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儿童继续丢失的各种消息已经在叫作辛庄的小镇上流传许久了。数日来,阳光和乌云在小镇上空交替出现,小镇的天空阴晴不定。
四岁零七个月的左东依然不顾父母的担心,照旧整天在镇外的河谷里玩耍。那天黄昏又将开始的时候,左东正独自游荡在一条陌生的小路上。因为这条小路通往一个无名之地,所以这儿很少有人走动。这时的左东刚从河谷里归来,他的手里舒服地握着两块平常的鹅卵石。片片落叶从左东的头顶滑过,就像一群蝴蝶在那里翻飞不止。
左东沙沙前行的脚忽然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他向前踉跄了一下但没有摔倒。左东低头寻找绊它的东西。左东非常生气,他发现是一块石头陷入泥里,像人的牙齿长在那儿,只露出半截故意绊人。左东蹲下身去,把手里的鹅卵石放在地上,他想用手把陷入泥里的石头弄掉,可是左东的力气显然是太小了。无论他如何换置方位,石头在泥里始终一动不动。于是,左东开始放弃自己的打算,他的理由是:
“肯定有什么东西在地下咬着石头。”
此时太阳已被远山抹去了一半。左东终于想起了母亲的警告。左东立刻起身向前跑去,他的两耳边出现了风声,呜呜的风声就像是有人在哭泣。左东突然停下来,风声消失了。左东站在街道的一端,忽然想起自己从河道里捡的鹅卵石丢在半路了。而此时的左东已经听到母亲在街道的另一头一遍遍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左东看看天空,又转身向回跑去。
那天傍晚,左东转身跑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天夜里左东父母嘹亮的呼唤声在小镇上持续了许久,就像随风而落的树叶在半空飘飘悠悠。
失踪前一天的黄昏到来之后,从河谷里归来的左东走向一座暗红色的二层小楼。左东的脚步声从一条狭窄胡同的一头冒出来,绕过那个废异的马圈,然后在两扇油彩剥落的大门前结束。这时左东鼻尖儿上的汗珠儿已经冰凉。深秋的晚风吹拂着垂挂在他额前的头发,乌黑的头发在秋风里微微飘扬。
左东扭动了一下脖子,周围的景物十分宁静。这时他已经远离了河谷。天边仅有的一线灰白已经离去,天空突然暗淡下来。左东伸出手使出推倒一堵墙的力气,门无声地打开。左东在门前一晃便消失了。
而门仍然在左东的背后敞开着,一股冷风乘虚而入。但左东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左东无声的脚步爬上楼梯。左东的母亲是在左东刚刚走上楼梯时出现的。楼梯旁边的窗户被打开,紧接着左东的母亲苍白而瘦削的脸呈现在左东的腰间附近。
“不能上楼,给我下来!”
母亲的声音像电能耗尽的袖珍收音机一样微弱。但还是被左东听到了。左东无奈地垂下头去。当他看到母亲的脸时有些模糊不清。
下楼梯,他突然觉得那张面孔恍若隔世。
一颗二十五瓦的灯泡在宽敞的客厅里发
微光,仿佛承受不了众多的黑暗而显得哆哆嗦嗦。当左东一动不动地站在母亲的面前时,左东的妹妹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里,手里捧着一只漂亮的玩具猫一动不动。
“阿吧……阿吧!”
“关严门了吗?”
左东本想向母亲解释什么,但他还是听从了母亲的话,回去把房门关得严严实实,然后又回到母亲的面前。
“我说的是院门!”
