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佗故里药都,地处南北要衢,水陆通达,百货辇来于雍梁,千樯转流于海河,五方之产不期而毕会,四海所需取给于立谈,固为九州之通都大邑。市井杂食名吃举不胜举。然经流年之变现已斑驳了无。感慨昨日风华,遂录以记。
锅盔
药都的锅盔是一种独特的面食,又名壮馍,厚足一寸,直径满三尺。有人来买,用薄如火纸的长竹刀轻轻一划,嚓地掉下一块,外脆里筋,表酥内绵,甜丝丝,香喷喷,富人家直接吃,一般市井人家用其作下饭下酒的菜吃。巴掌大一块足够一个成人的晚饭,其筋其软其酥其脆其香其甜其味其质其色其形,无不堪称一绝。这说的是穆家锅盔。清末民初,药都有四十多家专营锅盔,但独穆芳的锅盔最为有名,人代物名、物代人名,久之,人称穆芳和穆家锅盔均日:穆锅盔。
穆锅盔生于光绪年间,长在清风巷,及至成人,做锅盔卖锅盔也在清风巷口。其人高七尺,臂长过膝,手大若扇,曾有一卜师吃过他的锅盔说他有帝王之相,只因风水被人所破,才成了为世人提供美食的艺人。穆锅盔并不相信,一笑了之,依然天天做锅盔卖锅盔。
看穆锅盔做锅盔是一种享受,有人看出香来,有人看出味来,有人看出神,有人看出阳刚之美,有人看出阴柔之雅。每天太阳刚刚露脸,穆锅盔就开了朝东的店门,把放在店内的面案、平底大锅等一应用具搬出来,他再把袖子挽到两肘上方,清水净手后,便开始了一天的生意。他每天只卖一斗麦面的锅盔,十六两秤整整十五斤。这些面一次倒入缸中,一次性兑水入内,然后弯腰佝头,一气和好。净手,点上一袋水烟,口吐青雾,面向东方。恰好一袋烟抽完,面正“醒”好,扬手把烟袋交给站在身后的徒弟。再净手,又弯腰低头两手入面缸,只听啪的一声,一块石头样瓷实的面块甩在了右面的面案上,啪、啪、啪如是三声响,三块大小一样的面块,紧挨着排在了七尺长的面案上,之后,穆锅盔才直起腰来,耸肩出气,像做了啥重活一样。接着,穆锅盔取一面块,揉了堆、堆了揉,反复一百零八遍,面块“熟”了,正好成一圆球;两手并拢按了一圈,面球变成了径达二尺的面饼,再用梨木面杖呼地旋了一圈,面饼正好厚足一寸、径三尺;然后,只见他抓一把芝麻,手腕一旋,芝麻薄薄地盖了一层。此时,平底大锅下碳火正白。
穆锅盔并不看铁锅,俩手两边托起面饼,啪地向锅内一撂,面饼在锅中一旋,正好严严地塞满铁锅。穆锅盔做锅盔,锅底并不放油,只是带芝麻的一面在锅底干炕,文火慢炕。一个时辰之后,锅盔成了,用手猛地提出,只见先前的面饼已如石块,靠锅底的一面正好炕出五个深黄的圆印,浑似鸲鹆眼,砚台般大小。这是穆锅盔特有的标志……
人的能耐大了,规矩也大。穆锅盔有两条规矩:一是,火候不到,任你买家催待急要也不出锅;二是,每天只卖三饼,任你达官富商势力再大出钱再多也绝不多做。真让药都人又奇又气。
话说宣统元年,官至热河都统、昭武上将军的药都人姜桂题,想将口福惠及家乡父老,重金从宫中请来八位御厨来药都联袂授徒传艺,为药都留下三百二十九道有名大菜这是后话。御厨离药都的前一天,听说穆锅盔世上独有,就想尝尝。但由于起床晚了点儿,来到清风巷穆锅盔店前,恰第三个锅盔刚刚卖完,正要收摊。姜家大管家一脸讨好地说:“烦请穆先生再做一个,这八位御厨可是慕名而来的呀!”穆锅盔看都不看一眼,“明天请早!”说罢,扭身进店。
管家和御厨们离开后,徒弟问穆锅盔:“师傅,这些都是御厨啊,何不破个例?”穆锅盔长叹一声,“你还年轻,规矩改了,穆锅盔就不是穆锅盔了!”
