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气球

2011-01-01 00:00:00云亮
阳光 2011年5期


  一
  
  红在电话里说,民,结婚吧。
  跟谁?
  反正不是跟我,眼下新春刚过,一年之计在于春,我不忍心你再这样孤零零的一个人走进明年。
  那你就忍心我随随便便把一个大活人领进我的生活?
  谁说随随便便了,一年的时间,有选择的余地。
  民不管她的话,继续说,这个人将影子一样跟随我的后半生,面对面跟我坐着吃饭,跟我躺在同一张床上挨过漫漫长夜,半夜里被尿憋醒了,说不定还要趿拉着我的鞋子去卫生间,好在我只是个平民,用不着多长个心眼提防啥,如果我是帝王,还得冒着引狼入室的危险。
  红不说话了,电话里传来刺刺啦啦无可奈何的叹息声。
  红,你在听吗?
  在听,民,早知道你这么固执,师院毕业那阵,我跟你回锦屏算了。
  现在还来得及。
  还来得及哪,孩子都这么大了。
  民的语气发生了变化,看来你还是舍不得青岛啊,也真是,青岛多好啊,现代化都市,空气清新,地理位置优越,锦屏算啥,土眉鼠眼的,整个一乡下老太婆。
  民,别挖苦我了,你知道我不是冲着青岛来的,我父母都在青岛,我不回来怎么办,其实在哪里不能活人,只要活出滋味来就行。
  那么说,你在青岛活得有滋有味了?
  ……也算是吧,就是有点儿放心不下你。
  有点儿,看来我在你心目中的分量越来越轻了。
  红生气了,你怎么这样说话,民,事到如今我总不能昧着良心继续把你往绝路上推吧。
  绝路,够悲壮的,我怎么觉不出,相反,我倒觉得现在活得有滋有味呢。
  红的语气软下来,多少带着几丝哭音。民,你就是不为自己想想,也得多少替我着想点儿吧,你现在这样,让我怎么能安下心来。
  民不为红的语气所动,就是因为我太替你着想了,才眼巴巴看着你离开了我,劝你回了青岛买张山东地图贴在卧室里,说青岛和锦屏虽然远隔千里,在地图上不过咫尺之间哪。
  红说她现在都不敢看那张地图了,一看见锦屏两个字,就像有一把刀子刺到心坎上,让她心疼得受不了。
  民说,有这么严重啊?十年了,我倒没有戒掉看地图的毛病。你们青岛不是临海吗,好几次我梦见外国鬼子向咱中国挑衅,把咱中国惹烦了,准备好好教训他们一下,你们一家到我这里来避难,别说,那男的倒挺开通,说等教训完外国鬼子,他一个人回去,把你留给我。当时我都有些难为情了,你知道,我这人虽然算不上完人,心还是挺善的,若是十年前刚毕业那阵,说不定我会一拍胸脯慷慨解囊,忍痛割爱了,可现在不行,我犹豫来犹豫去,咬咬牙干脆做了回小人,把你留下了,可惜那只是个梦。
  电话那边传来红的抽泣声。民心里一慌,想安慰她几句,但红呜咽着把电话挂了。
  民扣落电话的瞬间,校长吴有为推门进来,两个人的目光相互抵触了一下,彼此匆忙撤了回去。
  为民,刚才给谁来的电话?
  你的。
  哪里来的?
  没说。
  啥事啊?
  不好说。
  吴有为有些没好气了,说这个有啥不好说的,不就是一个电话嘛,我又没干啥背人的事!
  范为民挠挠头皮,脸上泛起不够真实的恭敬。吴校长,那人打电话劝你辞职不要干费镇中学校长了,说好几年了,这么大的学校每年考不得仨核桃俩枣的,不知这些年你干啥吃来,还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叫你到西山寻个小学校隐居下来,工资不少挣,气还不多生,虽然也有误人子弟之嫌,但费镇人民的损失毕竟小些。
  吴有为的脸像抹了一把鲜牛屎一样难看得吓人。
  范为民替他开脱。吴校长,我看你也别生气,凡事都得一分为二地看,你不常说多听反面意见对学校工作有好处吗,在咱费镇中学里,你是一校之长,别人不好说啥,因此对于外面的意见就有参考的必要了。
  啥参考必要,你看他在电话里胡说了些啥,我干不干校长管他啥事,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个二百五!
