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鱼

2011-01-01 00:00:00赵经纬
阳光 2011年5期


  一
  
  石水村有山有水。
  石水村的山不是能用哪一个词来形容的。诚然,它不够奇伟。山之阳几乎无可逃脱地被开辟成了台阶状的梯田,用来供养村里的几百张嘴,所以,你便看到,那山的脸面上仿佛堆积着无尽的皱褶。不过,山之阴毕竟还有壁立万仞及翠色离披之地,于是,这矜持的山阴处倒也能见得几分雄壮或是峻峭。
  水呢,也不好给它下一个结论。村前逶迤过的河流是一脉的白滑滑,因了水底的沙。对了,不单河底是柔软的沙,这河的岸原本就是比河水还要阔上两倍的亮盈盈的沙滩。这是河的北岸。当然,这条柔弱的小河在某个炽烈的夏天,也会忽然汹涌起来,它腾起了浑黄的沙旋,仿佛要吞噬了它的岸。不过,当汹涌退去后,它仍旧是那条白滑的小河,滩涂依然亮得纯净。河的南岸是一座山。站在河边,可以看到南岸苍褐的山之阴。山背上的颜色垂了下来,落到小河照不到阳光的地方,便让这河水变得幽深。
  所以,很多东西是琢磨不透的。此刻,生子正仰面躺靠在小河北岸的沙坨上。他正在思想着一些搞不明白的事。他自己身上,现在有了一个很大的谜。这个谜和过往的谜交织在一起,令他懊恼。他把一只手臂枕在头下,用另一只手掌遮住眼睛,可是指缝间钻过的一缕阳光,还是让他觉得眩晕。
  在眩晕中,他在纠缠着一个问题。相较而言,这是一个过往的谜。是关于那个男人的谜。这个谜至少已经氤氲了十八年,只不过生子从未察觉罢了。可是,当三年前夏季的某天,那个男人去了鱼晾子后,就悄无声息地了无影踪时,他家前院的五奶奶的一句话,让他顿然晓得,这么多年来,他们家里一直藏匿着一个谜团。五奶奶说,走了,终是走了,我早知道他不明不白的来,还会不明不白的走。生子疑惑地问询五奶奶的意思,五奶奶叹口气说,问你阿娘吧。那时,阿娘还清醒,她定定地坐在土炕上,平静地看着满屋子劝慰的人。她并不说话,也不哭泣。在人们劝慰的话说到一定分寸的时候,她努力露出好看的笑容说,没事儿,大伙儿都回吧。五奶奶临出门,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屋子里冷清下来的时候,生子盯着阿娘的眼睛问,到底怎么回事?阿娘迎着生子的目光,又怯怯地躲开,旋即,伏倒在土炕上,哇地一声哭叫起来。
  此刻,生子的头有些隐痛,便努力停息住回忆。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起来。生子知道自己在睡觉,也明白自己睡得不深,但在他的脑子里却又重复起了一个老旧的梦:一个晚暮,娇小的女孩儿与他的老爹牵着驴子,行走到沙滩上去驮沙土,预备修盖坍塌的旧屋。女孩儿听到河水边咕呱的蛙鸣,便丢开了缰绳,撇开了老爹的嗔叫,直奔了河边去。她掀开沙水里的卵石,看到两个叠在一起的蛙。她妄图捉了它们,却被它们轻轻跃起的弧线惊得退了后。然后,她开心地追过去。那蛙便跃进了浅浅的河。她有些怅然,便也踏进河水,俯下腰身,用双手击掠起水花。她突然间愣住,然后,惊叫了一声,返朝岸边奔来。女孩儿的老爹此刻已经装好了驴背上的沙筐,他正笑眯眯地站在岸边,手里牵绕着缰绳。看着女孩儿莫名的惊奔,老爹扯着驴子向她迎来,弄得负了重的驴子遭了无辜,竟弄了一个不小的趔趄。最后,这驴子竟被搞糊涂了,它背上的沙土被倾下,它有些欣喜,但随即便失望了,甚至有些生气。它的鼻息里哼出一些不满,但还是被勒令伏下,然后驮起一个湿漉漉的壮硕男人。它扭头瞅了眼脊背上气息微弱的男人,便生发了一些怜悯,于是它小心翼翼地向家里走去。
  但那个男人并不姓赵。生子睁开了眼睛,定定地想。此刻,生子又想起了李花。他想,如果我和李花结了婚,她老爹非要逼着我的孩子也姓了李吧。
  
