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并不高,水也不深。或者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它们也不抽象,是两个具体的词汇,只不过在这里是一种小范围的方言,有着特殊的指向,只属于这个地方的这一群人。从词语的功能上看,它们是一个狭窄的通道,像一条幽深的胡同里幽暗的光芒,只能照亮里面一点微弱的事物。
这是煤矿,这一群人是矿工。
矿井中,从地面打下去的大部分井筒都是立井,是一个直线的进入方式,由一个巨大的绞车担负着上下运送的任务,它们的速度一律很快,将人和事物的高度进行着快速的更改。从井口下去,到达的往往是矿井的第一水平。这里虽然已经是足够低了,但仍然是大巷,平坦坦的,是井下最宽敞、最明亮、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最直白、最浅显的地方,一般是上级领导、社会名流所谓深入井下深入职工群众的视察能够到达的终点。而我们在煤矿工作的人,只能将它当作一个临时的驿站,或者是一个平台,说明我们已经下到了一定的位置,走过了多少路程。它们还是道路,是真正意义上的道路,可以行人,可以送风,可以运输煤炭、矸石以及各种生产用料,传递着里里外外的信息。通过这里之后,我们还要继续走,向里走,向采区进发。也许还是一段长长的巷道,高大挺直的,顶上有灯照亮,路中间有一两组铁轨,偶尔有机车带着长长的一列矿车打破巷道里的寂静,从身边呼啸而过,很是壮观的。再往里,就要进入采煤的地方了。
煤在另一个层次上,地质的层次,与岩石错开,在岩石为主背景的大巷上面或者下面。它们在另一个高度之上,与大巷相比,它们必须通过一些起伏,表现出一定的高度或深度。这些起伏与大巷联结在一起,它们的实现形式就是一个斜巷。有的地方叫轮子眼,因为这样的巷道里一般都要安装绞车用来提放东西。绞车主要是由一个巨大的轮子构成的,巷道从某一端看上去又像一只黑洞洞的眼,有的地方叫马道。据说以前的煤矿,拉重物大都是马或者骡子,它们背负着重物从这个地方上爬下行,使这条路上留下一瓣一瓣的深刻印迹;而我们叫上山、下山。大部分的上下山是水泥台阶伴着一组或者两组铁轨一路上下的。这些上下山都比较陡,比真正的山中那些坡道上的台阶要陡得多,在一眼隧道一样的洞穴里斜着身子,很努力地向上爬行、向下延伸。井下的空气一直处于流动状态,是风井的抽风机用负压从主井、副井等地方吸过去的,我们把它们叫作风。风力很大,但经过曲折的路程之后,它们的成分就复杂了,氧气一般比地面要少很多。因此,人在爬上山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气喘吁吁起来。
这还是人间正道。我在煤矿工作了十几年,现在虽然在一个地面的企业做事,但那个煤矿企业仍然是我们的母体,我也不算脱离煤矿,主要工作对象还都是面对煤矿的。我有三年井下工作的经历。当时我所在单位的主体任务是监测监控以瓦斯为主的各种气体及温度等指标。现在的人们对瓦斯都不再陌生,无数的新闻报道用一个个不小的伤亡数字把瓦斯提到了醒目的高度,使人们侧目的同时也对它产生了强烈的恐惧,仿佛它是一只食人的老虎,谈之色变。我那时的工作就是每时每刻地与瓦斯打交道。瓦斯在煤层深处,老虎就在山中。我们的传感器遍及井下所有地方,往往越是生产、安全工作的前线,就越需要对有关环境的情况掌握清楚并有效把握,那里就必须安装上我们的设施,对它们进行连续的监测监控。爬上山是我们每天必修的课程。采煤、掘进、开拓自不用说,像处在井下最高位置的总回风道也要安上几个瓦斯、一氧化碳、温度传感器,它们反映的是整个采区的安全指标状况。我工作的矿井第一水平是负六百五十米,而总回风道上是负四百二十米,标高落差二百三十米。如果一层楼是二点三米的话,就是一百层楼的概念。负责维护那里监控设施的人每天都要背着矿灯、自救器、瓦斯便携仪(检测瓦斯的)、一套电工工具以及电缆等有关材料、设施爬上、爬下这一百层楼。而且回风道里的空气经过了井下各个系统,它们已经与经过的地方进行了亲密的接触,它们带来了地球里的温度、水分、粉尘,带来了挥汗干活的工人们身上的气息,甚至带来了井下所有工作人员、作业过程中排放出来的气态垃圾。这里巷道大多年久失修,压得很矮,变得狭窄。从几条高大宽敞巷道进来的风流汇聚到这里的时候,像一个一贯优裕的人突然被放置在憋屈的地方,脾气就长了一样,虽然百转千回,虽然也爬高涉险,到了这里,它们不仅没有疲惫、松懈,相反,风速提高了很多倍。风流带着巨大的声音,迅速地穿越,像是到了极限,在作一种超临界的挑战。人站在其中,像是处在激流之中,被风推着,不用力往下沉是站不住的。在这样的山上,山风凛冽,人若是定力不够,肯定不能在任何点上停下来,要是胶壳帽卡得不紧的话,肯定也要被刮掉刮走。