  范为民一本正经起来,吴校长,听说话,打电话的人不像是个二百五,说得有板有眼的,虽然话不大好听,口气还是挺诚恳的,有可能他对咱学校的情况挺熟悉。
  吴有为两手伸进毛衣下面,烦乱地摩挲着肚皮,干咳一声,拿眼在范为民身上乱扫。范为民,这么说,你也同意电话里的意见了?
  范为民一咧嘴,吴校长,你这是啥意思,你干不干校长管我啥事,我一个听差写材料的,哪有闲心也没资格跟你谈这些国家大事啊。
  那你刚才说那人的电话有参考必要是啥意思?
  没啥意思,我觉着只要有意见提到学校里来,就有参考的必要。
  吴有为气呼呼地把两手从毛衣下面抽出来,端正身子,字正腔圆地叮嘱范为民,范为民,以后你别接我的电话!
  不接咋知道是给你的还是给我的?
  这个好办,先问问找谁,若是找我的话,就把电话扣下,有啥事让他跟我本人说。
  范为民气鼓鼓地笑了,吴校长,我真不是有意听你的电话,本来我正在里屋看书,看得挺入迷,电话在外面一个劲地叫唤,你又不在,我不接咋治,谁知一拿起电话那人就不分青红皂白乱七八糟地说了这些,我知道你听了受不了,本来打算当作耳旁风算了,可是你逼我说出来的啊。
  吴有为脸上的鲜牛屎扑打脱落一层,难看的程度明显减轻了。
  为民,我有啥受不了的?俗话说,当官当官,经得住唾沫淹,别说我一个镇中学校长,就是国家主席也难保没人说三道四,听兔子叫还不种豆子了哪,我为啥辞职,我这镇中学校长又不是爹娘厚着脸皮要的,是人家镇上叫我干的,你说我不行我就不行了?噢,人家镇上还不如你啊,这几年学校没考出学生是不假,可咋能都算到我一个人头上,全校连老师带学生一千多人,依我看都有责任!再说谁不知道咱这里地理位置偏僻,各方面条件都落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若是具备全县一流的办学条件,谁不会弄出点儿声色来。
  范为民截断吴有为的话,说其实咱这里也说得过去,有教学楼,教师的实力也不弱。
  吴有为一耸肩,小范,这你就不懂了,咱这里一没微机室,二没多媒体,老师里只有两个本科生,连个研究生都没有,还实力不弱哪,人家县一中的老师全在本科以上。
  吴校长,人家那是高中,咱是初中,根本不一回事,要按你说的比起来,我看费镇中学第一个不称职的就得是你了,听说县一中的校长是从山东大学毕业的,你不就是个小小的师范生吗?哎,吴校长,你是长清师范还是历城师范毕业的?
  吴有为脸上刚刚晾干的鲜牛屎腾地燃着了,满面红光中一双山雀卵眼睛尴尬地照向范为民。范为民看也不看他,弯腰提起暖瓶往喝了一半的杯里蓄满水,端起杯小心翼翼地进了里屋。
  
  二
  
  春天的阳光涌进费镇中学校园里。三五只刚刚从南方归来的燕子蜷缩在横贯校园一角的高压线上。一阵风翻过院墙,匍匐前进了一会儿,一跃而起,干净利落地爬上四层楼顶。风在二楼窗前一截弯成椭圆形的电话线上停了停,像是看了一眼里面正在翻看红的照片的民。
  在师院跟民谈恋爱时,红问过民,民,咱俩这么长时间了,你为啥不跟我要张照片,是不是嫌我长得丑,没啥看头?
  民点点头,说可不,你太丑了,丑得叫我神魂颠倒。说完,两眼着魔似的眨也不眨地看红。
  红融进民的怀里,喃喃道,说实话,民,你为啥不跟我要相片?
  民俩手捧起红的脸,要相片做啥,连你整个人我都像小学生背古诗一样背得滚瓜烂熟了。
  红轻轻闭上眼睛,说那我考考你,你说我的心是啥样的。
  民俯首用力吻她一下,说你的心上有一个标记,隔着一万里我也能认出来。
  啥标记?
