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之际的诀别

2011-01-01 00:00:00裴指海
长江文艺 2011年2期


  一
  
   我老了,老眼昏花,连对面的人都看不清了。岁月是一条漫长的河,我在水中看到了他的脸。长长的队伍从我面前走过,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年轻战士的脸庞挂满汗水,空气嗖嗖地颤动着,汗水溅到地上,热气腾腾的尘土飞扬,他的笑容从哗哗流动的水中飘了出来,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样,还是个天真的少年。我眨了一下浑浊而又衰老的眼睛,再睁开时,炮弹一颗接一颗地落下来,他在战场上向我呼喊着。我把身子直了起来,但聋了很久的耳朵始终听不到他在呼喊什么。我向前伸出手来,但他还是被已经疯掉的炸弹击中了,身子斜斜地倒在了地上,脸上的血往下流着。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了,那里只剩下像生了锈的黑洞洞的枪口,充满哀怨地盯着我。我拼命地向他跑过去,跑啊跑啊,那么短的一段距离,就是跑不到他身边,眼睁睁地看着他慢慢地垂下脑袋,慢慢地死去了……
   我又做梦了,坐在冬日温暖的阳光下做梦了。
   这几年总要梦到周三元,坐在椅子上打一个盹都能见到他。同样的梦翻来覆去地做,我从来都没能跑到他身边,从来都没能拉着他的手。睡不着的时候,我同样被他折磨着,总想起他。很多年前,他就一直跟着我了,哪怕我死了,他也会和我一起进入坟墓。我什么都经历过了,死神正在悄悄到来,我不害怕,我只是有点犹豫,我那时见了他,该怎么对他说呢?
  
  二
  
   这个兵是我捡来的。那是大牛山之战时的事情了,我那时是A团一个连队的指导员。刚开始我们A团打得不是很顺利,攻上去了一个小山头,又被敌人拱了下来,伤亡了一些人,就撤到附近的那坡村休整,算作预备队了。整个村庄都住满解放军了,许多连队没地方,就躺在晒麦场上让太阳烤着。我们连的运气好,一下子就找了个地主家。这个地主姓周,夫妻两个,还有一个儿子,十六七岁的样子。那夫妻两个吓得够呛,站在八月炙热的院子里和我们说话时,身子像病人一样晃动着,嘴唇苍白,声音像被风扯散的薄云一样破破碎碎。倒是他们那个儿子胆子大,围着我们的战士转,特别喜欢战士们身上背的枪,眼睛像少女的手抚摸着丝绸。他父亲惊恐地看着我们,喊他两三声,他都没听到,目光还是粘在枪上面,再也扯不开了。
   那个战士逗他说,是不是想摸摸我们的枪?他抬起头,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害羞的笑容像田野里刚刚绽开的花朵。那个战士就把枪给他了,他拿了起来,小心地抚摸着那支枪,目光灼灼地打量着枪上每一个部件,仿佛燃烧的火焰拥抱着木头,简直要把枪熔化了。我们笑呵呵地看着他,他也不害怕,走到门口,举枪对准了树上的一只鸟,手也扣在扳机上了,眼睛里也有了黑色的杀气。枪身黝黑冰冷,但它会附体的,他本来还是一个很腼腆的孩子呢,枪一到手,身上就散发出了冷酷的血腥味。我忙让那个战士把枪拿走。他还舍不得,眼睛眨都不眨地跟着那支枪走。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他叫周三元。我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个名字,心里还在想,连中三元嘛,这个名字还挺好听的,透着一股文化味。
   我就对他开玩笑说:“你这么喜欢枪,那就跟着我们当兵去吧。”
   谁知他却当真了,仰着脸,两眼热烈地看着我,冲着我喊:“真的吗?真的吗?”
   他爹他妈就站在旁边,嘴唇像落了一层霜一样更加苍白,面孔抽搐着,使劲地盯着他看,恨不得眼睛里装上钩子,把他们的这个宝贝儿子钩过去藏在身后。但他们还不敢过来把他拉走。
   我摇了摇头,朝他们笑了笑,安慰他们说:“老乡,我是开玩笑的,我们打完仗就走,你放心,我们不会把你的宝贝儿子拐走的!”
   两人感激的目光汹涌地覆盖过来,老头搓着手,挂着一脸的尴尬,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说:“长官说哪里了,长官说哪里了,他人小,不懂事,过一阵子,还要去省城读大学呢。”
   他愣愣地看看他爹他妈,又看了看我,眼里燃烧的火焰慢慢地熄灭了,他竭力地克制着,但还是克制不住,嘴巴抽搐了两下,眼睛里已经有泪水要出来了。他走到一边,蹲在地上,抱着脑袋不吭声了。
   我们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第二天早上,战斗一开始,就把挂在天空中的太阳都打没了,全是黑色的滚滚硝烟和不分个儿的枪声炮声。我们旅主攻大牛山,从早上一直打到太阳朝西斜了,才把大牛山拿下来。我们连队百十个兄弟,最后只回来了二十来人,大部分还都带着伤。炊事员过来送饭,见到我们闷着头坐在那里,问我们:“其他的兄弟呢?”没有人理他。他这时自己也看出来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嘴巴一咧哭了,哭声像刀子一样撞击着我们的胸口,我们也放声大哭,怎么也止不住。每次战斗都是这样,一个连队说没了就没了。我是指导员,不能像他们那样总是放任伤感的感情,我使劲地忍着,擦了一下眼泪,过去揭开了饭挑子,雪白的馒头,还有白菜、肉块和豆腐烧成的烩菜。我咬着牙使劲地忍着不让自己再流泪了,舀起一勺子烩菜,大声地招呼弟兄们起来吃饭,吃饱了饭才有力气杀敌人……
   我们回到那坡村时,远远地就看见周三元正爬在村口的一棵老槐树上。这棵老槐树要两三个大人才能合抱,枝叶茂盛,满身都是像人腿一样粗的树枝,树枝上还会长出像小孩胳膊一样粗的小树枝,垂在地上。他顺着树枝溜下来,看到我们,兴奋地比划起来:“你们打得真猛啊,子弹像刮风一样呜呜地叫,我看见你们一拨一拨地往上冲,还拼了刺刀!你们真厉害!”
   残酷的战斗过去,人们的心情总会有点不好。我没好气地对他说:“打仗有什么好看的,是会死人的!”
   他一点都不害怕,脸上还是笑嘻嘻的:“那当然了,可你们最后还是打胜了啊。”
   我瞪了他一眼:“你看看,我们这一连人只剩下二十来人了,其他的人,都不见了……”
   我的泪水又要出来了。谁知他却立即接上来就说:“那你们肯定需要人,你们把我带走吧。”
   我皱着眉头看着他,觉得他的想法很可笑,坚决地摇了摇头:“你想当兵,我们欢迎,但你爹你妈不会让你当兵的……”
   他说:“你们可以偷偷地把我带走。”
   我们当然不会这么干的,我们的战士都是自愿来当兵的,都是父母妻子同意的,敲锣打鼓戴着大红花送到部队来的,我们不会像国民党的部队那样强行把人拉走的。他当然也没能当上兵,无论他如何央求他爹他妈,甚至像个女人一样哭了,他们还是不同意他跟着我们走。他是家里的一棵独苗,如果换了我,我也不会答应的。战争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样好玩,而是残酷吞噬生命的怪兽。我们的生命无足轻重,但他们地主的生命就不一样了。所以,我们就装作没看见,没人替他说话,甚至也没把他放在心上。
   我们当天晚上就转移了,部队还是强行军,一个晚上没有休息,第二天早上接着走。一棵棵高粱在烈日下耷拉着脑袋,一株株玉米卷曲着泛黄的叶片,毒辣辣的太阳比那些敌人还要狠。到了中午,我们坐在路边休息时,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远远地向我们跑来,扯着嗓子喊着:“等等我,等等我……”
   我愣了一下,听出来这是周三元的声音了。他跑到我们跟前,赤着脚,两只鞋子挂在脖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整张脸上都渗出白花花的盐渍了。但他还是咧开嘴很开心地笑了。我刚要问他来追我们有什么事,他张嘴就来了一句:“我要当解放军!”说完,一头栽倒在地上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我的心像被烙铁吱吱地烫了一下,眼睛发酸,感动得想流泪。我忙让两个战士过来,把他抬到树阴下,把剩下的半壶水灌到他嘴里,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脸蛋,总算把他弄醒了。他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问我:“指导员,我能不能参加解放军?”
   我回头看了看,这时已经离开他们村庄有百十里了,如果不要他,让他一个人回家,路上也不太平,还有土匪什么的,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再说,天气也太热了,吃的喝的都没有,他能不能走回去还是个问题。我想了想,就只好答应他了:“那你就留下来当兵吧。”
  
   他很开心地笑了,我们也很高兴,这不是白捡了一个兵吗?
   他告诉我们,我们走的那个晚上,他一直没敢睡,等他爹他妈都睡着了,他就偷偷地爬起来,顺着我们行军的方向追,一路上都是跑着的。他说完就问我们:“能不能给我发支枪?”
   我们给他发了一支步枪。他拿着枪,眼睛里放光,一点都不像是个刚刚中暑的人了,他把枪抱在胸前,用手把它摸遍了。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人,枪就像他新婚之夜的婆姨一样。
   那天,他背着这支枪,劲头比谁都足,步子迈得比谁都大,腿也不跛了。那时我就想,这是一个好兵,好好培养,一定是个好苗子。
  
