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践这贱骨头

2011-01-01 00:00:00顾文显
阳光 2011年5期


  因为有好几年井下经验,让我混上了个“带班经理”的职务,说来不怕你笑话,别处的同行都叫“顶掌子的”或是班长,也就我们庞老板会玩儿人,给这么个官衔儿叫着好听。我得带十二个人分仨掌子头挖煤,每月多领两百元劳金,当然也得担责任。有一天,我的顶头上司井口经理分给我一个人,此人老得一塌糊涂,满口四川腔,个子本来矮小,见人习惯哈着腰说话,更没个体积了,那张饼子脸上一对小眼睛,活像在豆腐上戳了俩窟窿眼儿,走起路来践得给只鸭子不换,大伙儿根本没拿他当盘菜,不称他老秦,上班第一天,他就被命名为“老践”。还别说,试用了几天,感觉挺顺手,于是收下他孝敬的两包廉价烟,这老践就成了我的属下。
  “转了正”的老践真拿我当领导伺候,一天到晚跩着个鸭子步,“经理”“经理”叫得甘口甜。说归说,老践干活舍得出力,不怕危险,众人虽瞧不上他,却乐意跟他搭伙,让他多干些呀。打工仔里拱煤洞子的,找四十岁往上的都稀罕,老践五十多了,见谁都叫弟,工友们就跟他没大没小,睡通铺也方便,高兴了竞扒他的裤子玩,就这,老践也不恼。老践说,可得好好在意这份工作呀,一年上万元呢,闹着玩呢。
  掏心窝子话,钻煤洞真不是人干的活儿,三页石块夹块肉,它一不高兴,人就成肉饼了。从洞里拱出来,七个窟窿就俩眼仁是白的,其余都堵着煤面子。于是挖煤的自己觉得屈,工资发到手,猪头肉、烧鸡……大伙凑钱,改善它一顿。收钱到老践这儿,他一双手让电打着了一样,哆嗦得飞快:“我不敢跟你们比,我不敢跟你们比!”
  这么抠搜的守财奴,哪个瞧得上他?索性把他的行李扔到炕梢上去,“老践呀老跩,你还能活两辈子,死了不烂?你拼死拼活,赚钱干什么?”
  老跩巴不得去炕梢睡,看着大伙狂饮暴嚼,也不是滋味儿呀。他小声辩解道:“儿子刚下学,没工作,娶媳妇还差钱呢。”我这才知道,老跩的老婆十年前不知跟哪个男人跑了,扔下个十岁的儿子。他苦巴苦业地供儿子上学,由于穷,儿子在学校也低人一等,因此,也瞧不上他这当爹的,长这么大,从没喊过他一声“爹”,实在有事要打招呼,就喊他“那个谁”。儿子高中毕业,没学历,好活儿找不上,孬活儿又不肯干。“唉,我这爹不称职呀。”老践提起儿子来,无限内疚。
  我心里不舒坦了:“他怎么有脸怪你没本事?他有本事,倒是考个大学;想攒钱娶媳妇,自己来挖煤!”老跩这个熊样也真是,这么苦的活,不吃不喝,身子能顶下来吗?发了工资,一天也等不及,立刻给儿子寄回去,显得也太贱了!
  老跩不愿我说他儿子孬,又不敢顶撞领导,样子十分难堪:“经理呀,不能怪娃哟。我这当爹的连娘都给人看不住,哪配当爹呀。让他挖煤,骨头还没长全呢,再说,这活危险哪。”
  我还能说什么。人家爷儿俩一个负责奉献,一个只管索取,分工明确,碍我啥了?爱咋的咋的!
