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傻子田智善把一盆冰冷的面汤高高举到一个黑漆漆的洞口,然后高声喊道:
“吃饭了!吃饭了!”
这时,杨玉莹就会探出身来,接过汤盆儿一饮而尽,然后再把汤盆递给田智善,一声不响地退回到洞穴里。
杨玉莹从洞穴里望着渐渐暗淡的天空,头脑里存留的依然是二十三年前那些混浊的依稀往事。
深秋,对于蜀府县的杨玉莹来说是极其不幸的。尽管她力大无比,精明能干,并且吃苦耐劳,勤勤恳恳,但命运并没有因此而赐福于她。恰恰相反,她命中注定的不幸却是接二连三。前年,杨玉莹出嫁前的头一天晚上,母亲范如月突然病故。而她的第一个丈夫黄全喜和她结婚后不到一年就不明不白地死了。现在,她的第二个丈夫李贵升,在与她结婚之前就已经变成了一个正宗的酒鬼,结婚之后更是变本加厉。他虽说安分守己,但有一个特点,就是每天必须喝酒,喝酒必须喝醉,喝醉后必须打人,不打人便怎么也无法清醒。就这样,村子里的人几乎被他打了两遍。每次打完了,就清醒了,清醒了还要给人家赔礼道歉,赔钱赔物。没过两年,便把自己的家赔得一贫如洗。最后,杨玉莹干脆就对李贵升说:“以后你不要打别人了!你就打我吧!”结果,只要丈夫喝醉酒,就把自己和丈夫一起锁进屋子里,她紧紧咬住一块毛巾,双手抱头往床上一躺。她经常这样用自己的皮肉之苦帮助丈夫醒酒。
这天一大早,杨玉莹又被丈夫李贵升揍得鼻青脸肿。杨玉莹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摸摸火辣辣的面颊,再也无法忍受了。这一次,她一只手拎起即将醒来的李贵升,毅然决然地把他扔进了一人高的水缸。她的丈夫李贵升这次一头钻进水缸后再也没有醒来。随后,她只身离开了她的家乡,就像一只麻雀飞离了一个巨网。她就这样在家人毫不知觉的情况下悄然消失了。
两天后,当邻居发觉水缸里的李贵升时,漂浮在水面上的李贵升已经变得肚大腰圆。
“一定又是喝醉了酒,喝水时不小心掉进缸里去了!”
人们这样议论着,谁也没有怀疑是杨玉莹把他扔进水缸里淹死的。因此,李贵升的死在村子里并没有引起什么轩然大波,只是李贵升的父母草草地把他给埋葬了。而杨玉莹的失踪也没有更多的人去深究,后来在人们的议论纷纷中渐渐被淡忘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只有杨玉莹的娘家人显得有些焦急。但她的父亲杨开泰和弟弟杨玉铭的四处寻找她也并不知晓,杨玉莹从村子里跑出来,就开始了她漫无目的的云游生涯。她想,只要能离开那个鬼地方,走到哪里都不重要。
就是在这样的漫游里,头脑清醒的杨玉莹平生第一次迷失了方向。
在她最初的印象里,她是一直往东南方向行进的。她并没有回过头,但事实上,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改变了她的行程。她走呀走呀!时光流逝,燕去燕回,草长草短,雨落云飞。有时走在路上,她从飘落的树叶轻微晃动的空隙里看看这枯黄的秋天,看着众多的陌生人迎面而来,他们大声地笑着从她的身边侧身而过。杨玉莹此时此刻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自由自在的行者。于是,她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行进的步伐。就是在这样近似奔跑的行进中,她的衣衫渐渐变得褴褛不堪,她乌黑的刘海也渐若蓬蒿。
经过了一年零九个月的奔波,作为一个乞丐的杨玉莹,最终在一片荒无人烟的土岗下停了下来。她真的累了,实在走不动了。她在路边的一个杂乱昏暗的窑洞里躺了下来,这时,刺骨的寒风很快便把她吹进了另一个世界。
杨玉莹并不知道,其实,在前方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小村庄。尽管只有几户人家,但几缕飘荡的炊烟依然能够扫去这里的荒凉。天色渐晚,行色匆匆的人们,对于这样一个流落异乡的女人似乎并不在意,他们关心的,仅仅是自己家里哭喊的孩子以及锅里的热饭。
此时,一个姓田的傻子注意了她,年近不惑的田智善跌跌撞撞地从村外归来,趟起的尘土在他脚下随风飘扬。当他走到这个破旧窑洞前时停了下来,因为他要撒尿。傻子田智善来到洞口,就在他撒尿时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杨玉莹。他慢慢蹲下身,伸出手摸摸杨玉莹结实的胸口,然后就满怀欣喜地把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背回了自己的家。他逢人便说:
“是我捡的!我捡了个媳妇!我有媳妇了!”