徒弟并不解其意。
狗肉
药都人喜欢吃狗肉。一到晚上,大街小巷都有挎篮子卖狗肉的。有点档次的宴席也都要上狗肉的,虽然别处都说狗肉上不了宴席,但在药都却不是这样。地上走兽都不如狗肉嘛。何况,药都的狗肉全国闻名呢。
好的吃食讲究就多,药都的狗肉当然不能例外。这里的狗肉选用的是健壮活狗,屠宰剥皮放血,用涡河水冲洗浸泡,去其污秽,然后将白条狗肉分割成块,一块块都是手掌大小。分好块的鲜肉,放入硝盐缸里腌好,这腌很是关键,要根据肉的老嫩不同,季节天气的不同来掌握腌泡时间的长短和用盐的多少。腌好了的咸肉,还要根据肉的老嫩不同、季节天气的不同,配以花椒、元茴、丁香、桂皮、生姜、砂仁、玉果、白藏、小茴、口蘑、肉蔻、山奈、莳萝子、甘草、陈皮、香草叶、八角、紫苏、绍酒、冰糖等二十四种辅料,佐以鼋汁用铜锅干桑柴文火,焖煮而成。这样出锅的狗肉,色泽鲜红,肉烂而不腻,香气浓郁,醇美诱人。吃了这种狗肉,能安五脏、轻身、益气、补肾、健胃、暖腰膝、壮气力、补血脉、补劳伤。但这仍算不了药都狗肉中的上上品,上上品的狗肉是用漫地里的野狗,精制而成。
光绪年间,药都的狗肉最为出名,名声在九州十八县,京城也有美名。这一是当时的药都是全国繁华的商埠,更重要的是出了一个专制狗肉的人物周三爷。像这类屠宰卖吃喝的人在药都是不被人以爷相称的,但手艺超绝就是另一回事了,人们都称周三为周三爷。周三爷制狗肉有三绝,一是专用活野狗,二是捉狗的招儿绝,三是腌制焖煮的招儿绝。
野狗如狼,难寻啊。但周三爷只要到了城外的野地里一遛,就知道有没有野狗,野狗在哪儿。然后他把食指往嘴上一放,呜呜吹上几声,野狗就乖乖地向他身边跑。等野狗离他有一丈多远时,他就蹲下了,从怀里掏出一丸黑乎乎的东西,平放在左手心,手贴着地面,野狗就越来越慢地向前走,走着走着就伏在地上,向周三爷这边爬来。野狗离周三爷的手还有半尺远时,周三爷就伸出右手,轻轻地抚着狗脖子上的毛,一边抚一边像哄孩子一样说,“吃吧,吃吧”,野狗佝下头来,哧哼着鼻子,闻了一下,又闻了一下,这狗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张开嘴来,伸着舌头把嘴向前凑着,突然周三爷的手往前一送,一抓紧,一翻,噔嘣一声,周三爷的手像钳子一样钳住了野狗的嘴,这时野狗的两只后腿蹬扒着扑腾了几下,就再也动不了了……
但这也不是周三爷出名的最根本原因。最根本的是,药都有一个人最爱吃周三爷的狗肉,这人就是自动辞了官居在后局街的陆知县。虽然没了官,但人们还都称他知县。陆知县为啥不愿干知县了都说不清,但他回乡后最爱吃狗肉,每天都要吃四两狗肉,且非周三爷的狗肉不吃。陆知县吃狗肉是在早晨,四两狗肉二两玉泉春到肚,这一天就只有看他乐了:或弹琴,或泡澡堂,或进戏院,或独步城外……陆知县吃狗肉吃多了,就与周三爷有了感情,这俩人还不是一般的感情。周三爷总是把狗脖子上的那四两肉,单挑着送给陆知县;陆知县有时也抱着琴向周三爷住的寺西街去,但多是在月亮浑圆的夜里。
这是一个月光如雪的晚上,陆知县抱琴来到了周三爷的院子里。周三爷正要呛狗,他杀狗都是用水呛的。他正端一瓢清水站在狗前,口中一声呼哨,狗就张开了嘴,忽地把水灌进狗嘴里,狗叽的一声,就死了。周三爷刚刚呛了狗,正要剥皮,陆知县就说:“你剥狗,我给你弹一曲,如何?”周三爷也没推辞,就说,“知县大人引以为知音,是周三的荣幸啊!”这时,陆知县就摆正琴坐了下来,只见他屏了一口气,抚在琴弦上的右手一挑,琴咚的响了。接着,舒缓的曲子弥漫开来。序曲过后,曲子变得欢快而有力,或跳跃,或回旋,或疾进,或慢退,或突然而来,或戛然而止,起止爽脆,节奏鲜明……站在琴前一动不动的周三爷,知道这是唐代的曲子《剑器》,陆知县曾给他弹过,也给他说过,这是民间公孙大娘把舞剑音乐化的剑曲,张旭、怀素曾从这只“淋漓顿挫,刚柔相济”的曲子中大受启发,从而草书大进。琴声在陆知县手下由柔慢再向激越过渡时,周三爷转身把刚才呛死的那狗挂在了架木上。陆知县手下一个长音滑过,倒悬着的狗肚皮上刷地裂开了一条细缝,这时琴声一忽儿动如崩雷闪电,惊人心魄;一忽儿止如江海波平,清光凝练。琴曲声中,周三爷两只手一甩,一拽,接下来便是噌噌、噌噌噌的声音,和着琴声,手或快或慢或轻或狠,乐声一停,一张完整的狗皮就托在了周三爷的手上……