  眨眼到了年根儿,矿井春节放假,可总得留下人看井口,“新劳动法”规定,节假日加班,要给三倍的工资。就这,也没人愿意留下来。我正犯愁呢,老跩自己找来了:“经理,我回家还得搭车费,您留下我看井口吧,二十四小时我自己就行。”第二天,井口经理跟我说:“那个老跩缠着抢着要留下看井口,你通知他,想留下,就别指望三倍的工资,他不干,多的是人干。”
  这不是欺负人吗?井口经理是庞老板家亲戚加走狗,瞅人老践软弱可欺,竟编瞎话扣人血汗钱,他哪里找得到看井的人!谁知我跟老跩一谈,他乐得差点儿给我磕头:“啥三倍工资?给多少是多少!”气得我真想踢他一脚,这贱骨头,你八辈子没见过钱啦,损德性。
  有一天,庞老板到井口视察。大伙恨他,却不敢明着显露,只是严肃地向他问好。老践可算见着大领导了,又拍巴掌又鞠躬,人家庞老板也就冲他点了点头。老板走开半天,他还弓着腰满脸媚笑呢。大伙骂他:“那姓庞的是你亲爹呀,瞧你那样!”老践愣了一下,竟然说,我爹?我要有那么个亲爹还好了呢,我娃娶媳妇就不愁了。
  瞅他那副奴才相,人再穷再瘦,总还得有骨头吧,这老跩让人摔不得打不得,他算是没救了。
  转过年,我跟井口经理发生了一次争执。有一垛子煤质量倒是没的说,可当年我听老矿工们讲,从前日本鬼子在这一带狂采滥夺,留下许多废弃的老巷,闹不好漏进人去那可不得了,并且根据我的经验,再往深处掘进已经出现了老巷的征兆。可这井口经理坚持说没事,只要留点儿心就不会出问题。这走狗是按产量提报酬,而庞老板就赚得更多,他们哪顾打工仔的死活?我跟井口经理争论时,老跩就悄悄扯我的衣角,示意我别争了。没办法,咱端人家的碗啊。我再三叮嘱老跩他们四个挖这块煤的,“给我小心点儿啊,你听那畜生(井口经理)把话两头堵,‘只要留点儿心就不会出问题’,如果出了问题,就是咱们没留心!”另三个工友也开了骂,只有老践,活像那煤挖出来就归他似的,兴奋得手舞足蹈,气得那仨不住口地骂:“你老跩两辈子没见过钱,八辈子没捞着活干了!”
  哪想到怕啥有啥,傍午我在另一个掌子头测瓦斯,猛听得老践这边“轰隆”一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出事了!我赶紧招呼其余八个兵,抢到出事地点,但见煤尘弥漫,头上黑乎乎地塌下一堆货,老践扎煞着一双手,急得“哇哇”叫,刚才他在这边做棚梁,里面三位不知怎的挖透了老巷,上边一塌,全给埋到了里面!头上哗哗啦啦往下掉石头,明知里面埋着弟兄,可哪个敢上前?说不准恰巧再塌下一堆,连后来者都得搭进去!我赶紧派一个腿快的去井口报警求援,其余的不许乱动,我瞅着顶上的豁口,想,眼下这形势,必须先支起棚,塞上沙条,才可以救人,然而,这么窄的作业面,若想完成,至少要三昼夜九个班,那埋在煤里的弟兄……都怪井口经理那条走狗,好话不听,若出了人命,老子告到北京,也得把他送进监狱!
  正想着,冷不防老践手持铁锹、钢钎,从我身侧钻过去,飞快地铲堵在前面的煤。“老跩,你给我回来!”我低声命令。
  可老跩不听:“谁也别过来,我自己有法子。”老践铁锹飞舞,幸好塌落的煤中没有大石块,比较疏松,他很快挖进两米深的通道,把那根钢钎钉进去,又让我们扔过去几根沙杆。此时,头上哗啦啦地直掉货,老跩就像没看见一样,将沙杆一一钉了进去。也算他命大,上面并没继续塌方,我冲过去一把将他拽出来。这老跩傻呵呵地说,再钉上几根就更保险了,省得里面不透气……
  等庞老板他们领着救护队赶到,离出事时已经过了三个点儿!众人苦战一昼夜,将堵在老巷里的工友扒出,所有人都吸了一口凉气:若不是老践冒着生命危险给他们“透了风”,三位工友肯定憋死无疑!