“哈哈!她是你媳妇!你可要养活她呀!”村里的人们看着兴高采烈的田智善并不以为然,只是在逗傻子开心。
“她是我的女人!我要养她一辈子!”傻子田智善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他随口说出来的话语也显得信誓旦旦。
这句旁人并不在意的傻话,对于浑身冰冷的杨玉莹来说却像火炉一样的温暖。她望着这个陌生的傻子一言不发,然后安静地和田智善住在了一起。田智善的父母不赞同也没有反对,在他们看来,这个不约而至的异乡女人和他们的傻儿子田智善并无两样。他们毫不隐讳地对人们说:
“她本来就是一个神经有问题的傻女人。”
杨玉莹的第三次婚姻生活就是这样开始的。她在这里顺其自然地安定下来。她其实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无法与这里的人们交流,因为他们听不懂杨玉莹稀奇古怪的贵州话,杨玉莹也听不懂他们字正腔圆的方言。对于这里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设施,她既不理解,也待之漠然。因此,对于丈夫或村民们的任何一种手势语言,或经常做出各种各样的鬼脸,她既不听从,也不反对。但就是在后来平静无言的相处中,村民们知道了她是贵州人。杨玉莹似乎也意识到,这里并不是她要去的地方,而是与之截然相反的陕北丘陵。
没有欲望的生活总是那么的安详和幸福。
第二年,杨玉莹和田智善有了他们的女儿甜甜。她的生活里像是突然有了两个太阳。杨玉莹自从来到这里后,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甜美的微笑。她常常幸福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无法入睡,傻子田智善站在旁边也是心比蜜甜。
“傻人有傻福!”村里人常这样说。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因为她力气很大,干起活来,几乎能抵得上一头母牛,因此日子过得也不错。平日里他们俩虽然很少说话,她的公婆也不管他们,但她和田智善却能相互照顾,心心相印。
“她是我的女人!我要养她一辈子!”傻子田智善这句几乎得不到验证的话语,却让杨玉莹在迷茫的尘世间触摸到了一丝暖意。每每想起这句话,杨玉莹都会开心许久。
可幸福生活却又总是那么的短暂。
这天黄昏,忙完农活儿的杨玉莹回到家,她顾不上擦去额头的汗水,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抱起自己心爱的女儿看个够。可是这一次,当她从床上抱起女儿后,发觉女儿的身体是冰凉的。
——不知怎么回事,她的女儿甜甜已经死去多时了。
女儿甜甜的突然离去使杨玉莹措手不及。她顿时也变得手脚冰凉,失去了知觉。巨大的悲伤再一次袭击了她的胸口,就像凶猛的海浪狠狠地扑向一艘即将支离破碎的小木筏。她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了,她觉得,女儿不会平白无故地死去,一定是有人在她下地劳动的时候害死了自己的甜甜。她由一个性情温顺的女人刹那间变成了一头发疯的母豹,她大声哭喊着随手举起一把明晃晃的铁锹冲向周围的人群,甚至包括田智善的父母,也成了她心目中的仇敌。
而面对众人,杨玉莹的力量显然还是太弱小了。她除了在拉扯中抓伤了丈夫田智善的脸以外,并没有对别人造成威胁。事实上,周围的人们并没有过多地责怪这个异乡人的鲁莽举动,因为他们觉得,对于“本来就是一个神经有问题的傻女人”杨玉莹来说,这种近似于疯狂的举动其实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数日以来的无数次冲动就像她那次长时间的漫游一样,终于让杨玉莹耗尽了力气,她再一次安静下来,她自己一个人走出了房门,一头钻进了村头那个黑漆漆的窑洞。
在那个洞穴里,一待就是二十三年。二十三年她再也没有出来过。
在这二十三年里,春夏秋冬她浑然不觉,雪雨风霜她视而不见。从外面看,窑洞里的她就像一尊塑像,路过的人说她是神仙下凡。而事实上,她更像一只土鳖,在窑洞里渐渐忘却了作为人的那些起居习惯。她在洞穴里很少走动,不洗脸,不梳头,不照镜子。她每天端坐在黑漆漆的窑洞里,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傻子田智善给她送饭她就吃,不送她就饿着。极少的时候,她也会来到洞口向外面望望遥远的天空,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看到什么。这样待在洞穴里,她并没有感觉到生活的艰辛,只是这样一天一天不知不觉地过着。对她而言,每天都是一样的。她并没有思考任何事情,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甚至连死也从未想过。生理上的本能让他摆脱不掉冷和热的感觉。夏天,她会不由自主地避开太阳的照射。冬天,她也会不由自主地蜷缩起身体。尤其是到了深冬的夜晚,夜幕闭合,北风呼啸,为了避寒,她会把窑洞里所有的尘土收集起来,然后用尘土把自己一层一层地埋起来,额头枕在胳膊上,脸冲着地,静静地呼吸着,一动不动地躺到天亮。