陆知县与周三爷这般交情,使周三爷的名声大振。到了周三爷六十岁的时候,他的名号就传到了京城,京城人就有专门来药都品尝他制的野狗肉的。但好景不长,又过了四年,六十四岁的周三爷煮好最后一锅狗肉后,突然就不行了,夜里竟断气归天了。凭他在药都的名气,丧事自然也不会寒酸,来吊唁的亲朋好友一拨接一拨的。但人们期待中的陆知县却没有来。药都人都觉得奇怪,丧事就没有了想象中的味道了。
出殡的那天早上,人们期待了九天的陆知县终于来了。他没有带纸钱,冥箔什么的,只抱了一架旧琴。他旁若无人地径直来到灵堂前,坐了下来,这时有人就把矮桌放在了他的面前。陆知县把琴放在了桌上,双手抚琴静息一个时辰,突然右手一挑,琴声骤起,他弹的依然还是《剑器》。淋漓顿挫,刚柔相济的曲子中,他张口吟唱不止。眼前的人们都被他的琴声和歌吟所震动,没有了任何响动,一个个瞪着眼,支着耳朵,歪着头入静了一般。突然,咚的一声,琴声骤停,陆知县猛地站起,狺狺地学着狗叫,转身而去……
野兔肉
光绪年间的药都,冬之夜的街巷里,总有悠长的叫卖声:“兔——子——有——噢!”这是卖小跑卤肉的。不知从何时起,药都人开始称野兔为小跑的,也许就是始于这个卖小跑卤肉的老者。老者究竟叫什么,没有人说得清,人们都喊他吴老翼,他刚来药都时并不老,只有四十岁上下。
吴老翼在药都是第一家卖小跑卤肉的。他把新鲜的野兔扒皮去脏,用特制的硝盐浸腌数天,用陈年老汤配以三十六种香料,拿腥去膻,文火卤制。冷却后的小跑肉,色泽鲜亮,油浸浸、紫巍巍,透肉见骨。吴老翼总是根据人们的要求,将整兔分成后腿臀、腰脊条、头脖颈、前腿、胸等零卖。颇得药都人的欢喜。
这一天的这一夜,吴老翼来到升平戏楼前,手挎竹篮,提气慢吐,“兔——子——有——噢!”刚喊两声,从戏楼里走出一簇人,走在前面的少爷打扮,左右各有三个青衣壮年。少爷走到吴老翼的跟前,“老头,兔子卖吗?”吴老翼扭身要走,这少爷一步跨来,伸手从篮子拽出一条卤兔,张口便咬。其它几个壮年把他的竹篮夺去,把卤兔抢走,竹篮被扔得老远。吴老翼大喝一声:“给我肉钱!’,那恶少把刚啃了一口的兔子向空中一扔,猛出一拳,打在吴老翼的脸上,其余的人也向吴老翼打将起来。
“住手!”一声大喊,一白衣青年飞步而来。恶少群七人,见来者单身一人,呼地围了过来。这七人正是药都一霸、西门大街王一尺的大少爷和打手,武功超群,横行药都无人敢问。七人一齐向白衣青年扑来。只见被围中间的白衣青年,动如涛、静如岳、起如猿、落如鹊、立如鸡、站如松、转如轮、折如弓、快如风、急如鹰、轻如叶、重如铁,打得圈外的七人团团转不得人身。打了一个时辰,白衣青年似有些累,略一迟缓,外面的七人纷纷进招。白衣青年一声大叫,突然如怒吼雄狮之勇、下山猛虎之威、游龙险爪之狠、骏马腾空之烈,立则山之稳、动则行流水,并不先进,但人进必破、破中求进、逢必进……顷刻间,恶少一行,仓皇而去。
白衣青年也是药都人,姓李名西风,家住问礼巷,乃道教李耳后人。李家是祖传武功,但也是读书世家,从不张扬,药都人并不知其武学。李西风把倒在地上的吴老翼送到他住的三圣庙,吴老翼并不言谢,并说自己受伤重矣,要李西风每天来服侍他。李西风知他是客居药都的孤身老人,就答应了下来。吴老翼从此便睡在床上,不起。李西风每天早早来到三圣庙吴老翼的住处,给他送来吃的,有时还要给他端屎倒尿。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知情者都说李西风碰到了罪业,也有骂吴老翼不识抬举的。但李西风依然如故,吴老翼也依然卧床。