回风的巷道当然要比进风的采掘活动的地区高上许多。这里是矿井中最高的地方,是矿井中的山峰。空气经过心藏火热的岩石、煤,经过无数热烈的现场,它们也变得热了,轻了,自觉地向高处走。与所有的山峰相同,风大,缺氧,温度变低,不适宜人长时间地待下去,也不是一般的人能够爬上去的。有一天,我和一个年龄较大的工人一起爬这条矿井中最长也是最高的上山。我们边走边聊,主要是聊他的经历,他的家庭情况。他老家在农村,是早些年招工过来的。他的老婆还在老家,他跟我说,他有两个孩子,已经接受过单位计划生育处理。他很瘦,爬起上山身体负担轻,比我要轻松很多。但他还是不即不离地跟在我的后面,很小心的样子。我听别人说过,他生有四个孩子,实行分散目标的办法,送给了他的几个亲戚。我在上山的过程中,一再试探他,他最后说了实话,是四个,最后两个是男孩。他很穷,因为孩子,也因为他在我们这样的辅助单位。在煤矿像我们这样的非直接生产性工作,虽然在井下作业也要长达八个小时以上,加上交接班、走路、上下井等,在井下时间有时要超过十个小时以上,但由于不直接产生效益,收入还是很少的。我在那里工作期间,虽然他是违反政策的,但我还是隔三岔五地给他批点救济,救济一下他的艰难生活。我们走走歇歇,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终于到达我们的目的地。他在干活,我坐在一边看,我是插不上手的。在大风、灰沙之中,他是从容不迫、驾轻就熟地忙碌,很瘦小的身子转过来转过去,十分干练。这是他的势力范围,像那些山里的人,他熟悉各个环节,几分钟的样子吧,他就处理好了所有事情。我们又坐在一起,聊起井上的地面生活。风还在呼呼地刮,由于是坐下了,像是落地生根一样,我们仿佛成了这个山上的本来事物,而地面上的那些事情已经存在于山外,离我们很遥远了。
从低水平通向高处的斜井叫作上山,从高水平通向低处的叫作下山。在中国,煤矿开采一般都有很多水平,上下相差几十几百米的都有。我在井下工作的时候,开拓的最低水平已经是负八百一十米了。一条下山幽幽向下伸去,在有灯的时候也望不到尽头。煤矿井下用的照明大都是防爆的,灯泡上罩着厚厚的防爆装置,使它的光芒发射出来以后被大打了折扣,只能照清楚很近的一小块地方。这使得巷道看上去比实际似乎还要远一些。但毕竟是光,在黑暗中带给人们的是信心和方向,像荒郊野外一户房子的一缕光亮,使巷道中行走的人有了力量一样的支持。往负八百一十米水平的下山有垂直距离二百米左右的台阶,我没有认真数有多少级,每次走的时候只是闷头往下走,仿佛是一个大任务在跟前,想努力地尽快完成。不常走这样路的人走到一半时小腿肚子就开始疼了。如果走下去,再上来,两条腿肯定要疼上好几天。而在这里工作的工人们上下一般都背带上许多工具、材料,由于时间上的原因,他们几乎是跑动着走上这条道的。许多年以后,我听说那个下山上装上了乘人车,即用矿车改装的专门用来提放人的车厢,使工人们的艰苦程度有了一点儿改善。我想象着,这样的领导是多么的温情啊,上下山的绞车一提人,不光是要投入设备、材料、操作的人工,而且耗费电力,挤占了运生产物资的时间,进而妨碍了生产和效益,影响他的政绩甚至前途。他得到了什么呢?仅仅得到我这样的书生的敬佩,像山上得道者一样虚无的清高,只能在一阵清风中缥缈。这样的得到,在现在的社会中,似乎有点儿划不来吧。
那里有几个地方在做掘进,掘进的巷道已经很有规模。还有两条煤巷,从倾斜距离近二百米的两个地方向煤层中延伸,在为未来的采煤工作面做准备。我必须下去,每隔三五天,那些地方遍布着我们的设施。因为光走路就十分困难,除了作业人员之外,这些地方一般很少来人。如果下去的时间不是生产的点,很有可能会遇不上一个人。我就有过这样的经历。我一个人走在一个迎头(两头没有贯通不能自然通风的巷道)里,前后都没有灯,也没有普遍意义上的光芒。瓦斯传感器悬挂在正前方,显示的读数是红色的,可能是因为红色的穿透力很强,在井下多雾、多灰等能见度很低的情况下能远远地看到。听技术人员说,传感器的工作原理是相应含量的瓦斯通过检测孔进入后,再通过有关机构的作用,在里面反应,带动,燃烧,然后经过物理过程变换成数字。我一个人坐在传感器不远的下方,长久地盯着它看。风筒从巷道口蜿蜒过来,带来了呼隆隆的风声和庞大的风流,仿佛是一场很大的行动。没有掘开新的一段进尺时,这儿几乎与外面的气温是一样的,加上风在剧烈地刮,还有点儿冷。而这个小小的传感器似乎不想理会,保持着浑厚的红。我想到了里面的燃烧,虽然也是非常弱小的,但毫无疑问,在其中小小的环境里,肯定也是非常激烈的。像这些风声,像这些风流,是一种无入问津的自在和自觉。
