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2011-01-01 00:00:00熊万里
长江文艺 2011年2期


  “祝你幸福!”
  我发出这条短信后关掉手机。飞机已经开始徐徐向前滑行,空姐再次提醒乘客系上安全带。我总是闭上眼睛度过飞机升空的那一刻。阿剑的名片一直捏在手里。这个阿剑,活得很滋润的阿剑。心突然一提,很快就落了下来。飞机已经升空开始平稳飞行,我仍旧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只有闭上眼睛,回忆才有色彩。
  
  十多年前,我的生意伙伴阿琼和阿伟开了个工厂,委托我找一些工人。我在老家找了十几个,有男有女,大多是刚初中毕业的青年,对他们千叮咛万嘱咐,然后送上火车。我操心他们的安全,更担心他们的表现。虽然不是亲戚,毕竟都是老家的人,又是给最好的朋友帮忙。
  时间像流水,半年之后,那十几个人一团沙土般被冲散,有的回了老家,有的转到其他地方打工,只留下阿剑和阿英两枚石子。
  阿剑留下来是因为老实。老实是褒义词,另一层意思就是笨,笨往往和老实、实在、本分紧紧相联。阿剑像颗钉子一直扎在工厂,直到工厂倒闭才不得不离开。
  刚到工厂,其他人就问阿剑:“你是哪儿的?”
  阿剑很自豪地说:“襄樊。”
  “襄樊?”他们不知道这个地方,如果写在纸上很多人连音都读不准,“襄樊在哪儿?”
  阿剑笑了:“你们连襄樊都不知道?”
  那些人笑得更厉害:“襄樊好大哟,比广州还大。”
  阿剑一直生活在农村,所见过的最大城市便是襄樊。他虽然到了广州,但是一下火车就被面包车接到工厂。别人坐在面包车上好奇地东张西望,他却睡觉。阿英推他:“快看,广州夜景好漂亮。”他咕哝一句:“有的是时间看。”所以他对广州没有什么印象,但他知道广州比襄樊大。他不生气,仍旧憨厚地笑:“你们不知道襄樊?古时候叫襄阳,语文课本上有的,三顾茅庐就发生在襄樊隆中,我家就在隆中山下。”
  “噢。”那些人有了一点儿了解。
  “卧龙就从那里出山的。”阿剑一脸自豪的表情。
  “看呀,这条英俊的聪明绝顶的卧龙!”那些人又禁不住笑了起来。
  阿剑抓抓头皮,仍旧不生气。阿剑长得不错,五官端正,浓眉大眼,只是眼睛像两碗浆糊,透出一股呆气。
  他又骄傲地补充一句:“全国的铁路哪一条不从襄樊路过?”
  这一下子惹得哄堂大笑,连十几位同去的老乡也忍不住笑了。
  阿英说:“你莫犯傻了,快点干活吧。”
  阿剑就不再说话,只顾埋头干活。其他人总是借机喝水或者上厕所,阿剑像焊住了,一坐半天雷打不动。阿剑的认真被老板阿伟看在眼里。
  那天下班,工人们正朝宿舍走,突然下雨了。大家都跑起来,只有阿剑一个人在后面慢慢走。
  阿英叫他:“阿剑,你咋不快跑?”
  阿剑说:“跑什么跑,前头还不是在下?”
  众人都笑,阿剑呆到家了。阿伟却对阿剑另眼相看。他甚至给我打来长途:“这十几个人中,就数阿英和阿剑不错。如果可能,希望他们永远跟着我干。”
  我也很欣慰,毕竟有两个人给我争了口气。阿英呢,虽然还到工厂上班,身份却变了。因为她聪明伶俐,又长得好看,深受阿琼、阿伟的喜爱,让她到家里做了保姆。白天,她坐老板的车到工厂传达任务,起个监工的作用,晚上又坐老板的车一同回家。
  我和阿英的接触开始多起来,因为每次到广州都会见到她。至于阿剑,我已经记不清他的具体模样。当时把闹哄哄的十几个人送上火车,我根本没有心思去仔细打量他们。包括阿英,也是后来才发觉她有两分姿色的,也许是到了广州,做了保姆,营养跟上来了,皮肤蓄白了,脸上也添了光泽,衣着打扮也洋气了。有时候阿琼和阿伟忙不过来,就让阿英和司机到机场接我。阿英很机灵,学什么东西都很快,后来不仅在工厂负责,也常常到办公室帮一些忙。一些生意上的朋友见到阿英也很喜欢,就问阿伟:“这位靓女是谁?”