  上面刻着三个字。
  哪三个?
  范为民!
  民一张张看着红的照片,脸上的表情像得了雨水浇灌,透出勃勃生机。
  听到校长吴有为啪哒啪哒靠过来的脚步声,范为民拿起一本《山东教育》将红的照片盖住。吴有为在范为民背后犹豫了一阵。突然的静寂令范为民误以为他的耳朵出现了错觉,正要回头看个分明,吴有为开口了,小范。一听到这称呼,范为民知道吴有为有事要和他商量。平时吴有为称他“为民”,两个人弄得不愉快了就直呼他“范为民”。
  小范,你接的那个电话千万别往外说啊。
  哪个电话?
  就是起先那二百五打来的那个。
  范为民拿眼光胡乱抚摸一下吴有为脸上的和蔼,笑了,说往外说那个做啥,我又不是吃饱了饭撑得没事做。
  吴有为脸上的和蔼又加了一层。小范,我知道你这人正,不像有的老师,跟村里的老娘们似的动不动就乱嚼舌头。
  范为民一个劲儿地摇头,吴校长,千万别夸我,我这人遭人贬斥惯了,爹娘都不说我好,就是谈恋爱时女友称赞过我几句,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懵了,拿不准你说的是真还是假,别叫我不识好歹忘乎所以,惹你暗地里笑话。
  吴有为不好再往深处说了,面对范为民一副不识抬举的模样,忽然感到自己堂堂一个镇中学校长巴结似的讨下属的好有失尊严,于是咽口唾沫,调出脸上常有的那种表情,不在意地说,其实我也不在乎,主要是外人不知内情啊,咱听了不用揣摩就知道是一个二百五说的,可不了解内情的人就不这样想了,说不定还真以为咱没本事,搞不好学校呢。
  范为民笑看着他不说话。吴有为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笑啥啊小范,我知道你对我不太服气,你还年轻,考虑问题缺乏深度,等你过了四十岁就啥都明白了。
  范为民敛起脸上的笑,勉强装出一本正经,吴校长,我咋对你不服气了?
  吴有为又咽口唾沫,小范,咱不多说了,你心里有个数就行,我有点儿事得去镇教委一趟,不知又有啥事,唉,镇教委才是多设的一道门槛,又不顶用,叫咱直接受镇政府领导算了。
  吴校长,你这就不懂了,其实镇教委就是镇政府下设的办公室,是代表镇政府管理下面学校的。
  吴有为一脸鄙夷的表情,说代表啥,顶多是镇政府的一件摆设,年五更套住的兔子,有它过年没它也过年。举个例子,去年冬天咱学校的烤火煤,我就知道镇教委办不了,故意打个报告送去,对了就是你起草的那个,不出所料,半拉月还没有动静,结果我到镇政府去了一趟就批下来了。
  范为民咂咂嘴,说吴校长,还是你厉害啊。
  范为民的话引爆了吴有为脸上一个流光溢彩的笑。小范,我得走了,有人找我就说我到上面开会去了。
  吴有为临出门,范为民忙不迭地撒过一句话,吴校长,你的电话我还接不接?
  咋不接,万一有啥事别耽误了!
  你不是要我以后别接你的电话吗。
  吴有为顿了顿,嗨,别提了,那是我的一句气话。
  里外间的校长室里就剩下范为民一个人。刚才和吴有为的一番谈话,大大缩减了他看红的照片时膨胀开的甜蜜情绪。
  吴有为从镇教委回来,范为民正伏在办公桌上打盹,他梦见师院毕业时和红在济南火车站道别的情形。
  红坐火车回青岛,民要送走红后乘长途汽车回老家锦屏县。两个人躲在角落里依依难舍,红的眼圈红红的,民拿手为她抚弄额前的乱发,红俯身抱住民的胳膊,浑身抽动不止。民的眼里漾动起泪液,他猛力睁睁眼把泪液咽下,睫毛根部亮着湿痕。
  民说,红,回去后照张照片寄给我。
  红泣不成声,你不是说早把我背得滚瓜烂熟了吗?