到了这个矿井最低的地方了。如果用山来命名,这里应该是深山。而这些煤当然是最古老的树。这个传感器在深山里面,在巷道中高高地挂着,不能挨到顶板、巷帮,更不要说我脚下的地了。它吊在古老的树杈之间,完全脱离了现实,像现在的我一样,有点儿隐士的味道。外面不知道怎么看待,但我的思想一直没有停止,似乎在不停地冲突和穿越,在时间和空间里自由辗转。这是一个几乎完美的状态,可以真正地与世隔绝,让一个人能够完全沉入思想,进行完整的思索。当然,任何人都不可能绝对地生活在思想之中,不会彻底地沉静下来,不再参与浮在上面的纷纷红尘。像这个传感器,一条绿色的电缆牵扯着它,经过好几台设备的转换,到达地面的工作站,把它所感觉到的信息实时地全部传了上去。然后,经过主机的工作,这些数据就会进入庞大的网络,到达有关科室、领导的办公室,甚至还能到达地方的煤矿安全监察机构,被纳入了整个社会管理系统。我也是。即使不想走出去,或者说是能力小、客观因素的决定,暂时走不出去,但我也不想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它不是适宜的人居之地。外面的人都是一口一口的井,但我可以伸头看看,心情好的时候,它们就是风景了,它们让我的生活五彩缤纷。我要是能够一直清醒地把握,只是伸头看看,我就不会太深地看别人的井,更不要说掉进去了。而这里不行,我已经深入井中,被井在形式上完全覆盖。我还不如那只水井里的青蛙,我看不到天空,看不到偶尔飘来的白云,更遇不到一个好奇的人突然而至的无聊问候和关怀。我只是一种处境,一个方式,没有象征意义,成不了一个寓言,不能给别人的生活以任何的提示。
通往传感器的绿色缆线上,挂着一个小铁皮牌子,四圈漆成了蓝色,白底,上面是黑字:传感器名称、巷道名称、维护人。即使没有一个人在这里,你也能从这些信息中得到,有一个人得天天到这儿来,他要做很多的事情,而且天天是一样的,繁琐的重复。我上前把小牌子翻转过来,轻轻地擦掉上面的灰尘,一个人的名字便清晰了,刘小云。与之同时清晰的还有这个人的长相,他说话的声音,他走路的姿势,他做过的一件一件事情。这个人我很熟悉,一个非常年轻身体非常壮实的小伙子,却意外地拥有一个女性化的名字。他是矿区技校毕业的,已经结了婚,妻子没有工作,有一个女儿。有孩子之前,他和女朋友曾开了一家儿童服装店,女朋友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妮,于是他们的店名就叫作“云妮童装”。怀上孩子后,他们的童装店就转掉了,妻子待在家里,家里的日常开销只能依靠他一个人的工资了。已经是二十一世纪初期了,我在这个工区当书记,月收入在八百元左右,他应该在五百上下吧。我觉得他的经济状况应该是很困难的,困难的经济必然影响他的情绪和他和妻子的感情。但他总是乐呵呵的,像是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窘困,走起路来脚步有力而快速,碰见谁都笑嘻嘻的主动招呼。他天天都是准时上班,上井洗完澡到工区交待完班中情况之后,就立即往家里赶。他看上去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一个热烈吸引他归去的地方。我曾经主动地与他交谈过,我觉得他活干得好,人很聪明,有技术,应该培养培养,让他有一个好前途。我有意识地在岗位之外给他再找一些事情做,像是在有目的的锻炼他的社会工作能力,同时也经常向行政搭档反复推荐,说他的种种优势。他似乎并没有这方面的打算,在我正式向他提出要他担任一个不脱产的管理职务时,他拒绝了。我说你不想以后能当个领导、工作体面收入多一些,然后改善你妻子女儿的生活状态吗?他似乎很害羞,低着头好半天才回答我,我不想,我只想把现在的工作干好就行了。说完后竟然逃也似的从我的面前跑走了。我很不理解,一个人怎么能如此没有上进心呢?难道真的是天长日久地工作在煤矿最低处,被这深山一样的存在消磨了俗世欲望,削去了年轻的锋芒,从此心静如水了?
