠着跑过来迎我进门,母亲的遗像挂在堂屋中间,慈祥的面容在黑白相间的像里微笑。人生是一场盛宴,也是一场不可避免的生死离别,生我的母亲,十月生菊青的母亲,辛劳一生,最后只能是一张相片,嵌在时间长河里慢慢变黄。冬季的堰塘边,分不清哪是野菊花哪是一些野草,视线里的全是萧瑟,才明白,一直努力行走的我,只看到了野菊花的艳丽,却没有体会它枯萎的悲凉。人生也如斯。曾经在青春时,一位师长喻为我蒲公英,会随风飞得很远很高。而我更像一朵野菊花,匍匐在地上,飘零,落根,身边再多宠爱和幸福,时光仍然会泄露骨子里的忧伤。在想念母亲的日子,才发现许多的内心是自己的,再亲的人有时也无法融入。遇到委屈,忍;遇到是非,忍;流言和是非都止于智者,因为,我已经没有母亲的呵护,总得自己慢慢成熟和独立,我希望我可以变得宽容一些,更微笑一些。对伤害自己的人笑一笑,对自己伤害的人,内心里致以抱歉,是人就会有缺点,就会有忽略的地方,平常心,感恩心,安静生活,就会是一种很淡然的幸福。而无论我离家乡多远,也无论我生活得多么鲜花满地,当我开始慢慢老的时候,我依然最终回到起点。
   责任编辑 易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