  阿英不在场,他们可以直接说是保姆。
  “哇!”那些朋友往往羡慕不已,“保姆都这么优秀!难怪你们的产品这么好!你们出手的东西没有一样不厉害。”
  即使有奉承的成分,阿琼、阿伟还是感到脸上有光。像小孩子炫耀奖状,他们也有意在一些客户面前展示阿英,陶醉在那种优越感中。
  当阿英的面,他们就不便说是保姆了:“我们最好的朋友阿里。”他们会指向我,“她是阿里的表妹。”
  
  阿英也一直以表哥称呼我。她经常给我讲一些阿剑的故事。
  工厂一台机器要换些配件。阿琼和阿伟商量后吩咐阿剑去办,让别人去不放心。
  阿剑从赤岗坐地铁赶到三元里,找到供应配件的店铺。店铺老板说:“接到电话,我们很快就配好了大部分,还剩四五个小配件,你明天来取吧。”
  阿剑摇头:“不中不中。工厂等着用。”
  店铺老板说:“我们已经在加工了,要等到很晚才能出来。”
  阿剑说:“不管多晚,我等。”
  当阿剑拿到全部配件时,地铁已经停运。他每次出门只带够最直接的乘车费,从不多带一分钱。他像抱着孩子流落街头的妇女,怀抱配件在地铁站口睡了一夜,当然也没吃晚饭。第二天上午,阿琼和阿伟正在商量要不要登寻人启事。他们打电话问过店铺老板,说昨天晚上人就走了。
  工人们说:“对阿剑来说,广州太大了。阿剑平时不上网不打牌,花两块钱买了张广州地图,没事时就看地图打发时间,但他还是迷路了。”
  大家正七嘴八舌地议论,有人看见阿剑抱着沉甸甸的一包配件站在机器旁边。
  阿伟又好气又好笑:“阿剑,你就不会打个的士,回来再给他车费?我可以给你报销啊!”
  那年年底,阿伟专门给阿剑发了一个红包。钱不多,两百块,已经够其他工人眼气了。“老板应该再加五十。”有人开玩笑。但是没有人再说阿剑坏话,大家都喜欢这个人。他没少替大家干活。
  春节前,回乡的火车票很难买。一些人就咬牙买了高价票。阿英身份特殊,老板给她买了往返机票。阿剑老老实实在一处售票点站队。他长了个心眼,带块饼子,怕站队饿了。饼子还真派上用场。他不敢喝水,怕憋急了上厕所,半天的队就会白站。当他慢慢前移,刚把手扒在窗台上时,窗口咔嚓一声关上了。售票处下班了,站队的人们一哄而散。阿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夜深了,他蹲在窗口下睡了一觉,第二天乐呵呵的以第一名买到返乡的火车票。
  
  我第二次见阿剑是在白天鹅宾馆。距送他上火车已有三年时间了。那是因为阿琼和阿伟有了儿子,要庆祝周岁。他们决定宴请几名优秀工人,阿剑是第一个被列进名单的。
  自从老板有了儿子后,阿英忙了,很少出门。我在广州,如果不到阿琼和阿伟家里,很少能见到阿英。
  那天,阿英抱了老板的儿子,面庞虽然白里透红,但明显憔悴了许多,带孩子是很辛苦的。
  阿英告诉我:“表哥,今天阿剑要过来。”
  我说:“很想见见这个传奇人物。”
  阿英说:“这是他第一次进五星级酒店。昨天早晨打电话征求我的意见,我让他穿一套西装。我忘了他从来不穿西装的。他呀,竟然专程跑到白马服装批发市场,花350元买了一套。我今天也想见识见识他的模样。”