有好心人劝她回家居住,她不为所动,也不说一句话。人们觉得,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杨玉莹就会在洞穴中死去。而事实上,在这二十三年中,她没有发过烧也没有感冒过,却不知不觉地活了下来。
她靠傻子田智善每天给她送的一盆面汤维持生命。
她独自坐在洞穴里,其实就和消失了一样。渐渐地,村里的人们也习惯了杨玉莹消失的日子。就像杨玉莹未来村里之前,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变化,依然过着近似世外桃源的穷苦生活。
在这二十三年中,杨玉莹的父亲杨开泰和弟弟杨玉铭四处打听,找了她好多年,音讯皆无的事实让他们丧失了最后的信心。就这样,在认识杨玉莹的人们的眼中,她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又是一个深秋,杨玉莹在一个新闻摄影师的镜头里几乎是作为一个鬼影再次出现了。摄影师在胶片即将用完的时候,随意拍到了黑漆漆的洞口里的一张老女人的脸,这张面孔在黑色背景的衬托下显得异常的清晰。她满目苍茫,发如蓬蒿,迷茫的眼睛望着远方。这似乎完整地复制了二十五年前她刚刚来到这里时的真实一幕。而此时,这一幕在摄影师看来,却成了一个感染力和震撼力极强的艺术形象。
新闻摄影师的职业敏感使他马上意识到,这个女人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神秘的故事。他收好相机,试图接近洞穴,但他的内心又有些胆怯。洞口有一人多高,由于长年无人走动,多年前的斜坡已经陡峭起来。当他走近洞口时,杨玉莹便消失在洞穴的黑暗里。摄影师要爬进洞口,就必须借助一个台阶。他从旁边搬来一块石头,当他的脚摇摇晃晃地踩上去想进一步深入这个洞穴时,天空中的一场瓢泼大雨突然而至。突然而至的瓢泼大雨打消了摄影师的念头。他迅速地往洞里投了两个橘子,然后便驱车快速地离开了那个即将泥泞的现场。
在模糊的雨帘里,回过头来的摄影师却清晰地看见杨玉莹依然站在洞口朝远处张望,手里握着的红色的橘子就像是两个小灯笼,显得那么鲜艳夺目。
摄影师并不知道,就是这两个普通而罕见的橘子,突然让杨玉莹坏死多年的记忆再一次复活,一下子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那片金黄色的橘林。
以往的那个深秋,作为少女的杨玉莹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激情。她背着一个颜色青青的小竹篓轻快地奔跑在田埂上,远处的橘林在微风里散发着迷人的清香。她一边割草,一边看着不远处的鸟儿像喷出来似的飞腾,她的目光跟踪着它们,看着它们是如何在眨眼之间升空,又如何慢慢消失。晚风习习吹来,她的面颊上感到了舒爽的凉意。这时,她在不知不觉中发现,天上飞翔的已不是鸟儿,却是闪动的星星。她赶紧大声喊着自己的弟弟杨玉铭的名字,让弟弟和她一起回家。
而这一切对于此时的杨玉莹而言,实在是太遥远了,她甚至根本无法把现在的自己与当年的那个少女对应起来。当年心里装满美丽梦想的杨玉莹怎么也不会想到,数十年后的今天,她逐渐变得苍老的身体会与一个黑漆漆的洞穴莫名其妙地结合在一起。
匆忙回去之后,那个老女人茫然失措的眼神在摄影师年轻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并且,不断地在他的睡梦中重复出现。他整天像是中了魔咒一样变得焦虑不安,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个老女人的面容就会蓦然闪现。
“你们看!她一直都在看着我!她一直都在看着我!”他遇人就讲,逢人便说,没过多久,便被几个力大无比的白衣天使强行关进了精神病医院。
这一事件在当地引起了更多的人的关注。紧接着,那张照片在报纸上发表后,成为人们谈论的焦点。在众人看来,当代社会还有洞穴女人杨玉莹如此痛苦的生活,实在出人意外。于是,人们想把她从洞穴里解救出来。很快,市领导在那张照片上做出了重要批示。民政部门协同新闻、妇联、工会等有关单位迅速组成了二十三人的“洞穴女人解救队”。解救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来到这个偏僻的小村庄。
事情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复杂,解救过程也是那样的简短。傻子田智善也没有出面阻拦,他说:
“你们快把她带走吧!我天天给她送饭,我已经送烦了!”
