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什么奉献给你

2011-01-01 00:00:00李洁冰
阳光 2011年5期


  囚徒
  
  枪管冒出蓝烟。而我的养父,那个叫田成仁的男人,正跌跌撞撞地冲我跑过来。他是来搀我的。他总是这样,小时候走路就怕我摔倒。我躲闪着,看到他像风一样从我身边飘了过去。我使劲咽了口唾沫,摸摸怦怦乱跳的胸口。我怕再见到他。从他摔倒在门槛上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要下地狱了。可老天知道这不是我的本意!耳边的风呼呼吹着,秋虫在四下里唧啾,我依然醒着,晃晃悠悠地朝天上飘去。感觉复杂,却从未有过的轻松。
  那副镣子一拖动起来,哗哗作响。在野地里显得不太灵便。我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弄来这么重的家伙,我的脚踝都被磨破了。临出门前,送饭的狱警将一双旧棉袜扔给我,上面全是破洞。呶,狱警说,裹在里面就不磨了。没有剪刀,我只好用牙齿将它撕开。棉袜里有腈纶丝,我的牙齿被拽得生疼。后来终于弄好了,我一条条缠到脚踝上,果然不疼了。可没过半下午,又疼起来。而且棉线粘到创口上,钻心的疼。现在,我拖着洇满血渍的镣子,一步步走向我的坟墓。我是怎么走到这里的?没有人回答。不过有几个镜头,像星星一般在我眼前挂着。我挥挥手,想把它们赶开,可它们不但没消失,反而越来越亮,刺痛了我的眼睛。星光里我再次看到养父身体佝偻着,在门槛上挣扎。他的模样,唉,我就不描述了。你们都看过罗中立画笔下的父亲吧?田成仁就是那副模样。只是他头上没有缠布,耳朵上没夹铅笔。他倒在那里,喉咙里咕咕噜噜,发出奇怪的声音。其实那会儿我完全可以打120,或者拨110。那辆漆着PLIC-MAN的越野跑车很好看,我只要摁下那串号码,不出十分钟车子就会开过来。
  田成仁是我再生的父亲,可我杀了他。不光杀他,还将他……唉!这导致我的脑袋眼下被以伸张正义的名义轰成碎片。因为我将养父也化整为零。用审判官的话说,手段之残忍,心地之冷酷实为罕见。
  老门卫田成仁把养子培养成弑父凶手,这成为银城当时一桩轰动全城的新闻。这不是他想要的,也不是我想要的,可结果偏偏是这样。喂一只老鼠的剂量,就放倒一个人。我想人的胃那么大,服点泻药总归冲得下去。我只是想吓唬他,让他把那件东西给我。那是一块清代的玉佩,上面盘旋着九条龙。因为它是老门卫田成仁跟他老相好还有他前妻口角的导火索。在几次头破血流的撕扯中,玉佩消失了。小时候我跟田成仁哭闹过几次,田成仁总是哄我说,掉狗肚子里了。这成为悬在田家人心头多年的一个谜。
  掉狗肚子里了。三个月前田成仁端着我给他买的酒,嘴巴里呜哩呜噜,依然第N次跟我说。你是上班的,要那个……做甚?大黑眼睛眨巴眨巴的,在桌子底下蹲着。我左右端详了一番,那狗张开嘴巴猛地打个喷嚏。我看到两排獠牙和一只滴着口涎的紫黑色舌头。其他什么都没有。然后田成仁说冬来……冬来是他前妻的傻儿,每天守在家乐福的楼梯口只干两件事。一是把滑下来的筐子不停地撂上去,二是每隔几秒,就冲着过往的顾客,从嘴巴里爆出一声:欢迎光临!一个月三张大钞,倒也来得容易。我不想听田成仁说那个傻子,我只想要玉佩。我现在耳朵在井边上挂着,它跟能否挽回一个男子汉的尊严有关。我不是生来就是死囚。我的前身是职业技术学院的大学生。天地良心,这个学能上下来,我欠了田成仁的。我不是一个没有孝道的人。所有的回报方式我都想过,唯独没想到以这种形式。
  我成了自己的男主角。在审判庭上所有的镁光灯都朝我打过来,媒体将我描述成恶魔,板砖在网上挥舞,把我砸得血肉横飞。我不知道我是谁,从没有这么多人关注过我。我是于连可我没有于连潇洒。我长得身长腿短,两耳招风,吹火嘴配着一双黑多白少的肿眼泡。因为丑陋,我一次次失去就业的机会。最后这一次,导致我崩溃并对养父起了杀心。后来的事,唉!我就不多说了。穿警服的人在捕捉我这样的鼠辈时显出惊人的能量,警笛、鲜花、庆功会,媒体上的报道都是冲着他们的。要想了解事情的枝节,你去看电视,报纸,看各类街头小报或生活杂志。在那些文字里我是这个社会的蛀虫、人渣,我忘恩负义心理变态我是不安定因素,我这样的人必须像野草一样被除草机割掉。所有的谎言像蒙太奇一样切入淡出,那不是我。真实的我只有我自己知道。
  风越刮越大,我在空气中游荡。趁一阵雷电将我的精气神打散之前,我得先拣要紧的说啦。
  感谢造物主,我能站在法庭上演自己的折子大戏,全赖机遇所赐啊!你看那个穿长袍的男人脸上透着不一般的滋润,他手里那柄小巧的锤子随时准备砸下来。听众席上有些稀落,嗡嗡声像苍蝇一般在法庭上空飞舞。人们又在评点我的容貌,他们已把我这个人等同于知名吸血鬼德拉克拉,卡里加利博士、德古拉、科学怪人、化身博士、畸形人、狼人……夜晚在街面上碰到会做噩梦的。我戴着一张张面具,鼓凸着我的肿眼泡寻找小末。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牵挂。杀人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然后吵架,还做了爱。在她的哭求下我答应去找老门卫田成仁。要到玉佩我们就有安身的窝了。说来惭愧,我毕业五年尚无立锥之地。每当垃圾车从我身边驶过,馊臭的汁水洒到我身上,我就觉得自己与农民工一般无二了。只有鼻梁上断了腿的眼镜,隐约提醒我跟人争论过茴香豆的四种写法。我的那点儿知识甚至跟女人在床上腾拿的时候,也被剥去最后的伪装。小末的胳膊腿长得就像出塘的莲藕一样。我在她身上翻云覆雨到忘情处,随口冒出一句,真是“暴珍天物”哎,小末愣了下神,说嗯~?我说:“暴……”小末突然哈哈大笑,说那是“殄”吧,大学生你念错字了吧。我的金钢钻立即疲软下来。我说我是学管理的。小末眨眨眼睛说,不管学啥子,有玉佩就好。奶奶的,在大学里混了四年,连一个乡下女孩都蒙不了,怪谁呢?
  法警打过第二枪,才将我的脑袋轰成碎片。那是个生手,长得和我一样年轻,嘴巴上的茸毛还没变粗。可他穿着与大片里类似的衣服,脑袋上戴着钢盔,不用说,再过几年就是汤姆·克鲁斯或丹素·华盛顿。蒙眼布拽下来的时候,我看到钢盔下面那双眼球,躲闪着,里面飘过某片云翳。这个人要送我上西天,为此我再次感到郁闷。我抖抖嗦嗦地跪在那里,苦撑着离开人世前的最后几分钟。这几分钟是多么漫长。我甚至听到不远处传过青蛙的鸣叫,还有一种像锯齿一般咯吱吱的虫子的低吟。对死亡的恐惧像潮水似的漫过我的头顶。活着多好啊,活着可以跟小末做爱,可以去吃肯德基,可以……突然一声粗暴的咒骂响起来。是那个管行刑的队长,在指斥他的下属动作迟疑。娘个×!队长说,尿裤子也得打,对准后脑袋开枪啊!我一辈子与体面无缘,只有临死的时候,才享受了一下杀人偿命的权利。于是我屏住呼吸,竭力向上挺了挺腰杆。随着闷闷的一声。我蓦地感到后背钻心的剧痛,后来意识到那是一双皮靴。看来到死我都与尊严无缘哪!在我头上这块锅盖似的天空底下,每个人都有一条命。不管我承不承认,我都得接受。接下去,随着一阵钝痛,我看到自己终于飞翔起来。青烟袅袅,伴着我一点点升向天空。
  父亲,我来了。我曾想回报你许多。今天我才知道,我能献给你的,我的祭品,原来就是我的命。
  