  背归背,没件实物说不定心里会空落落的。有张照片看着,心里也许踏实点儿。
  红拼命点头,民,我一回去就照了寄给你,我要站在大海边照,让海风吹着我,这样你就会觉得我正让海风吹着向你眼前落呢。
  民不同意,红,千万别在海边照,本来我就失去你了,再加上一片没有边际的大海,更叫我感到你离我遥远。
  红的身体抽搐得更厉害。
  一群候车的人高举着目光乱纷纷地朝这边敲打,嘴里不停地叽叽喳喳。两个人像反锁进一间密不透风的小屋里,周围的一切都被他们道不尽的离情别意严严遮盖住。
  有一阵,红彻底崩溃了,泪眼汪汪地说,民,我跟你回锦屏吧,还没有正式分配,也许来得及。
  民异乎寻常地坚强起来,说可不行,你父母早就盼着你回去,你若不回去,他俩咋受得住。
  红像一堵久经雨水浸泡的土墙,轰然坍塌进民的怀里,每一根发丝都透出扎人心肺的绝望。民安慰她,别哭了红,我现在回锦屏,说不定过几年就调到青岛了呢。
  结果,俩人早晨六点来到火车站,到了晚上八点民才把红劝上火车。
  送走红,民知道没了去锦屏的车,便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逛。济南的路灯下到处是打扑克下象棋的人群,他们个个无忧无虑,惬意得叫民羡慕不已。
  民有些走不动了,好不容易在僻静的角落寻到一处花池,他拖着疲惫的身心爬进去,倒在一簇冬青下呼呼大睡。一觉醒来,民的身边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民永远忘不了那个把他和红一刀劈成两半的鲜血喷涌的日子。
  范为民恋上红最初是受了张晓芳的影响。
  高中的最后一年,范为民得知他暗恋的同村女生张晓芳与同村男生陈永发恋爱的消息,失意得天翻地覆。因为担心回到家乡面对张晓芳和陈永发在一起的事实,一贯懒散的他学习突然刻苦起来。
  刚进师院,范为民是一副沉默寡言的年轻小老头的形象,出出进进,独来独往,对于女生更是懒得看一眼。
  师院里,范为民惯常去的地方是阅览室。一次,他边看边记,记着记着墨水没了。范为民握着写不出字来的钢笔在纸上乱画,脸上渗出一层小小的懊丧。一支枣红色钢笔停到他面前,范为民看也不看笔的主人接过来就在本子上写。写完字,他举起笔沿来时的方向往回送还,禁不住浑身哆嗦了一下:这不是张晓芳吗!
  红以张晓芳的形象闯进范为民的生活,万花筒一般变幻出迷人的色彩,范为民得救了,还魂草遇水一样再现出勃勃生机。
  范为民对红的主动令红不知所措,红在第一次表示接纳他的约会中嗔笑说,你怎么这么急,相互了解了解再进展不好吗。
  范为民理直气壮,我怕你让别人追去了。
  五一节,师院放了两天假,两个人正恋得难舍难分。红说,民,跟我回一趟青岛吧。
  民犯了难,红,我真想跟你去,可我一个土里土气的乡巴佬,不愿被人小看,你还是跟我去一趟锦屏吧。
  红连忙摇头,说可不行,让人笑话死了,民,你就不害羞啊,让人家说,你看范为民这书念的,不到一年,先领回老婆来了。
  两个人死死抱在一起,一轮明月从高天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甜蜜的幸福。
  结果,两个人都没有回家。民和红在红的宿舍里整整厮守了两天。
  
  三
  
  电话铃响了三声,吴有为还没有接电话。
  范为民以为他睡着了,放下笔,多少有点儿幸灾乐祸地等电话铃把吴有为吵醒。
  电话铃响到第六下,范为民烦了,咣当碰了下椅子气呼呼地出了里间。
  吴有为不在。范为民匆忙接起电话,喂了一声,那边立刻传来娇嗔的埋怨声。
  睡着了啊,电话铃响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接。是红。红说,民,我看见你在省报上发表的散文了。
  就是写给你看的。
  是他拿回家让我看的。
  他是谁。
  还有谁啊,他说这人文笔不错,和他一样是个痴心汉子。
  范为民笑了,说红,你没跟他说这篇文章的作者是他的情敌吧。
  红责怪说,民,我不愿意你这样开玩笑,好像我在你俩中选择了他,负了你似的,你知道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范为民说,还不一样啊,现在横在你我之间的不就是他。
  不光他,还有孩子,父母,反正谈不上什么情敌不情敌的,不一回事。
  范为民叹一口气,说对不起啊红,我可没别的意思,猛不丁接到你的电话,高兴得昏了头,随便说说,你可别生气啊。
  红苦笑一声,岔开话,民,我给你布置的任务进展得怎样了?