  三
  
   我一直都很感激周三元,我能活到现在,住在这个像花园一样的省部级干部才能住进来的干休所里,能平平安安地活到九十多岁,坐在温暖的阳光下安享晚年,全是因为他救了我。我的命是他给我的。就是这么一个地主的儿子,当兵以后,就救过我好几次命。
   我们接下来打的第一仗就是麦城战役。
   麦城战役是场很大的仗。我们是主力纵队,带着两支地方部队,一共有六个旅,要把敌人的两个主力旅消灭在麦城。作战命令一下达,我们整个纵队一路向东,整天都在跑,脚底板起了大大小小的泡,被石子硌着,疼得人咬牙咬得脸都变形了。人都累得东倒西歪,有些战士跑着跑着就累死了。我就亲眼见过,我们A团有个战士突然就倒下来了,排长还以为他是中暑了,赶忙去扶他,这才发现他已经死掉了,脸色灰暗得像炮弹翻过的土地。
   我们纵队是第一个赶到麦城的部队。那两个地方部队还在半路上。按道理讲,我们应该等一等,但纵队司令员等不及了,想先把外围的一个寨子打下再说,那里只有敌人的两个团。司令员来给我们动员,他说:“妈呀,这是天大的好事,敌人才两个团,送到嘴边来了,今晚我们搞它个速战速决吃掉它,让那些地方部队看看我们野战军老大哥是怎么打仗的,让他们开开眼界!”
   但事情就是那么不凑巧,我们赶到那个寨子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接着就下起了暴雨,雨水打在脸上,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寨子周围都是黄土地,被雨水一淋,成了烂泥巴。侦察员回来报告说,那个寨子寨墙有两人多高,是用黄土掺着稻草、麦秸筑成的,十分坚固,并且寨子外面挖有宽宽的壕沟,积满了雨水,攻击起来比较困难。几个团长有点犹豫,想等到天晴了再打。我们团长是李二苟。他很能打仗,后来成为了将军。他是最反对打这一仗的。但司令员说,天气不好,我们困难,敌人更困难,时间不等人,坚决把它打下来。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晚上6点30分,战斗打响了。我们都是卧在水稻田里,站起来鞋子陷进泥里,只能光着脚丫子冲锋,冲不了两步就滑倒了。这是周三元第一次参加比较大的战斗,抱着枪往前冲着,跌倒了,呼地一下就又站起来了,敌人的机枪子弹打在他身边的泥水里,溅起来的水花像雨点一样,他还是闷着头向前冲着。敌人打出了照明弹,把天空打成了白昼。老战士们有经验,立即卧倒了,周三元和几个新战士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发愣。我趴在地上大声地冲着他们喊:“快卧倒!”话音刚落,敌人的机枪扫过来,周三元身边的两个新战士一下子被打倒了,那枪是打在头上的,血像箭一样地射出来,溅在了周三元的身上。他在脸上抹了一下,低下头一个劲地盯着自己手上的血看。他可能是懵了。我忙跳起来弯腰跑了两步,扑过去把他按倒在地上,大声地训斥他:“你想找死吗?干嘛不卧倒?”
   他扭过脸,脸上粘着泥巴,溅到他脸上的鲜血像一条条虫子向下爬着,他愣愣地看着我,喃喃地说:“他们死了……”
   我瞪了他一眼:“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你跟着我,别再瞎冲了!”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不停地流着,那些泥巴和鲜血被冲刷掉了,他的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些红晕,他充满感激地看着我,使劲地点了点头。
   那些照明弹慢慢地落了下来,溶化在了哗哗响着的泥水中。我们再次爬了起来,向着那闪着火光的寨子冲去。我们涉过了水能淹到脖子的壕沟,爬到了寨墙根,赶紧把梯子架起来。梯子一靠到寨墙上,我的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倒了,我们带的梯子太短了,靠在墙上,还有一大截子够不着。部队就拥在寨墙下,敌人居高临下地扫射着,手榴弹在前后左右爆炸着,溅到你身上的,根本就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战士身上的血了。
   我赶紧让战士们把绑腿解下,把两个梯子接起来。刚准备好一架梯子,靠在墙上,正要往上冲时,团里来了一名通讯员,冲着我们喊:“赶快撤下来,不要打了!”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以为自己听错了,仗都打到这份上,怎么能不打了呢?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也不知道,团里让这么通知的。正在这个时候,敌人又是一排手榴弹,可我哪里知道,还冲着通讯员大声吼着:“你说什么?声音再大些!”如果不是周三元,我那次肯定也会被炸死的,他一下子冲过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抱着把我摔在地上,死死地压在了我身上。手榴弹响成一片,炸得我耳朵嗡嗡地响。站在我面前的通讯员不见了,在我身边的几个战士也被炸死了,梯子被炸飞,碎片掉在蓄满水的壕沟里,那里还漂着几具战士的尸体。
   我以为周三元也死了,伸出手去摸他,他趴在我身上,一动都不动。我把他推到一边,翻身坐了起来,借着敌人的照明弹一看,手上全是黏乎乎的鲜血。他的后背被弹片伤着了,正在汩汩地流着血,他已经晕过去了。我忙撕下一块军装,简单地给他包扎了一下,让几个战士抬着他撤退。
   下来了才知道,纵队见偷袭不成,打成了一个攻坚战,再加上天气不好,只好当机立断撤出战斗。这场仗打得很窝囊,仓促投入战斗,又匆忙撤退,连许多伤员都没有能带回来。特别是我们A团,团长李二苟负伤,我们营的教导员也牺牲了,我就接着当了教导员。
   幸运的是,周三元没什么事,那几块弹片伤得并不深,他在团卫生队休养了十来天,就又回来了,我的通讯员在这次战斗中牺牲了,我就让他过来当了我的通讯员。营长还有点不放心,说:“老刘,他可是地主的儿子,才刚当兵几个月,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放在你身边,放心吗?”
   我笑笑没吭声。在那种时刻,死了那么多人的时候,别说是新战士,就是老战士都会有点害怕的。周三元很难得,我当兵这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新战士,第一次参加战斗,并且是那么残酷的战斗,他居然还能保持冷静,把我推到一边,还扑在了我身上。这像是一个地主儿子的举动吗?不错,他的确是个地主的儿子,但他又和别的地主子女不一样,他是天生和我们无产阶级贫下中农有感情的。我那时就下决心要好好培养他,让他成为一名合格的优秀军人。
   现在回想起来,我看人是很准的。我至今还是这样认为的,像周三元他们那种阶级的人觉悟了,说实话,比我们这些大老粗们更加勇敢,也更加相信共产党,是会铁了心跟着党走的。周三元就是这样一个人。
  
  四
  
   人老了真是奇怪,眼前发生的事儿,一转身就忘了。亲人来看你,你明明是看着他长大的,但就是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了,更不记得他是老大还是老二了,甚至连昨天刚来过的孙子也不认识了。但那些遥远的往事却像昨天发生的一样,不但记得枯燥的日期,甚至连几点几分都清清楚楚的。那些炮弹呼啸的声音就像刚刚从头顶上滑过,总是不由自主地要缩缩脑袋。
   我总是看到周三元,他的一生和我交叉重叠,那么清晰。我明明看到他的身子吊在那坡村老槐树上在风中晃荡着,布满青筋的脚被野草划开了一道道血印子,然后他就从树上跳下来成为了一个少年,兴奋地朝我们比划着,他的唾沫星子甚至溅到了我苍老的脸上。我看到在淮海战役的战场上,他呼喊着,向前冲锋着,然后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鲜血覆盖了苍白的脸。眨了一下眼,已经是在长江边了,他背着背包,笑呵呵地看着我,像是从远方回到家里的游子。阳光在他脸上跳跃,他背后的墙上贴着“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标语。
  