  养父
  
  颉子朝这边走过来。穿着他平时喜欢穿的韩式风衣,带勺头帽子的那件,从我身旁像一阵风似的飘了过去。又像一捆才从田里收割的秫秸,由于没捆结实,很快就散架的样子。我赶紧伸手去扶,只摸到一片潮湿的气流。再看对方的脸,也是黑咕隆咚的,就这样没有一丝声息的从身边消失了。
  我吃了一惊。拼命瞪大眼睛去找,哪里有他的影子?只有风,一缕酒气,还有头顶上几颗稀落的星星。我使劲想了想,猛地记起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三个月以前。八月十五头天晚上,我们还坐在一起喝酒。那天夜里,颉子破天荒给我带来了两瓶酒,一只烧鸡。我们爷儿俩坐在工地旁边的工棚里喝酒。儿子不停地帮我倒酒,两只眼睛却看着我,说爹,我做到中层主管了,老板说要给我加薪。我问加到多少?颉子用手揉了下鼻子,支吾着说,大概六七百元。他说的是企业保安吧?也好,子承父业,总算没白上几年大学。我喝了一口酒说,好,这样就能到外面租房子了,因为这期楼盘竣工,工棚全要拆了。唉,儿子中学上的奥赛班,偏偏高考前马失前蹄只考上职业技术学院,儿子说不蒸馒头争口气,眼看着毕业后一天比一天变得憔悴。我前后资助过的几个学生,来来去去,风流云散,不管争气的不争气的,混得有头面的好像不多。还有老相好王佐香,前妻孙玉敏和她的傻儿,这些年把日子搅和得益发热闹了。说话间儿子又倒了一杯。我把酒吱溜进嘴巴里,觉得有条火蛇随着蹿了下去。从舌头到喉咙,接着在五脏六腑耍起把戏来。我正感到奇怪,耳边有个声音说,九龙……儿子旧话重提,又在问那件事。为了那块劳什子石头,前妻带着傻儿跑了,王佐香整天跟我念经,眼下儿子又在追问。我肚子里翻腾着,听见颉子说,帮帮我,走投无路了!大黑趴在桌子底下用爪子拨弄一粒花生米。衔起来,丢下去,再衔起来,再丢下去。我禁不住淌下眼泪。我明白儿子的用意了。儿子毕业几年没捎回半个子,今天突然带了几瓶大曲,我就知道不是好兆头。
  耳朵旁边那个声音继续说,小末,催得紧……小末我是知道的。穿着露肚皮的牛仔裤,十个指头涂得乌紫,怎么看都不像良家女孩子。我又问儿子,颉子嘴巴里冒出三个字,怀孕了。他的手总是搭在小末的腰上,小末嘴巴里不断喷出一个个糖泡泡。而那条火龙在我肚子里蹿来蹿去,弄得我直想蹿稀啦!我不知道点头还是摇头,浑身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颉子扑上来掐住我的脖子,摇晃着问,“到底放哪了?不能再等……”我看着他,再看看大黑。大黑眼泪汪汪的,儿子眼睛里却带着钩子,恨不得把那东西从我的喉咙里钩出来。从前的他可不是这样子,从前他亲亲热热地喊我爹哩……我吃不住劲,就慢慢倒了下去。倒下去的同时,我看到那个二十年前的小男孩,也口吐白沫躺在那里。
  那时候我三十多岁,身上有的是力气。我掮着瓦刀包和行囊,正在日头明晃晃的桥头上揽零工。我像其他人一样,将木牌插在马路牙子上,上面写着,水电暖、木工,油漆。那孩子躺在桥墩底下,大口朝外吐着白沫。行人来来往往从那里路过,偶尔有人匆匆瞅上一眼,就像瞧一只蝙蝠,或一只蟑螂。地上的纸摞着四块小石头,上面爬满一堆蝌蚪样的字。我蹲下去掀了掀那孩子的腿,赫然看到瘪沓沓的小鸡和那两只小葫芦。当时脑袋一懵,就连人带被子抱起来。前妻孙玉敏看我捡个病孩子回来,当晚就跟我掐上了。孙玉敏是离异的女人,拖油瓶带着一个叫冬来的傻儿,长到八岁还不会喊爹。看我分了心思,在福利厂上班的老婆自然要杀要砍的。最让她不能饶恕的,是我把那块九龙玉佩送进了当铺。颉子患的那种病,好像是心脏的管子太细,得花一万多块钱。为此玉佩押在当铺里三年没赎回来,前妻就这样生生气跑啦!因为她的傻儿没用上这笔钱。那段时间我铁了心,由着婆娘闹去。冬来长这么大除去翻着白眼珠子骂人,不会再说第二个字。操,冬来说操!边说边比划着。我总怀疑这小子半夜偷看我跟她妈办事儿。至于家乐福那边,也是天可怜见,没让他绝了生路。就靠了那四个字,也算勉强养活了自己。
  颉子从哪里来的,姓甚名谁,我一概不晓。在抱他回家的路上,那张纸被我弄丢了。纸上没有落款,两个手指印早已模糊了。老天开眼,让我白捡个儿,却把前妻气跑了。这孩子满脑壳抬头纹,眼泡肿得像金鱼眼。上小学的时候经常被人打得跑回来,哭着说人家喊他“咕噜姆”。咕噜姆和冬来掐在一起,我不敢多说半个字,只要稍有偏袒,前妻就会掂着菜刀扑上来。孙玉敏说你从哪儿捡的私孩子?树上结的,石头缝里蹦的,你看那鼻子那眼,哪里像正经货养下的。这个满脸雀斑的婆娘自打我抱养孩子戏就开了台,每天拿骂人当歌唱。嫌我给她下的籽不结瓜,嫌她的一亩三分地没有好男人伺弄,却不想冬来是怎么生下的。
  颉子喊我爹了,颉子帮我打酱油,还给我擦火点烟。这些都是前妻带着傻儿离开后的事。那天孙玉敏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说冬来要上学了。冬来上的那种学校,一年得上万块,凭我做门卫和她福利厂那点工资,根本供不上。孙玉敏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你给颉子花了,就得给冬来花。我说颉子是一次性的,冬来撂了等于白撂。前妻把眼一瞪,你说撂,冬来是扔货吗?孙玉敏说玉佩不是赎出来了嘛!天爷,那可是田家唯一的家产,我指望传给孙子呢,这个婆娘惦着玉佩,我想我得警惕了。颉子说,爹哎!前妻摔门走后,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闷酒,颉子举着打火机摇摇晃晃地冲我跑过来,上面的火苗只有豆粒那么大。前妻用菜刀在锅沿上抢出一溜火星子都没让我心软。可这一声爹,让我淌眼泪了。说也奇怪,我在床上办那事也是摧城拔寨的,怎么就鼓捣不出结果呢。后来到祖传老中医看过,才知道患的是精子缺乏症。前妻骂我是阉人。阉人田成仁捡了个丑儿。丑儿也是宝,颉子就是我的宝了。颉子喊爹,就是我的亲儿了。
  现在,我听颉子一口一个爹地喊着。不停地给我倒酒。我喝了酒,也随即喝下一条火龙。本想对儿子说点儿什么,可舌头压根不倒弯,那条火龙却在我肚子里蹿来蹿去,弄得我汗涔涔的,终于支撑不住倒在门槛上。在倒下去之前,我手里的半块烧饼滚到桌底下,大黑一个前扑衔住跑开了。颉子俯身望着我。从嘴形看上去,他喊的不是“爹”,而是“玉”。我知道我的归宿了。这是养子送我上路的。前妻虽然掂着菜刀跳脚,也没真的下手啊!还有那个可怜的傻子,仍在超市门口摞筐子吧?
  
  傻哥冬来
  
  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咕噜姆的脑袋被弹弓打成了蜂窝煤。上帝作证那不是我干的。我虽然和异父异母的弟弟颉子有过节,但还没有到刀兵相见的份儿上。
  现在,我在电梯口旁边站着,看见那块蜂窝煤在空中訇地炸开,然后像电影里的镜头一样,慢慢地,一点点落下来,最后化成一摊泥水。我从床上惊醒过来,从头到脚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眼下我神思恍惚,东扔一只,西扔一只,胡乱码着筐子,每隔三到五秒,嘴巴里便嘟囔一声:欢迎光临!可我的声音像蚊虫哼哼一样,连自己听上去都有些模糊。幸亏龅牙领班没过来,不然我要吃凿粟了。龅牙是我的天敌,头天上班就给我一大嘴巴。此后我看见他总要弓成虾米,爆喊一声“欢迎光临”。电梯一磴接着一磴,把一大群红男绿女运来运去。以往我得冲着他们不停地喊叫,一声比一声凄厉。因为龅牙说过,商场生意好坏跟我的喊声有关。于是我每天站在那里声如炸雷,人们果然不断往筐子里码东西,有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等收过银,他们又将空筐子扔过来。我整天忙上忙下,不敢有半分差池。一般顾客不会留意到我,他们带着有钱人的表情在电梯上来去,偶尔扫过一眼,也当我是一个不断动作的机器人。只有个别闲逛的顾客,才会发现我的特异。我的眼仁白多黑少,五官总是忙成一团,这使我看上去就像外星球来的怪物,没有进化好的猿人,由此吓退了不少好奇的孩子。可上帝知道,尽管我脑子里的大多数细胞都在睡觉,却还有几粒醒着。我是一个善良的人,尤其喜欢花草和小动物。那个叫孙玉敏的女人带我走的那天,我抱着大黑,大黑看着我,我们俩眨巴着眼睛,都理解对方的忧伤。
  八岁那年我看到老门卫田成仁跟福利厂的职工孙玉敏在互扇耳光。田成仁的巴掌就像团扇,伴随着他的每一次动作,孙玉敏就会发出汽笛一样的尖叫。我流着口涎趴在那里,不知道他们在玩什么游戏。那是孙玉敏带着我嫁给老门卫第三年的一个晚上。夏天的蚊子在工棚的每个角落唱着歌,更多围堵在门外嗡嗡轰轰,只要一开门就黑压压地落满帐幔。此前他们两个在那边噼噼啪啪,弄出各种奇怪的响动,只当我是墙上的蚊虫,地下忙着搬运的老鼠,屋角的蟋蟀。我觉得心跳在一点点变缓,因为空气里飘浮着说不出的诡异。在我快要憋不住尿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嗥叫,孙玉敏披散着头发滚到地上。孙玉敏说,杀千刀的,要么你留着他,要么你让我们娘儿俩去死!随着长一声短一声的哭泣,我发现异父异母的弟弟,那个长着一对招风耳的家伙,正躺在床前的窝筐里猪崽似的打着呼噜。他眉毛稀疏,眼角堆着几滴眵目糊。这个长得像咕噜姆一样的怪物,从此成了我的冤家。颉子来了,继父眼里没有我了。酱猪耳朵,炒花生,我只能在大黑爪子底下争抢,动作稍慢只有咽唾沫的份啦。为此孙玉敏掂着菜刀,和田成仁的蒲扇巴掌一次又一次比试着高低。终于有一天,福利厂的女人带着我摔门走了。起因是那块该死的玉佩。孙玉敏说手心手背都是肉,继父说扔了也白扔。我弄不清一加一等于几,遑论这样的绕口令了。我跟大黑眨着眼睛,看他们恨不得一口吞了对方。而那个丑八怪咕噜姆,每过几天就给老门卫带来一朵小红花,这将孙玉敏和他的傻儿逼到了墙角。
  孙玉敏带我走进新雇主的大门,对我说了一句,掉福屯子里了。我却想起异父异母的弟弟,那个睡在猪窝一样工棚里的家伙。凭心而论,我并不讨厌他,他会在我挨欺负时下死劲跟人打架。在离过三次婚的包工头家里,我终于啃上鸡爪子了,可我并不开心。他们说我是猪的吃相鸭子的智商,甚至不如地上的蚂蚁,我想回骂五官却不听话,于是我想起咕噜姆。颉子的学校离新东家有半里地,保安阴险地站在门口一言不发。我撸着鼻涕,将脑袋挤进铁槛栏,单等那一阵刺耳的铃声。那天铃响了,我却像亚腰葫芦挂在了门上。旁边的人有拍手、有叫好的,都开心着呢,可我的脖子眼看断成两截啦!后来保安嘴里突然发出动物的尖叫,我从槛栏里拔出脑壳,看到颉子正拎着弹弓朝这边飞跑。
  颉子是我的“咕噜姆”,我是颉子的跟屁虫。我们两个走到哪里都是一道风景。一个丑,一个傻,总是躲不开恶作剧的。可我知道我跟颉子的命不一样。颉子识字越来越多,我不懂一加一等于几。孙玉敏是个不明事理的女人,她跟继父的较劲只能让颉子离我更远。“欢迎光临”好啊,欢迎光临,让我把我的快乐传给所有的人,也包括我的颉子弟弟。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正笑眯眯地站在那里,一只只帮我朝上摞筐子。欢迎光临哎,我冲咕噜姆叫了一声。他笑了,我也笑了。咕噜姆人丑,笑起来不好看,我人傻,笑起来更傻。然后咕噜姆把他的小本本拿给我看。酱紫色的皮面子。颉子比划着,毕—业一了!我不懂啥意思。可从咕噜姆的脸上知道那是好事情。也嘿嘿傻乐着,冲他又叫了一声“欢迎光临”!颉子给我带来两个香瓜,说等上了班,请我吃烤肉。他还做出啃羊肉串的动作,惹得我喉咙里咕咕噜噜,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后来咕噜姆走了。原因是龅牙来了,兜头冲我一顿臭骂。因为我好大一会儿没喊那四个字了。我赶紧调整表情,将嘴角向上咧着,爆吼一声“欢迎光临”。颉子转了几圈,又跑回来递给我一块新毛巾,还有一只蓝口罩。那阵子超市不分老幼,脸上都捂着这玩意儿。我说,欢迎……咕噜姆说,等挣了大钱就来接你出去。他还说了许多,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因为龅牙的眼珠子又凸起来啦,像青蛙的眼泡越鼓越大,眼看着就要爆炸了。我必须把喊声缩短,咕噜姆嘴巴一张,那四个字就像蚂蚱一样跳出来。颉子只好收住话头,帮我把口罩捂到嘴巴上。我两手交替在脸上抹着汗,不一会儿后背就变得湿漉漉的了。咕噜姆觉得好奇怪,目光越拉越长,后来终于发现了我身后的秘密。他抿着嘴巴不吭声了,可我能猜出他心里难受。接下来,咕噜姆帮我不停地码筐子,等摞得冒了尖,就闷着脑袋走掉了。穿过玻璃门的时候,我看到他的鞋后跟张着嘴,好像在跟我说再见,我对每一位顾客送去欢迎,声调里却带着明显的哭腔。龅牙蹿过来,揪着我的耳朵一转说,走神了,这玩意儿也是你戴的吗?我想让咕噜姆教训他,可弟弟不见了,只有口罩像蝴蝶似的从脸上掉下来。
  现在,咕噜姆的毛巾还在我脖子上围着,上面破了好几个洞。颉子很久没来看我了,他的脑袋真被打成蜂窝煤了吗?夏天快要过去了,咕噜姆,你怎么还不来接我?你认识的那个女孩呢,让她来看我一眼也好啊。
  