  啥任务?
  忘了我今年给你布置的任务了?
  范为民顿了顿,红,你不是看过那篇散文了,我的态度就那样。
  红说,民,我就是看了那篇散文才给你打电话的,怕你完不成任务。
  完不成就完不成吧。
  民,我还是想劝劝你。
  红,这不是劝不劝的事。
  红有些生气,民,别折磨我了,我知道这辈子我欠你的,可惜不是债,要是债的话,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还你,可这个,你要我怎么办。
  范为民说,红,千万别这样想,我可从来没认为你欠我啥啊,都怪我命不好。
  红的口气软下来,民,我知道你是块金子,当初怨我太草率,为这事让我后悔一辈子还不够啊,为啥非要把一个血淋淋伤口摆在那里,不结痂也不愈合,让我一想起来就心痛。
  范为民安慰她,红,别这样,我不是挺好吗,不愁吃不愁穿,做个梦失去的就都找回来了,我们学校里有七八个光棍,连恋爱的滋味都没尝过,同他们相比我可是幸运多了,咋能说是伤口,现在就是地球猛不丁爆炸,我也没啥遗憾的!
  一串忙音把红和民隔开。吴有为倒背着双手煞有介事地走进来。
  为民,谁的电话?
  你的。
  啥事?
  有人打电话来要你改改名字。
  吴有为一瞪眼,改名字,改名字做啥,有为有为大有作为,这不挺场面吗?
  范为民没好气地说,吴校长,别忘了你姓吴啊。
  姓吴,姓吴咋,噢,你是说连起来就成了没有作为了。
  范为民笑着不说话。
  吴有为问谁来的电话。范为民说不知道。
  那你就没问问他是哪个单位的?
  问过,人家不说。
  吴有为吐口粘痰,一边用脚搓着,一边生气地说,小人见识,为民,实话跟你说吧,或许你也听说过了,我来费镇中学做校长前,不少人拱着要干,可人家镇政府任命了我,那些人气急败坏,便千方百计来降低我的威信。
  范为民笑着说,吴校长真有两下子,那么多人都没拱过你。
  吴有为一龇牙,范为民,你要这样认为,我就没话跟你说了,我这镇中学校长可不是拱上的。
  
  四
  
  范为民发表第一篇散文得了一百二十元的稿酬。从班上专管分发信件的宣传委员手里接过汇款单,范为民产生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念头就是约红出去吃顿饭。
  之前,他和红在外面吃过一回。红的家里给她寄来一笔钱,要她在省城买衣服。晚上,红约民出来,说民,这个星期天和我出去转转,买件衣服穿。民开玩笑,还买衣服,再换衣服就显得我更土了。红说,那就给你买。民说那可不行,年轻轻的先靠老婆养活了,以后还有啥出息。红偎进他怀里,拿拳头轻轻捶打他的胸脯,谁是你老婆。民来了认真,红,你不愿当我老婆?红停止捶打,很认真地送给他一个飞吻,之后蜷在民的怀里幸福得话也懒得说了。结果这笔钱迟迟没有花。民过意不去,反过来催红,红,这个星期天我陪你去买衣服吧。红笑眯眯地看他,不怕我显得你土了?土就土吧,反正本来就是土生土长的乡巴佬。红说真要买的话,一人买一件。民不同意。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红噗哧笑了,民,咱俩这样推来让去的,倒真像在一块过日子似的。民说,红,一块过日子我才不跟你计较呢,那时我一定命令你去买好衣服穿,反正你是我老婆,可现在,我怕你洋里洋气,叫人家说我高攀你。红说,这样吧民,星期天咱出去吃顿饭,避开学校的熟人,说不定能找到点儿家的感觉呢。民被家的感觉四个字烤得舍不得推辞了。
  红和民到外面餐馆里吃饭。民本来不打算喝酒的,红劝他,喝一点儿吧民,书上说酒后吐真言,看你酒后说些啥。民来了劲,喝就喝,保证我的话酒前酒后是一致的。民倒了一大杯酒,才喝下半杯,就热情洋溢了。红怕民喝醉,抢过剩下的半杯喝了一大口。两个人在酒力的鼓动下,爱意浓浓,互诉衷肠。两个服务员在门口说话,红听见了,抿着嘴流光溢彩地笑。民问,她们说啥来?红不说。民等服务员走后,起身走过来,扳过红的肩膀又问。红说,她俩说,看小两口那个热乎劲儿,让人怪眼热的。