  二
  
  生子已经没有了睡意。他起了身,朝河水里走去。这一段的小河,是石水村的最下游。这里叫做下梢。石水村正对着的整段河流都是浅滩。最浅的地方可以露出河底的沙,以及半掩在沙水里的卵石。但是,下梢却又复杂起来。下梢是最浅的地方,也是最深的地方。这里是浅与深的交界处。
  踏着水花,生子朝河中心的鱼晾子走去。这三年里,每个夏天生子都用锋利的斧头砍削好八根结实的油松,狠狠地钉嵌到河沙里。一共四个面,每一面用上三根。再用霸梨木枝做好三角架,这便衔接好了四面八方。为了牢靠,麻绳是不可少的。生子采了山沟里的野麻,用溪水浸泡足了,再捞起,就着温润,搓拧成粗壮的麻绳。生子用这些麻绳将油松木杆与霸梨支架捆绑好。最后的工序便是铺上用剥光的秫秸编制的席子了。生子也会编席子,但这是无须他动手的。每年的冬天里,阿娘都会笑盈盈地坐在秫秸垛前,细致地剥好秫秸杆儿,然后把这些秫秸杆儿捆扎好,细致地放到里屋的幔子上。待到第二年的夏天,阿娘便又拿出秫秸杆儿,笑盈盈地将它们编排到一起,然后交给生子的老爹,和他一起去做鱼晾子。不过,这三年里阿娘是不会来到河边了。她从不再到河边。她当然还记得要剥编秫秸,甚至要比以先做得精细,但她从不再到河边。生子每次出门,都会回望一眼团坐在土炕上的阿娘。有时,生子没有什么感觉,有时,心里便扭拧着想哭。
  鱼晾子上平躺着十几条寸把有余的青鲤,它们翕动着嘴角,贪婪地榨取着水花里稀薄的空气。有的可能不甘心,便用尾巴翻腾几下,但当它复又降落在晾子上,它似乎慢慢地气馁了。生子忽然想到上学时老师讲的鲤鱼跃龙门的故事,便哼笑了几声。那不过是胡诌罢了,它连这小小的晾子都跃不过呢。
  生子站在鱼晾子旁。时间还早,他不急于将这些鲤鱼用柳条穿过鱼鳃,再提拿回家里。他只是站在鱼晾子旁发呆。他看着鱼晾子下游旋转的水波。这水波映着明晃晃的太阳光,却显现出幽深的绿意来。他们都说这是个无底的深渊。他们都说如果谁被旋进了这个漩涡,便别指望着能出来。但有一个人也许例外,就是驴背上驮回的那个男人。
  怎么说呢,在三年之前,生子是蛮欢喜自己有那样一个老爹的。那个男人身子壮硕,上山耕田种地自然不在话下,最绝的是他的水性。对,人们通常会以为水性好就是擅长游泳,那么那个男人当然是一流的高手。他时常在某个晚暮,来到河边,从河的北岸漂到河的南岸,再一口气地从河的南岸泅游过来。甚至可以再过去,再回来。这是村里的其他男人做不到的。有时,他去了河对岸,还会登上对岸的山之阴,大声地吼叫几嗓子。他还敢登上峭壁,专门砍拾石棱里生长的硬乔木,然后担着扁担从河水里行走过来。生子时常站在河的北岸,用双手拢着嘴巴,长长地喊上一声爹,于是对面山阴上或是河岸边也会长长地传回一声嗳。这些还不算是稀奇的。他最让人妒忌的,是水似乎很喜欢他。水不但欢喜地向他敞开胸怀,还会悄悄地告诉他,在下梢那个河水浅深交界的地方,可以支起一个鱼晾子,它更会慷慨地让他的鱼晾子上蹿上数不清的青鲤,甚至还会叫他在某个傍暮用鱼叉在沙水里叉起一只甲鱼。生子害怕甲鱼会咬了自己的手指,但还是忍不住用木棍逗向那只甲鱼。
  河水穿过鱼晾子源源不断地进了下梢的漩涡。又有一条青鲤蹿上了鱼晾子。生子打算拾起这些鱼回家了。这时,河床上起了一缕风,凭着这缕风,飘过来一声柔颤颤的嗳。生子抬起头,看见北岸边站立着一个提木桶的女人。生子的脸一下子红了。他辨得清她是谁。原本他盼望她是李花,但其实他更害怕她是李花,更何况,李花现在怎么会来呢?生子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趟着水花回了北岸边。
  嗳,我来买你的鱼啦。这个女人颤笑着说。
  我,我。生子口吃了。他原想说,我得给我娘做烤鱼。但他的脸一红,竟说不成这话。
  傻小子。风儿又吹过,这女人颤巍巍的腰肢便在宽松的裙子下摆动了起来。她有些狂放又有些羞赧地拉住生子,便倒向干净的沙窝。生子不知所措,但明晃晃的太阳光似乎刺痛了他的眼睛,他虚虚地说,怕有人。那女人有些不甘地放开了身下的生子,复又俯下来,用力含住生子的嘴唇。然后,她站起来说,把你的鱼卖给我,去吧。
  