母亲的话使左东不得不把已经关严实的房门重新打开。左东来到院子里,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在没有一点星光的夜空上,成群的蝙蝠在飞舞。
在左东关院门的短暂时间里,母亲的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已经消失在卧室里。左东再次来到房间里时,房间只剩下妹妹一个人。比左东小两岁的妹妹已经两个月没有独自出门了。此时的妹妹坐在稀疏的灯光里,面对左东的归来,一直不露声色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笑意。
母亲的离开使左东暂时得到了一些轻松。他来到妹妹的面前,他脑子里残留的依然是黄昏到来之前的一幕。
黄昏到来之前左东正沿着一条曲折的河道追赶着一只即将临产的田鼠。田鼠大腹便便的样子吸引了左东。田鼠在抱头鼠窜之中没有来得及钻进它的洞穴,而是一直跑了下去。左东也一直追了下去。当气喘吁吁的左东停下来休息时,那只田鼠也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气喘吁吁。左东随后又追了下去。左东和田鼠的赛跑是在一个偏僻的河洼里结束的。在那里,左东终于将田鼠踩在他四岁的脚下。田鼠在他的脚下发出一声惨叫。在这声惨叫里,六只皮肉透明的小田鼠来到这个世界。它们在它们母亲的血泊里蠕动片刻之后,最终以各不相同的姿势死去。左东一直站在那里得意洋洋地欣赏了许久。
正是这时,左东在这个极为偏僻的河洼里听见了一群孩子的欢叫声。他爬上一座土丘,在土丘那边,一群和左东年龄相近的孩子正在狼群中戏耍,有的骑在狼背上,有的揪着狼尾巴,有的和狼拥抱在一起……那里面有他的伙伴李凉、赵图、田甜……这时的左东一点儿恐惧也没有。他想靠近他们。他的脚步不由自主的向前移动,而一块石头从左东的脚边滚下土丘。突然而至的石头使若惊弓之鸟的狼群顿感如临大敌。正在左东产生一丝悔意的瞬间,狼群迅速地叼起孩子向远方奔去,转眼不见了。
“阿吧!阿吧!”
左东无法在妹妹的面前复制记忆中的一切。那一切显然也无法被妹妹理解。而妹妹在哥哥讲述时并没有停止摆弄手中的玩具猫。这时,左东故作镇静的目光在妹妹脸上走来走去,妹妹冲哥哥微微一笑,说:
“等一会儿妈妈就会‘啪啪’!”
妹妹绵软的话语和动作狭窄的手势使哥哥脸上的镇静一扫而空。左东悲哀地转过身去,他和他的背影一起陷入了卧室。此时,母亲安静地坐在床沿上,等待着他的到来。
左东的身体是一点儿一点儿靠近母亲的。左东在向母亲靠近时发觉母亲的脸半明半暗。这次母亲的双手并不像以往那样交叉在胸前,而是放在床沿上,母亲的屁股坐在自己的手上。这个寓意并不复杂的姿势使左东暗自思索了许久。
站在母亲面前的左东虽然心潮澎湃,但他一言不发。数日来这样的场景已经在左东面前重复了多次,所以下面的每一步骤左东已经烂熟于心。
左东很自觉地趴在母亲的膝盖上,上身弯曲着垂挂在母亲的腿上,屁股暂时成了孩子身体的最高峰。这时母亲的手开始工作了,孩子感觉裤子在往下掉,于是他咧开嘴巴,使劲地闭上眼睛。左东知道,每到这时眼睛里总会向上冒出许多美丽的火花。他必须在母亲的手掌与自己的屁股猛烈撞击之前做好准备。然而,这次撞击似乎并不那么猛烈。甚至母亲的手掌只是轻轻的抚摸,就像几只毛毛虫在那里爬动。左东诧异地睁开了眼睛。抚摸就是在孩子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忽然停止的。而孩子并没有看到母亲的手掌同时也举高到了最大限度,当手掌在山峰上迅速降落之后,无数盏金灯在孩子睁开的眼里呈现。与此同时,一声清脆的声音从母亲的手掌与孩子屁股之间发出后奔向朝西敞开的木窗。孩子新鲜的屁味在房间里弥散着。母亲放下孩子,捂着鼻子,撤出了卧室。
母亲来到院子里,她想换换空气。
左昆朋,孩子的父亲,镇上唯一的矿工、临时捕猎队队长,就是这时从外面回来的。人高马大的左昆朋从浑浊的黑暗里归来,一身漆黑的紧身装束仿佛要与黑暗结合。妻子走下台阶时并没有注意到作为依靠而又长年得不到陪伴的丈夫。妻子的眼睛每到夜晚就只能看到一种颜色,除了黑色,再美丽的颜色她也视而不见。
妻子在走下去时多数了一个台阶,当她措手不及的踩到地面时身体自然而然的摇晃一下,随后一只手臂扶稳了她。那只手臂首先给她带来的是惊吓,随后是安慰。那只手臂把她引向了前方,前方的门被打开,灯光从里面无力地泄出。妻子遇到光亮的眼睛迅速恢复了白天的灵活。此时,左昆朋站在她的身边。
精疲力尽的左昆朋无心向妻子解释什么,而妻子灵活起来的目光在丈夫的脸上一刻不停地扫描着。但丈夫并未在意。他怔怔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发出的声音令她仓促地面临了一种不安。
“东东呢?”