  范为民把收到稿酬的事告诉红。
  红说,发表文章还有钱啊,可不少,都够吃一顿的了。
  民笑了,我就是准备请你吃一顿的,咋样,星期天中午吧。
  红连忙摇头,可不行,刚才跟你闹着玩儿呢,民,星期天我帮你买件衣服吧。
  民说买衣服做啥,有的穿就行。
  红不依。
  民急了,红,我主要是忘不了那种气氛,还有你喝了酒的样子,那一阵让我死我都心甘情愿。
  红受了感染,笑吟吟地点头默许下来。
  那顿饭使两个人深陷进对家的殷殷期盼里。服务员来催促,你俩还没吃完啊,都五个多小时了。两个人恋恋不舍地离开。回校路上,红倚在一棵大柳树下不走了。民靠近她,红,你咋了?民,我都不想回去了。两个人不顾路上的行人,紧紧依偎在大柳树下。范为民常常忆起那个被彩霞映照得壮丽辉煌又隐隐透着点儿伤痛的傍晚。
  师院毕业前的两个月学校里组织实习,红和民分在一个小组,两个月,两个人形影不离地出入省实验中学校门。轮到民讲课,红拿了本子和笔,中学生一样端端正正坐在下面,边听边记,民讲到精彩处,她便报以会心的微笑。一次,民提问学生问题,红站起身昂首挺胸,对答如流。学生们醒悟过来,对他俩报以热烈的掌声。讲完课,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一棵雪松下,交流感想,你一言我一语,颇是投入,一同来实习的师院同学忍不住拿羡慕的目光朝这边扫。
  轮到红讲课,民学了红的样子混进学生里昕,听着听着就走神了。下了课,红问民,民,我讲得咋样啊?民答不出。红说,啥不好意思的,有啥说啥,你咋认为的咋说。民说,红,对不起,我开小差了。开小差?我想起咱俩第一次喝酒时的情形,你喝了酒的样子太迷人了。红红起脸,朝周围看看,嗔笑说,不听话的学生,再这样我可罚你的站。
  
  五
  
  骑自行车回学校的路上,范为民想起昨天红打来的电话。
  电话是吴有为先接的,吴有为把电话给范为民,双手托着下颌聚精会神地看范为民和红通话。
  红的话令范为民悲喜交加。
  红说,民,我打算去锦屏一趟,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同意同意,啥时候?
  范为民忙不迭地点头。
  红说,民,去是去,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啥条件?
  答应我年底你成个家。
  范为民顿时心灰意冷。
  红开导他,民,你得拿得起放得下啊,生活就是这样,有得就有失,事事如意是不可能的。
  范为民说,你不是真心来看我,是想来烧炷香还个愿,回去以后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过你那有滋有味的日子了吧,其实用不着这样,我又没怪你,我现在挺好,等我啥时有了那念头,谁也拦不住。
  红的话带了哭音,民,我受不了你用这样的腔调跟我说话,你知道,我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忘记你,正因为你没怪我我才更加没了原谅自己的理由,你若破口大骂我一场说不定我还能有勇气面对你,你不知道,每一次给你打电话我的手都抖得厉害,有时还没有接通就不能自已地把电话挂上了。
  范为民说,那么,我干脆骂你一场得了。
  骂吧。
  范为民勉强笑了笑,你别说,就是拿枪顶在后脑勺我也骂不出来,再说了,我骂你做啥,你又没有错,该挨骂的是老天爷,当然老天爷我更不敢骂了,以前说不定就是哪里得罪了他,故意给我苦头吃。
  红在那边叹了口气。
  范为民干咳一声,说算了算了,好好过你的日子吧,别胡思乱想了,时间长了打个电话,别让我对以前的事产生了怀疑就行,你不同于我,我独来独往惯了,愿意咋着就咋着,你可不行,周围都是绊脚石,绊你个跟头就够你受的。
  红说,民,我真的想去看看你。
  能行啊?