   我紧紧地抱住了他,他的胸口热乎乎的。在那一刻里,我甚至有点恍惚,他是我的兄弟,也是我的孩子。可是其实,他就比我小了五六岁而已。
   周三元回来得正是时候。淮海战役伤亡大,连队很缺干部。我让他当副排长时,有些人还有意见,一是因为他是地主家庭出身,二来淮海战役时负伤住了院,没怎么打。但我还是说服他们了,周三元已经当了一年多的兵,一直表现得很勇敢。我们共产党人只看个人,不看家庭出身,再说,也就是一个副排长,用不着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我这么一说,他们也就不好再反对了。
   我要实事求是地说,周三元身上还是有缺点的,那就是有点小资产阶级情调。我们渡过长江以后,开始在江南千里追击敌人。敌人像被洪水卷走的树木和枯草,仓皇地在历史的洪流中挣扎,在荒野中奔逃,在不为人知的沟壑中死去。那些拖家带口的军官,命运更惨。我们就是在那时遇到那个漂亮的少妇的,她坐在路边,二十多岁的样子,烫着发,涂着比伤口上的鲜血还要红的口红,穿着一件奇怪的碎花旗袍,外面套着一件肮脏的旧军装,没有穿鞋,脚上都是被划出来的血道子,耳朵被子弹擦伤了,鲜血凝结成一个圆珠,像挂着一个枸杞子做成的耳坠。她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女孩,扯着嗓子哭着,嗓子哑了,声音就像蜘蛛丝一样,让你听着总怕会突然断了。我们问她是怎么回事。她惊恐地抬起头看着我们,枸杞子做成的耳坠啪地掉在地上碎了,她的耳朵又开始嘀嘀嗒嗒地流着血,像鲜花一样点缀在旗袍上。她的声音像压满雪花的小草一样虚弱颤栗。她说,孩子的爸是个旅长,部队被打散了,他带着散兵往南边跑了。我们笑了笑,没再吭声。部队刚走了两步,周三元凑过来低低地对我说:“教导员,这兵荒马乱的,好多国民党兵都成土匪了,她一个女人家,还有这么小的一个小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呢?咱们是不是把她带上,送到旅医院或者文工团,和那些女同志呆在一起?”我正想着怎么回答他时,营长看着周三元,脸上露出了戏谑的笑容,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大声地问他:“周排长,你是不是看上她了?”周三元的脸腾地红了,他吃惊地看着营长,嘴唇嚅动着却说不出来话,他的精明能干全不见了,像个笨手笨脚的哑巴一样。营长扭头看了看那个女人,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撇了撇嘴,朝她吐了一口唾沫,狠狠地说:“她是官太太,整天吃香的喝辣的,现在让她吃点苦头是应该的,别管她!”他这样一说,我也不好说什么了,只好顺着他的口气说:“就是就是,她丈夫还是个国民党军的旅长,谁知道他杀过我们多少人啊!”
   周三元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不吭声了。我看了看他说:“走吧,走吧,别管她了。”他跟着我慢慢地走了两步,回头又看了看那个女人,喃喃地对我说:“教导员,我不是同情她,我只是有点不忍心……”他的目光胆怯而又倔强地盯着我,他显然心里已经有了某种决定,想从我这里得到支持。我警惕地问他:“你要干什么?”他说:“我想把自己的干粮留给她。”我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营长已经像尊战神一样大踏步地向前走了,我扭过头来看了看周三元,阳光落在他的脸上,这张脸坦荡而值得信赖。我向他点了点头,说:“你动作快点,咱们还要行军。”喜悦的光芒照亮了他的脸庞,他轻快地应了一声,飞快地跑了回去,把自己背包里的干粮和一双布鞋掏了出来,放在了那个女人的跟前,轻声地对她说:“大姐,现在很乱,你就不要乱跑了,在路边等一等,我们后边还有部队,他们会收留你的……”女人的哭声滑落地上,她慌慌地抬起头,茫然而疑惑地看着他。周三元的声音温暖而又让人放心:“大姐,你不要怕,我们解放军不杀俘虏,你把孩子带好,说不定全国解放了,你还能见到你丈夫……”我不禁摇了摇头,她又不是我们的人,他操什么心呢?连忙大声地催着他快走。
   是的,那时我就看出来了,周三元不仅仅是他的家庭出身问题,还有他这种柔弱的性格,迟早都会出事的。一想到这,我的心就揪起来了。这一年来一直在一起,他像影子一样跟着我,我们之间不仅仅有兄弟一样的战友感情,我对他还有一种怜惜之情,就像一只老母鸡,总想伸开翅膀罩着他。
   我所担心的事情很快就来了。部队打到重庆时,周三元这时已经是二排的排长了。部队开始休整,进行诉苦教育。按照惯例,诉苦时都是干部带头,说得越苦,哭得越伤心,才能影响带动下面的战士们,才能把对剥削阶级的仇恨煽动起来。周三元没有这样的事,他只能一再鼓动大家,但战士们大多数都是穷人出身,人都有虚荣心吧,觉得说家里穷怕丢人,有人站起来了,也是草草地应付几句,不但没有人痛哭流涕的,还常常冷场了。
   连队的沈指导员听说二排的诉苦教育进行不下去了,急吼吼地赶过来,进来就瞪了周三元一眼:“你先给我站到一边去,看看我是怎么搞的,好好学着点!”他威严的目光在全排战士脸上扫了一遍,指着缩着脑袋坐在第二排的曹保孩:“你来说说你家是怎么被地主迫害的。”曹保孩是太行山根据地来的老战士,觉悟应该很高了,沈指导员很有把握地挑他先说,本来指望让他打开局面,但他却是一个腼腆的人,平常话就不多,人多的场合更容易紧张,他的脸红到了脖子根上,像个怕冷的疟疾患者,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里,额头上的汗水密密麻麻地淌了出来,他用袖子擦了一下,瞪着沈指导员,嘴巴嚅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沈指导员背着手,在沉默的茅草屋顶下来回走动,布鞋吧嗒吧嗒的单调声音,敲在每个战士单薄的心上,他们个个缩着肩膀,勾着头坐在那里,仿佛放了一屋子僵硬的石头。等了半天,曹保孩仍旧没有出声,眼睛张得大大地呆望着前面,浑浊的呼吸像被子弹打断的树枝一样零零碎碎地掉在地上。沈指导员盯着他看了半天,痛苦地皱着眉头,想把那些已经燃着的火苗熄灭在瞪圆的瞳孔里,但他还是失败了。他冲到曹保孩的跟前,把手指捣在了他的鼻子上,声音砸了下来:“你个混蛋!让你控诉地主剥削阶级的罪行,你怎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你没受过苦吗?你没受过苦,那你为什么还来当兵?”
   曹保孩的脑袋本能地向后仰了一下,像撞到了墙一样立刻弹了回来,抖动身子立正站好,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赶集时,区政府的人过来,给我戴上了大红花,我、我就来当兵了……”
   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说,就像在屋里扔了一颗手榴弹,把那些勾着头的战士们都惊醒了,特别是那些刚从国民党部队里俘虏补充进来的解放战士都愣住了。我们总是教育他们说,我们的战士是自愿参军的,不像他们,是被拉壮丁拉来的。那些解放战士一会儿看看曹保孩,一会儿看看沈指导员,都是一脸的疑惑和不安。这个娄子真是捅大了,沈指导员脸骤然变色,他痛苦不堪地哆嗦着嘴唇,一连说了几个你你你,下面却说不出来话了。最后干脆捣着曹保孩的鼻子,在那里大声嚷嚷:“你混蛋,你撒谎!你是反革命!”
   曹保孩吓坏了,茫然地看着沈指导员,突然哇地哭了,一边哭着一边打自己的耳光,噼噼啪啪落在脸上,一个手印盖着一个手印,不停地埋怨自己:“你这个臭嘴巴,不让你说,你非说,这下好了,你成反革命了吧……”
   周三元一直站在旁边,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本来可以不吭声,但他还是过来了,抓住了曹保孩的手,声音很低,但却很严厉:“够了,说错话了就是说错话了,改了就好了,打自己干什么?”然后他扭过头,温顺的脸上充满诚恳,带着商量和讨好的口气对沈指导员说:“指导员,你别生气,保孩是个老兵,打仗很勇敢的,他不会是什么反革命,就是有点慌张,说错话了。保孩,你自己说说,你是不是记错了?”
   曹保孩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泪水蜿蜒挂在粗糙的脸上,两眼放光地看着周三元,一个劲地点头:“排长,排长,我是记错了,我是自愿参军的,我是自愿参军的……”
  
   沈指导员的脸色更难看了,他扭过头,歪着脑袋,很奇怪地盯着周三元,像在仔细寻找着什么。他好像找到了,绷紧的脸松弛下来,背着双手,围着周三元转了两圈,然后在他面前站定了,脸上的表情愉快而满意,甚至还带着微笑:“我终于知道你们排怎么诉不起苦来了!”
   周三元一脸疑惑地看着指导员,一副还没有从梦中睡醒的样子。指导员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眼睛眯了起来,那目光就像在战场上肉搏时见到了敌人一样。他伸出食指,用力地捣着周三元的肩膀,恶狠狠地说:“你这个排长就是地主的儿子,你站在这里,谁还敢声讨你们这些剥削阶级的罪行?”
   周三元的脸腾地红了,但他还是倔强地看着指导员,低低地说:“我爹我妈都是好人,我们家不是地主,他们从来没有害过人!”
   现在回想往事,我这颗苍老的心还会抽搐着疼痛,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我很了解周三元。他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从来都不像我们这些大老粗干部毛毛躁躁的,他对他手下的战士都很好,像一个大哥哥一样,排里工作一直都很好,营里是非常清楚的。沈指导员应该也清楚,他不可能在二排把周三元怎么着的,没人会听他的。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我正在看着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全国要解放了,毛主席让我们每个干部都要好好学习这篇文章,不能学闯王进京,革命建设任重而道远。
   那时的每一寸空气里都充满了胜利的歌声,旧世界已经腐烂死掉,革命浩浩荡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沈指导员充满信心,周三元的嚣张是暂时的,战士们的眼睛是雪亮的,只要把道理讲清了,他们觉悟起来,就会爆发出无穷的力量。从这一点来说,群众是多么需要教育啊。他回过头来,瞪着周三元:“好,你还不承认你家是地主,你有种!我今天就要把你们这些剥削阶级的嚣张气焰打下去!”
   沈指导员很快就把整个连队都集中起来了,让周三元到台上讲讲他那个地主家庭是如何压迫剥削农民的。
   周三元已经完全清醒了,但他采取了一种错误的抵制态度。他慢腾腾地到了台子上,歪着头看着沈指导员,口气执拗而坚决地说:“我们家不是地主,我没什么好讲的。”沈指导员瞪着他,说:“你这是什么态度?”周三元也瞪他,目光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怒:“我就是这态度,我们家没做过坏事,你凭什么说我们家是地主?”他这个样子把沈指导员彻底惹火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周三元,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带着几分讥讽的神情,慢悠悠地问他:“你们家不是地主,那你说说,你们家怎么会是你们村里最富的,地是最多的?”
   周三元声音很大地说,那是因为他们家比别人家都要勤快,周家是靠几辈人省吃俭用才攒下这份家业的。他爹每天比谁都起得早,挎个篮子在路上捡粪,他妈每天都纺布,累得腰都弯了……
   他说的可能也是实话,我见过他父母,看得出来,不是那种养尊处优的人,但在这种情况下,他说的这种话是很不合适的,整个部队正在进行诉苦教育,上下都洋溢着仇恨的情绪,同仇敌忾的种子已经播下,就等着收获了,空气里都散发着火药味,随时都可能会爆炸。沈指导员不慌不忙,脸上一点看不出生气的样子,只是带着明显的蔑视,朝他撇了撇嘴,问他:“那么大一个村子,别人家没吃没穿的,就你们家富,要不是你们家剥削他们,他们怎么会那么穷?”
   周三元脱口而出:“那都是一些二流子,要么抽大烟,要么赌钱,要么太懒,他们穷,怎么能赖到我们家头上?”
   他多么傻啊,台下那么多人,包括那些从国民党部队补充过来的解放战士,大部分家里都是很穷的。有些贫农家庭可能是像他说的,但根本原因还在剥削阶级身上。他这样说,等于树立了一大片敌人,除了二排的战士们都勾着头不吭声,其他排的战士都呼呼啦啦地站了起来,乱七八糟地叫了起来:“你不老实!”“你撒谎,我们家就是被地主害惨了!”
   周三元愣愣地看着他们,身子一下子变得紧张、僵硬,他在不知不觉中老老实实地立正站好了,苍白着脸,泪水几乎要出来了,嘴唇颤抖着:“就说我们家是地主吧……可我爹也没干过坏事啊。我们对那些长工短工都很好啊,割麦子时,我们都是买肉给他们吃,还要打酒给他们,我爹我们都是吃窝窝头啊。”
   沈指导员已经成功地把战士们的情绪调动起来了,这个时候,已经用不着他再站在前面冲锋陷阵了,他的脸绷得像石头一样僵硬,很严肃地盯着周三元。战士们在那里冲着周三元愤怒地叫了起来:“那算什么?我们给你们地主家当牛当马,吃点肉喝点酒,你也不高兴了?”
   周三元脸像被战火蹂躏过的土地一样晦暗无光,他努力地把头拔高,把脖子挺直,忍受着战士们目光里控诉的子弹,慌慌地说:“没、没有,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说,我们家不是坏人,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到那坡村去打听打听,我爹真是个好人,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了,我们都会送些钱过去。遇到灾年了,收成不好,我爹还会把粮食拿出来送给断炊的乡亲……我长这么大,我们村真的没有饿死过人,我说的是真的……”
   战士们更愤怒了,举着拳头喊起了口号:“天下穷人是一家,地主富人是王八!”“打倒地主剥削阶级!”“血债血还!”
   周三元的目光跌跌撞撞地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沈指导员的身上,没有了那种倔强,相反充满了哀求和胆怯,求援地看着他,想让指导员给他说句公道话。这个书呆子,他都忘了,这场批斗正是沈指导员挑起来的,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诉苦教育能有一个活靶子,这当然是他求之不得的。那个时候,我们要把那些穷苦人家的孩子组织起来闹革命,靠的还不是这种对阶级敌人无比的仇恨吗?沈指导员当然知道这些,他突然冲过去给了周三元一个耳光:“你个混蛋,都到这个时候了,嘴巴还死硬!只要是地主,都是剥削阶级!你就老老实实地承认你们家都干过哪些坏事吧!”
   周三元捂着脸,惊愕地看着沈指导员,身子摇摇晃晃的,但他最后还是站直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丧失了替父母辩解的权利了,他惶恐地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嘴巴抽搐着,突然咧开嘴就哭了,一个大男人,一个解放军军官,就那样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一边哭一边说:“你们批判我吧……我干过一件坏事,我十岁那年,有个要饭的到我们家门口,我不但不给他饭,还牵着我家的大黄狗吓他,让它上去咬他……可也没咬着他,我爹正好从外面回来,给了我一巴掌……”
   暮色慢慢从天空中落下来,我坐在这个干休所华丽的省部级住房院子里,空气里散发着桂花浓烈的香气。我瞪着眼睛看着在岁月的河流中挣扎的周三元,苍老的眼睛湿润了,眼前的世界模糊不清,往事却细微详实,像显微镜下的手掌,命运的纹脉纤毫毕现。我清楚地看到,坐在下面的战士们被周三元的顽固激怒了,几个战士握着拳头,吼着就要冲上来揍他了。沈指导员忙拦住了大家,说,咱们解决不了了,把他交给营里吧,看营里怎么处理他。
   沈指导员把周三元拉到了营里,我这才知道事情的经过,我有点恼火,沈指导员这个人,说得好听些,是阶级立场坚定,说得不好听些,是脑袋里缺根弦。周三元都当兵两年多了,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里应该有数了。再说了,他爹即使是一个很坏的大地主,他爹是他爹,他是他,怎么能混在一起呢?周三元又不是汉奸、特务,他和我们穿着一样的军装,为什么要这样死死地逼他呢?但我又没办法给他讲这些道理,他们这帮大老粗,一根筋地认死理,你和他们说不清的。你明明知道他做得不对,但你又不能批评他,相反还得表扬他,说他阶级立场坚定。
   我现在已经是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了,什么都经历过了,什么都看开了,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会把这些都告诉沈指导员的,把他的像石头一样的脑袋砸开,用新鲜的水滋润他那简单的生命。但我知道这永远都不可能了。
  