  情人小末
  
  工棚门口围着很多人,我知道出事了。那会儿我找田颉正急得发疯。穿警服的人在几栋快要竣工的大楼周边拉上了红线。有几个试图围过去看景的人都被喝开了。我往前走了几步,发现那里是工棚的传达室,也就是老门卫住的地方。这时候阳光从头上打下来,很热。我忘了带遮阳帽,感到眼睛有些发痛,心却忍不住怦怦狂跳起来。
  中秋节前的那个晚上田颉跟我在一起。我们喝了很多酒,看了一些毛片。最新的艳情版《大长今》,还有《红楼梦》。封面上的女人一律骚情得很。朝VCD机子里一塞,喘息声就出来了,雄的,雌的,男男女女的,让人的手脚像被电击了一样,有些地方的化学反应,压根是人自身控制不住的。以往看的时候,田颉会在同时比照那些动作,甚至比上面的还生猛。阿迷~阿迷~田颉会像猫叫春似的模仿那个男人喊我,我也激烈地回应着他,根本不在乎他喊的是什么。可我不是阿迷,我叫小末。我刚从三十里外的乡下赶过来。我心神不宁,因为娘送我回城时竟然跪下了。那是在一块麦田的路边上。娘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比麦田里的沟垄还深。我吓了一跳,赶紧去拽她,却被她拉了一个趔趄。娘说,根子考上研究生了,自费的。根子是我弟,在D城上大学。他考上研究生,应该是喜事啊。可娘说这件事的时候,脸上没有半点儿喜气。我顺着她的目光朝远处看过去,有几栋小楼影影绰绰,从树丛里露出檐角,那是在广东打工的同村姐妹寄钱回家盖的。我技校毕业在城里三年了,家里还是两间半平房。我没有爹。可我知道我的压力了。我最终是要嫁人的。楼可以不盖,弟弟的学是要上的,我不知道到哪里去弄钱。
  那天晚上田颉一直不行。帮帮我,快帮帮我……他垂头丧气地歪在那里,眼神里满是空洞和绝望,下面也耷拉着。因为我们大吵了一架。田颉在那方面有惊人的能量。我们曾创下三天两夜不下网的聊天记录,后来发现俩人住在同一座城市里。他在旅馆一见面就死死罩定我,我看不到自己的眼神,可我知道肯定装满了失望。我借口去卫生间洗脸,这个丑鬼却从外面挤进来,递过一条拧成麻花的毛巾。我的眼圈慢慢变红,发涩,最后有两滴泪从里面滚落下来。田颉用毛巾擦着,擦着,然后用他的嘴巴堵上我的。后来,他把我从浴室背到床上,事情很快就进入了他要的状态。他很坚硬,最初那几下,非常痛。他甚至都没问我的感受。他脚上穿着两只颜色不一样的袜子,为见我绕了大半个城市赶过来,我把心疼弟弟的感情都给他了。可他毕竟不是弟弟。他在我的身上翻来覆去,就像一只好久没见过鱼的猫。每个地方,每一点他都要品尝。我最初的痛感消失了,一波接着一波,越来越柔韧相当。经由田颉,我才知道男人的外貌,跟他的性能力是不对等的。你说分手?田颉猛地用眼珠子卡住我,跟“咕噜姆”的表情一模一样。不分手怎么办?我怀孕了,可你给我的承诺在哪儿?我一次又一次地激他,让他失控,让他暴跳。我知道他在乎我。我只能这样,我不能像同村姐妹那样去坐台。对田颉,我还是有幻想的,他以前应聘都带着我。笔试啊,面试啊,我能看出他超出一般的优秀。可一次次的落败,折磨得几乎让人抓狂。他的那些外企主管的谎话,一遍比一遍没有说服力。撒泡尿照照你那怂样,房子,车子,要不,干脆做掉吧,用刀子把你的儿子……一片一片……我越说越狠,忍不住甩出最后的杀手锏。
  穿警服的人一直在屋子里进进出出,不知在忙活些什么,不一会儿,又开来一辆中型面包车,几个戴着白口罩,全身穿着防护服的人从车上跳下来。其中有一个是女的。我的心跳再次加快,田颉失踪半个多月了。在我的缠磨和哭闹下,他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田颉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做掉孩子就等于杀了他。田颉最终答应去他养父那里拿玉。他说他看过护城河边上的一套二手房,首付十五万,余下的分期付款。他说等有了窝,一切都会好起来。然后在天快亮的时候,醉醺醺地走了。看着他走路的样子,我心软……唉,从那以后我没再见过田颉。打电话关机,找过几个从前的地方,朋友都说没看到。家乐福也去过了。“欢迎光临”还在那里,永远滴着口涎的嘴巴。我摇了摇头,无奈地走开了。田颉出事了。直觉告诉我,停在这里的警车,一定跟田颉有关。那个老家伙,老铁公鸡,我以前跟田颉去找过他几次。他眼珠子都没对我转一下。我有点儿怕那老头。熬到半个月的时候,我还是去了。
  对面从屋子里拖出一只沉甸甸的蛇皮袋,又一只,我在心里数了数,一共三只。然后他们把那些袋子陆续扔到车上。几只模样凶猛的警犬还在四下里嗅着,咻咻喘着气。我张大了嘴巴,想过去问究竟,可腿却像绑了沙袋似的沉哪!两只手竟然哆嗦起来。我在银城这两年,只认识田颉,他毕竟是第一个进入我身体的男人啊!我后悔逼他太急了。如果因此把他弄上绝路,我也不活了。田颉,你到底去哪儿了,东西拿不到也没关系啊,我们还有的是时间。如果你真的出了岔子,我就万劫不复了!
  正愣神呢,几个人朝这边走来。他们打着手势,看上去很悠闲,后来却走得急,眼看着直奔目标的样子。我的头发突然一根一根倒竖起来,他们不会冲我来的吧?难道警察知道我……心里打了个激灵,我赶紧挤进电线杆子旁边的小卖部。柜台上并排放着三部电话,我下意识地抄起其中一部拨起号来。由于手脚有些忙乱,一连串的蜂鸣音和“你拨打的号码有误”从话筒里不断地传出来。我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再次按下拨号键,这时候,一双戴白手套的手捂上来,像捉一只豆虫,将我稳稳地扣在那里。我知道完了!我跟田颉挂上了。不管他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我都跟他有了脱不开的干系。白手套掐住我的两臂,将我挤到门框上,没有半分犹疑。看来他们早就注意到这个小女生了。
  我低着脑袋跟他们走出小卖部的时候,远远看到车门敞着,里面有铁槛栏。我也成为这幕戏的女主角了。接下来,他们会帮我找到男主角。我们的见面也许在监狱里,抑或在法庭上。想到这里,我心里蓦地抽搐了一下,对自己生出一丝疑惑。我真是一名帮凶吗?如果是,那么是田颉的,还是公安局的?这些好像都不是由我作主的。只是我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是那么让人无法承受。田颉,竟然将他爹……天哪,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田颉是变态狂?……至少那天晚上分别以前,他跟常人没有两样啊。
  