  行,不过我有个顾虑。
  啥顾虑?
  怕见了你,我把握不住自己,不忍心再离开你,所以才提出了那个条件。
  红语气饱含温情,范为民受了感染,情绪变得温湿起来。
  范为民忽然感到眼前闪闪发亮,像夜里有人拿手电筒朝他晃动,定睛一看,吴有为正嘬着嘴巴,滴溜着一双山雀卵眼睛密切注视着他。
  范为民积聚起来的满腔柔情像一群受了惊吓的雀鸟,四散飞走。他皱着眉对红说,这事我考虑考虑再说吧,到时我给你打电话。
  红说,民,还是我给你打吧,我们单位人多不好说话,家里又不方便。
  范为民一放下电话,吴有为就迫不及待地问,为民,刚才谁给你打电话?
  一个同学。
  哪里的?
  青岛。
  女的?
  对啊。
  是青岛一个女的给你打电话?
  吴校长觉得奇怪啊。
  奇怪倒不奇怪,就是有点儿稀罕。
  范为民咧嘴一笑,前天给我来的那个电话才稀罕哪,吴校长,你猜从哪里来的。
  从哪里?
  日本,我的一个同学毕业后分到威海,在单位工作得不顺心,干脆辞职去了日本,现在混得好着哪!范为民转身往里间走,从门玻璃上看见吴有为目瞪口呆地朝着他,禁不住暗暗一乐,脸上漾起一波笑的涟漪。
  范为民刚在椅子上坐下,吴有为就探过头来,说,为民,我咋没注意到你那日本电话?
  吴校长,那天你没来,可能又给你的镇长同学送液化气去了。
  吴有为恍然大悟,噢,我都忘了,那天是咱镇长他老太爷的生日,点名让我去登记礼品,哎哟,咱这辈子可是白活了,看人家那生日过的,咱好几辈子加起来也收不到那么多东西啊!
  范为民端着杯子出来倒水,吴有为正俯下身子埋头抠脚趾间的污垢,十几平方米的外间里充满浓浓的臭脚丫子味儿。
  范为民屏住呼吸,倒了水赶忙回去,吴有为慢悠悠地说话了。为民,青岛那女的找你有啥事?
  没啥事。
  没啥事咋一个劲地来电话。
  啥时来电话了?
  前天、昨天、今天都来了,我说你出去了。
  范为民生气地说,可我明明在屋里啊,你咋不喊我接电话。
  吴有为满不在乎,我怕影响你看书。
  范为民顾不上屋里的臭脚丫子味儿,喘着粗气拿眼瞪吴有为,谁知道你葫芦里卖的啥药,要真怕影响我看书,平时动动脑子自己写个讲话稿就有了!
  吴有为抬起头,一个手指还在脚趾窝里摩挲着,为民,生啥气,不就是个电话吗?再来了我叫你就是。
  范为民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放,说不是一个电话两个电话的事,你这种做法就让人难以接受,要是有啥要紧事,你这么一来不啥都耽误了。
  吴有为不以为然,为民,本来不起眼的一点儿事,让你越说越玄乎了。
  几天后,范为民收到红的快递,里面只有一页信纸。信写得非常简短:
  民,为去锦屏的事,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都说你不在,可能是你跟人说好了,故意不接我的电话,民,不管怎么说,我决定去看看你,估计你也快放暑假了,我准备七月十九日动身,当天就能到达你们那里的锦屏火车站,你若不愿见我,也别勉强,让我呼吸几口锦屏的空气吧,在我的心目中锦屏就是你。
  
  六
  
  红一见到民,满满两眼泪水便波动着溢出来。
  民站在那里傻乎乎地朝红看,忘了挪动脚步。
  红随着下车的行人一步步走过来,在民面前立成一支燃烧的红蜡烛。民在众目睽睽之下拿手抚弄红的脸。
  一个孩童挣脱母亲的手朝这边跑过来,嘴里喊道,娘,那个男的和那个女的过家家来!母亲小跑着赶过来,扯起孩童的胳膊往回走,一边偷眼打量红和民。热烈了一天的太阳有些疲惫了,沉沉的,像要跌倒的样子。
  民板着面孔说,红,真想抱抱你。
  红说,民,我恨不得让你吃了。
  两个人牵起手没走几步,都觉得不自然,不约而同地松开了。
  红说,民,我可能是老了,感觉都有些迟钝了。
  还迟钝呢,泪水来得那么快。
  红说,还快哪,从一上火车就在眼里转,到锦屏见到你才落下来。
  民笑着说,我才叫迟钝呢,连泪水都没有了。
  出了锦屏火车站,民问,红,咱去哪里?