   我好说歹说才把沈指导员劝走了,他一走,周三元的鼻涕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虫子一样挂在脸上。他呜呜地哭着说:“教导员,我都当了两年多的解放军了,他们怎么还要这样对我呢,怎么会这样呢?你去给我说说话!”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是诉苦教育,是声讨地主剥削阶级的,我怎么好说话呢?”周三元还是恳求我说:“教导员,我是真心跟着共产党走的,你最了解我,你说了话,他们都会听的。”他哭得肩膀抽搐着,脸色苍白,浑身散发着悲伤的气味。我是很难过,真想逮着那个笨拙而粗暴的沈指导员狠狠地骂上一顿,但我能那样做吗?相反,我不得不这样劝他:“沈指导员也不是针对你一个人的,他是针对整个地主剥削阶级,不能因为你父亲做过一些好事,你就站在他们那个阶级立场上了。你有文化,姿态高一点,想开一点。”我顿了顿,又说:“你自己也的确有一些问题,要知道,言为心声啊!你自己也要好好反思一下,你父亲真的就没做过一些坏事吗?”
   我充满期待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他瞪着眼睛看着我,声音颤抖着问我:“教导员,我想起来了,有年我们那里出现了旱灾,好多人家没吃的,想把地卖了,我爹就趁机买了一二十亩地,这算不算做了坏事呢?”我很明确地告诉他,这的确是他做的一件坏事,你想想,这和那些强盗们趁火打劫有什么区别?
   我的话果然收到了效果,他有点动摇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那些影子也在晃。我为了安慰他一下,递给了他一杯水,他拿着水,手也抖个不停。我能感觉到他内心里的惶恐不安,矛盾重重。果然,他眼巴巴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对我说:“教导员,可我爹真的很好啊,村里人都说他好啊……”
   我都有点烦他了,别人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这是兵遇到秀才了,我不想再和他婆婆妈妈了,让他自己悟吧。当务之急,是怎样才能把这件事的坏影响降到最低限度,我这是真心想保护他。我考虑了一会儿,觉得这事情挺棘手的,经过沈指导员这么一折腾,周三元的确也不适合在连队呆了。我把这层意思对他说了,他愣了一会儿,问我:“教导员,我听你的,你说我以后该怎么办?”
   我想了想,他有文化,可能更适合在机关呆着,再有类似运动,他就不用参加了。机关里都是一帮文化人,那个时候能上得起学的,家庭都不错,一帮地主剥削阶级的子女呆在一起,谁也不咬谁,落个清静。我当然没这么直接对他讲,只是征求他的意见,如果他想到机关去,我可以去跟师长李二苟说一下。谁知他一听,还真不想去,说是想带兵打仗。我说这没问题,到打仗的时候,机关干部都要下连的,连队干部伤亡大,机关干部就得顶上去。他还在那里犹豫,我就说,你要是不愿意,还回连队,接下来的诉苦教育你怎么搞?
   我这么一说,击中他要害了,他只好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我就给师长李二苟打了电话,对他说了周三元的情况,建议把他调到机关去。李二苟很干脆,说:“你们这帮政工干部,就会瞎球整,人家解放军当得好好的,非要翻人家祖宗的老账,真是吃饱饭撑的!你们不要,我要,让他到我这里来!”
   周三元就这样去师司令部当了参谋,躲过了这一劫。
  
  五
  
   诉苦教育搞完不久,我们A团就开上了前线。这次是去川西,截断敌人逃往西康省的退路,把敌人消灭在成都平原。周三元在这场仗中,表现特别突出,成了英雄,这才没人说他了。
   这场仗最重要的是占领一个叫突腊的小城,占领了突腊,就等于封住了口子。
   周三元那次被派到师里的侦察连,他们是先头连,路上经过几场战斗,伤亡很大,连长牺牲了,指导员受了重伤,连队就只好由周三元带着,继续往里面穿插。我在路上还遇到他了,他像换了一个人。我记得很清楚,他那天全副武装,两只眼睛贼亮贼亮,站在那里和你说话时,整个身子都是向上一蹿一蹿的,一副随时要拔脚就走的架势。当时我们营在前天晚上刚打了一仗,俘虏了近千名俘虏,我们还在等着把这些俘虏交给后面的部队,走不了。我还担心周三元带的人少,前面的情况又不清楚,让他等着和我们一起走。他说来不及了,再等,敌人就要跑掉了。说完带着队伍就走了。他们是第一支赶到突腊城的解放军小分队。
   周三元带着侦察连赶到突腊时,黝黑的突腊城在朦胧夜色的掩护下,沉默地等待着他们,天地间一片死寂,突腊城深藏不露,你无法知道它到底有什么内容。周三元咬着嘴唇,握着手枪的手心里慢慢地浸出了汗水,敌人到底有多少,解放军的大部队在哪里,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身边只有三十多人。这仗还打不打,是需要决心的。周三元可以不打,他毕竟只有一支残破不全的连队,只要看住敌人就行了,没人会怪他的。他后来告诉我,其实他也没想大打,就是想以进为退,先把战斗打响,拖住敌人,等后续部队上来再把敌人一网打尽。其实这个决心也不容易下,如果换了别人,可能就是在城外占领制高点监视敌人,等敌人真要跑了再打。
   周三元是主动往城里打的,他选了一条前途未卜的路,也是一着险棋。
   他命令一排控制城南公路,断敌退路,二排用火力封锁南门,阻止敌人出城,自己带着三排和司号员向南关街上冲去。
   战斗是突然打响的,大多数敌人还在睡梦中,他们被吓懵了,没有想到解放军来得如此之快,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窜出房子,慌慌张张地满街乱跑,到处都是喊叫声、奔跑声,可能他们把自己人也当成了解放军,胡乱地开枪乱打,有时就自己打起自己来了。
   天总是要亮的。突腊城像被突然揭开了捂在身上的纱幕,一下子暴露出来了,周三元的目光所到之处,前后左右都是敌人的身影。这是最关键的时刻,如果沉不住气,缩手缩脚,被敌人反咬一口,肯定要完蛋。周三元心里很清楚,根本不能再退回去了,只能硬着头皮往里面打,伺机找到一个立足点与敌周旋,这才有可能绝处逢生。
   周三元运气比较好,没打出多远,就看到了一座庙,有几排房子。他们刚冲进庙里,敌人就围了上来,那些密密麻麻穿着黄色军装的敌人,像秋天熟透的庄稼棵子一样铺满一地。
   现在回忆起来,我还是觉得那是如此地惊心动魄,像我这样有经验的老兵,也未必能对付。周三元身边只有十来人,那些国民党军就是不用枪,用手掐也能把他们掐死了。要是换了别人,能保住命就算不错了,周三元呢,还想把这些敌人都收拾了,让他们缴械投降。这有点像天方夜谭,但他还真的做到了。他让战士们不要开枪,他把手拢到嘴边,大声地朝着敌人喊了起来:“蒋军官兵兄弟们,你们被包围了,放下武器不要再打了,蒋介石不要你们了,丢下你们自己逃跑了,你们不要再为他卖命了,再打就是死路一条,缴枪吧,缴枪不杀,我们优待俘虏!”
   战士们一见自己的指挥员都不紧张,都镇定下来了,也在那里大声地喊起来:“缴枪不杀!”“优待俘虏!”
   敌人还真上当了。过了一会儿,从前方一幢房子里出来一个军官,披着一件皮上衣,后面还跟着两个端着卡宾枪的士兵,在离周三元他们50米左右的地方站住了,小心翼翼地问:“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周三元这人胆大得没谱了,他向战士们努了努嘴,说:“我们出来和他们说话。”有人还有点担心,说,敌人这么多,咱们出去不成靶子了?周三元说:“敌人现在都只想着逃命,哪里还有心思打仗?他们摸不清咱们的底细,咱们胆子越大,他们就越害怕,现在就看谁的气势能压住谁了。”他说着,就站了出来,冲着那些国民党军厉声喝道:“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城外有几十万大军,你们现在已经被包围了,我们就是过来给你们捎个信,你们投降吧,再打下去就是死路一条!”
   那个军官有点不相信地看了看他,又瞄了瞄那13名战士,舔了舔嘴唇,喃喃地说:“我要见贵军的指挥官。”
  