  囚徒
  
  父亲,看到你朝我走过来,我也想过去抓住你的手,像小时候那样,让你带着我学走路。可这时候有一股风,把我吹开了。我想大声喊你,喊不出口,想跺脚,四周都是不断涌动的云朵和空气。原来我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一缕幽魂,像鬼火一般在空中游荡着,飘来飘去。天阴得越来越沉了,雷电一个接着一个,这缕幽魂却死死地纽结在一起。我知道为什么,父亲,它是为你来的。我还有话要对你说,最后的话。我要让你知道,你魔鬼一样的儿子,下地狱之前,心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那朵小红花挂在墙上,足足有十七年了吧?中秋节前夜我回去跟你喝酒,发现它还挂在那里,在一本《万年历》的下边。旁边是一张被烟火熏得发了黄的明星图,还有手工剪的灶王爷画像。一座工地的楼盖好了,工棚就该拆了。瓶瓶罐罐,桌椅铺盖,书本子,奖状在搬家的路上不知丢掉多少,唯独那朵纸制的小红花始终跟《万年历》夹在一起,褪得辨不清原来的颜色了。那是你儿子上过幼儿园的惟一证明。三个月后,我和好多乡下孩子都被赶出来,像一群苍蝇嗡嗡哄哄,在街巷里到处游荡,爬墙,上树,跑到工地上偷摸。为此你不止一次被工头臭骂,将我拖到墙角暴打。我是“咕噜姆”,可我没有钻山洞的本领,我只能在拳脚和人们的叱骂里滚爬着。养母离开半年后,有天晚上你抱着我,牙齿在嘴巴里磨得咯咯响,说后悔当初不该抱我回来。我说爹你气疯了吧?你是我亲爹我再也不惹祸了我会争气的。我真的争气了。头顶上的阳光开恩,终于打到了我们那片工区,我在十岁那年知道学校是怎么回事了!我把这一切看成是老天爷对穷人的补偿,对老门卫田成仁的补偿。
  父亲,你还记得工地失窃那桩案子吗?就是包工头潘发导演的那件。我那些日子发着烧,在考场上想着你被人捆在墙角,眼前的字像蚂蚁一般满纸乱爬。秋天将尽的时候我接到了通知。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是班上的数学奇才我想造飞机。可看你攥着酒盅为学费发愁,连大黑也趴在地上病恹恹的,我什么都没说。父亲,我欠你太多,我会孝敬你的。五年前我以为有了能力,但一跨出校门就被吞噬了。有几次过五关斩六将熬过面试,可到了张榜那天,我抻直脖子打碎电话泡穿网络也查不到自己的名字。后来听说被人顶了,张三的爹屁股底下是冒烟的,李四的舅左右着全市的“鸡”。我先喜后悲,悲极而泣,忍耐力一次次刺穿了极限。全优生算个啥呀!我身子太长,腿太短,眼睛太凸,乡音太重,文凭太低,我浑身都是缺点,爹妈压根儿就把我生错了,去韩国整容路太远钱太贵更是白日梦,而且我的数学天才早被切菜一般零割了,眼下脑子里装了一大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管理学,可我压根儿不知道管理是个什么东西,我能去管谁,谁又会让我这样的丑八怪管理。我所求不多,金饭碗、银饭碗都与我没关系,我只要一只泥巴糊的饭碗,过年让我看养父时手里拎上一份还算体面的礼物就够了。父亲,我一直在欺骗你。我在社会上闯荡五六年,却熬成夹生人了。这些都是您不知道的。因为田成仁的儿子在外企上班,进出都是二十几层的大楼,而且马上就是公司主管了。我每天在大街上奔走,脸皮越来越厚,脑子越来越乱,我不想找累。很多人说大环境就是这样。我也觉得人生就是这样。
  后来小末来了。小末就像一盏灯,将我黑洞洞的前程照得透亮。我得挣房子,买车子,然后带着小末去兜风,再然后……父亲,你到了该抱孙子的年龄了吧,不能老住在传达室里。小末你不是见过吗?腰长腚大,算命是生男孩的身段。真的,我们一起烧了三炷香。其中一炷是为你烧的。我和小末跪在那里,和尚让我们许个愿。我许的是功德圆满,子孙满堂。嘿嘿,你看看,第二句是送给你的。不瞒你说,小末是我的强心剂,和小末在一起,我觉得跟从前不一样了。有天早晨我突然听到鸟鸣,真的,叽叽喳喳,就是我小时候在树林子里看到的那种,它们消失很久了。现在,它又回来了,经常在我的耳朵边唱歌。街道啊,楼房呀,再也不灰秃秃的了。小末不嫌我丑,小末把我当真男人。我们在一起盘算过许多事情,还有帮你过寿的事呢!小末是个有孝心的孩子,成家后一定会对你好的。小末说她从小没爹,你就是小末的爹了。父亲,小末喊爹你会开心吗?
  唉……后来我们吵架了。因为小末不吃牛排不喝可乐不享受荣华富贵但不能老在出租屋里被人撵来撵去,我们得有自己的窝。而且,小末说她怀孕了,父亲,你知道吗?小末怀孕了,你是要做爷爷的人……我们打过,闹过,可我不想给你添麻烦。惟独这次,我绕不过去啊!因为她有孩子了,父亲,她有了田家的……以后要喊你爷爷的人了。甚么子!你将眼珠子瞪得溜圆,就像我听到那句话的表情一模一样。我以为你没听清,嗫嚅着说,小末怀孕了,下个月,我们得去做B超……没想到你听完我的话,将酒杯啪地掼到桌子上!你说你一辈子住在工棚里,眼下这点收入三辈子都买不起一间屋,这么急着弄个孩子搁哪儿?你说她连固定工作都没有,吃喝哪样不要开销,孩子跟着你们住露水地喝西北风啊!父亲,你忘了当年将我抱回来时可没想那么多,我不是也长大成人了?你说,孽障啊,我也弄不清咋回事,反正日子恁难熬,我没有一天不想早死……再说小末不像顾家的,你跟她靠谱吗?父亲你为何这么激动,难道小末怀的不是田家的骨肉,难道你真要揣着那块玉佩入土?你早晚是要离开人世的,可小末是我的救命草。没有小末我一切都没了!我要说多少你才能明白?喝酒吧,喝多了话才能说得顺畅,喝多了事情就好办啦!我一杯接一杯倒着,你抓着烧饼,脑袋依旧摇得像拨浪鼓。搁哪了?劝了半夜你还是那句话,我死前你啥都甭想,除非……我知道没戏了。你是让我另找女孩。我的手脚眼看要抽筋了,可我不能没有小末……大黑在桌子底下蹿来蹿去,将杯盘碰得叮当乱响,它在追老鼠。天哪!那只老鼠能做大黑的表弟了!你趴在桌子上,嘴巴里呜噜着,坛子有……你去蘸块放夹子上……嘿!服了你,喝那么多酒,还能说这些话,还惦记大黑累着,可你儿子耳朵在树枝上挂着,明天小末要去……我的冷汗涔涔地从额头淌下来。父亲,你好狠的心,你杀我的儿子,你杀了你孙子还能让我做什么?接下去我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我的实验……在班里是最好的,我知道一些配方,我不过跟你开个玩笑,明天一早你就会醒过来,那时候你儿子在床腿里,墙洞里,或房梁顶上的小箱子里拿走你的命根子,你不要怪他,实在没别的招数。再后来……唉,不说了!天亮前我去看你,发现你还躺在那里。
  我知道闯下大祸了。
  直到今天,我奇怪当时为什么没慌张?唯一的解释就是我被魔鬼攫住了。我又失败了。小末会离开我,孩子会……像她说的那样一片一片……从此我去浪迹天涯。可你得为你的固执付出代价!楼房快竣工了,谁会记得一个老门卫呢?反正你也没痛苦了,我在网吧看过好多电影,也就处理……一筐豆腐或土豆那么简单吧?
  太阳升起来了。我的脸色像墙上的石灰一样煞白。我心硬如铁,慢慢举起手里的水果刀。
  
  养父
  
  孩子,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来。你为什么要杀我?我已经给了你许多。那块九龙玉佩,是我准备给未来的媳妇作见面礼的。你竟然想偷走它。我不能原谅。你就是拿去卖掉也不够一间房子的首付呀!上次专家到银城来鉴宝,我特地赶了三十多里路,拿到电视台鉴定过了。几位专家笑眯眯地坐在那里,有唱红脸的,有唱白脸的,还有一个留着关公的长胡子。红脸先是夸了一番,然后伸出三根指头,白脸摇了摇脑袋,伸出一根指头。长胡子的那个,是两根。然后三个人辩论上了,说的什么我压根儿没听懂。中间还有一些观众跟着起哄。我手心攥着两把汗,眼巴巴地等着报结果。那个染着火鸡头的主持人绕来绕去,把我都绕糊涂了。好像加减乘除了一番,最后得出的结论,也就值三万多块钱。连首付的零头都不够。
  其实你不来,我也要去找你。你不知道,我活不长了。你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过胸闷的事吗?你不记得了。你一直很风光,忙着在外企上班,你是要作主管的人,我不想拖累你。现在你来了,我得好好跟你聊一聊。那块玉佩,我最终是要给你的,在我离开人世前,你是我惟一托付的人。这些年你也看到了,为了它这个家弄得四分五裂。前妻跑了,冬儿也不来看我。连王佐香那个熊女人,也跟着凑热闹。原先还缝缝补补的,送点汤水过来。自从前妻跟我离婚,都知道我有玉佩,竟然王佐香也吃醋了。一个卖冰棍的都跟着搅和,你说这世道能太平吗?唉,我眼下脑子稀里糊涂的,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前妻走后半年多,我就得了绝症,一口气闷在心里,也是命该如此啊!那次我去医院检查,是顶了保安吴福生的名字,他死掉两年多啦,公司冒领医保费一直没把名字销号。这辈子活该摊上,我在垃圾筐子里捡到那张纸,找人看了。是一张彩超体检表。没承想就查出大毛病了!是肝里那啥子坏了三分之二。医生捂着鼻子,抖着花里胡哨的片子说,要换新的,也就几个月的活头。我顶着月黑头摸回去,那个悔啊,不去查呢,配服中药也熬过去啦。从医院回来我就躺倒了,一天比一天瘦,还不能让公司的人知道。谁会留一个病瘫子看门呀!
  养儿防老啊,这些话是要跟你说的。可不知为什么,那天晚上总是话不投机。你说的那些,我耳朵都磨出茧子了,我要说的,你未必想听。你是来替那个小狐狸精索财的,可我能给你吗?那个小妖狐子让人放心吗?你看她身上穿的,腰里缠的,嘴上画的,左右不像是好人家的孩子。那头发不染黄的成吗?衣裳襟子有一件对称的吗?肚眼子不露成吗?唉,早晚弄得你五迷三道的,把东西弄到手甩了你。说归说啊,你硬是缠磨,早晚也得拿给你。可那天晚上你太急了!根本容不得我开口。你来的时候就不对劲,眼珠子红红的,嘴巴里喷着酒气,每一句话的后面,都压着一连串的话,每串话的后面,都随时要放声大哭出来。我刚数落小末几句,你就喊上了。你说你要私奔,跟她一起私奔,将来没人给我收尸的。我是你爹呀,你对我喊什么!左右不就一块玉吗?你当它是无价的宝了。其实它啥用没有,既救不了我的命,也买不了你的窝。后来我就不吭声了,手里攥着半块烧饼,一杯接一杯的灌酒。我心里憋屈啊,总觉得有把火药捻子悬在头上,一点火星子就能让屋子炸开来。颉子,我是将死的人了,那天晚上想把玉佩给你,就差两句话的工夫。可我知道你不会理解我的苦心,你心里只有那个小妖狐子。
  你后来给我倒的那杯酒,我一闻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我天天跟老鼠打交道,你瞒得过我吗?好在卖玉佩的钱,我也不想让你花在我身上,老天给我的期限没几天了,早死早好,早死了心事。我知道你成全了我……可我也把你害了!我最后那个动作,你能看到是造化,看不到也是你的命。反正我是要升天的人了,尘世的事情我一概管不着了。
  我一丝游气附在房梁上,看到你在四下里翻找。我当时那个担心哪,不是担心你找不到,而是怕外面有人闯进来,你的麻烦就大了!我趴在门槛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你就不能朝屋子里挪一挪?你拿着一只空酒瓶子,东敲敲,西打打,到处弄出些响动。你甚至拿水果刀去撬桌腿。我看你是疯了,真的疯了!你没看到墙角有锯子吗?用那家伙不是更顺手。其实没用的,你就是把四条床腿都锯下来也没用,东西早不在屋里了。这你不能怨我,只能怪你自己。你看来是没这个命了。让我心痛的是,你为一块玉佩杀了自己的老子……儿子,我养了你二十多年。感谢你送我上西天,好赖落个全尸,强似倒在路边上没人管。你胡乱折腾了一通,虽然没把铲车开进来,屋子也被你翻得底朝上了。其实你很傻,不知道那晚除去你和我,还有另外一个角色。我看到你坐下来抽了一根烟,就掼上门走了。你摔门的时候,跟我前妻的动作一模一样,连姿式都像。真是奇怪了,这就是人哪!天快亮了。你穿得那么单薄,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只能看着你一点点走远。我想爷儿俩从此不会再见面了。没想到天亮之前你又回来了,更没想到你手里举着那个东西。
  你这时候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颉子,我感觉到不痛了,我的心失去知觉了。我看着你吃力地把我从门槛上拖起来。你的身子瘦小,也很单薄。原谅我从小没把你喂好,在你长个的时候,没有太多有营养的东西给你吃。你那么瘦,但两个膀子像铁耙子一样,把我朝屋里拖着。由于时间过去太久,我变硬了。可再硬也是你爹呀,你的手脚就不能轻点儿吗?你像拖一只麻袋似的将我塞到炕桌底下。然后垂着脑袋跪在那里,我以为你要给我行大礼。没想到你刺刺啦啦,将我身上那件套头衫扒了下来。那是半截袖子的,后背印着多乐士几个字,是人家送涂料的扔到垃圾筐不要的,我捡回来,用汽油洗洗穿了半年多。你左右一划,然后用半块旧汗衫将刀子上下抹了一遍。
  儿子,你不是要帮我换新衣裳吧?我走得太匆忙了,没来得及给自己准备体面的衣服。如果是这样,那我就错怪你了。这二十多年,我能给你的不多,我走了,到天堂享福去了,你还得在世间熬着。颉子,我知道你的怨气了。我没生你,却把你养这么大,既然把你养大,又没能力让你好好活着。所以你把你的苦,你的怨,全都发泄到我身上了。你没有慌张的样子,中间甚至去倒了一杯水,一口一口喝着,然后又开始忙碌。你在找什么?这个屋子有点儿暗。你看不甚清楚。这样好,不然把你吓着了。你从小就晕血,对吗?我几次到那辆漆着红十字的流动车上去过。你嘴里吃的,身上穿的,你的学费,有些是从我身上来的。我看你的眼神,有一瞬间好像是湿的,但愿我没看错。有这几秒钟,够了。你忙吧,我也得上路了。可我眼下光着身子,衣服……忘在老相好那里了。那个熊女人,因为怄气,好久没过来了。
  