到了第一百天,李西风再来到吴老翼的住处时,吴老翼竟忽地坐起,在屋内伸腿直腰,了无一点病态。李西风见状,就要告辞。吴老翼示意他坐下,“徒拜师易,师寻徒难啊。我来药都二十四年终于遇到了你!”李西风不解,吴老翼又说:“那天你不仅表现出了侠义,而且其武学深得华佗五禽戏和药都独拳蜥扬掌真谛。这一百天来,你又表现了绝好的耐性,你正是我要找的人啊!”吴老翼两颊微红。李西风扑通跪倒,“弟子有眼不识真人!”吴老翼拉起李西风,“药都陈抟老祖所创睡功法及心意六合八法掌,已在药都失传一千多年,我从上海而来,就是要将此法传还药都的。”
此时,李西风才知吴老翼百日未起,竟是传说中的道家功夫睡功法。心意六合八法掌的秘理,李西风只从祖父的口中听过:以意念为主,体合于心、心合于意、意合于气、气合于神、神合于动、动合于空;八法乃气、骨、形、随、提、还、勒、伏……但并无一人知其招式内理。
一年后,吴老翼从药都消失。他不仅把失传一千多年的陈抟睡功法和心意六合八法掌留于药都,而且留下了卖小跑卤肉的行当。每至冬之夜,药都的街巷依然会有悠扬婉转的吆喝声,“兔——子——有——噢!”
羊肉
在药都有这样一个习惯:无论做什么的,只要是做出名分来,人们总是把这人的姓与他做的事联在一起,称呼这人。卖锅盔的穆芳被称为穆锅盔,做泥塑花脸的汪鉴如被称作花脸汪,以搓澡出名的张昌盛被称作搓澡张。住在城西郊西观稼台下的楚三立,以卖羊肉出名,人们就喊他楚羊肉。
楚羊肉所卖羊肉与众不同,他不像其它卖羊肉的,山羊绵羊、羊下水都卖,他专卖山羊肉,而且从不卖羊下水,只卖那种酱羊肉。他在西观稼台下养着一圈羊,羊杀后,下水和羊脖子都卖给其他人,自己把其它好肉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用小盐腌透,再经煮、炖、薰、炸、烧、卤、酱七道工序,才去夜市上卖。因他做出的羊肉味道鲜美,就成了药都的一块牌子,许多外地的商人都以吃上楚羊肉为荣。药都本城的人更是爱吃,这样,楚羊肉的生意就特别好,又因他每天只卖一只羊,能吃上他卖的羊肉就成了药都人的奢望。但自从州官张齐爱吃上这种羊肉后,能吃上这种羊肉的药都人更是少之又少。
清末朝廷允许用银子捐官,张知州张齐就是用钱捐的官。俗话说,当官不挣钱拉我都不来,何况用白花花的银子捐的官呢。他一到药都,就开始捞钱,那时当官捞钱的道儿没有今天多,他就只有吃了原告吃被告,不扒下你的皮就不罢休。时间一长,药都就称他为“张扒皮”,打官司的也少了,两家都得被扒下皮来,这官司谁还敢打。
张扒皮这人是个戏迷,为听戏还打了不少班子的人。他刚来没几天就到“稀音园”去听戏,这一天演的是《官渡之战》。锦袍玉带,粉底白靴,威风凛凛的曹操刚一个亮相,张扒皮的脸忽地变红,大喊一声,“把班主传来!把曹操也抓过来!”俩人被带到包厢前,张扒皮大喝,“为什么演曹操戏?”班主回话,“药都乃曹操的家乡,这儿的人都爱听曹操戏。”话未说完,张扒皮又喝道:“每人重打二十大板,老爷我从不听曹操戏!”后来,戏班子人才知道,原来张扒皮的爹叫张诱。三国时,张诱曾投降曹操,且张诱的寡妇婶子邹氏在军营里与曹操做了临时夫妻,这就等于说曹操霸占过他的奶奶。相隔千年,他还叙这家谱,你说霸道不霸道。霸道的事不只这一件,他对楚羊肉就更为霸道。自从第一次吃了楚羊肉的酱羊肉,他就发下话来:从今天起,只准送羊肉给我,其它人不准再吃!州官都是要夏视农桑的。这年夏天,张扒皮偶尔来到西观稼台,只见楚羊肉的几十只大大小小的羊,在低头啃草。他下轿,弯腰细看,这草种真多呀:有茅根草、葛巴草、扒草秧子、鱼腥草、蒲公英、车前草、大蓟、毛谷谷、扁扁草、满天星、节节草、狗尾巴草、莎莎草、甜萋萋芽、地锦草、鬼针草、灰灰菜、布布丁等近百种之多。看了半晌地上的草,张扒皮突然大笑道:“告诉楚羊肉,从今年起我只吃夏天的山羊肉!羊要春天下的羔,不能活过仨月!”师爷开始不得其解,回衙一问,张扒皮才说,“春天下的羊羔,吃了一夏天的百草,体内自然就渗入了百草的汁液,百草都是药呀!这时的羊羔肉质肥嫩,既是美味,又是药膳啊!”