  我这人嘴黑,但良心不坏。我狠狠指责井口经理草菅人命的行为,同时极力渲染老践英勇救人的壮举,说得庞老板眼泪在眼圈里转,拉住老践的脏手,叫了一声“大叔”,当场就奖励他一千元钱。
  老践激动得连声道谢,我却差点儿气抽过去。这资本家还长人肠子吗,老践做的贡献那叫惊天地泣鬼神,咱先不说三条人命的后果,就是照章赔偿,他庞老板要掏七十五万,还不算停尸、火化,接待死者家属的费用。这小矿,按国家规定,早就该关停了,但人家庞老板串通市县领导,把小矿绑在大矿上算产量,这便蒙了过去。假如闹出人命,小矿必停无疑,他姓庞的弄不好得进去!如此大的贡献,他一句“大叔”、一千块钱就给打发了?
  你看这老践,他说的啥:“不少了不少了,别说给那么多钱,不给钱,我也得救弟兄们不是。”——这是一码事吗?
  老践拿到奖金,第二天就给他儿子汇了去,还摇头晃脑地念叨:“那边娶个媳妇至少要四万,攒一千是一千啊。”
  恰巧倒大班,死里逃生的仨工友把老践请到饭馆里,本“经理”沾光做陪。往常这老践说闻见酒味儿身上就起红疙瘩,他是怕花钱呀,这回有人破费,老头子喝了将近一斤北京二锅头!
  老跩啊,老践。
  受到那次奖励,老践就像上足了发条,浑身是劲,哪有累活他去哪儿,哪有危险他哪儿去。我怕他受伤连累着我,不住地劝阻喝斥,这老汉固执着呢,我骂祖宗他都不在乎。老东西还真是福将,多少次排险冲在前,硬是皮都没擦破一次,活干完了还得便宜卖乖自言自语,分明是气我:“它咋就不塌下来呢?”贱骨头,塌下来你还有命啊?
  我渐渐观察到,别看老践肯干,实际上他是为那点儿工钱硬撑,常常见他拿镐把顶住肚子,龇牙咧嘴地难受。问他,说是老胃病。我的确有些同情他,一些险情多是他抢着替我排除的!我劝他:“老跩,你得注意营养啦,钱赚多少才算多,买点好的吃。”老践嘿嘿一笑:“好的差的,进肚都变大粪,白瞎了。”我偶尔给他买过几回肉,但是救一饥不能供百饱,咱又不是他儿子。是他儿子更惨了,原先那个“自产的”都差点要他命,还敢“引进”我吗?
  端阳过后,碰上大回采,这是挖煤汉的鬼门关。回采就是煤挖到尽头,巷道再无利用价值,需要把支撑顶棚的木架撤出,让上面的煤塌落,最后拿一批货。顶棚已经压下来,此时敲倒支架,上面随时塌落,埋掉就休想活命。我们提心吊胆抽掉两架棚,煤也拿了出来,第三架棚承受的压力就更大了,我决定放弃,就是庞老板在场,也不敢要求强撤,那是人命。
  我的决定刚下达,工友们一片欢呼,哪料到一个身影从我背后蹿到险区,又是那不知死的老践!老践举着大斧,朝我们喊:“往后撤,看我的。”我跳着脚骂他,让他别找死,这老汉哪里听得进,他他妈的还想庞老板再奖他钱呢。他大斧一挥,“梆”的一声,用力太猛,棚架应声倒下,而左边“轰”的一声塌下好几吨煤,把老跩双腿埋住,一下子别倒在地。
  顶棚上的悬空煤少了棚架的支撑,眨眼就可能塌崩下来,老跩必死无疑,这老汉眼巴巴地盼着娶儿媳,这么死掉,太可怜了。我血涌脑门,顾不得多想,几步蹿过去。蹿到老跩跟前,反而不怕了,大不了是个死,本人也义气一回。我扯住老跩往外拉,老践边挣扎边吼我:“你滚你妈的,少管闲事!”