“在……在屋里。”
妻子的声音就像窗外在风中抖动的树叶。
左东后来是在父亲的呼唤声里来到饭桌前的。孩子十分宁静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坐下吃饭!”母亲的声音显得十分温柔。
孩子仿佛没有听到母亲的话而依然呆若木鸡。孩子不同寻常的表现使父亲离开了座位,两步便来到孩子的面前。父亲的两手如两根粗壮的木杠插到孩子的腋下,孩子的身体离开了地面,然后被放到小凳子上。孩子就是在这时发出一声尖叫。母亲的手哆嗦了一下,此时,她感到孩子的尖叫像一丝凉风从对面飘过来,围绕在她的周围久久不散。
显然父亲对孩子的怪叫已经注意了。他在孩子的身上上上下下检查许久后,才想到褪掉孩子的裤子。他抱起孩子让孩子的屁股暴露在灯光下。那里有一片青黑色的淤血,那片淤血如晴空上的一朵乌云,十分夺目。
丈夫渐渐升起的目光遇到妻子的脸时开始停下来,丈夫的目光如长满尖刺,令妻子如坐针毡。她感到一股火焰正在丈夫的脸上蔓延。
“你!你怎么不用刀把他剁了?!”
妻子仍然吃惊地望着丈夫,不知所措。有口难辩的妻子不知如何是好。左东的妹妹面对这一切也已经目瞪口呆,她并不清楚这一切最终会怎样,她只知道所有的这一切会与她无关。所以左东的妹妹是全部家庭成员中最为镇静的一个。她坐在那里如铁打石刻。
左东在父亲由坚硬变得柔软的怀抱里仰起了小脸。紧接着他便在父亲的面前再次复述了黄昏到来之前孩子与狼戏耍的那一幕。然而他怎么也无法表达得一清二楚。
母亲对孩子的话充耳不闻,妻子只感到丈夫对自己已不再怒目而视。此时她离开了饭桌,转身向卧室走去。她轻轻离去的身影像一张纸片一样从丈夫和儿子身边飘过。
“阿巴——阿吧——呜哩——哇——阿——拉噜——阿拉——”
而孩子像一个并不出色的讲演家找到了自己的听众一样在父亲的面前滔滔不绝。尽管孩子的话杂乱无章,但父亲还是听了下去。在这一过程中,父亲始终一言不发。直到孩子自己停下来,父亲不冷不热的目光仍在注视着孩子湿润的嘴唇。孩子的脸形显然是父亲脸形的照搬。他看到了四岁时的自己。
“阿吧……阿吧……”
“你很聪明,一点也不错。”
左昆朋的手抚摸着孩子的屁股,就像抚摸妻子年轻时的脸蛋一样光滑而细腻。
可是,就在左东在左昆朋的面前复述那一幕时,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知道自己幼小的灵魂正独自行走在西去的路途上。
这时外面突然下起了小雨。透过玻璃,飘飘洒洒的细雨在窗外闪闪烁烁。一会儿,屋檐下嘀嘀哒哒的雨声从门缝挤进来,在房间里飘来飘去。孩子是在复述完那一幕后不知不觉的进入梦乡的。孩子显然十分放心了,在父亲的怀抱里,一切危险都会与他无关而由父亲来承受。
一架构造复杂的老式挂钟在墙上讲述着什么,只要细听是可以听清楚的。事实上,挂钟在好心好意地告诉左昆朋父子死期正向他们一点儿一点儿的靠近。然而左昆朋忽视了这一点。他垂下头,他发现孩子已经在他的手上沉沉睡去。
妻子已经睡去。
女儿已经睡去。
儿子已经睡去。
左昆朋关了灯,然后抱着孩子坐在沙发里,就像抱着自己的命根子。左昆朋听着窗外的雨声,雨声在窗外生机勃勃。
此时黑暗填满了整个房间,除了左昆朋的眼睛,房间里任何一处都被黑暗所占领。黑暗是最后靠近左昆朋双眼的。一点儿一点儿逼近,左昆朋的眼睛拼命地抵挡着渐渐逼近的黑暗。然而黑暗的力量过于强大,一会儿左昆朋的眼睛便疲惫不堪。左昆朋腾出两手,划亮了一根火柴,火柴的亮光使周围的黑暗四散奔逃,有的逃往窗外,有的隐匿在床下。左昆朋知道,这一切都是暂时的,火柴一灭,黑暗就会卷土重来。