   周三元瞪了他一眼,说:“这里我就是指挥官,全权代表解放大军。你老实点,否则马上把你们消灭掉!”
   那个军官有些慌张了,他向四周看了看,声音变得有点结巴了:“你、你能保、保证我们的生命安全吗?”
   周三元的口气也缓和下来了,很肯定地告诉他们说:“只要你们放下武器,老老实实投降,就能保全生命,得到宽待。解放军的俘虏政策你还不明白吗?”
   周三元心里其实还是很紧张的,他事后对我说,他只知道离他最近的就是我们这个营,但敌人至少有上千人,我们这个营来了,也不一定能把他们收拾住,时间耗得越长,危险就越大。能把这仗打到最后的敌人,都是最顽固的,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们宁愿当土匪,也不愿意投降的。当前要稳住敌人,还要尽快把其他部队调上来。他准备冒险试一试了,他就当着敌军官的面,命令司号员:“敌人要投降了,向我们城外的一师、二师吹号,让他们先不要打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着司号员使眼色。
   司号员立即明白了周三元的意思,跳到一个土台上,朝着天空,鼓着腮帮子使劲地吹起号来。他吹的不是停止进攻的号,而是部队的集结号,焦急地呼唤着周围的解放军。
   黑压压的敌人都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他们的军官。那个军官还在犹豫,他皱着眉头,一会儿看看周三元他们,一会儿向四周瞄瞄,不说投降,也不说不投降。
   突腊城有了风,风里挟着落叶,在街上滚动着。周三元侧着耳朵听着,他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狗叫声,听到了城里婴孩的哭声,甚至还听到了天空中乌鸦的翅膀划过空气的声音,但却没有一个方向传来解放军回应他们的集结号的号声,他们在遥远的地方固执地沉默着。在突腊城寒冬的风中,周三元握着枪的手里全是汗水。他把手枪插到腰里,手里拿着两颗手榴弹走到那个军官跟前,他低着头,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周三元后来告诉我,他的打算其实很简单,就是督促敌人立即放下武器,谈成了更好,要是谈不成了,反正都是死,大不了我就引爆这两颗手榴弹,拉着你一块死。
   他走到那个军官跟前,很诚恳地对他说:“缴枪吧,不要再打了,这仗你们已经没指望了,再打下去你们都得死,有什么意思呢?”
   那个军官迟疑地看着周三元,他身后的士兵看着他,眼睛空洞,像一排排茫然的树。他叹了口气,声音在冬天的风中破碎不堪,含糊不清。他慢慢地解下了腰里的手枪,双手捧着递给了周三元,说:“我向贵军投降,请保证我部下的安全。”
   周三元点了点头,说:“这你可以放心。”
   敌人投降了,这是一个团。
   周三元又让司号员吹了两遍集结号,还是没有动静,回应他们的仍然是乌鸦凄厉的叫声。周三元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四周,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让排以上军官出列,集中到一块,说是要登记。他拿出一个本子,一个个地问他们的姓名、籍贯、职务什么的,借此拖延时间。
   我们大部队是黄昏时才赶到突腊城的,整个城静悄悄的,城墙上连哨兵都没有。我们团长还有点疑惑,不知道敌人在干什么。我就自告奋勇地对团长说,要不,我们派个连过去看看?团长同意了。我就带着一个连以散兵线队形向突腊城推进,一进去才发现周三元已经把敌人控制起来了。师长李二苟也来了,他很高兴,拍着周三元的肩膀说:“你小子可以嘛,13个人就搞掉敌人一个团!还当什么参谋啊,当连长!”
   师长一句话,周三元当上了连长。
   战斗结束后,党和国家给了周三元极大荣誉,师党委授予他特等功,我们军区授予他“智勇双全杀敌英雄”光荣称号。后来他还出席了全国英模代表大会,毛主席还接见了他们,并与他们合影留念,还让他们坐上飞机在北京上空绕了一圈……
   唉,人的命运就是这么奇妙,我这一生,一直跟着毛主席闹革命,但我却始终没有见过毛主席。这不能不说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现在想想,我还有点后悔,那次如果把周三元留下来看守俘虏,我带着部队进去,立大功的说不定就是我了,我也能见到毛主席了……
  
  六
  
   我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了,我居然还能把往事记得如此清楚。儿子嫌我唠叨,孙子更不感兴趣,我一张口,他们就说,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还讲那些干什么啊。我一直把它们埋在心底,我只有停止呼吸,它们才可能会像烟一样消失。
   趁我还有一口气,善良的人们,请听我说。
   我们接下来是抗美援朝,那时我已经是A团的政委了,周三元调到师里任副营职作战参谋。我很清楚地记得,我们是4月10日到朝鲜的,情况还不是很熟,22日就参加了第五次战役。志愿军的胃口很大,是要用3个兵团12个军吃掉敌人的六七个师。首长给我们动员,说:“你们还要像国内战争时期那样使劲地给我打,大胆钻进去,用你们的两条腿去撵敌人的四个轮子。我们有近四十个师来收拾他们六七个师,一个人尿泡尿也把他们淹死了!”
   我们当时也觉得这没有什么问题,这么多人,就是啃,也能把它啃成一个骨头架子了。真打起来了才知道,敌人不是煮熟的肉鸭子,而是货真价实的铁弹子,啃得不对,牙齿倒被硌掉了。这就是战争。战争从来都不会按你的想法那样美妙地开始和结束,而是常常超出你的想象。
   第五次战役就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我们冒着雨往南边拱。雨忽大忽小地下个不停。路两旁的房子都不成样子了,一根根被烧焦的木头七歪八斜地倒在瓦砾中,泥土被烧得发红。晚上宿营的时候,根本找不到房子,只好披着雨布,扛着武器露宿在雨中。在异国寒冷的土地上,每个人都浑身发抖,牙齿上下打架,一个晚上,不少人得了感冒,我们一个师,据说就有两百多人掉队了。
   部队向南强行军,说是要迂回到南边,把敌人包饺子消灭掉。
   刚开始,我们根本就看不到敌人。后来才知道,敌人那时已经摸到我们的规律了。我们进攻时,带的干粮只能吃7天,7天以后,就没吃的,只能停下来,所以他们叫我们是“礼拜攻势”。他们是有计划地后撤的,就准备等到7天以后反咬一口。
   我们从上到下都不了解这个情况,还像瞎子一样撒开脚丫子追他们。
   第一次遇到敌人是在三天后的一个早上。我们A团还好,最惨的是友邻的F团。
   他们白天在一个山沟里隐蔽休息,本来有伪装,车上覆盖着树枝,头上也插着树枝,敌人的侦察机从头顶飞过,都以为没事了,谁知没过一会儿,敌人地面上的大炮,天上的飞机都来了。成千上万吨的炸弹全部倾泻在那条小小的山沟里。
   那样的情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一想起那一天,就要做噩梦,梦到的都是一条河在山谷里奔腾流动,但那条河里不是水,而是鲜血,漂着的不是木头和杂草,而是一个个士兵,他们挣扎号叫,但没有一个人能爬出来。
   我们当时隐蔽在附近一座山上,举着望远镜在那里看着,急得脑袋嗡嗡地响,但又有什么办法呢?F团的战士们躲也没地方躲,跑也没地方跑,到处是爆炸声,叫喊声,呻吟声,浓烟滚滚,弹片纷飞,到处是恶臭难闻的凝固汽油弹气味。整条山沟都在燃烧,有的战士带着满身火焰狂奔,没跑几步就扑倒在地,有的在地上痛苦惨叫打着滚,有的身上的子弹袋被引爆了,子弹像一窝被惊飞的马蜂,身子成了破烂的蜂窝,更惨的是身上手榴弹被引爆的战士,血肉碎片飞到半空还喷着火苗……
   敌人的飞机走了以后,我们赶紧下去了。山沟里小溪都被染红了,遍地都是烈士的尸体,有的作奔跑状,有的紧趴在地上,有的几个人紧紧地抱着倒在一起……到处是残肢断臂,没有下脚的地方。我们赶紧把那些受伤的往山上的树林里拖,怕敌人第二批飞机再来了。战士们背的背,拖的拖,一会儿工夫,每个人的衣服全被鲜血浸透,血水顺着衣服往地上叭哒叭哒地掉。那些重伤员抓着我们战士的手,指甲掐进了战士的肉里了,大声地哭着叫喊:“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啊,我还没见过敌人,我不甘心啊……”
  