张扒皮说了,楚羊肉不做不行啊。但从第二年春天,楚羊肉在西观稼台的草地中点上了一千多棵罂粟的种子。夏天来了,罂粟花便开了,花很大,有红,有紫,有白,很是惹眼。山羊羔呢,活跃得很,蹦蹦跳跳个不停,就像小精灵,白色的是白精灵,黑色的是黑精灵,棕色的是红精灵,这些小精灵们就爱吃红的紫的白的罂粟花。人秋了,楚羊肉就按张扒皮的命令,把这些各色小精灵给宰了,然后用雪白的小盐腌在一个一个立缸里。然后,每天再煮、炖、薰、炸、烧、卤、酱三斤酱肉,送到衙门。张扒皮一尝,就庆幸自己的聪明,这样做出的酱羊肉比过去的更好吃了。他每天就着九酝春酒,至少要吃二斤这样的酱羊肉。
谁知,两年之后,张扒皮和他的夫人便都死了。从此,楚羊肉也不再卖羊肉了,酱羊肉就成了药都人一提起来就唏嘘不止的美味。
回人儿
这一天,江宁会馆的两根铁旗杆,在西北风的哨音中吱吱呀呀响个不停。山门后的一丛青竹上,缩了头的喜鹊儿吊着一条黑钉样的瘦腿,单立着,从早到晚一动未动。
门房老头儿望一眼棉絮般灰灰蒙蒙的天,狠狠地骂一句,又他妈一个湿年节!都腊月二十六了,正月也不会有好天了。喜鹊儿听到骂声后,哧的一声飞起。老头儿向下拉了拉帽子,走出门外,手里发着油光的红枣木梆子笃笃的响了三下。这时,白糖状的雪蛋蛋从只有屋脊高的天上细密密的落下来。
笃笃的梆子声虽然从后半夜被鹅毛大雪淹了下去,会馆对面的生意人还是早早地走出了家门。此时,门房老头儿正弯腰扫着,从会馆逶迤而出到灵津渡码头的三行脚印。门房外站着四十多岁一男一女凝目看雪的人。
正月十六早上,江宁会馆对面“昌济米行”左侧一间门前围了一层人。迎门的一块木板上,摆着粉白的荷花、寿桃、蛟龙、玉凤、飞燕、憨猪、猛虎、蹦猴……起初赶早市的人们以为是卖娃儿钱的玩具店,细一瞅,原来是一间没名没号的面馆。门内,灶膛火伸出红舌舔着灶门,锅盖上冒着白汽,灶前那男人没事儿似的抽着烟。面案前,俊俏利落的女人,含笑站立。面团儿到她的手上分不出哪是面哪是手,只见一起一摔,一拉一甩,面团就变成了白细如丝的面条;紧接着两只粉手一合一转,一捂一滑,面团儿仍然又是面团儿了;再一转眼,面团儿在她灵巧的细指上一捏一拧,一蹭一点,或花或鸟或禽或兽或山或峰或石或木或人或鬼……无不活龙活现,让人如梦如幻,如痴如醉。
一时间,这一消息像接连不断的爆竹传遍整个药都城,这条平时冷清的紫云街热闹起来。穷人家买回去或哄孩子或摆在桌上作为装饰,富人家买回后往往不把玩一番也是不忍开口的,有的人家干脆说这不是吃的而是敬的,从不开口吃。时间一长,药都人更为其一二三四的妙处而称奇。那就是这些面食儿若要存放的话,夏天一个月秋天两个月春天三个月冬天四个月,不裂,不霉,不变形,不跑色,不走味。后来,人们从江宁会馆的门房老头那儿知道这男的姓周,于是,这家没名没号的面馆和这里的面食儿就被药都人喊成“面周儿”。
有这般手艺,生意自然不必说了。何况每到街灯点着的时候那姓周的男人还挎着扁嘴篮子,扯着哑嗓子卖一种麻花。这种麻花自然也是药都人过去从未听过和吃过的,通体金黄,又香又酥,进口无渣,存放时间同样是夏天一个月秋天两个月春天三个月冬天四个月。但这两口子却很少开口,女的以笑相迎,男的只有在晚上才扯开哑嗓子吆喝:“麻——花——子——”