  这老家伙极度恐惧,理智都丧失了。不对,他是怕连我也搭进去,故意激我避开呢。这么好的人,我不可能坐视不救。
  这时,老跩救过的三位工友见我奋不顾身,也都良心发现,冲过来帮我一齐用力,老践鞋埋在煤里,光着脚被拖了出来,几乎是同时,顶上崩塌,一股粉尘把我们几个差点儿推倒!
  老践这一拼,让庞老板白捡了几十吨煤,却害得我们四个做了好几宿噩梦。我暗示老践:“捡条命,得庆贺庆贺了。”老家伙听出是让他请客,小母狗眼一斜棱:“我求你管那闲事了吗?”哥几个要气疯了:“妥,这回两下扯平。他再碰上啥事,谁管谁是王八蛋养的!”
  自经历那次险情,老践的病情加剧,经常疼得老脸煞白。我才不管,照样支使他:“老跩,扛坑木去。”让你不识好歹!
  八月的一天,老践晕倒在井下。再咋说也还同是庞老板的剥削对象啊,我背起他就往医院送,老践拉住我说:“经理,求求你帮我洗洗脸,换一身干净些的衣服。”都这样了,还讲面子呢。
  纯粹是作给矿工们看,庞老板也假惺惺地赶到医院,称呼却由“大叔”改成了老践:“你怎么可以只顾赚钱,不管健康啊,有病不早吭声。”听听资本家这口气,明明是“自找的”意思。老跩央求庞老板:“我自己有数,没几天活头,绝不浪费老板的钱,你就让经理陪我几天,你可要给他开工资啊。”庞老板扔下一句“好说”,就匆匆离开了。
  不幸真让老跩言中了,他是肝癌晚期,已经毫无手术价值!想想老东西口挪肚攒,最后落到这地步,我心酸呀。
  老跩扯住我的手:“经理,对不住你呀,回采时你冲过来救我,换个人,准把你当成再生爹妈,我反而骂了你,真混蛋。可你不晓得我心思哩,我就是盼着在井下砸死,你坏了我的好事,我能不急吗?”
  啥?我让他搞糊涂了,是不是出现幻觉或者是高烧说胡话?我赶紧去喊医生。
  老践不让我去:“我没糊涂。我若是砸死在井下,我娃子能得二十五万,不是啥都有了?老天不长眼,他让我这么死,死得没价值呀,我对不起儿子,难怪他不肯叫爹,我不配哩。”
  老践说,他在故乡就查出患了癌症,不可能有钱医治。为了给儿子铺一条光明大道,他跑到这边求人托脸当上了矿工,他知道国家规定,一条人命二十五万!以往在井下舍身救人还有他多次带头抢险,不为别的,就是想找机会砸死!
  “你瞅我这贱命,天老爷连这点儿面子都不给。”老跩说,他已经提前把能寄的东西都寄给儿子了,并写信告诉儿子,听到噩耗不要过来,浪费路费不值得,他满身都搜不出一百元来!
  入院三天,老跩咽了气。尽管他嘱咐过不要他儿子来,可道义上讲不过去。我给他儿子接通了电话,告诉他老践病故的消息。那边问,矿上给赔偿吗?我说,癌症不是工伤,老板怎么肯给补偿?老跩儿子调门立即高出八度:“人都完蛋了,我去顶个屁用!”电话挂断了。
  我和三位被老践救过的工友替他守灵、烧纸,火化那天还摔了尸盆。活着时他称我们“老弟”,实际人家跟我们父亲差不多大,当他儿子不亏。
  送走老践,哥几个喝得酩酊大醉,一齐借着酒胆发誓,哪天有钱娶媳妇了,坚决不要孩子,哪个女人生孩子有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