  老相好王佐香
  
  鸡蛋糖水打翻在地上,我看到报纸上的新闻。当时有几个学生挤在树底下买冰棒,一个手里拿着《银城晚报》。我听到他们在那里嘀咕什么,其中有工棚,碎尸啥的,听说案子快破了。当时脑袋嗡嗡直响,手里的碗差点儿掉到地上。不会跟老田有关吧?老田守的那片工地,半年来一直不顺溜,先是脚手架倒塌砸死了人,后来老总跟人跑了,工程停摆了好几个月。我这阵子生意忙,再加上三个月前跟老田拌过嘴,很久没过去了。我从那个学生手里要过报纸,一眼就看出,是那片倒霉的工地。老田真的出事了!他的衣服还在我这放着呢。
  那件汗衫后背破了三个洞。老田是跟我亲热后才脱下的。他总是这样,急吼吼的,就像八辈子没见过女人。其实他的前妻孙玉敏才离开他半个月。男人就是这样,没了女人,就像霜打的茄子。老田满足后,总要在床头抽一袋烟,然后笑嘻嘻地说,王佐香,你后半辈子就跟我吧,保证你这辈子好享受。我知道他说的啥子,不是荣华富贵,却是人间的这般景致。我捻着他的破汗衫,问老田为啥跟前妻打离婚,是不是因为没结瓜?老田不吭声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是玉,生不生养的,有俩够了。
  那是我跟老田缠磨半年后,才盘出这句话的。此前他一直跟我打哑谜。说那女人不明事理,说俩儿子打架她总是护短,气不过才离的。我跟老田在孙玉敏之前就认识了。我在他看大门的那片工区卖冰棒,老田是单身,端汤递水的事多了,俩人都起了意。要不是孙玉敏后来插一杠子,说不定我跟老田……但人家在福利厂上班,比我挣得多,老田自然转向了。再说他跟我也没三媒六证的,还不是想娶谁就娶谁呀。男人都是没良心的,旧相识很快忘脑后了。后来有同村的过来买冰棒,说老田过得不顺心,经常被老婆追着满院子跑。我听了也只是笑笑,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滋味,人家毕竟是两口子,白天吵架晚上好啊。
  半年前那一回,我知道俩人真完了。那次剩下几根小豆冰棒,惦记给他那俩儿子解解馋,我就绕了半个城过去。还没到树底下,就听到门房里唏里哗啦乱响,女人也真下了狠手,能砸的都砸啦。我这人刀子嘴豆腐心,以前跟死鬼男人干架,连一双筷子都没舍得扔过,老田还真碰上不省油的灯了。俩人吵什么我没弄明白,好像是为的啥东西。后来工程部的经理派人过来,才把他们拉开了。女人从此一去不回头。他那个捡来的儿子倒会来事,路都走不稳,还划火给他老子点烟呢。就这样,老田又成了吃回头草的驴子。只是打离婚的原因,抵死问不出的。我猜八九是不生养了,老田偏不承认,说你看我这身手,她嫌我这个?后来他自己说漏了嘴,我才知道其中的玄机。是玉,老田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说,那女人贪财,过不长久的。天爷!什么传世的宝贝,弄到离婚的份上,原来老家伙也对我留一手畦!前妻走了,老田夜里睡觉鬼咕哝,在床上也没有以前活泛了,他是怕我把家产分走吧?就他屋子里那些破罐子烂坛子?上个月老田又要办事,正好我腰疼病犯了,老家伙摔了小锣子,跟我大吵一架。我骂老田有外心,不跟我兜底,老田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原来女人都是有所图的。我气疯了,当场扇他几个脖子拐。我说是图钱啊,一个看大门的,还有能耐住进皇宫里了?老田从此成了锯嘴葫芦,又犯疑心病了。
  跟老田处这么久,有时候免不了操闲心。他那儿子,好赖算是大学生,这些年在社会上散混,还诳他老子说在外企上班。明眼人哪个看不出来?他身上的夹克毛团滚着毛团,头发跟鸡窝似的。老田跟别人吹牛的时候,也就是我不忍心戳穿罢了。再说他儿子也不容易,能混个肚子圆就不错啦。这且不说,谈个女朋友,头次带来我就没看顺眼。‘咱不是人家的亲妈呀!那丫头裹得跟小花蛇似的,身上能露的地方都露着,不能露的地方也露着,大夏天裹着毛领子,冬天却光着两条腿;说话不知是广东腔还是台湾腔,问起来不过是银城周边乡下的。俩人来过几次,从没在老田屋里吃过饭。都是从饭店把菜打包拎过来,吃不掉的全扔垃圾桶里了。怪不得老田看那丫头来气。如今的女孩子哪个不奔着有钱人?我看她跟颉子走得近,没准就是老田那宝贝的由头。颉子从小是吃苦的孩子,上学这些年也算给老子争气。没想到毕业才几年,业没立起来,就抽烟,喝酒,谈女朋友。现在的年轻人真让人看不懂了。
  好久没去看老田了,上午炖了糖水鸡蛋放在冰柜旁边,准备下班给他送去。吵归吵,情人还是老的好。没承想报纸上的新闻让我的脑子全乱了。天爷爷,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得这样的报应?他前后帮过几个学生,王小王,小吴,人家都去了广东,早跟老田不来往了。要说颉子,还真是伤天害理了!那孩子,怎么说也还没到这份上啊!笃定又是玉闹的吧?老田跟我也就隔着那层纸,什么时候捅破了,两人才算贴了心。原先我可不想搀和进去,现在不一样了。这辈子跟老田好了一场,我不能落个人财两空。报上说公安局的还在查下落呢,没准让小妖魅子偷去也未可知。
  
  情人小末
  
  光线从灯罩下散出来,打在肩上,有些灼烫。我神色恍惚,坐在屁股硌得生疼的木头椅子上,觉得自己在拍电影。但导演在哪里,剧情是什么,我是怎么被选进来的,一概不知。我既不是快男,也不是超女,可是我得坐在这里,接受我看不见的人的讯问。而我就像瞎子,弄不清半米以外的任何东西。只有一个声音,从对面墙壁发出来的,一句接一句,我吃力地应对着……你在给谁打电话?我摇了摇头。上帝作证我也不知道。你跑什么?我,我朝哪里跑,是你们把我带到车上的……我如何做得了自己的主。
  你认识田颉吗?
  我的心突然怦怦狂跳起来!我也在找他,这么说你们知道他的下落了。咕噜姆,你到底在哪儿?我诳了你,根子的学费没钱付,我就得坐台了。你走后我半夜没睡,熬到天亮你还没回来,可你说你很快就回来的。你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我再也不逼你了。我们好好在一起。我们两个人,有四只手。我们一起去送外卖,开花店,好不好?我们不会饿肚子的。
  你们认识多久了?通过什么方式认识的?这个也得汇报?接下去要不要问做爱的细节,次数,频率?我的脑袋开始一圈圈变大。更要命的是,我看不到他们,谁在问话,为什么要问这些,难道仅仅因为我们认识?咕噜姆,你做爱的时候,体能一直是那么充沛。我是干净的。你不只一次说,给你的我是干净的。我当时不明白,后来才知道,你指的是身体,不乱来的意思。有的同学大学毕业没饭碗,就让富婆包了。我也被暗示过,你说,在你打工的那家公司里,有一次女上司说,下班别走了,跟我的车哦。你黠黠眼睛说,她的宝马好宽大,可她的屁股更大,比磨盘还大,怕是要压坏了。我被你逗得哈哈大笑。咕噜姆原来也有自己的坚守啊。怎么了?你把眼镜从床头找出来戴上,光着身子站在那里。咕噜姆有五百年的道业,却没这么棒的肌肉呢。你站在那里看着我。你不笑的时候,镜片后面有一丝凛然,那种东西让人琢磨不透,让人有点儿害怕。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一股狠劲,一股冷面杀手的不动声色。这就是你能拿住我的地方吗?我不知道。你长得丑,没有体面的职业。可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安定。我拧你,骂你,踢你,拿你当出气筒。你只会抱着脑袋在床上滚爬着,大喊,老婆饶命!我把你弄丢了。就像一只廉价又耐用的丑娃,拥有的时候扔来扔去,突然有一天失踪了,就掏心挖肺的痛。我眼下的心情,就是这样。
  他有重大杀人嫌疑,你是否了解田颉的动机?
  我不知道。报上不是写着吗?又一起抢劫杀人案。虽然案子还在调查中,可媒体早已给你下定论了。劫财还有骗色,找到我故事就更圆满了。何况我长得不算难看,为了女人去劫财,符合所有人的心理。可是他们没有理由这样审我。在我没张嘴之前,这些都是不成立的。我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希望他们逮到你。这样我就能见着你了。我了解你的脾性,只要不是他们捉住,你永远不会再来见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什么都没拿到。否则你为什么要杀人呢?
  翻来覆去,一直折腾到天亮。对面扔过一根烟来,让我抽。他们真的把我看成坐台女了。我隐隐有几分悲凉。你和我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们都把第一次给了对方。那会儿我们还是人们眼里的好男孩和好女孩。现在呢?你成了杀人犯,而我成了杀人犯的……帮凶。我将那根烟从地上捡起来。烟是点过的,头上冒着暗红色的光,一缕袅袅升腾的烟雾,盘旋着,蜿蜒成一个女人的模样。我用尽力气吸了一口,被呛得咳嗽起来。我从未抽过烟。尽管我的指甲用豆蔻花染过,那只是为你。你说我的指甲很好看,不染可惜了。你说等我生了男孩,要将我的十个指甲包起来,你说等孩子生出来,取名田末佳,两人各占一半,咕噜姆咕噜姆咕噜姆……我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把墙壁那边吓了一跳,他们以为我疯了。我看到你的头颅挂在树杈上。我知道你死定了,你犯了大罪,不管你是不是被逮住,你都死定了!而我,注定要去那些叫作酒吧、桑拿、沐浴城的地方,抱着打酒嗝的老男人的脚搓来揉去,必要的时候……我从椅子上滚下来,像犯了绞肠痧,倒在地上翻滚着。
  警察最后放我走了,也许他们掌握了所要的东西。铁证如山,你插翅难逃。那个送我出来的女孩神情有些鬼魅,临走前还给我倒了一杯咖啡。我没喝,我一口也喝不下。可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我觉得我跟你的最后一次见面,不是在法庭上,应该在自己的空间里。我们需要再做一次爱,在所能记起的最美的地方。我要你把我要的留给我。不是那块玉,而是你生命里的东西。我知道这是一次疯狂的举动,可我忍不住要去这样想。我不想成为警察的帮凶,我想成为你的帮凶。我去了海边,去了山上,去了丛林里。我沿着我跟你走过的每一个地方,梳篦子一般找着。我成了韩剧里的女主角,可我的男主角在哪里?你就是我的李东旭权相宇我的裴勇俊,你在哪里?我们今生今世还能见面吗?
  三个月后你来了。真像韩剧里的情节,你在所有观众期待的时候出现了。你衣衫褴褛,好像从外星球上才回来。那会儿我已经绝了念头,在美伦美上班一个多月了。你将洗脚盆嗵的一脚踢翻,然后拽着我冲出大门。没有人知道你是谁,可是我知道,你是我的咕噜姆。大街上人如潮涌,你拽着我像气团一样在风中奔跑,但你的小末却不是从前的小末了。在山坡上我们再次融为一体。你还是那么坚硬。我贪婪地噬咬着你,你身体的每个地方,一如当年你对我的品尝。小末小末小末,咕噜姆咕噜姆咕噜姆……我们从坡上滚到坡下,滚到草丛里,滚到树林里。山崩了,地裂了,你竭尽平生的力气在我身上肆虐。你说你一念之差把事情毁了,你说养父松口了你却没看出来,你说等案子断下后一切都会水落石出,你说它只能传给姓田的种,因为老人托过梦……山风从那边吹过来,打在我身上好痛!看到你丢魂的样子我心里更痛!我们只是路边的草芥,幸存的花籽,冬雷震,夏雨雪……什么都不必再说了。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接下来的日子,是你的末日,我的末日。我们共同的末日。
  他们最后带走了你。他们知道跟着我就能找到你。我终于成为他们的帮凶了。尽管没有任何抵抗,你还是被铐上了重镣。他们派来的人好多啊,你是那么瘦小啊!这时候人们眼里的你,已经是凶残的杀人犯了。沿途甚至有人放起了鞭炮。我跟在警车屁股后跌撞着跑了几步,后来停在那里,一步也走不动了。纷纷扬扬的纸屑像暴雨一般朝我飘过来。咕鲁姆,我不会再去见你。我得去坐台了。你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原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但你的孩子,我会告诉他,你是谁。他的父亲,不仅是杀人犯,还是一个曾经爱过的,正常的男人。
  