有山就有水。只是这里的水并不灵异,不为一个灵性的人所喜欢。煤矿里的水很多,不仅是量大,而且种类也很多。像从地面送下去的自来水,用来冲洗巷道,搅拌混凝土,在采煤、掘进过程中和运输转折点处喷成雾状减灭粉尘,向煤层中注水以挤压出里面的瓦斯等有害气体。上善若水,这些水为矿工的作业环境改善起到了一定作用。以上使用过的水,就会众溪归流一样以各种方式汇集到预设好的水沟,进入泵站,由泵抽排到地面再排到可以排放的地方去。现在国家倡导建设节约型社会,要搞循环经济,很多煤矿都建立了矿井水处理机构,这些水就被送到了这个机构中进行净化处理,然后再投入生产生活。比如建筑工地上用水,比如井下的洒水灭尘,比如洗浴用水。在我后期的煤矿工作中,我们上井后洗澡用的都是这种循环水。这样的水与自然中的淡水是有区别的,手在水中似乎能摸到一种滑腻的不明之物,也摸到了水里的记忆,摸到了记忆中经历过的那些井下事物。我在心里很排斥,在身体上也在拒绝,在皮肤上不能与之相融。我觉得它们还是脏水,并不能真的把我洗干净。特别是在夏天,回到家里以后,肯定还要再洗上一把澡。
在井下,在煤矿的工作中,如果说到了水,一般不是这些经过人们意志反复修改过的水,它们是自然的水,是地下水。它们在某个自然事件中突然形成,或者在长期的地质时间中慢慢地生长起来。这些水与煤、岩石、泥沙等朝夕相处,像一家人的日子,相互沾染上对方的品性,一个人成为另外一个人的象征或者一部分。于是,这里的水就有了很浓烈的岩石气息,白色、混浊、热乎乎的,似乎在流动中像岩石一样带有一定的硬度。它隐藏在某个层面之中,是一个巨大的甚至是无限伸展的水体,或者就与固态的物质长在一块儿,相互渗透着、拥有着,相互作用,彼此用力,在地下的一些地方相互制约,使这里暂时安静下来。
这些水被叫作“河”。像土地上突然出现的与土地同生同存的那一条,把一个地方的气候、生态甚至人群深刻地影响并命名,同时也将一块完整的土地生硬地分开,在很多地方形成对峙进而对立,使大地不再完整,两岸的生活也支离破碎。这里的河也在影响,使煤里有水,使巷道中湿漉漉的,行走充满了艰难,使某一次开拓延伸的中途突然洪水滔滔;它们也在打断,打断一个正常的作业程序,打断一个煤矿既定的秩序,在安全上骤然出现漏洞,不得不把所有的正在运行停下来,在水上作一次横渡。
与地面因为养育、慈悲、审美等功能而上升到母亲高度的地位不一样,河在煤矿井下不是一个美好的意象。它们隐秘,它们很难被发现,它们破坏了地质规律,它们出乎人的意料,它们往往会给有条不紊的采掘活动带来毁灭性的插曲。它们也在孕育,像在暗里在母亲腹中的羊水一样,只不过这些水孕育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二〇〇五年八月,广东一个煤矿出水,牺牲上百名矿工。这是煤矿里的河水掀起的波澜,巨大的波澜。在地质的海洋里,在人类社会更深刻的海洋上。好像在此前,广西也有一个小矿出过这样的事,牺牲了两百多人,那里可能不是煤矿。但同样显示出矿井下面的水的凶险威力。它们在伤害,像孕育之后的出生一样,它们在制造疼痛,并把疼痛的记忆深深地刻录在人们柔软的心灵上,让人一想起来就心生余悸,疼痛不已。