当众人轻易地来到洞穴中时,杨玉莹不声不响地在解救队员的簇拥中和摄像机的拍摄下走了出来。由于多年孤独的生活,她的眼神显得呆滞,但她的脚步并不迟缓。她依旧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按照解救队的安排,圆满地完成他们的解救任务。
随后,她被安置在条件不错的人民医院里。梳洗后的杨玉莹显得精神了许多。她端坐在病床上,面对众人,仍旧一言不发。显然,她并没有因人们的善意心生感激之情。
在解救的过程中,人们走进了杨玉莹待了二十三年的窑洞并仔细巡视了许久。他们怎么也想象不出,她是如何在这个洞穴里度过了二十三年。这里光秃秃的,甚至连一块稍大的石头也没有,除了灰尘还是灰尘。但在窑洞的墙壁上,细心的人们还是发现了杨玉莹反复写下的三个字:“乌园沟”。因为这三个字在墙壁上的同一个地方被写过多次,已经密密麻麻地重叠在一起,显得很难辨别,就像是一幅深奥得无法言说的抽象画。
解救队立即联系了贵州蜀府县的有关部门,可查遍所有的行政地名,却始终无法找到那个叫“乌园沟”的地方。
最终,还是一个当地老人想起曾经被更改过的一个地名,现在的“富满庄”就是当年的“乌园沟”。解救队迅速找到富满庄,也顺利地找到了杨玉莹的娘家。这时,杨玉莹的父亲已经在五年前因病去世了,此时,只留下了他的弟弟杨玉铭。
弟弟杨玉铭坐着火车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泣不成声地来到姐姐杨玉莹的病床前。但此时的杨玉莹已没有丝毫的反应。看来,她已经无法认出自己眼前的杨玉铭了。在她逐渐变得空白的世界里,杨玉铭显然已经消失多时了。
调养数日后的杨玉莹随弟弟杨玉铭——这个似乎和她毫不相干的人——回到了贵州蜀府县富满庄。
她被弟弟安置在明亮舒适的新房里,但她的几乎没有一丝回家的感觉。这里似乎并不是她的家,一件件家具冰冷地摆放在那里,当年的那些人和事她几乎全部遗忘。除了弟弟杨玉铭,弟媳妇杨晓兰和她的两个侄子成为她最亲近的人。杨玉铭下地干活儿,杨晓兰做饭,孩子们在院子里欢叫。他们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在这里,她的内心依然充斥着巨大的陌生感,她甚至觉得还不如在洞穴里舒适。她不敢说一句话,不敢轻易打开任何一道关闭着的房门,对于家人的谈话,她只是坐在自己的屋子里静静地听,可是什么也没听到。
回到家乡的第三天,杨玉莹的两眼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并不觉得惊异,她也没有对她的弟弟讲。第五天,她的两耳失聪,什么也听不见了。第七天,当弟弟杨玉铭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来到姐姐的房间时,他发现姐姐杨玉莹已经在昨日的睡梦中安静地死去了。此时此刻,她体态舒展,面容安详,在她的嘴角,似乎还留下了最后一丝疑虑重重的微笑,像一枚枯叶停放在那里静止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