左昆朋在与黑暗较量的时候,他没有注意怀里孩子遭受了一个噩梦的袭击。在噩梦里的孩子依然与狼共舞。一头巨大的狼突然露出一口苍白的牙齿向左东走来。左东沿着一道光秃秃的山岗向前跑着,而那只狼在身后穷追不舍。当狼的前爪即将抓住左东的头发时,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幢楼房。左东一闪身进了一道门,随后,那只狼暂时消失。
是一道突然出现的门挽救了梦里的左东。
气喘吁吁的左东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宅院里,首先看到一个老女人端坐在门庭里抽烟。几缕透明的蓝烟飘在老女人的周围,这时,在左东十分明亮的眼睛里,老女人的面容却始终,模糊不清。
老女人的声音像夜晚庙里突然响起的钟声,震得左东两耳翁翁作响。左东对这一切迷惑不解。他站在离老女人不算太远的地方,仔细听着老女人向他讲述的话语,可他怎么也听不清。老女人的话语像哗哗的河水一样经久不息。于是,左东从老女人的眼前走了过去。沿着一条像皮带一样的碎石小径,向前缓步而行。他时刻感到老女人会来阻止他前行,但当左东即将在一个拐弯处消失时,端坐在门庭里的老女人依然一动不动。
一张左东似乎见过的面孔是在他绕过拐弯处时出现的。那是一个比左东还要小一些的女孩。女孩花枝招展。花枝招展的女孩站在一棵柳树旁边朝左东这边张望。左东尚未感觉到自己迈动双腿便已经来到女孩身旁。女孩的眼睛大而明亮。左东走过去后便和女孩成了朋友,靠近女孩的左东感觉女孩轻飘飘的像一面旗帜。他们一起在柳树下坐了下来,并且开始观看一群正在上树的蚂蚁。
这时,那只大灰狼不知怎么又在左东的视野出现了。左东径自爬上了旁边的柳树,而此时的左东没有顾上帮女孩上树。当大灰狼跑到大树下时,爬到半路的女孩被大灰狼抓了下去。大会狼便轻而易举的杀死了女孩,然后又一口一口的把女孩吃掉。大灰狼使劲啃骨头的声音令梦中的左东不寒而栗。
躲在树上的左东亲眼目睹了女孩被一口一口吃掉的过程。惧怕使左东忍不住哆嗦起来,整个树冠在左东的哆嗦里轻轻抖动。这时,左东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只大会狼抬起了头,当看到大灰狼血肉模糊的嘴时,左东从树上掉了下去。在下落的短暂时间里,左东发出一声惨叫!
“啊——”
左昆朋这时被黑暗团团围住,一部分黑暗眼看就要冲进他微合的眼帘,是孩子突然从梦中发出的哭喊挽救了他。左昆朋使劲拍打着儿子的脸,把儿子从噩梦里拉出。醒来的左东看到父亲的眼睛时才渐渐平静下来。
父亲似乎已经知道了儿子梦中的一切。左昆朋开始不安起来,黎明中的左昆朋陷入了对儿子未来命运的苦思冥想之中。
第二天早晨走出房门的左昆朋没有看见阳光,也没有看见雨。雨显然是在黎明以前消失的。
两天后的一个晌午,左昆朋在河谷里将一只灰狼击毙。五天后的一个晚上,与捕猎队失散的左昆朋被狼群分尸,猎枪与他的腿骨放在一起,子弹满膛。七天后的一个早晨,镇上丢失的十二个孩子熟睡在镇西的一棵老槐树下被发现,除浑身污浊外,完好无损。
但其中唯独没有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