物质在深处拥抱,相互扭结,它们紧紧地拥住,一抱就是千万年,上亿年。在太长时间的纠缠里,它们用尽了力气,安静了下来。很显然,它们只是表面安静了下来。它们和它们的力气在暗处,我们无法把握。一旦一个缺口打开,一个通道形成,像长久憋屈下的怨气,它们就会奋勇而出。或者是往外冲,或者是往里吸,或者紧紧抓住,在如影相随中增加一个人的黑暗成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这个煤矿东部采区的最高工作面,我们称作为零阶段,是煤层地质构造背斜的顶端,巷道做好了,采煤的开切眼打开了,支架和采煤机安装上了,工人进入场地,操纵着采煤机举起了巨手,推动着乌黑晶亮的煤滚滚落下,顺着链板机、皮带机、运输和提升系统,源源不断地向地面煤仓流动。多么喜人的景象啊!就在这个时候,支架和煤机往下缓缓沉去,原本固态地坚硬着的煤海仿佛真的成了一个看不见的水域。矿上的领导、技术人员、操作人员退到了工作面的两个端口,眼睁得大大的,看着这价值几千万元的设备在乌黑的煤中坠落,坠落,很快坠入深渊,无影无踪。
世事无常。在这近千米的井下,在这上亿年的历史空间里,更多的事物我们并没有把握,也无法把握。它们向我们呈现出来的更是无常。巨大的经济收益诱惑力太强大了,在各种险象环生之后,我们还是不愿放弃,一再深入,只是越来越小心翼翼了。水无形而形备至,这也是规律。水不是无由无因的。在煤的开采过程中,有一大批专业技术人员,根据国家的法律法规及有关经验、认识,编制了各种各样的技术措施,其中就有探放水措施。探放水的措施主要是努力找到水存在的形式和状态,先发治理,将它们抽出、引导或者隔离堵住,不再成为大患。在采区与采区之间,在工作面与工作面之间,在煤层和煤层之间,我们都要留有防水煤柱。这些叫煤柱的不仅支撑起采空区之间不至于迅速垮落,而且也在阻挡,阻挡另一个地方的力量、气体,尤其是水。阻挡它们的流动,阻挡它们向另一个地方的同类支援、汇合、攻伐。
我到过一个采煤工作面出水现场。用我们的术语说,是遇到了河了。白亮的水把整个采煤工作面和两侧的巷道全部淹没了,好几台大功率的水泵正在轰轰隆隆地工作着,人都离得很远。水一般是突然而来的,而且由于压力大,速度特别快,如果发生出水(我们叫透水,大概是水透过岩层或者煤壁的意思),人看到了很可能就来不及跑了。水体无边蔓延,堵绝了通往安全地带的道路,淹没的里面,没有任何多余的空间,也没有空气,没有食物,人可能会很快被窒息而死,或者饿死。水出到一定程度就停止了,一般是水位与水体存在的高度达到一致。好在这次出水的工作面很矮,与外面巷道的标高没有多大起伏,又赶上下午的交接班,被水淹没的地区没有人。人们在进入的时候就听到了哗哗的水声,赶紧转头就跑,然后电话告诉地面的调度。抢险的人员立即组织起来,在最快的时间里赶到,传统的水患治理方式立即投入使用,水从原生状态一出来,它的命运就已经决定,它注定要被完全迁移,直到一个人们可以控制的地方。我是在第二天上午到现场的。水已经安静了下来,像一个瘦弱的湖泊,或者是一条黯淡的河流,很小的河流,在傍晚一样的时光里波澜不兴。但毫无疑问,对于狭窄的煤矿井下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大海,是足以对这个煤矿造成毁灭性灾难的大海。那个工作面上的水最后被怎么处理掉的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反正那里停产了很长时间,虽然没有人员伤亡,矿上的经济损失也是很大的。几天以后,我们的传感器、电缆线上井了,表面一律是暗黄的水渍,工人告诉我,里面的线路全部短路了。它们没有腿脚,它们跑不出一场大水,它们几乎全部报废,就像是在窒息中的死亡。