就像人们吃着这美味还总想见识见识这是怎做出来的一样,药都人总爱一边吃着一边打听这面周儿主人的身世。这一男一女只说是江南人氏,至于是哪州哪府从不吐半字,更不要说生平经历了。人们问江宁会馆的门房老头儿同样得不到一句想听到的话,“我只知道他们是逃荒而来的江南人氏,街上买鸡蛋何必问是谁家的鸡下的呢。”
于是,药都人凝眉提心地猜测了:有人说肯定是紫禁城跑出来的御厨,有人说看他们那做派定是犯了事隐姓出逃的高官,也有人断言看他们那一颦一笑一眼一神绝对是被人毁了嗓子的戏角儿……药都人总是把这事当作闲下来动脑筋的功课。更多的时候则是想从江宁会馆门房老头儿嘴里抠出来只言片语。只可惜,面馆开张后刚满一年,江宁会馆的门房老头儿突然暴死。人们从面周儿俩人撕心裂肺的哭泣中知道,他们想知道的东西可能永远是个谜了。
一春一夏一秋一冬的更替,使药都男男女女的心上一天天长出茧来。忽一天,人们发现“面周儿”的一男一女的手脚已没有先前麻利时,时间快过去了二十年。人们对那面食和麻花儿也没有了往日的热情。就在这时,有关“面周儿”的奇闻再次传开。
说这一天晚上,哑嗓子照旧吆喝着“麻——花——子——”沿街叫卖,迎面走来一个跌跌撞撞的醉汉。他掏出钱要买蜡烛,哑嗓告诉他卖的是麻花,不是蜡烛。那醉汉蛮横起来,夺过麻花,划火就点,不料麻花咝地被点着了,蓝悠悠的火苗跳着往上蹿,风中的黑夜顿时亮了起来。醉汉竞高举着这燃着的麻花,迎风向家中走去。第二天,面周儿的麻花像当年的面食一样,再次名振药都。
不几天,邻近州县的官府富人也接连不断地来药都的紫云街争买麻花。这热闹没过多少日子,药都城又进入了屋檐挂冰的腊月。一个雪过天晴的清早,人们吃惊地发现“面周儿”的那个小院没有如往日一样早早地开门。第二天,小院的门还是紧扣着,雪化了依然没有动静。衙门里的人打开院门屋门,见屋内物什一样不少,只好把门锁上。药都人断定这一男一女是回江南过年去了,毕竟二十年没见他们回去了。
春天的红杏伸出院墙时,院门依然紧闭。夏天的青苔爬上了院门前的墨石台阶,仍不见人来。雨过了,风来了,面周儿的小院终于坍塌了,没亡了。可“面周儿”仍谜一样的让药都人念想到一百多年后的今天……
酆二绝
“酆二绝”是药都名菜,但与一个人有关。这个人就是酆少爷。
光绪年间,酆家在药都是数得上的几个富家之一。酆大掌柜以做口外药材而暴富,但娶了四房,却只生下酆少爷一个男孩。酆少爷自然就成了酆家的十几口人的心头肉。
这样一来,酆少爷就活得精细。吃穿住行,无所不精其极。但酆少爷并非像城内其它家公子哥,不学诗书,飞扬跋扈。他不仅读书刻苦,而且对下人极其宽容。他对书僮曾瑞最为平易,俩人兄弟般地处着。曾瑞十六岁那年,酆少爷突然对他说,“你伴我这些年了,总不能老跟着我,这些银子你拿着,去学个手艺吧。”曾瑞流着泪离开了酆家大院。