   整个F团一下子就这样垮了,三千多人的一个团,还没开始打仗就大部分伤亡了。当时还有我们师的副师长、作战科科长跟着F团,也全部牺牲了,我们甚至连他们的尸体都找不到了,都被燃烧弹烧焦了,身子缩成了一小团,像一棵棵倒在污泥中枯死的树,根本看不出来是谁了,甚至连是男的还是女的都分不出来了。
   我在这里第一次看到周三元,他和作战科科长一起呆在F团,但他没什么事,甚至连伤都没受,这真是个奇迹。他站在那里,脸被炮火熏得几乎看不出来了,头发也被烧焦了一块。我到他跟前,他好像被炮火震傻了一样,眼睛茫然地盯着旁边一块被鲜血染红的石头,一动不动。当时我真被他吓着了,有些牺牲的战士就是这样,完全是被炮火震死的,靠在一块石头旁,身上看不出一点伤,你以为他没死,但一碰他,他就倒下去了。我喊了他几声,他没一点反应,我的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他这才发现我了,愣愣地扭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吭声。我当时那个高兴啊,紧紧地抱住了他,大声地叫道:“你活着就好,你活着就好啊……”我使劲地摇着他,他却没一点动静,我把他松开,他一下子瘫倒在地上了,喃喃地说:“都死了,都死了……”
   我流着泪安慰他说,咱们都是老兵了,打了多少仗了,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还怕这个吗?
   他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我,说:“政委,我不是怕,只是觉得这太惨了,太惨了,这不是战争,这是屠杀……”
   我忙看了看四周,还好,没有人注意到他。他是一个副营职参谋,还是师里下来的,这话要是被别人听到,是会捅娄子的。战斗越残酷,越不能说这种话。这时最需要的是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要化悲痛为力量。周三元当兵这么多年了,实际上还是改不了读书人的脾气,总是犯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毛病,婆婆妈妈的。要是换了别人,肯定要批评他了。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很理解他,低低地对他说:“周三元,你是师里的参谋,大家都在看着你呢,这话可不是你应该说的。”
   他吃惊地看着我,嘴巴张了张,好像要辩解。我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忙叫了两名战士把他扶到一边。他当然也不肯休息,和我们一起处理伤员和烈士遗体,只不过他那天流的泪水比谁都多,整个脸都被他擦成个大花脸了。当时,我还真有点疑惑了,甚至觉得周三元有点不可靠呢,战争的残酷程度超出了我们每一个人的想象,都没想到美帝国主义还真不是纸老虎,还真他妈的能打,我们当然也不怕它,但他一个地主的儿子,会不会受不了这个呢?
   事实上我还是不了解周三元,他比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坚强,在第五次战役第二阶段,他一个人救了我们整个A团,如果不是他,我们A团可能就要被敌人完全消灭了。我现在想想,都还觉得脖子后面冷嗖嗖的,寒毛直竖。
   第二阶段作战,准备消灭东线比较突出的南朝鲜军。
   部队发起进攻后才发现,原先以为是南朝鲜军的地方,都已经换上了美军。各个部队都打得很艰难,打了三四天的时间,才向南拱出一点点,原来制订的作战计划根本不可能实施了。几天之后,中朝联司就不得不提前下令结束第五次战役第二阶段作战。这下苦了我们T师,还有我们A团。
   我们师的任务是向敌人纵深穿插,截断敌人退路。我们A团又是一支能打恶仗硬仗的红军团,所以师里命令我们穿插到最南边去。
   进攻一开始,我们T师为了不暴露部队动向,从师里到团里都保持了无线电静默,一个劲地往南冲。志愿军开始撤退时,我们A团已经穿插到三十七度线,距离师部有90多里了。师里也是看到友邻部队向后退了,赶紧打开无线电和军里联系,这才知道了那个撤退的命令。这时情况已经很危险了,敌人开始反扑,用摩托化步兵和炮兵、坦克、空降兵组成“特遣队”,以每小时32公里的速度超越后撤的中朝军队,抢占桥梁、渡口、隘路等要点,企图切断我们的退路,逐一消灭。每支志愿军部队都在奋勇突破敌人的封锁,想方设法地往北撤,而我们A团却仍然按照原先作战计划,闷着头朝南穿插赶往预定作战地域。
   师里打开电台,拼命地呼叫我们。但我们还在保持无线电静默,他们怎么能联络上我们呢?师首长都很着急,就守在电台那里,师政委的脸色发白,身子快撑不住了,扶着桌子坐在那里,喃喃地说个不停:“红军团啊,我的红军团啊……”师长李二苟背着一支卡宾枪,坐下又站起来,站起来了又坐下,把衣服扣子解开又扣上,扣上又解开,有时死盯着地图,有时就站在电台班的旁边,铁青着脸说:“无论如何要把A团叫出来,只要不影响报务规定,采取什么办法都行。”师政委也焦急地说:“如果A团丢了,我们如何向彭老总,向毛主席交代呀!”
   我们师也不能继续在原地呆下去了。师部带着的那两个团已经开始和敌人激战了。战斗打得很艰苦,有些连队弹药打光了,就用石块、刺刀、铁锹、洋镐和敌人格斗。有些营打得只剩下一二十人了。前后左右没有友邻部队,兵力和弹药没有任何补充,并且都还饿着肚子,继续呆下去,连师部和剩下的两个团都有危险了。
   最后只有一个办法了,师部带着剩下的两个团,一边往北撤,一边派人向我们A团送信。
   这个送信的人成为了关键。师首长挑选给我们送信的就是周三元,让他带上三个侦察员,一个朝鲜人民军的朴排长,立即出发。说实话,整个司令部,可能就只有周三元一个人能干这事了。那些大老粗参谋们勇敢是够勇敢,但仅仅有勇敢还是不够的,他不但要把信送到,还要把我们从敌人的重重包围中带出来,但他身上还不能带地图,他必须得把地图记在脑子里。
   周三元他们这一路上走得非常艰难,既要安全,还要抢时间。他们通过敌人炮火封锁区时,三个侦察员和朴排长都牺牲了,只剩下周三元一个人了。
   现在想想都后怕,如果周三元也死在路上了,我们这个红军团肯定也完了。
   周三元终于找到我们了,他一看到我们,大张着嘴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一头栽倒在地上了。我们忙上去把他扶起来,他的眼睛里都是血丝,脸色蜡黄,明显地瘦下去了,两边的颧骨都凸出来了,手掌也被敌人的子弹打穿了,衣服穿了好几个洞。我们给他灌了点水,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我们还以为他是师里派来给我们部署作战任务的,都还很兴奋,他把情况给我们一讲,我们一下子愣了。
   团里领导聚在一起开会,研究如何安全撤回去。会上吵成一团,各种方案都有。团长说:“最理想的就是沿着原来的路线撤回去,路程短,道路熟,师里还能接应。”
   周三元看看我,悄悄地拽了拽我的衣服,我看了看他,他朝我摆了摆手。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毕竟是个副营职参谋,不好直接反对团长的意见。我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这才发现自己急得嗓子都哑了。我说:“这条路肯定不能走了,敌人已经跑到我们前面了,师里都和敌人接火了,伤亡也不小。再说,周参谋带着三个侦察员和朴排长,目标那么小,都牺牲了四个人,咱们一个团三千多人,就是打回去了,那要牺牲多少人?”
   团长皱着眉头,闭着眼睛,手指掐着眉心,那个地方都掐紫了。他低着头,好大一会儿没有吭声。
   参谋长看看团长,又看了看我,喃喃地说:“部队已经断粮了,伤亡很大也很疲劳,再往回打,恐怕也不现实。”
   我们都很清楚,沿着原路返回肯定行不通,但我们对朝鲜的地形、敌情又不是很清楚,具体走哪条路回去,谁也没有数。会议一时陷入僵局,气氛十分沉闷。
   周三元突然开口了,他看着大家,脸红红的,轻声地说:“根据我在师部和这一路上了解到的情况,敌人现在都跑到前面了,后方必定空虚,他们现在还没发现我们A团,如果我们向南走,然后再折向东,沿着朝鲜东海岸,借着山地树林的掩护再向北走,是不是更好一点?”
  
   大家想了想,这个方案的确最胆大,但可能也是最好的。团长把手指从眉心移开了,盯着周三元看了一会儿,低低地问他:“我们没有向导,语言也不通,你知道路线吗?”
   周三元很肯定地点了点头:“这点请团长放心,我在师部天天看地图,都印在我脑子里了,我能把咱们团带出去。”
   团长看着周三元,脸上慢慢地露出了笑容,他高兴地站起来给了周三元一拳:“这个方案不错。你可以嘛,不愧是读过书的小参谋!”
   周三元很腼腆地看着我们笑了。
   我们A团这时实际上也成强弩之末了,身上携带的干粮早就吃完了,指战员们布满血丝的眼睛显得特别大,脸庞凹陷,人都变了样。干部、党员带头,大家轮流抬担架,周三元也一样。他的身体很虚弱了,抬的时候,他把身子尽量放低,努力往前倾着,一只手伸向前奋力抓住草丛或灌木什么的,就这么艰难地挪动着。在爬一道陡坡时,他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膝盖磕在一块石头上,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躺在担架上的重伤员哭了起来:“同志啊,求求你们把我放下吧,你们走吧。”周三元很坚定地摇了摇头说:“把你丢下,我们还算什么阶级兄弟?你放心,只要我们活着,就一定要把你抬回去!”
   我这时只觉得眼睛发潮,感动得想流泪。在我眼里,周三元完全是人民军队的一员了,和我们没有任何区别了。他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他都已经忘了,他和那些战士怎么会是阶级兄弟啊,他是地主剥削阶级出身的。他忘了,但他这一生,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改变这一点了,他的命运注定要坎坷不平。
   经过七天七夜的艰难行军,我们终于撤到了后方。志愿军总部都认为这是一个奇迹,后来的《抗美援朝战争史》也记载了我们这一光辉战例。但我至今想不通,那时我们从上到下,居然会没有一个人想起要给周三元报功。
   一直到十多年前,我和我们的老师长李二苟,还有其他战友聚会时,老师长突然提起了这件事,对我说:“长生啊,我这一辈子没有做过亏心事,但我感到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周三元,那个小参谋,当年我应该给他记功呀!”
   老师长重重地用拐杖捣着地面,脸上泪花闪烁,痛苦地说:“我糊涂啊,我那时糊涂啊,我要是给周三元一个功,他可能就死不了了。多好的一个人,居然没立过一个功……”
   老师长说完,捶着胸口咳嗽起来。我忙扶住了他。老师长真的是有点老糊涂了,周三元实际上立过功的,突腊一战,他带领13个人俘虏敌人一个团,师党委给他记了特等功,军区授予他“智勇双全杀敌英雄”光荣称号,毛主席还接见过他,但这有什么用呢?我对老师长说:“师长,这不怪你,我们那时的确是谁也救不了他,他就是立功了,也是没用的……”
  