水在我的头顶上,一滴,两滴,啪哒啪哒地落下,落在我的胶壳帽子上。帽子是防震的,主要是防头顶上的石头、煤块落下时砸伤头部的。这是一个夜晚,午夜时分,我在井下巡查的途中。水滴在上面,像是地面上的一场雨,雨点打在窗帘上,在提示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一些变动。我抬起头,错开了位置。水落在我的手心里,温乎乎的,有一些混浊,像是已经上了年纪的目光,里面充满了阅历和疲惫。我放下它,又把头抬起,抬高,寻找滴水的地方。顶板上有一片湿漉漉的地方,水从四面洇过来,在积聚,很快成滴。在它的上方,一个我肉眼看不到地方,一座大山,或者说某一座真正的大山的起点,说不定就有一个水体存在着。它们已经找到了破绽,丝丝缝隙一样的破绽,它们百折不挠,锲而不舍,紧紧追逼而来。我不懂地质规律,我不知道那个水体是不是又一个大海。它现在就在我的头顶高高地悬挂着,带着沉重的力量。如果有一个可能的机会,它会从天而降,带着上亿年的冲动,一下子将我扑倒,使我在一瞬间陷入古老的深渊。
山重水复。井下的环境十分复杂,爬山涉水几乎是每一个下井人员每一次下井都要经历的。在昏暗的巷道里走着走着,前方就有了起伏,你就要跟着这个地势上升或者下降,进入一座山里。到达一个昨天才走过的地方,一个本来闭上眼都能走得到并能描绘出大致状况的地方,忽然之间,大雨淋漓,水流遍地,暗河涌动;或者是巷道突然没有了,帮或顶垮落了,煤或岩石塞满了你的整个视野,呈现给你的是完全陌生的现实。你用尽所有的认知手段,寻遍所有场面和拐角,也找不到一点儿上一次的线索。这是对你的记忆一个很大的打击吧,会让你突然生出几分沧海桑田的伤感来。矿井的下面,空气湿度适宜,湿度大,氧气少,易使人昏昏沉沉,多引发事故。每个地方都可能是个陷阱,可以导致生命覆灭的陷阱。矿工的工作就在这样一个四面楚歌无限汪洋之中,他们的状态既是一种生存,也是一种泅渡。
进入山水,就进入了一种境界。山水在地球深处,在遥远的成煤时代潜伏,见证了无数次足以称得上是伟大的变故。在这样的一处山水之中,我们虽然处于一个海拔极低的地方,却站到了时间的高处。煤矿的形成是一个社会经济现象,存在于煤矿的山水中,是一种经济的物质状态,不像古典情节中山水里的那些人,这里没有苦思冥想,没有另外的思想通向,也不能赋于什么意义的。脸庞黢黑、头顶矿灯、身上背满工具和自救装置的矿工在山水之间艰难地行走,天长日久,他们是否也成了山水,或者说是山水的一部分?我曾经一个人坐在巷道边靠在煤壁上,关闭矿灯,揸开手指放在眼前晃动,我什么也看不见。这是一个绝对黑暗的境界。打开矿灯,我看到的是沾满岩粉、煤灰的窑衣,看到的是已经黑乎乎的双手,看到的是已经水淋淋的鞋子和被浸泡得发白的双脚。它们都是我经历了山水的痕迹。同时,这些具象告诉我,我的劳动是多么的艰辛。同时也让我不得不承认,在这个社会上,在这样的山水里,我们的人,像现在的地理一样,到了最底层。
妻子对城市里的亲戚说/我工作的矿井下有山有水/我经常要爬八百米的上山/过齐腰深的河//我是这样说过/上山垂直高度有一二百米/抵得上五六十层的高楼吧/岩层里的暗河要比地面的河水凶险//亲戚却笑呵呵地说/多么浪漫啊/不见天日的洞穴里/能上山下水/不就是神仙一样的吗//我一想,可不是/这些煤都有上亿年的岁数了/怎能不成精成道/成天与这样的煤打交道/还有山有水的/岂不就是神了?
我的这首诗的标题就是《山水》,好几年前写的,我想写出矿工境界——精神上的。在精神的世界里,天地都可以忽略。而在矿井的里面,人们无法感知天地,更不要说山水了。我们仿佛进入了一个黑洞,一个真空,在宇宙之外。我们行进在俗世的外面,仿佛一个异类,不会被任何世人认可,这些恰恰成全了某种理想的认为,似乎达到了一种虚拟的高度。我现在知道,这是多么的无聊和无知啊。与此同理,我的认识,我的诗歌,我的与煤矿有关的所有文字,都是当然的肤浅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