  傻哥冬来
  
  冬来,你还在睡吗?这座城市依旧那么嘈杂。可我像游魂一样跟着风四处游荡着,迟迟不肯离开。想来我还有几桩心事未了,一件是对你的承诺。我说过要去接你的,我食言了。因为一切都变得不可收拾。有些事是我无法料到的,属于突发性的事件。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发生的,我控制不了走向。我被魔鬼缠住了。那天晚上,天上没有月亮……那个拿刀子的,是另外一个人。我本来想削水果的。唉!不说了。说了也没用,反正我得到报应啦。这不,我不能跟你面对面说话了。只能偷偷在空中看你一眼。你趁人不注意时抬头望望,一片云头,一缕蛛蛛织的丝,或鸟从空中飞翔时拉下的一泡屎,就是我。也可能不是我。你用脑袋去想好了。反正我不在人间了。
  昨天我去看你了。你还站在楼梯口,一只接一只地摞着筐子,一声接一声地喊着“欢迎光临”!你脖子上的毛巾,是我上次给你的?你看,都洗脱了色。你还围着它,这真让我感动。对了,龅牙还常欺负你吗?我后悔上次没有好好收拾那小子一顿。你说什么,他益发张狂了?他不扇嘴巴,改拧耳朵啦,我靠!我现在就去惩罚他,他要是再拧你,可千万别让他抬头,我一泡屎就能把那小子砸死……冬来,没能接你走,是我的无能啊!不是不想,是不能了。你也不要怨我。你最近见过小末吗?听说她胃口不太好,有时间你帮我照应一下。噢,你还没见过她?她长得……不算漂亮,也不算难看,眼角朝上翘着,嘴唇有点儿厚。总之瘦瘦的,穿吊带衫的时候,肩胛骨的窝窝很深……对于你们两个,我一个也放不下,可放不下也没用。我是回不去的人了……
  我还要跟你说一件事。你当年离开继父的原因,是因为玉佩,一块九条龙的玉佩。我的脑袋被轰成煤球,也是玉佩的缘故。那块该死的玉佩……总之一切都不可收拾了。眼下这东西依旧下落不明,万一能找到,你别忘了帮我挂在小末的脖子上,天知道,她可能已经被房东撵走了……
  我从床上惊醒过来,窗外挂着星星。刚才是谁在跟我说话?我揉了揉眼睛,到处黑黢黢的,我从床沿上摸下来,在屋子里鬼打墙似的转着磨磨。没有人回答我,可咕噜姆的声音分明还在耳朵里。我记得最后一句话,是关于一个叫小末的。我从没见过小末,也不知道她是谁。可咕噜姆既然这样说,就是我的心事了。
  太阳渐渐升起来,一群等着进家乐福的人坐在外面闲聊。有一个女人也坐在那里。我看到她穿着一双夏天的圆头鞋拖,粉色的。我以为那是小末了。可她有一双熊猫眼,脑袋上堆满了圆圈圈,就像一朵开过季节的山菊花。而且不到两分钟,有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小男孩过来,三个人欢天喜地的走了。过了一小会儿,一对老夫妇相互搀着走过来,又坐在那里。我在楼梯口,透过拐角处的玻璃门正朝外望着,龅牙来了。龅牙打着手势,咆哮着。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可我能看到他嘴巴里的飞沫,浮浮游游,在空气里飘游着,有几颗还溅到我的脸上。原来是嫌我将筐子摞歪了。我一看,那一摞摞筐子,果然像戏台上的杂技玩具一样,眼看就要倒下来。我赶紧把筐子扶正,回头再看时,那对老夫妻不见了。只有一个女孩坐在连椅上。阳光刚好从头顶上打下来,照在她的鼻翼上。我看到了雀斑,一粒,两粒,数不清的粒数,像蚂蚁的地爬满她的脸颊。这时候门开了,女孩随着人流怯生生地拥进来。“欢迎光临”!我冲着人流机械地喊了一声,声音比平时大了好多倍。人群中有人笑了。女孩没有笑,她朝我这边走过来。
  我知道那个梦应验了。我在女孩的脸上看到了忧伤。
  咕噜姆的脑袋真像煤球一样碎掉了。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化在地上那摊黑水。三个月前孙玉敏拿来一张报纸。我看到上面有咕噜姆,以为弟弟中了大奖。前几天有个无名氏中了两亿元,一直没有人去领。现在我看到照片了。招风的耳朵,吹火嘴,只是头发没了,穿着和我在超市一样的黄坎肩。该不是让咕噜姆去领奖的吧?孙玉敏说,通缉令。孙玉敏是来给我送饭的。孙玉敏拿出两只饭盒,一只是鸡蛋汤,另一只里装着烧茄子。那个小王八蛋杀人在逃了,孙玉敏说,你猜杀的哪个?我眨巴眨巴眼睛。
  杀爹了。这个没天理的孩子杀爹了。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谁。我将胡说八道的孙玉敏推得一个趔趄,然后口吐白沫栽到地上。咕噜姆挣大钱去了。噜噜姆说挣了钱送我去认字。孙玉敏看到我魔怔了,拍着巴掌又跳又叫,又对咕噜姆送去一连串的诅咒。筐子摞了一堆又一堆,“欢迎光临”喊了一次接一次。咕噜姆却从人间蒸发了。
  临近年关的时候,我等来一个陌生女孩的一脸忧伤。
  女孩趿着拖鞋,像鸭子似的蹒跚着走过来。她穿着一件厨房里的兜肚,头发绾成一个抓鬏。一绺头发从脖子上垂下来,脸黄得像个吊死鬼。我看着女孩,便想起昨晚的那个梦。咕噜姆的话我句句记得。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却什么都没了。我在枕头底下,床底下,桌子上找来找去,连椅子腿都橇下来看啦,没有找到那块玉。反倒被孙玉敏骂了一顿。孙玉敏说我的魂被咕噜姆勾走啦!她要找隔壁的刘婆婆帮着驱鬼。刘婆婆在院子里点起一堆火,豆秸子噼啪响着,她拿着笤帚疙瘩在我身上左右扫了个遍。然后孙玉敏又用自行车驮着我去了家乐福。这时候女孩来了,女孩愣了一会儿神,然后朝我走过来。她穿着吊带衫,嘴唇厚厚的,肩胛窝深深的。我知道她是谁了。我冲她喊了一声“欢迎光临”!就像当初对咕噜姆喊的一样。女孩站在那里看着我,就像我的脑袋上长了虫子。我咧了咧嘴巴,想说点别的,口涎却滴下来。陌生女孩叹了口气。然后蹒跚着走开了。从背影看上去,就像一只小小的甲壳虫。
  超市的每个货架都堆得冒尖,可我分明听到地底下轰轰隆隆传过一阵火车的声音,震得货架子随时要倒下来。我知道小末去了哪里。这是咕噜姆的神力了。我看见她在酸奶柜前转来转去,装奶的瓶子,有长脖子、短脖子、大圆肚子的。牌子有伊莉的蒙牛的三元的卫岗的低脂高钙的……我看到小末拿起一瓶,摇摇头。拿起一瓶,又放下了。然后小末朝果蔬柜走去。那么多的水果啊,有台湾的火龙果,新疆的哈密瓜,海南的榴莲……小末神色暗淡地站地那里,看上去有些恍惚。我不知道她要买什么,咕噜姆没跟我说啊!这中间小末跟人发生了一次小小的推搡。因为她挡了一个红发女人的道。那个穿豹纹裤的女人推着冒尖的购物筐,伸手去够小末旁边的紫菜包。小末闪了一下,把她筐上的东西碰撒了。小末道过歉,然后一脸紧张地跪到地上捡着。红发女人却喊来龅牙。龅牙一来小末就要吃亏了。因为龅牙的职业就是为体面人说话。龅牙像捏家雀似的捏住小末。小末说你弄错了。龅牙笑嘻嘻地说,没错,逮的就是你。小末说,我是帮忙的。龅牙说你拿的什么。小末说紫菜呀!龅牙说你想买吗?小末说不是我,是她。小末用手指指站在旁边的那个红发女人。龅牙说这就对了,你光拿不买就是错的,不逮你这样的逮谁。
  我将一只筐子重重地砸在龅牙的脑袋上。我终于知道小末想买什么了。我扫荡了一大堆酸奶,长瓶短肚的用包装着,又把她拽到水果柜台,抓起上面堆满的山楂拼命朝她怀里塞着。山楂稀里哗啦,轱轱辘辘滚得四处都是。小末用吃惊的眼光看着我,推搡着,好像我是龅牙的帮凶。我急得跺脚,想说咕噜姆可怎么也发不出音。周围的人越聚越多,龅牙吹着哨子跑过来,我知道我完了,饭碗砸了!孙玉敏要气疯了,因为我用筐子砸了龅牙,他眼下回过神来啦!可我管不了许多,我推开人群,拽着小末穿过玻璃门朝大街上跑去。嘿嘿!我自由了!从此不吃龅牙的凿栗了!我是傻子!我要飞,哎呀傻子也疯狂……我拽着小末沿着马路牙子玩命地跑着,我想一直这样跑下去。
  小末终于明白我的用意了。她抓住我的手,跌跌撞撞地在后头跟着。前面一片开阔地,路两边的树上有一群群的鸟在叫,叽叽喳喳,啊啁啾啾,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先跑过这段再说吧。
  