曾瑞离开酆家后,就随着表哥去京城学厨师了。要做一个手艺精到的厨子却不易,有人做了一辈子都做不出一道精菜来。可曾瑞不是笨人,进京城第五年就被一位王爷选中了。这王爷最爱吃鱼,可做鱼正是曾瑞的绝活。曾瑞能做的鱼有干蒸鱼、豆瓣鲜鱼、酥小鲫鱼、白蹦鱼丁、独鱼腐、醋椒鱼、锅塌鱼、五柳活鱼、蒸蹦鲤鱼、软熘鱼扇、鲤鱼全席、抓炒鱼、干辣鱼片、红梅鱼肚、八卦鱼肚、清蒸白鱼、生拦鲤鱼、清炖煎花鱼、荔枝鱼、拆烩鲢鱼头、双皮刀鱼、鱼丸、鱼羹、鱼粥、羊方藏鱼、三丝敲鱼……七十二道。有这般手艺,自然过得很好。进京城第十年,与这家王爷的一个丫环成了亲,生了子,其乐也融融。
一晃间,四十多年过去了。人都说叶落要归根,药都人乡土观念更浓。这年腊月,曾瑞带着家人回到了药都城。让曾瑞万万没想到的是,此时的药都城已非七年前他回来时的模样,房屋倒塌,城门被烧,城内血腥飘忽。原来土匪孙殿英十二月打进城里,放火抢劫杀人逼钱十八个昼夜。城内富商几乎全被洗掠一空,家人被杀自杀所剩无几。曾瑞首先去大有街酆家大院找到酆少爷。此时的酆家大院只有六间完整的房子,酆少爷正一身光鲜地坐在天井的红木椅上。酆家十四人被杀和自杀,只剩酆少爷一人了。
曾瑞在北关永和街买了一处房子,安顿下来后,就着手准备,他要亲自为酆少爷做两道好菜,一是为他压惊,再是表达藏在心中四十多年的情分。他要为酆少爷做两道从宫中传出的“扒羊肉”和“八仙锅”。
这天,天还没亮,曾瑞夫妇就忙了起来。他做的第一道菜是“扒羊肉”:先将整块羊肉洗净放入锅中,加水、葱段、姜片、花椒,小火慢炖,将汤耗尽后再加入酒和酱油,炖至汁尽肉熟;然后把炖好的肉出锅,切成一指厚的小条,一片一片整齐地放人大碗里,再将酱油、葱花、姜末、花椒、白糖、酒和少量鸡汤兑成的汁均匀地洒在肉条上,上笼蒸至肉酥烂为止,出笼时滴人麻油而成。
第二道菜“八仙锅”更为讲究:把土鸡宰杀后,去毛、内脏,洗净,放入大锅中,加水、盐、花椒、菱角、黄酒等炖两个时辰;鸭子宰杀去毛、去内脏,洗净,加水、葱、菱角蒸三个时辰直到烂熟;海参每条切四块,鱼翅收拾干净,火腿切成半指粗、四指长的条,鸽子蛋煮熟后剥去壳,白菜切成三指见宽的块;锅中倒入猪油,油热之后倒入海米、葱、鲜姜末、白菜块,用鸡汤煮,到烂熟时方才出锅;然后把白菜放人八仙锅锅底,鸽子蛋放在后面,海参条放在前面,两边放上火腿和鱼翅,中间摆上鸭子,旁边放鸡,倒入鸡汤,将锅上蒸笼,蒸上一个时辰,这道菜方可上桌。
曾瑞把两道菜端到桌上,再加两盘什锦素果,正好两荤两素,四菜一汤。酆少JKNydXpN1i+/V5SeRV2+zrVAVaffWk6DLwgcyLXiM0k=爷坐在椅上,端起一杯玉泉春呷了一小口,并不动筷。曾瑞夫妇请他品尝扒羊肉,他却夹了一片荔枝,请他尝八仙锅,他却夹了一片苹果。一顿饭酆少爷只吃了几片苹果,喝了三杯酒。曾瑞夫妇不便再劝,只好作罢。酒菜撤下,曾瑞不解地问,“老爷,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您也得尝尝呀!”酆少爷摇头不语。曾瑞再问,酆少爷只得作答,“我是闻不得菜中的烟味,你这两道菜不是用炭火做的!”“啊!”曾瑞惊叫了一声,“老爷还是活得这般精细呀!”酆少爷笑笑,“人呀,粗活百岁又有何用!”