  三
  
  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生子在当院生起一堆火,便把用柳条穿着的青鲤放到上面炙烤。自打那个驴背上驮回的男人消失之后,这三年里的每个夏天,阿娘都不厌其烦地叫生子日复一日地重复这偏执的吃法。今天的鱼肉显然少了些,生子烤完鱼后,阿娘显现出了不满。生子不敢告诉阿娘今天缘何只带回这么几条鱼,他便安慰了一下阿娘。他说,阿娘,还有好多鱼呢,我给你变个戏法。
  生子便顺着梯子爬上了瓦房。瓦房上晾晒着前几天富余出来的一些鱼。这些鱼都穿着柳条,鱼的身子在阳光下显得干瘪萎蔫。生子走上房顶,抓起这些柳条,再慢慢回来,走向梯子。他越小心,便越有些心悸,脚底竞滑了一小步。所幸他抛开了那些柳条,双手便撑住了瓦片。那些柳条在空中先是小小地上扬,然后不约而同地向当院地面上的那团火飞去。阿娘循着那些柳条掠下时的呼啸声,高兴地拍着手,叫道,好,鱼,鱼。
  方才的趔趄,让生子的心里又难过起来。他又想起了那个男人。是的,生子现在每当回想旧事,就会用那个男人称谓他。他不是不想管那个男人叫阿爹,只是那个男人来路不明,更不知所踪,不再肯让生子管他叫一声阿爹。生子记得自己十岁的时候,那个男人牵着驴子从乡里驮来土窑里烧制的青瓦。那个男人爬上了草房顶,生子撒着欢地要上去。他高高兴兴地和那个男人一起抛下屋顶的蓬草,而阿娘便笑盈盈地在房子下面捡拾。突然,那个男人的脚下似乎一滑,生子便急忙伸手去抓。那个男人自己抓住了蓬草,生子却急速地滑了出去。生子时常会想起这一幕,他有时恨恨地想,我都去抓你了,你为什么不抓我?生子滑出去后,是以坐姿着地的。他没怎么感觉到疼痛,只是骶骨有些麻木而已。
  生子从房顶上下来,他不忍看着阿娘胡乱地炙烤那些鲤鱼。诚然,那个男人似乎是娇疼着阿娘的。那个男人去了山里的梯田,通常是叫阿娘和生子坐在地头的青石上休憩,他自己则在田地里舞弄着壮硕的身子。去了河边做鱼晾子,阿娘倒是可以帮得上手。是的,她完全承包了捡拾鱼的喜悦。那时候,他们一起弄来好多鱼,还会分给前屋的五奶奶吃些。那时候,他们有好多种做法,当然有炙烤,但还有蒸、煮、炸、炖,生子不明白,这三年里,阿娘怎么只是持守着炙烤这一种仿佛原始的吃法。
  把方才抛下的那些蔫瘪的鱼烤熟后,生子悉数交给了阿娘。阿娘饕餮地咬食了半条,却摇摇头,再摇摇头,回到屋子里的土炕上去了。
  