  老相好王佐香
  
  有两个人冲这边跑过来。前面的那个摇摇摆摆,有点儿像电视里的大鸵鸟。再仔细看时,我不禁抽了一口冷气。这不是老田的痴儿子还是谁?以前收摊了,我路过家乐福的时候,总会看到那个憨子冲着空荡荡的门外喊着“欢迎光临”,一副打死不改的傻相。也就靠着那句话,倒比我卖冰棒挣得还多呢。这小子不在超市里摞筐子,跑到外面做什么?还有他手里拽的那个丫头,一样上气不接下气的。没等我看仔细,两个孩子哧溜一下不见踪影了。
  说起老田,那个可怜的老冤死鬼,公家不是帮他出气了?只是他那个在外企上班的儿子,唉,老田未必想让他陪着上天堂。可他啥都不知道了,说了也等于白说,再说这事哪能由他个人说了算,杀爹的人不判,世界不全乱套了?上法庭那天,孙玉敏来找我,让我陪她一起去。嘿,她倒想起我来,当初摔门离开老田的时候,还不是把我捎带着骂个狗血淋头。也不知道那娘们从哪儿捕的风,捉的影,硬说老田跟我藕断丝连的,带累得不跟她一心过日子。这真是猪八戒倒打一耙,没处说理去。还是好奇心重啊,我也不管那么多,托人帮着照看摊子,就赶十几里路过去了。
  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儿后悔,不看就罢了。一看那孩子,唉,都瘦脱了形。这事弄的,好端端的一个大学生,怎么就……我也是刀子嘴啊,当时心就软下来。孙玉敏还是不依不饶,要炸要剁的。也就是你没摊上吧,要是你那痴儿子杀了人,你还不得急得跳楼呀。自从出了那件事后,颉子在外面窜了一个多月,后来就被穿警服的押回来。此前的银城一到夜间都闭着门户,怕那个吃人恶魔把小孩拐跑了。保安的车把上安着个电喇叭,在马路上,小区里一天播五六遍,防火防盗,防……啥子的。弄得人心惶惶的,总疑心墙拐角、树背后有小偷在那里藏着。眼下人被抓住啦,认识的,不认识的,一律松了口气。我打小看着颉子长大,这孩子再坏,能坏哪了,还不是让魔鬼附体了?再说法庭上说的那些话,跟听天书似的。我就等着颉子开口,听他说一说,为什么要杀老田,当时搭的哪根筋?不管怎么说,那是你爹呀,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那么大,容易吗?可看那孩子跟过街老鼠似的,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颉子手上戴着铐子,走进来的时候,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背枪的跟着,多大个人,还能跳墙跑了?我没犯糊涂吧,同情杀人犯,还是个杀爹的犯人。
  我坐在下面,看到前后椅子稀稀落落的,当时觉得有点儿奇怪。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也是全城轰动,按理说人应该挤不动才对,就像当年在广场开宣判大会那样。唉,世道不一样了,眼下人人都忙得很,只要杀的不是自己的爹,谁还管那么多。戏开了台,过了几遍场子,中间还插了一场辩论,就是没给颉子张嘴的机会。看来是不打算让他说话了。我不想再看下去,惦记着冰棍摊子,想约孙玉敏一起回家,可她说要等着听宣判,还想知道什么时候行刑。我只好从小门里挤出来。院子里的人三三两两,都站在那里闲聊,有个小女孩,两眼涂着熊猫紫,穿着一件送子观音的吊带衫,也在树底下候着。我心里咯噔一下,不会是小末吧?后来听人说是小报的记者。小末也是命苦,据说俩人在山上约会的时候,让颉子被穿警服的抓走了。一城的人都骂她狐狸精,还说颉子要不是她也不至于杀爹。好像报上登的,还是为的……唉,又是玉佩,害了多少人哪!
  说到现在,我又想起那块玉。怪了,公安局那么大神通,竟然没有查到下落,难道真掉狗肚子里了?再说自从老田死后,大黑也不见了,还能被人毒死了?有一次收摊后,我拐到老田从前的那片工地上。黑黢黢的大楼,连着十几栋戳在那里。有两三栋还在叮铃当啷乱响着,好像有人在里面施工。老田的传达室早就拆掉了,换成一座好看的办公楼,门前插着花花绿绿的彩旗子。我推着冰棍箱子在门外转悠着,看到玻璃罩子里一座座气派的楼盘模型,几个穿着旗袍的小姐在那里戳着,不知怎么想到老田,心酸了。唉,老田到死也没住上这样的屋子啊,还被那个该死的……一想到这些,我都不知道恨谁了。正愣站着,旁边有个保安走过来。保安别着长棍子,问我找谁?买房子吗?我看他戴着白手套,帽子是那种船形的。心里当下怦怦乱跳起来。他问了几句,见我没吭气,就伸出两根指头朝旁边摆了摆。我知道他的意思了,看来以后不买楼是不能过来了。老田看了一辈子大门,也没混上这身衣服,枉为人一世呀!我知趣地绕到楼后面,看到围墙根的垃圾桶里有一只野狗,两只野猫围在那里掐架,扒拉来扒拉去的。只是没有大黑。我拿石头轰走了狗猫,用树枝子在桶里捣腾了半天,什么都没找到,还差点把脚脖子扭了。我得赶紧回家,不然也要魔怔附体了。
  痴子带着个丫头跑过去,后面一堆人追着,也不晓得追上没追上,弄得我疑神疑鬼半下午,冰棍卖得也不顺畅。夜里眼皮老是跳,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事,左右在床上熬着。醒着是老田的影子,睡着了还是老田在说话,咳嗽,打呼噜,里外搅得人不得安宁。正难受着呢,就听窗子外面喵呜一声,有东西呼噜噜跑开了。我刷地出了一身透汗,天爷,难道是颉子?他这么晚来做什么?找魂的,还是找玉的?天地良心,我可没藏那劳什子,不过动点儿念头罢了。再说眼下连念头也没了,有财不发命穷人哪!连着两条人命……我可不想再挂上。天地良心,从根到梢都没有我。就这样迷迷瞪瞪耗了半夜,听到外面有鸡在叫,是隔壁卖鸡鸭的王老三,起五更装笼子了。
  太阳圆圆白白地挂在天上。邻居家的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唧唧咕咕的满院子乱转。我早上起来推着冰棍车一路走着,路过寿衣店的时候,陡然想起明天是鬼节了,怪不得昨夜闹腾呢……就身不由己地走进去,买了一串金元宝,一串篾笼子,还有两刀火纸。想到颉子,又多买了一串金元宝。那个开店的小女孩问我,给谁烧呀?我说,给自己的男人,他在天堂享福呢!你看,死好像并不总是痛苦的事啊。等月亮升起来,我会拎着篮子到路边树林子里,一张一张烧掉。让他们爷儿俩在天上好好叙一叙,都别太闷着。人这辈子图的什么,我到现在也没弄清楚。老百姓啊,每天看着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豆腐青菜保平安,就挺好。
  