  七
  
   周三元的厄运其实在朝鲜战场上就开始了。
   在这件事上,我可以问心无愧,如果不是我,周三元那时就完了。
   国内那时开展“三反五反”,周三元的父母亲因做一点小生意,新账老账一起算,被枪毙了。我后来听说,他父母亲是在上午八九点钟时被枪毙的,中午有关方面做出结论,说他父母亲是“开明绅士”,不在“镇压”之列,但通知传到下面,已经晚了。我们那时不知道,只知道他父母亲是“反革命”,这下谁敢用他啊?师里立即把他又送回我们A团了,还再三交代我们,不能让他呆在机关要害部门,也不能带兵。我和团长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先把他挂起来,什么命令也不下,让他干文化教员的活,平常教官兵学点文化。
   团长有点不放心,对我说:Uy/ZLjGn+x4bfTKiiM2D9S8grcYbBgwGM7E/YFZqAbs=“你还是去看看他,别让他干出自杀什么的傻事来了。”
   我正要去找他谈,政治处的沈主任却来找我了,就是在重庆时批判过他的那个指导员,现在当了政治处主任。他从口袋里掏出几页纸,在我面前抖得哗哗响,说:“你看看这个周三元,整的是什么事啊?”
   我吓了一跳,以为周三元又要傻乎乎地给自己的父母辩护什么的。我忙接过去看了看,是周三元写的入党申请书。周三元已经写过很多次入党申请书了,就因为他的家庭出身,一直没有批准。我长长地舒了口气,甚至心里还很高兴,笑眯眯地看着沈主任,说:“这不是挺好吗?”
   沈主任撇了撇嘴说:“好什么好啊,他明明知道自己的父母亲被镇压了,还偏偏挑这个时候交份入党申请书,这不是以攻为守吗?我真没想到,看他平常老实巴交的,心里原来这么鬼,地主毕竟是地主啊……”
   我沉下脸不满地对沈主任说:“周三元是个好同志,他一直在积极要求入党,在这个关键时期,他再次向组织申请入党,不是正好说明他经受住了考验吗?”
   沈主任果然没话说了。
   但我也不能做得太明显了,就缓和了口气,对沈主任说:“沈主任,他虽然写了入党申请书,但他父母亲已经被镇压了,他也不能再入党了,至少现在还不能,你说呢?”
   沈主任点了点头:“这个我知道。”
   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去看看周三元。我进屋时,他还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他:“周三元,你在忙什么呢?”
   他赶紧站了起来,把一张凳子搬到了我跟前,还弯着腰招呼我说:“政委,您坐您坐。”说着,又忙着给我倒茶,然后就站在我旁边,脑袋往下垂着盯着脚尖,手指捏着衣角,像个刚进门的小媳妇,一动也不敢动。
   我眯着眼睛看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周三元变了,他这方面是很迟钝,带点书呆子味道,有时你找他,给他交代事情,他就坐在那里听你讲,非常认真,也很投入,很多次都忘了给你让座。有时还好些,你讲到中间了,或者快讲完了,他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了,赶紧起来给你让座倒茶。我一点都不计较这个,相反还有点喜欢他,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会装。但他现在会装了。这我也理解他,在这种环境下,他不可能不害怕。
   我看了看桌上,那是一份入党申请书。我问他:“你不是已经写过了吗?”
   他搓了搓手,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说:“我觉得写得还不够深刻,我要把自己的思想完全地毫无保留地交给组织!”
   我扭头看了看他,突然发现他有点老了,额头上有了皱纹,眼角边堆满了鱼尾纹,像一个饱经风霜而又世故的老人。我心里很难过,这事根本就不应该牵扯到他。但我也没办法,只能装作很随意的样子问他:“周三元,你父母亲被镇压了,你有什么想法?”
   我没想到,他突然一下子把腰挺得直直的,规规矩矩地在我面前立正站好了,很响亮地对我说:“报告政委,我决心跟党走!我从前觉悟太低,再加上我父母善于伪装,我被他们迷惑了。经过党的教育,我知道了杨白劳、黄世仁,我父母亲就是黄世仁。你就看我的行动吧!”
   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非常坚定的样子,但他骗不了我,他说的并不是心里话。我咬着嘴唇,低着头坐着,好像被人突然钻进肚里揪住了我的心,又好像被人抽掉了筋,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了。周三元这样对待我,我非常伤心,他这是用一层坚硬的铠甲把自己紧紧地保护起来了,他根本就不相信我了。他是成熟了,但他也已经不是他了。我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我的确不知道。我现在也不知道。
   我只记得,我那时一会儿伤心难过,一会儿又激动万分,低着头沉默地坐在那里,心里像涨潮的海水波涛汹涌,得不到片刻的安静,那些海水散发着泪水般的咸味。我竭力地控制着自己,平静地站了起来,淡淡地对他说:“你最好再准备一下,把手指咬破给团党委写封血书,声明永远与父母断绝关系,他们就是死了,也要和他们决裂,你虽然没有入党,但你生是党的人,死也是党的鬼……”
   他愣愣地看着我,身子站得也不是那么直了,有点摇摇晃晃的,他的泪花在眼睛里打着转儿,嘴唇颤抖着,想对我说什么。我忙硬起心肠,转身就走了。他是聪明人,相信他能听出我的意思的。我怕再呆下去,我会忍不住让他扑过来抱着我哭的,但这要是被别人知道了,我们两个就谁也说不清了。
  
   周三元那次一共写了五份入党申请书,还交了一份与地主家庭决裂的血书,这些东西摆在那里,谁也没话说了,就连一直看他不顺眼的沈主任,也不得不承认:“总的来说,周三元同志还是一名合格的革命军人。”
   团长是个大老粗,他很干脆地说:“周三元当然是个好同志,你想想,他一个人把我们这个红军团的三千多人平平安安地带回来了,这不是个好同志是什么?我看他完全有资格入党,他比我们有些党员不知强多少倍!”
   我忙顺着杆子往上爬:“团长说的,我完全赞成。经过这么多年的考验,特别是通过这件事,让我们更加清楚地看到了周三元同志追求进步的思想,他已经完全符合一名共产党员的标准。我提议把周三元同志吸收到党组织来,在党的关怀下更好更快地成长起来。我看我和团长做他的入党介绍人吧。”
   我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看团长,团长一拍桌子,瓮声瓮气地说:“政委这个主意好,我俩当他的入党介绍人,看你们谁还敢说三道四!”
   当然没有一个人敢反对了。这可能是我这一生中做的最得意的一件事了,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啊,一下子就把周三元努力了五六年都没有办成的事办成了。
   我想尽快地把这个结果告诉他,让他放心,这场运动他算是挺过去了,因祸得福,再也不会有事了。那天傍晚,我利用散步的机会,到了他的宿舍,敲了敲门,没有一点动静。我吃了一惊,忙把门撞开了。我弄出来那么大的动静,他居然还没发觉,正用被子蒙着脑袋躺在床上,整个身子也在蠕动着。我忙把被子掀开,立刻呆在那里了:他正死死地咬着被子,小声地呜呜地哭着。他傻呆呆地瞪着我,嘴巴上挂着鼻涕眼泪,咧开嘴巴,声音像是从伤口里流出来的脓水一样让人难受:“政委,我爹我妈都死了,可他们是好人啊,他们也是吃苦人,从小教育我要吃苦,要有傲骨,要善良……可为什么还要枪毙他们呢……”
   我的脑袋像是被人抡了一枪托,不由自主地向前沉重地倾了下去,血液哗地流向了脚底,眼前是金色的星星和漆黑的夜空。我扶住了墙,嘴巴几乎凑到了他脸前,我甚至看到了唾沫星子喷在了他灰暗的额头上。我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低低地冲着他吼了起来:“你糊涂了!你在说什么!”
   他显然被我吓住了,缩着身子躺在床上,浑身颤抖,像个被扔在肮脏的雪地上的弃婴。我直起身子,痛苦地捂着额头,狠狠地瞪着他:“这话就咱俩听到了,从今以后,你再也不要提起你的父母亲了,你就当你从来没有他们!你如果再提到他们,我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了你了!”
   他更紧地缩了缩脖子,像孩子看着父亲,很听话地点了点头,说:“政委,我听你的!”
   我的泪水再次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它们和我一样老了,再也不像年轻时那样清澈了。政委,我听你的。五十年前的声音在耳朵边飘荡着,还带着他的体温,他的颤抖和惊恐。如果,如果换了现在,我多么想抚摸着他的头发,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让他靠在我的肩膀上哭泣……但我当时却是一转身就走了,我是很生气,甚至还有点隐隐约约的憎恶,这哪里像一个共产党员?当兵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成熟?
   但我还是很担心他,人就是这么奇怪。我总怕这个书呆子哪天再发神经了。我甚至有点怨恨他的父母亲,他们真是阴魂不散,死了还总是缠着他。我默默地看着他,盼望他每一天都能平平安安。
  