  四
  
  生子进了里屋。他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十元的票子,他把它悄悄地放进了一个木匣。这个木匣的旁边,躺着一个铁皮笔匣。生子看着这两个匣子,眼泪滴落下来。
  阿爹,我要个笔匣,李花有个铁皮笔匣呢。生子噘着嘴说。
  那个男人脸上堆着笑说,好儿子,去睡吧。你睡醒了,就有笔匣了。
  生子便踏实地睡去,他没有理由不信服那个男人。于是,第二天早上,当他睁开眼睛时,他的枕边便多了一个绿油油的梨木笔匣。他打开笔匣,里面竟还偷偷地藏匿着一个可爱的红鲤鱼。生子愣了,竟以为那鲤鱼是真的。
  李花喜欢上了生子的木匣。她说,我们换吧。
  这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生子告诉自己,别再想了吧,但生子还是忍不住去想。他又想起小时候,那个男人做好了鱼晾子,自己每天骄傲地提着鱼儿回家。不过,那个男人不会每时每刻都守候在那个鱼晾子旁边,就像现在,生子也不可能老是待在河边。于是,便有人偷了空隙去鱼晾子里捡鱼。李花便去过。生子看见了,偷偷地躲在沙坨后,待她返回时,便轻轻地嘿叫一声。李花的眼泪便一串串掉下来。生子便笑,笑着笑着,他心疼起来。他赶忙说,我逗你玩呢。然后,生子一边说你等等,一边跑跳到河中心,把晾子里的鱼悉数提拿过来,全部塞到李花的手里,李花破涕为笑了。这时,春英也到了旁边,她的欣羡是显而易见的。生子却立起眼睛,把春英赶跑了。
  生子从里屋出来,他想再去下梢。既然有人肯出高价收购,那么他当然不会愿意让人乘了空隙拾走他的鱼。即便是李花。
  去河边的路,要经过寡妇翠红的家。他听到翠红屋子里稀里哗啦的牌九声。在他们这个地方,赌博是很惯常的,每个人手痒了都可以赌上几把。他们没有什么钱,于是他们更寄望于能幸运地赢来钱财。皱褶的山脸不过能喂饱人的肚子,除此以外,你别指望它能给你再留下什么油水。
  生子很懊恼地碰到了一个人。那是李花的老爹。要是以前,生子会亲亲地叫上一声叔,但是现在,生子对他恼得厉害。他是个赌鬼。是的,在石水村,如果只是偶然兴起,去赌上那么几把,是见怪不怪的,但如果整年泡着赌,就会被称作鬼。这个赌鬼会嘴皮利落地讲上一番道理,仿佛他在做着天经地义的事。还有,你说不准他说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生子不愿和他搭讪,便躲到墙垛后,看着赌鬼进了寡妇的屋。
  