  随你啊,反正我是冲着你来的。
  民转脸看着周围,多少带点儿感慨地说,在锦屏,我只有三个栖身之地,一个是我的家乡小范家庄,一个是费镇中学的一间小宿舍,再就是这座县城了。
  红问,民,你在县城里也有住的地方?
  旅馆啊。
  红就笑,民,你不说七年前在济南火车站送我回青岛后你在街头流落了一晚上,今晚咱就露宿街头吧。
  民说可不行,你大老远的来了,我得把你安顿下来,让你好好休息休息,别累着你。
  红说,身累不要紧,心不累就行。
  民看着红兴高采烈的样子,打趣说,红,你的情绪不错啊。
  红笑着说,民,我也不知怎么搞的,来之前一个劲儿地担心,见到你,心里突然坦然了,甜是活,苦也是活,不管怎么说,我这一辈子算是没白活。
  这个夜晚,红和民并肩走遍了锦屏县城大大小小的街道。天黑前,民约红吃饭。红,你愿意吃啥,尽管说。红笑着说,民,我想吃的太多了,怕你买不起。民拍拍鼓囊囊的衣兜,红,你说就是,我把这些年的积蓄都拿来了。红哽咽着说不出话,泪珠吧嗒吧嗒往下落。民慌了,问,红,你咋了,是不是想家?红拿手揉揉眼睛,民,我是感动的,其实我啥都不想吃,看见你就饱了。
  民怕红饿着,劝她多少吃点儿。红说我真的不饿,什么也吃不下,要不你自己吃点儿,我看着你吃。民这才不再坚持,说他也不饿,等饿了再说吧。红笑着说,民,咱俩在一起,不知能省多少饭钱。忽然看到民的脸上闪过几丝凄然,赶忙改嘴说,民,领我到街上走走吧。
  夜风轻轻吹拂着商店门口的广告条幅。楼上的窗玻璃握着几缕月光轻轻摇晃。红说,民,你不介意吧,我什么礼物都没有给你带来。你就是最好的礼物。红笑了,其实,我恨不得把整个青岛都送给你,可惜我拿不动。民说,你是怕拿来在锦屏这小地方放不下吧。两个人都笑。
  民领着红去逛夜市,说要买几件东西送她。红不去,民,其实你早已把整个锦屏都送给我了。红和民走累了,便来到县文化馆门前的大柳树下。民向红靠过去。红也不推辞。两个人紧紧偎在一起。月亮睁大眼睛往下张望,树冠里的夜鸟发出轻轻的呢喃声。
  红的眼泪落在民的肩上。民说,红,你流泪了。
  红的身子抖起来。民安慰她,别哭,红,你不说你从青岛就有眼泪,到了锦屏才落下来吗?红挣脱开民,泪流满面地看着民潮乎乎的眼睛,民,你不说你早已没了眼泪吗?两个人又一次紧紧偎在一起。
  许久,红问民,民,咱的事就这样了?民说,你说呢?西边荷塘里吹来荷叶的清香,细长的柳条柔柔地披拂在红和民的肩上。
  第二天清晨,红和民在锦屏火车站平静地分手。民买来一大包食品强塞给红。
  一个孩童手里牵着两只红气球高高兴兴地下车,不小心绊了一跤,两只红气球飘飘摇摇地上了天,越离越远,越变越小。
  红和民高仰着脸,傻呆呆地朝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