  八
  
   周三元还是死了……是的,是我把他害死的。
   那应该是1954年4月,我们从朝鲜回国不久,部队开展了审干、肃反,要求弄清每一个干部的家庭背景、历史问题。我们军是从1954年8月开始,用了两年半的时间,专门成立了一个几十人组成的班子,全国各地跑,调查每一个家庭背景有问题的干部。
   那次地主家庭出身的干部,基本上都被清理出部队了,我们一个军就清理了三百多人,有几个隐瞒家庭出身的还被判了刑。这个时候,谁也保不住周三元了。他虽然表现很积极,但在那个大环境下,谁会放心他呢?毕竟他父母亲被政府镇压了,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我们又不知道。当然我是知道的。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也不敢留他了。没错,我从前一直把他当做自己的亲兄弟,对他有很深的感情,但我那时已经到师里当了政治部主任,地位变了,担子重了,所以想法也不一样了。我开始不放心周三元了,总觉得他像一颗定时炸弹,说不定什么时间就爆炸了,不但会害了他,我也会跟着受牵连的。
   当然,我不是没有矛盾,心里也一直在做思想斗争。师里开党委会研究这些家庭出身有问题的干部情况时,一听到周三元的名字,我就心惊肉跳的。我很犹豫,我要不要把我了解的情况说出来呢?
   我正在那里想着,师长开口了:“周三元这个情况比较特殊,我看了他的档案,他的问题好像也不大,你们看看,在突腊城,他带着13个人俘虏了敌人一个团;在第五次战役时,把我们的A团带出来了。同志们,那可是第五次战役啊,我那时也参加了,和你们说实话,我现在都不想提它了,太惨了……周三元这位同志我看不简单!”
   我们的老师长李二苟这时已经调到军里当副军长去了,师长、政委都是刚从别的军调来的,他们对周三元的情况并不了解。
   政委也伸着脖子去看师长面前摊开的档案,还扭过头问我:“你那时是A团的政委,真的是这么回事吗?”
   我忙说:“是有这回事,那次真的是多亏了周三元。”
   政委把身子往后一靠,说:“我看这名同志不错,只要他本人没什么复杂的历史问题,我看可以保留下来。”
   师长说:“他十七岁就参加革命了,还是个娃娃嘛,能有什么历史问题?”
   我咬着嘴唇,低着头坐在那里,心情十分复杂,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但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我很清楚,周三元在内心里根本没有与父母亲划清界限,他甚至都不觉得他父母是地主剥削阶级。按照审查干部的标准,这种思想上有问题的,是不折不扣应该清理出军队的。我如果说出来,周三元肯定要完蛋。我要是不说,这显然不是一个共产党员应该做的,也不是一个军队高级干部应该做的。我不安地坐在那里,觉得大家好像都在盯着我,他们的目光就像蚂蝗在我身上爬着,要咬破我的衣服,要钻进我的皮肤里,钻进我的心里,看看我到底在想什么。我觉得身上发痒,拼命地克制着,但还是忍不住要扭着身子,身上也更痒了。我说还是不说?
   当时我是如何想的呢?我想想,我只记得身上慢慢地不再发痒,而是发冷了,不由自主地总想打颤,怎么都控制不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就像是你觉得你在黑暗中脱光了衣服,你以为那很安全,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大家的目光都在看着你,居高临下地盯着你,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注视着,记录着。
   这么多年,我无数次回想当时的情景,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那一秒里,我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能记起来的就是,师长政委他们已经放下了周三元的档案,准备研究下一位干部的情况了,我本来可以沉默地坐在那里,但我却突然站了起来,说:“关于周三元,我把我了解到的一些情况向组织汇报一下。”
   他满脸通红地站在那里,但那个人好像不是我,他的声音嘶哑而又响亮,嘴角边泛着唾沫,神经质地用手指敲着桌子,从那坡村的那个爬在树上的少年讲起,讲到了重庆时的诉苦教育,讲到他父母亲被政府镇压,他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当然也讲了他说的那些话。他咧开嘴巴,声音像是从伤口里流出来的脓水一样让人难受:“政委,我爹我妈都死了,可他们是好人啊,他们也是吃苦人,从小教育我要吃苦,要有傲骨,要善良……可为什么还要枪毙他们呢……”
   我所说的每句话,比落在战场上的密集的炸弹还要撼人心魄,师长、政委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呆了好大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我:“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说出来了,就无所畏惧了,身上不再冷了,手指也不再神经质地颤抖了,我以我的党性向他们保证,我说的全部都是事实,没有多添一个字,也没有减掉一个字。
   世人啊,请原谅我的虚伪,我当然是撒谎了。我是多么卑鄙啊,我什么都讲了,但却没有讲我给他出主意让他写血书,也没讲我是如何安慰他的……
   师长、政委互相看看,我看得出来,他们还是很感激我的。如果说我一切都心安理得也不符合实际情况,我清楚地记得,我讲完以后,重重地坐了下来,浑身虚脱,快要死了一样。这不能怪我,我没有诬蔑,也没有造谣,他有那样的想法,在这种环境下,在这个时代,的确是颗定时炸弹,别说是我,换了任何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不敢再替他打掩护了……这不能怪我!
   周三元走的那天,还下着雨,我觉得很对不起他,没敢去送他。后来听人说,他表现得还可以,没有哭,也没闹,把被包打好背在身上,所有的东西就装了一个提包,拎起来就走了。我当时听得心里发酸,他当兵有七八年了,一个副营职军官,居然连一点私人财产都没有,全部家当就是一个提包……
   没过多久,我也转业了,在部队驻地的那个市当了市委副书记,不久又当了市委书记,“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没多久,又到省里当了省委副书记。我应该很满足了,但我只要想起周三元,我就再也不可能安静地坐在阳光下了。我什么都经历过了,死神正在悄悄到来,我不害怕,我只是有点犹豫,我见了他,该怎么对他说呢?
  
  九
  
   善良的人们,请你们相信,我最后的确是想帮助他的。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我官复原职,当上了市委书记。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周三元,想把他弄到市里来,不管什么官职,随便给他一个位置,都能让他改善一下生活环境。往事噬啃着这颗苍老的心,不做点什么我将无法安宁。
   现在想想,我的命运其实早就和周三元捆在一起了。“文革”的时候,造反派到我们部队调查,知道了我是周三元的入党介绍人。他们再一打听,周三元是地主的儿子,父母亲解放初就被政府镇压了。这还了得,一个团政委,居然给“反革命分子”的儿子当入党介绍人,这不是和“反革命”穿了一条裤子吗?
   他们觉得这还不够,就到周三元的老家去调查。周三元早就被那个肉联厂的造反派弄成“反革命”了。他们再一了解,这个“反革命分子”还是被我带出来当的兵,这问题就更大了,我这是有预谋有计划地把国民党的孝子贤孙安排在解放军里,等着蒋介石反攻大陆时“里应外合”,其用心何其毒也。于是我就被打倒了。我对这样的命运并不抱怨,相反,当我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扫地时,当我在苍蝇飞舞的厕所里冲洗马桶时,我感到浑身轻松。我总是想,我是因为周三元才落到这个地步了。
   我到了这个时候,还是那么混账。
   周三元比我惨多了。我后来了解到,“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周三元就被他所在的那个肉联厂的造反派弄成“反革命”了,老婆接着就和他离婚了,把他儿子带走了不说,还和一个造反派头头混在了一起。听说那个造反派头头打他打得最凶,还把他开除出了肉联厂,赶回老家去接受“劳动改造”。
   我可以想象周三元受了多大的罪。二十年前,他什么也没带,一个人跑着去追赶我们解放军,二十年后,又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了那坡村,什么都没有,还戴了一顶“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我后来去过那坡村一次,人们告诉我说,周三元回来了,日子还好过一点,都是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文革”在农村搞的也不是那么凶。周三元心情也好一点,有时还能和乡亲们笑笑,说说话。他们还说,刚开始时,他们还想保护他,县城里来的造反派抓他回去批斗时,还会偷偷地把他藏起来。但后来不行了,造反派太凶了,谁也不敢藏他了。那些造反派也嫌经常去抓他麻烦,经常抓回去一关就是半个月,批斗时就用脚踢,扇耳光,还用那种带铜扣的皮带往头上打,一下子就能把头打破了。还有些惨无人道的家伙,居然用肉联厂那种挂肉的铁钩子朝他身上戳,他最后腿被打断了,走路得拄着拐杖,但就是这样,他们还是不放过他,还是时不时地来到那坡村,把他紧紧地捆上押回县城。
   周三元的精神彻底垮了。乡亲们说,周三元后来听到城里来的汽车声都会尿裤子,脑袋往鸡笼里扎。
   他们的话像针一样刺在我的心上,一直疼到了现在。我后来再也没有回过那坡村。我本来想年年去给他烧烧纸钱,坐在他的坟前陪他说说话,但我不敢。在讲出这个故事之前,我是多么懦弱啊。
   这些情况当时我都不知道。组织上刚把我官复原职,我第二天就开始找周三元了。我把电话打到了周三元老家的那个县,县委书记是我一个老部下,他很重视,让组织部长带着一个年轻人去找周三元。为了让周三元威风一点,他们还特地带了一辆警车去那坡村接他。他们在电话里对我说:“老书记,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周三元找到,把他活蹦乱跳地送到您跟前!”
   我也很激动,要不是因为工作忙,我恨不得立即也赶到那坡村去。我当时在主持一个会议,还特地交代秘书,那个县如果有人打电话来了,无论我在干什么,都立刻叫我。
   我做梦也没想到,等到的却是那样一个消息。
   那天县里那两个人到了那坡村,周三元正在地里干活。他们想到地里去找他,村支书小心翼翼地端茶倒水地伺候着他们,问,找周三元干什么啊?县里干部说,你问这干什么?把我们带过去,我们急着回县里交差呢。村支书说,周三元正在地里干活呢,你们是县里来的大干部,怎么能让你们到撒满牛粪猪屎的地里去呢?你们在家里歇着,我去叫他。村支书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出去,气喘吁吁地跑到地里,见到了周三元,说:“县里来了两个人在找你,你快躲躲吧,他们还带着警车呢……”
   周三元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他的眼睛已经浑浊不清了,总是流泪。他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低低地说:“支书,谢谢你了,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就到了。”
   他们一直没有等到周三元,县里那两个人着急了,他们让村支书带路,开着警车到地里去找他。还没到那块地,就远远地看见地头上的那棵老槐树上吊着一个人,身子单薄,就像一件空荡荡的破衣服一样,在风中飘来荡去。
   组织部长脸都白了,结结巴巴地问村支书:“那、那是周三元吗?”
   村支书也愣了,一个劲地点头,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等星星等月亮,最后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消息。后来我听那坡村的乡亲告诉我说,县里的领导根本就不敢把周三元的尸体给我看,周三元已经不像个人了,瘦得只剩一身骨头了,身子轻得一只手就可以提起来,身上还有各种各样的伤疤,除了战场上留下的枪伤弹伤,更多的是造反派打出来的……
   我听到这个消息,把自己关在屋里,揪着一头的白发,泪水不停地流。我恨所有的人,我狠狠地咒骂着每一个人。如果那个组织部长稍微用点心,自己到地里去找他,或者他一到那坡村,先给村支书把整个事情讲清楚了,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我还恨我自己,工作再忙,天能塌下来吗?我完全可以亲自到那坡村,自己走着去地里找他,他也不会死了……
   老天,你为什么总让我活在怨恨与痛苦中呢?你为什么不能让这颗疲惫的灵魂安静下来?
  
  十
  
   我是很累了,疲倦的脑袋耷拉在干枯的胸前,灯光的阴影淹没在脚下,大地的尘土和烟云越来越远。善良的人们,该对你们讲的,我都已经对你们讲了,我从来没有如此轻松过,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感觉自己的躯体正变得越来越轻。夜色笼罩,苍白的星星一颗又一颗地出现在天空,不可避免的死神正渐渐地从黑夜后面追赶上来。我在夜色中俯视着自己衰朽的躯壳,夜色突然就燃烧起来,战争的枪炮撕裂了宁静的天空,一颗又一颗炮弹落下来,那个耸拉着脑袋的老人被战火包围,他抬起了头,骑着白马挎着长枪的少年正从月光里飘下来,呼喊着,远远地伸出了手。那个已经衰朽的身躯奇迹般地从藤椅中站了起来,拼命地向他奔跑过去,脚下踩着云彩,比那些炮弹跑得更快,在它们落下来之前,少年把他拉在了战马上。他紧紧地抱着他,喃喃地问:“你能原谅我吗?你能原谅我吗?”尘土飞扬,眼前一片漆黑,但少年的脸庞却是如此清晰,他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朝着我开心地笑了。啊,死神并不可怕,他是慈祥和安静的,像一个善良的长者,在他的指引下,我们骑着白色的战马,钻出了战火燃烧的黑色烟云,远离人间的烟火,奇妙的、无法言说的光芒迎面而来,紧紧地拥抱着我和他……
   大地如此宁静!
  
  责任编辑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