  五
  
  鱼晾子果然有人。
  生子踏着沙滩向河边走去,远远的,他看见河中心站着一个人。生子焦躁地想要快些到达,但他感觉到脚底的沙子是那样的窝人,让他行走得费力。
  他想,那会是李花吗?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十年前那个要和他交换笔匣的,来鱼晾子偷鱼的小姑娘。那个时候,她是多么的可爱啊。他尤其喜欢看她被抓住时垂下眼泪的样子,虽然他会有一点点的心疼。可是,我怎么越来越搞不懂她了呢?生子想。今年春节的时候,生子去叫李花来过节,李花正在屋里照着镜子。李花的赌鬼老爹盘坐在土炕上,喝着他的烫酒。生子恭敬地叫了一声叔,赌鬼示意他坐下,赌鬼不产儿子的婆娘则端拿来炒熟的花生果。生子说,李花,去过节吧。李花噘着嘴,并不做声。赌鬼便生气了,把筷子拍到桌上说,你臭什么美呢,戴上金项链就那么好?那东西能吃还是能喝?生子怯怯地问,金项链要多少钱?赌鬼说,三千块呢。生子到现在也不大相信那会是李花的想法,他以为那一定是赌鬼的把戏。
  于是生子一个人回去,临走时,生子看了一眼摆在柜子上的那个梨木笔匣,李花把那个笔匣塞到生子手中。
  那个可恨的男人为什么消失了呢?生子恼恨起来。如果你不消失,我便可以出了石水村,去城里打工,挣来那三千块。现在村子里的小青年都进了城了,他们说要去挣彩礼,预备娶回心上人。现在石水村没有出去的,恐怕只有我一个了吧。生子想。哦,对了,还有一个,是那个病秧子春辉。
  终于到了鱼晾子。先前在那里的人并没有因为生子的到来而撤离,相反,她似乎专是为了等来生子。
  生子看见一个美艳的女子。她穿着黑纱裙和暴露的T恤衫,脖颈上赫然围着一条亮晃晃的金链子,头上呢,还扣戴着一顶洁白的凉帽。
  春英?生子打了个招呼。
  我来买鱼。春英莞尔一笑。
  生子有些愣住,你不是在城里吗?怎么回来了?
  哦,我来接春辉,要带他去瞧病。
  生子哦了一声,又仔细瞧了瞧春英,他自己便羞赧起来。是啊,小时候,春英是那么一个邋遢的丑小鸭,常常受自己的欺辱,现在竟出落成这般样子。这样想着,生子的眼睛便挪开了,他有点儿为自己不好意思。
  你请我吃条烤鱼吧。春英笑着说。
  好吧,生子也笑笑,你等等。
  生子便踏着水花,直奔向河的南岸。生子爬上了山阴,他折了一些油松树枝,又在河边折了些柳条,再轻快地回到鱼晾子处。此时,生子经过了这一番折腾,觉得有些燥热起来。他便快些用柳条穿好了几条青鲤,然后对春英说,我们去南岸炙烤吧。春英笑笑,好啊。
  于是,在河南岸的柳树下,燃起了一堆火。火苗里升腾着油松的香气,还有青鲤嫩嫩的鱼腥。生子听着春英讲着城里的种种趣事,他有时便轻笑起来,他的心里也便有了某种憧憬。他有些懊悔自己小时候为什么那般冷落了春英,而又那么低贱地,好多次,心甘情愿地在北岸,淌着火辣的汗滴,为李花炙烤肥嫩的青鲤。
  
  六
  
  春英提着青鲤回去了,她说要为她那病弟弟补些元气。生子不要她的钱,他慷慨地说,如果需要,随时来取。然后,生子爬上了柳树枝,他依靠在树荫里,做一下小憩。
  城里真的那么好赚钱吗?那么,老爹是否去了城里呢?对于那个男人的影踪,生子做了一种好的猜想,于是他在潜意识里管他叫了一声老爹。他大概是去给我挣彩礼吧。生子想。不过,生子随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不会不言说一声便去的,他是那般地宠爱他的婆娘。生子只记得他和阿娘有过一次争执,但最后还是以他的妥协而结束。那是生子开始上学的时候。上学便要有学名,要有正式的名字。于是,阿娘便要生子叫赵生,说那是他老爹的遗愿。那时,阿娘的老爹似乎早已去世,生子的脑海里并无清晰的影像。当然,生子的梦中时常出现的那个牵驴子的老头,不过是因了五奶奶和自己阿娘断断续续的讲述,而拼凑出的人形罢了。生子不明白那个争执有什么意义,直到后来自己和李花定亲后,李花某次郑重地说,将来有了娃子要随我家的姓。生子将李花这个要求告诉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竟愤怒地摔碎了一只瓷碗。
  生子的心绪很乱,便下了树,复又朝南山上攀去。愈向上攀,他愈感到徐徐的凉风吹拂得舒坦。山麓很峭,但他攀得住,山腰处的野草花开得漂亮,他又想起了李花。于是,他更用力地攀爬,想要释放掉胸中的烦躁。他终于坐到了一块儿青石上喘口气,然后他长长地喊叫起来,李花——
  山谷里扑棱起了几只野鸟,它们在空中惊叫几声,仿佛是在抗议生子扰碎了它们的春梦。生子便停住了叫喊,屏住了呼吸,仿佛在表达自己的歉意。不过,生子的眼睛告诉他,这无关鸟事,而是他的眼睛看见了他的那个心上的人儿,正从这山谷的某个坳处走来,她和另外一个男子牵着手朝山脚下移去。
  待到那两个人走到了河心,再路过了鱼晾子,生子禁不住嚎哭了起来。他的那个李花,都没有用正眼瞧一瞧他的鱼晾子,便挽着那个病秧子春辉迈向了北岸。
  