  父与子
  
  孩子,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你喝了那么多的酒,天又这么冷,不会闹肚子吧?我看你跑进跑出的,后来跟一只老鼠干上了。那只老鼠大呀,就像大黑下的崽。嘿,你还不知道吧?它是我的一个伴,自从孙玉敏走后,我嫌屋子里太寂寞,正好它从墙洞里钻过来玩,我就把吃剩的馒头,饼子扔到地上给它吃了。刚来的时候,它只有拇指甲那么大。在地上滚来滚去,吱吱乱叫唤,可能是它妈嫌孩子多,随便扔掉的。回数多了,它知道我对它没恶意,有时晚上会留下来,在我床头的鞋盒子里睡觉。总归是个伴啊,要是我自己,不是太冷清了?你拿笤帚疙瘩跟它打架的时候,我真怕你伤着。后来……唉,我也是一时糊涂啊,那药有两种,我是想让你拿管麻的小瓶,没想到你拿了另外的,不说了。是我替它喝的,反正二选一,就算放它一条生路。孩子,你遂心了。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那就是你想做的?你后来去哪儿了?外面乱着呢,天底下还有比爹这里更安全的地方吗?
  父亲,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一片河滩上了。河两岸都是沙滩,还有零零星星的松树林子。我躺在河边的乱石堆里,头痛得像要炸开一样。我想我是去找生身父母的吧?是他们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呜咽着,滚爬着,膀子像被鞭子抽得一样痛。后来我的脑袋轰的炸了,头天晚上的事情哗哗淌出来。我知道我完了。可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干。太阳挂在天上,我撅着屁股跪在那里,把脑袋伸到河水里甩来甩去,想让它变得清醒些,可越是清醒,我的心里就越害怕。我没经过大事,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收场。我拿起一块石头,试巴试巴,想把自己的脑袋打碎,怕疼,就又放下了。前面是一片大水,无声地朝前流着,我在河滩上躺了三天两夜,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孩子,你怎么那么傻,去河边做什么。河上早就没有船了,三十年前就没有了。多年前我曾经在那里摆过渡。那时候好宽的河啊!汪汪漾漾的,一眼望不到边。我做了十年的摆渡人。那会儿人心实在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愿意坐我的船到城里去。你看过《五朵金花》吧?阿黑,还有阿牛,就是我当年的模样。那条河离城里有几十里地,深更半夜的,你跑到那里做什么,咱爷儿俩还有半瓶酒没喝完呢。再说河上的船三十年前就拆的拆,烧的烧了。你怎么过得去啊?你做的那件事……唉,我身上不疼,心里一直在疼。天地这么大,你能跑哪里去呢?
  流浪,我一直在流浪。我没有回头的路。车站、码头、集市,从南方到北方,送外卖,打烧饼,我回到古代又穿越到现代。没有人知道我是谁,可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谁。我是命案在身的凶手,杀人的恶魔。我成天游走在大街小巷,可我知道我已经死了。因为隐姓埋名,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我喘着气,脑袋却早已混沌了。因为我万死抵不了自己的罪过。魔鬼借我之手杀了一个善良的人。可上帝知道那不是我的本意,我的本意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我失去诉说的能力了。即便说了也没用,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无法替自己开脱罪责。我的心里在想什么,谁会来问我。我既然犯了这样的罪,早晚会被人抓起来,你不是一直在看着我吗?在等着看我的好戏吧?这样也好,这样就两讫了。我们谁都不欠谁的。
  孩子,我知道你早晚会来见我的。但我没想到这么快。你飘来飘去,一直安定不下来。我知道为什么了,你不甘心。所有你想实现的都没成,而你不想做的,一念之差做了。你觉得没有颜面来见我。所以宁可披着风衣在空中游来荡去,一碰到我就远远躲开。可这总归不是长法,总有一天,我们还得在天堂里坐下来,彼此说一说藏着掖着的话。我知道你心里憋着很多东西。那天晚上怪我,我没有让你多说。我一句话把你噎了回去。不然的话,事情也不会变得这么不可收拾。你说对吗?孩子,我不怨你。你不是人们说的那样,我知道你的心。对吗,坐下来,孩子,我们都坐下来。你不要怕我,我们现在是一样的人了。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开口。
  我早该来见你,父亲。而且我想过,最好的办法是我自己了结,然后将我的脑袋放到你的祭坛上,再点上三炷香。可我的牵挂太多,我没有勇气这样做。你还记得小末吗?在我流浪的日子里,没有一天不想她,后来实在忍不住跑去找她。我想见她一面就割下自己的脑袋来祭你,临来时就去见了她一次。她比从前更憔悴了,脚上穿的鞋子露着指头。我们在一起做了爱。她搂着我的脖子又哭又叫的,说不该让我去找你,其实事情的发生真的与她没关系。但谁又相信?连报纸上都跟着一起骂她,穿便衣的人昼夜跟着她,终于从她那里把我带走了。你吃尽苦头,却把我培养成了个罪人。我反复分析过,不会再有别的出路,一粒花生米就是我最好的归宿了。
  看着我的眼睛,孩子,我不恨你。你还是那个当年我从桥头抱来的孩子。你做了你不该做的,可你的眼睛告诉我,你的内心,你骨头里无法改变的。你说过小末,我只是不放心。你是我的儿子,我总得让你过得更好些。可是我们为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说话。酒、刀子、争吵,还有仇恨的眼神,这就是我们的方式,难道非得这样吗?我心里想的,你心里想的,我们能扒开自己的内心,让它在天光下晒晒吗?眼下我们都在天上了,我想也该没有顾忌了。哎,你闻到了什么?我闻到了,是火纸的味道。一点一点,飘飘荡荡,是王佐香在烧啊。那个善良的女人,你看她跪在路边上嘀嘀咕咕的,她还在惦记着你我。
  父亲,我来陪你。从你跌倒在门槛那一刻起,我就后悔了。可这个世界上没有卖后悔药的。我神经错乱了!当时每根头发都冒着酒气,划一根火柴就能让脑袋变成火球。一切都是我做下的,做了就得承受。世事轮回,就是这样。眼下我在这里跟您说话,我的内心充满了惶惑。父亲,你给了我能给的,可我还想要更多,于是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你把我从桥头抱回来的时候,会想到后来的结果吗?我想不会的,我也没想到。如果能想到的话,我宁愿在桥头口吐白沫而死。而不是让你先我而去。如今你在天上了,是你的养子亲手把你送到天上的。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现在我完全知道了。饶恕你不孝的儿子。如果你愿意,如果有来生,我会变成大黑,一直陪着你。
  孩子,我在天上。这就是我的归宿。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谁能说清楚。那块玉佩,我不得不再次提到它。你想得到它,所有的人都想能得到它,这并不是过错。只是时间、方式都不对。于是发生了世间的那些事。这是每个人无法左右的。你用这样的方式回报我,而且受到了惩罚。这也是我不愿看到的。那块玉佩的下落,我曾经知道,眼下我也不清楚了。你还记得那块烧饼吧?本来我也想……大黑衔花生米的时候,我扔给了它,芝麻粒的。它骨碌碌滚到桌底下去了。那里有你想要的。直到我升天的那一刻,所有的人都没拿到它。谁也没拿到,八成是让大黑叼走了。
  
  玉佩
  
  所有的人都在找我。那天晚上我滚在桌子底下,看着主人跟他的养子扭打。我很着急,但是我不会说话。我在半只烧饼的夹缝里,刚才还在主人手上攥着,随着他们拳脚的不断加剧,最后从主人手里掉下来,在水泥地上划了个半圆,然后躺在桌腿旁边。这时候大黑从旁边跑过来,一个前扑将我叼到嘴巴里,然后朝门外蹿去。
  外面好冷啊,天上布满眨着眼的星星。大黑一路小跑着,始终没有停下来。我不知道它要去哪里,我的主人眼下处境危险,我很想让他跟我一起走,可我无法表达。大黑这个没良心的,它应该留下来保护主人,跑这么远路做什么?难道这个畜生也加入了对我的争夺战?想到这些我更加郁闷。大黑好像并不理会我的心思,依旧闷着头小跑着,从嘴巴里发出咻咻的喘息声。这时从旁边过来一辆垃圾车。随着一阵巨大的轰鸣,我看到十几只垃圾桶排在不远的地方,车子张开巨臂朝垃圾桶抓去。与此同时,大黑嗖的跳到车斗儿里,我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呢,垃圾突然像瓢泼大雨似的浇下来!大黑歪在那里,不一会儿就让垃圾盖住了。而我沿着一条黑暗的隧道迅速下滑,下坠,迎接我的是无边的深渊。随着不能控制的坠落,大黑变得越来越奄奄一息了。我这才知道,自己真的到掉到狗肚子里,从此再难见天日了。
  我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在主人手里?我的大脑对此一片空白。就像人们在现世活着,却不知道祖先是谁,上溯到三代就要张嘴结舌,因为所有的文字都想抹掉自身的历史将记忆归零。可从记事起围绕我的闹剧一幕接着一幕,从未中断过。十七年前我看到主人坐在桌子前喝着闷酒,因为主人的前妻,一位福利厂的女人摔门而去。只留下空荡荡的屋子和他不会走路的养子,一个叫咕噜姆的怪物。尽管我曾在傻子冬来的脖子上出现过,为了咕噜姆我还是躺到银城一家当铺的柜台里。孙玉敏走后来了王佐香,王佐香给主人把酒满上说,女人是身上的衣服,脱了这件还有那件呢。我以为消停了。可不久主人在床上越来越萎靡,卖冰棍的女人越来越亢奋。王佐香说你当铺放久了,快点赎回来吧?王佐香说我不要敲锣打鼓披红戴花可你得给我留点念想啊。王佐香说,儿子还小你得找个保管人,想来没有比我更合适的,王佐香又说……主人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翻身一巴掌掴在女人脑袋上,屋子里又响起锅碗瓢勺伴奏曲。我想主人不是喝酒过量就是心事更重了。
  我的栖身地和我的身世一样鬼魅无形。因为工棚总是拆来拆去,我从未有过一个长久的安身之所。先是陶罐,后是瓦罐,然后是搪瓷缸子,再后来是塑料扑满。主人将我藏来藏去带来带去,最后连自己也变得搁东忘西了。因为年龄大了,记性越来越不好使了。最后竟然将我裹着烂棉絮塞到鞋盒子里。我每天闻着浓重的鞋臭味,听着老鼠窸窸窣窣在地下打洞,知道围着我的戏又开台啦!墙角的泥巴堆得半尺高,主人睡在床上打着呼噜对一切浑然不晓。细得像蚯蚓似的地洞很快打通了,一队老鼠翘着胡子从地下钻上来。那会儿主人正在门外跟人闲坐呢,哪知道他的鞋盒子正一点一点朝墙角移动着。所幸有只小老鼠脚软无力,鞋盒子在最后半分钟翻掉了,我从盒子里滚出来。连老鼠都跟我过不去,这世道真是奇怪了。
  晚年的主人,有了越来越多的怪癖。有一天我看到他从外面拣回一只豁口的坛子,然后把吃的,喝的,穿的全扔到里面。后来喝醉了酒,爬在缸沿上找东西,竟然一头栽进去睡了。第二天早晨才从里面爬出来。我想主人要是这样,离被辞退也不远啦。三个月前主人不知走的哪根筋,就是不停地把我夹到烧饼里。芝麻烧饼、黄桥烧饼,萝卜丝的、豆沙馅的……凡主人能买得起的,统统试了个遍。吃饭的时候,掰开烧饼,把我拿起来反复看着。一只吃完了,再换一只,倘剩下半个,就夹在那半个饼里。有时候还拿小瓶在上面划个圈。我不知道主人发什么癔怔,也许外面的风声有点儿紧吧?
  那阵子屋子里沸翻盈天的,满世界的老鼠都在造反。拖鞋,衣服扯得四处都是,连他喂的那只老鼠也跟着凑热闹。听说不久要来新的守门人了,是保安公司那边派来的。主人心里闷得慌,好像跟包工头吵架了。回来后骂过老鼠骂大黑,骂过大黑骂王佐香,骂过王佐香骂孙玉敏,连他的丑儿子,傻子都顺捎着骂了个遍。我知道主人要出事了。主人觉得全世界的人都跟他过不去,主人从未这样过。直到那天晚上,我才知道主人的大限到了。主人捏着那块烧饼,跟他的养子扭打着。一会上风,一会下风,哪里抵得过一个年轻人。他让儿子蘸药喂老鼠,我听到了。可谁知道他手上的饼子里有毒呢?也许主人事先有预感吧。主人是想自己吞饼身亡,还是想毒死前妻,王佐香,养子抑或冬来?好像都还没到那份上……总之主人去了。这一切都成了难解之谜。主人把我扔给大黑,因为大黑才是他最信任的伙伴吗?大黑衔着我,又想去哪里呢?只有上帝才知道。
  人们再找到我,也许是几百年以后的事了。
  这是二十世纪末某个冬天的午后。天上刮着风,世界一片喧嚣。垃圾车汁水淋漓地开着,来到离银城几十里以外的空地上。司机踩住刹车,然后将车斗儿慢慢翻转过来,塑料袋、纸屑、泡沫塑料盒漫天飞舞着。大黑在空中划过一条诡异的弧线,带着关于我,关于所有人的残破之梦颓然跌落,最后被一片垃圾雨深深地埋到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