  正说着话,阿剑和一帮工人来了。我一眼就认出他,因为他在那帮人中是最英俊也是最拘谨的一个。刚剪的头发,刮得青光的下巴,笔挺的西装,黑亮的皮鞋,眼睛里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兴奋。那天阿剑喝了很多酒。阿琼和阿伟给客人敬酒时,专门多敬了他。阿伟说:“阿剑,喝好,今天不生产,一定喝好。”阿伟话音未落,阿剑已经把满满一高脚杯的酒倒进了喉咙。阿伟爽朗地笑着,抬手拍了拍阿剑的肩膀示意他坐下来。喝得太猛,阿剑双眼被呛得灵光闪闪。他在众人的巴掌声中陶醉着。阿剑是被工人们搀扶着回去的。
  
  那以后一直没有见着阿剑,只听阿英偶尔谈起。阿剑在工厂干了五年,成为一名元老。别的工人干一段日子就会跳槽,能留下来的也不会有多少积蓄。阿剑却攒下了三万元。阿剑凡事都要征求老乡阿英的意见,把存款数目也毫不保留地告诉了她。后来,阿剑谈朋友了。
  “他个傻帽!简直是憨瓜!没有比他更愚蠢的了!”阿英用了一大串夸张的词语。阿剑爱上一位川妹子时也征求过阿英的意见,阿英极力反对。阿剑的魂像根绳子,已经彻底被川妹子攥在手里,给她买手机、戒指、项链,钱花完了人也跑了。
  “我都懒得提他。你不问他,我都把他给忘了。”阿英一个劲地摆头。
  阿琼给我打来长途电话,开始还很镇定,后来忍不住嚎啕大哭,并伴以粗俗的咒骂。
  我也没有想到,阿伟竟然和阿英搞上了。阿英在几年时间里已经打了几次胎。我立刻飞到广州。阿英像一滴水融入珠江不见踪影。我和阿琼、阿伟,还有他们的已经能说会跳的孩子一同就餐,有说有笑,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分开手,他们两口子却在电话里分别陈述自己的感受。“劝和不劝分”,这是我们老家劝人的一条原则。我对他们的陈述不敢轻易发表任何意见。清官难断家务事,任何人卷入这种事情都很难处理的,既要权衡各种关系,又要构建和谐社会。
  因为牵扯到太多的利益无法分割,阿琼他们没有离婚,但生意受到重挫,加上政策和市场的变化,那个工厂关闭了。工人们像倾巢的鸟般散去。
  他们伺机而动,潜伏了一年才另起炉灶。我与他们没了业务往来,又出现那些不愉快,逐渐疏远起来,只是逢年过节发个短信象征性地问候一下。彼此之间的关系,就像沙漠上的季节河一样成为断断续续的虚线。
  这次我到广州参加一个交易会,思前想后,还是发短信通知了他们。阿伟亲自开车到机场接我。时隔五年,他发福了,腆了肚子,像一辆坦克。他前面的皮带兜在肚皮下,后面的勉强挂在屁股上。他的裤子好像随时都会溜下去。他还是那么爽朗地笑着。我们亲昵地拥抱,然后紧紧地握手,使劲地摇着胳膊,还像以前一样无话不谈。
  “阿英是个不错的女孩子。她租了房,我经常去看她。开始还谈很多东西,后来见面就上床,搞完就分手,慢慢就淡了。我给她一笔钱,让她读了几年书。以后再没有联系,连电话号码都不知道。真没有联系,你应该相信我。不能再联系了,她应该有她的生活。”他边开车边聊,“我现在只想努力做生意,过幸福日子。”
  阿琼和孩子已经在酒店等候我们。岁月不饶人,阿琼原来苗条的身材也有了惊人的变化,像个橄榄球,两头尖,中间大。饭后,到他们家中坐了一会儿,见墙上挂了一家三口的合影,特大的镜框,几乎要赶上真人的比例。照片旁还挂了个大大的“佛”字。
  “多幸福啊。”我发出由衷的感慨。
   “告诉你,我又有一个儿子了。昨天刚做了B超。”阿琼抚着肚皮,英雄母亲的骄傲铺满了一张脸。
  “我还以为你吃胖了。”我为自己的马虎而自嘲。
  “有什么感受?”她问。
  “幸福!”我说,“我一直没要孩子,这次回去后赶紧要孩子,生一窝孩子!”