  七
  
  傍暮了,天渐渐凉下来。生子长吸了一口凉气,从山腰上下来。他要回了北岸,去等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说好了要在今天的傍暮,来收购他的鱼。
  不待他回了北岸,那个女人已经提了木桶站在鱼晾子旁。她并不伸手去抓鱼,而是放下了木桶,却拉住生子的手。她的眼睛盯视着生子,便牵引着他向小河的南岸走去。
  他们到了一处山坳,碾压平展了蓬草。他们滚在了上面。生子依然被动地待在下面,如同昨天傍暮的那次纠缠。她坐在上面,撩开了宽阔的衣裙,便跳动起来。生子觉察到她愈来愈快的喘息,随后她战栗了一小阵。她复又跳动,直到又收获了一次战栗。然后,她终于下去,娇羞地盯视着壮硕的生子,这让生子有些怀疑她是不是那个已经年届三十的泼辣女人。他们都爱吃鱼吗?生子问。
  对。但那鱼可没有你的鱼好吃。她涨红着脸颊,嗔笑道。
  生子有些绕。那鱼不就是我的鱼吗?生子问。
  对。是你的鱼。呵呵。她的手又不安分了,便滑向他身体上那条依然直立而麻木的鱼。是的,生子方才以及前两次的傍暮,不过是在做一个观众,虽然他也参演了剧情,但他没有任何感觉。不过,令他惊异的是,他竟然可以把对手感染到这种地步。
  不这样,你就不买我的鱼吗?生子问。
  这样不好吗?她说。
  我打算娶春英呢。生子说。
  娶春英?她哂笑了起来。为什么娶她?
  生子不愿解释。但他知道,李花已经绝然的不再属于他了,即便是他攒够了那三千块钱,何况那原本遥遥无期。虽然,方才这女人给了他一张伍拾圆,但这不会是日复一日的。他晓得她的钱财是靠那些赌鬼的抽红,她要和那些赌鬼纠缠,还要拉扯她的那个呆娃子。他要娶春英,是为了一口气。他想要整治了那李花。李花不是喜欢春英的钱财吗?那么,我是春英的男人。生子想。
  你喜欢春英的钱吗?你知道春英在城里干什么吗?她是一只“鸡”。寡妇翠红轻蔑地说。
  这样?生子愣了。他觉得心里无比的难过。他觉得他所有的梦都破灭了。委实的,以在翠红身上的经验来看,如果他娶了女人,那么不过是一场仪式。他解不开他身体里这个麻木的谜团。但他想,他可以让他喜爱的女人欣喜,那便足够了。可是,他可以喜爱的女人都隐遁到了哪里?难道,也都一如那个驴背上驮回的男人那样,了无影踪了吗?
  如果你愿意,你会比春英做得好,去吧。翠红撤去前,抛给生子这么绕绕的一句。
  夕阳渐渐隐了它的形迹,它努力把余晖洒向这条逶迤的小河,但它并不能为石水村多留下一个白昼。生子站在鱼晾子旁,他盯视着晾子上那几张翕动的小嘴,他的心里突然软了起来。它们想要从浅滩去深水,他却把它们拦下,让它们的嘴角滴沥了鲜血,然后是殒命后的炙烤。他想起翠红最后为他指点的迷津。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他身体里这个解不开的谜团,竞可以帮他去做一件庞大的工程。生子掀起了秫秸席,将席子上那些可怜的鱼儿全都抛向下梢的漩涡。它们迅速地隐没了形迹。但他还是不愿相信,三年前的那个夏天,那么一场不大的洪水,能够将他的老爹席卷了进去。生子摸到衣兜里揣着的梨木笔匣,他把里面雕刻的那条红鲤鱼捏了出来,他把它轻轻地放到下梢的漩涡,它果然没有沉下去,而是在漩涡里转了几圈,便在夕阳的映照下,漂亮地朝远方浮去。
  他已经做了决定,他要带着他的阿娘,去城里。他会对他的阿娘说,让我们去找寻那个驴背上驮回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