酆少爷回到酆家大院后,便不再进食。第六天,他告诉曾瑞:西厢房东北角地砖下埋有白银四万两。第七天夜里,酆少爷便微眯着眼,死去。
自此,酆少爷临死前没有动筷的“扒羊肉”“八仙锅”被作为“酆二绝”传了下来。
宁天泉
三百六十行,一行也只能有一个第一,药都人也就只认这个第一。这样一来,在药都想混出名号,着实不易。药都有宁天泉这个名号,全仗着他的“宁天泉”槽坊和独一份的手艺。
药都不仅是药材之都,同时也是酒乡。公元一九六年,曹操曾将家乡的九酝春酒进于汉献帝,九酝春便风行全国。明朝沈鲤又将九酝春奉给皇帝,从此,九酝春酒就成了皇宫独享的贡品,平头百姓就没了品尝的份儿。九酝春不让咱百姓喝,咱可以酿其它酒啊,于是,药都酒业兴旺起来。到了民国初年,光城内就有槽坊一百一十多家。这中间,最有名的要数宁伯仁在老砖街的“宁天泉”了。酒以人名,人因酒显,时间一长,“宁天泉”的老板宁伯仁就被人称作“宁天泉”了,“宁天泉”槽坊也被称作“宁天泉”。“宁天泉”槽坊和宁伯仁成了一体。
“宁天泉”之所以占了药都槽坊的头份,就是它的工艺特讲究。曲为酒之骨,“宁天泉”的曲就最讲究,把选好的上等大麦、小麦、豌豆,用红石磨磨细了,十六个人身裹白布,把料净足踩匀,然后放在温室内发酵,至曲中间呈菊黄色,只有这种黄菊花心曲才可使用。百年老酵出美酒,发酵池更有讲究。“宁天泉”的八十八条池子都有三百年以上历史,池底由上而下泥色由青变灰,泥底呈蜂窝状,香味扑鼻,据说两丈三以下才见黄土。用水呢,更为重要,水为酒之血嘛,酿酒河水第一好,“宁天泉”从不用井水,所用均为涡河南岸的上风河水。虽然后来药都的槽坊有不少家也学“宁天泉”的做法,但并不得法,学其形,而失其精髓。他们无论怎样着急,就是赶不上“宁天泉”的酒好喝。
“宁天泉”酒品很多,但总的可分为两类,白酒和药酒。白酒只有“天泉香”一种,这酒挂盅,倒在酒盅里,酒液高出盅面一钱而不外溢;酒香异常,人路能香十里;酒花也奇多,酒花多少是白酒质量高低的体现,天泉香的酒花多的另一个原因是宁天泉会制酒花,而且只有宁天泉一人会制。“宁天泉”最多的是药酒。药酒都是从第一次蒸馏烧出的酒中取出头茬子酒,放进瓮里圈一年,去掉暴性,然后用这种酒作底酒,放人人参、当归、甘草、白芷、肉桂、红枣、鹿茸、虎鞭、狗宝、冰糖等十几味中药,再进行蒸馏,这样蒸出来的酒,喝起来清香可口,滋补五脏,越品越有味道。药酒根据搭色不同又生出不同酒种,搭青色叫竹叶青,搭红色叫状元红,搭玫瑰色叫玫瑰露,搭浅紫色叫老虎油。这些酒色调柔和,让人看了就想喝。
都说行行有蔽,酒这一行绝招更多。宁天泉之所以能独占药都头份,就是宁天泉保守,许多绝活只有他一人会。他宁家也是这个规矩,只传儿子,而且只有到自己不能亲自干时才能传。这样,宁天泉在酒界就成了受尊敬的人物,因为谁也不知道他的绝招是啥。在药都做名人不易,难就难在你不仅要有超人之处,更重要的是你的品格得经得起人们的考验。在药都,受敬重的名人一朝变成被人唾骂的事不少,这往往都是此人的德行出了问题。
宁天泉就是这样一个人。民国十四年腊月,他突然为药都人所不耻。
这就要从豫西土匪孙殿英说起。药都乃千年商都,富庶闻名,孙殿英早想洗劫药都作为发家之本。他多次往来药都,与城内大烟贩子汤云龙、白仿泰、陈益斋等结拜成弟兄,暗商破药都之计。民国十四年腊月八日子夜,先期进城的匪徒百人埋伏于城东门下,与城外孙殿英率的千余名众匪,里应外合破城而入。匪徒进城后,先抢原热河都统姜桂题公馆里的弹药库,武装匪徒。而后,烧杀抢掠奸淫逼劫,十八个昼夜大火未熄,草房尽焚,未及逃出的五万商民死难一万有余,此为后话。
单说宁天泉。在孙匪入城的第二天一早,宁天泉与家人和管家十多人,与城内的男女老幼一起躲在天主堂后沙坑内。这里近千人伏在坑内,不敢仰视。坑前,三五成群的匪徒,或头扎红绿彩带,或头裹白毛巾,或身着绸缎绣花滚边的各色女人棉袄,手端长枪,向坑内人逼款。他们先从坑内拉出四个衣着好的年轻人,没有逼出钱来,开枪打死。之后,一个高个子土匪就把宁天泉的母亲宁老太太拉了出来。他们觉得,宁老太太衣着绸缎,气色红润,定是大户人家的老人,她家人也一定在此坑内。先逼后打,宁太太就是一言不发,折腾了一个时辰,这群土匪急了,一枪挑了宁老太太。这时宁天泉的儿子跳了出来,也被一枪打死,而此时,宁天泉就在坑内,没有任何动静。
众匪走后,此事便在药都传开。虽然有人认为宁天泉没出坑,是怕自己死了,造酒秘诀便会失传,但多数人仍以他为药都奇耻,一点都不肯原谅他。市面平定了,宁天泉又开业了,但酿出的酒却没有人肯喝。
这样,宁天泉只得歇业,更不要说酿酒绝技的留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