  “我认识了一位法师,这个佛字就是他写的,开过光的。将来准备请他给孩子起名。”她说。
  我从内心里嫉妒起他们的幸福了。
  
  在广州的会议收获不小。我结识了许多新朋友,都有了初步合作的意向。为了巩固成果,我改变了计划,决定多待两天,原来订的机票要随之更改。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用甜美的声音征求意见:“先生,您原来的机票要先退掉,缴百分之十的手续费,然后才能换新的机票。如果您无异议,我们很快将机票送到您下榻的酒店。”
  送票的竟然是阿剑。我已经不认识他了。当时我正在整理会议资料,地毯上扔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宣传册。门铃响起,我打开门让他进来,根本没有想到看他一眼。我已经把手续费准备好了,就扔在茶几上,只等他掏出机票。他却老望着我笑,我礼貌地回他一笑,觉得很熟,特别是那双大而散光的眼睛。正纳闷间,他开口了:“又见到您很开心。这是我的名片。”
  我接过名片,立刻做出夸张的喜悦,也有些意外的惊喜。我不但用力握他的手,还使劲拍他的肩膀,让他坐下来。
  他踮了脚尖跳几步,怕踩着了画册。
  “这些东西都没用处了,踩吧。坐,快坐。”我给他打开一瓶矿泉水,“阿剑越来越帅。我简直不敢认了。”
  他仍旧言语稀少,朴实而迟钝。他从工厂出来就找了这份工作,整天骑了自行车在广州大街小巷送票。
  我说:“广州禁摩托车,骑单车虽然辛苦,却能锻炼身体。”
  “我来广州十多年只做了两份工作。这第二份工作,应该能长期做下去。这份工作好,收入还行,不用买衣服。我穿公司发的统一制服。”他奓开胳膊给我看。
  “结婚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嗯。和阿英。”他有些腼腆,两只手不住地摸背包的底角。
  阿剑还要骑车到别处送票。我没敢留他多谈,把他的名片装进兜里,拍了拍。
  到机场前,阿琼请我吃了一顿饭,位于市郊的一处农家餐馆。司机带了她儿子在池边钓鱼。
  “阿伟这些年可没闲着,像不知疲倦的蜜蜂,早晚会累死在花蕊里。”她说,“玩腻了就换,越换越勤,也不知他换了多少。我只管审查每月的财务报表,收账。很多事情眼不见心不烦。手攥紧了,沙会漏完的。”
   “我见到阿剑了。”我告诉她,“他在送机票。”
  她并不怎么感兴趣:“还活着?这种人耐活。”
  “当然,活得有滋有味,从某些方面说比我们还幸福。”我没提阿英,尽管那样会激起她的兴趣。
  “没经历过之前,以为拥有了财富就拥有了幸福。只有经历过了,才会明白幸福与地位、金钱、名声没有任何关系。”她感叹万千,“聪明者烦,糊涂者安。简单就是幸福。越简单越幸福。”
  我说:“简单可能伴随着空虚。”
  她说:“你说的是生活简单,所以你这么多年不要孩子。我指的是头脑简单。简单就是充实。欲壑越高,越填不满,越感到空虚。实即是空,空即是实。”
  她越说越玄。我想起她家客厅挂着的“佛”字。味道鲜美的饭菜,在我们口里却显得寡淡。
  登机前十几分钟,我接到阿英的短信。
  她说:“表哥,知道您到广州了,条件有限,没能接您喝杯茶。请谅解。”
  我说:“不客气。回老家时我为你们接风。”
  她说:“无颜回去。生活不理想。”
  我说:“你现在不挺幸福嘛。”
  她说:“我做安利,收入一般。阿剑太笨。唉。”
  我仿佛听见她的那声叹息。一个机灵的女人和一个本分的男人,可以互补,甚至是黄金搭裆,又是老乡,有什么可叹气的?一定是女人的虚荣心在作怪。
  我编了一条短信:“身在福中不知福。”随后删掉。
  又重新编:“最好的不一定最合适,最合适的才是最幸福的。”想想,仍旧删掉。
  “祝你幸福。”
  我给她发出最后一条短信便关机了。
  “先生,请问您喝点儿什么?”空姐甜美的声音像镊子掀开我的眼皮。
  “一杯白开水。”
  我边喝水边欣赏舱外的过眼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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