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庆龄与戴季陶的谈话(续)

2011-01-01 00:00:00何大章
环球慈善 2011年3期


  爱泼斯坦曾特别对我强调:“在对宋庆龄的研究中,你要十分重视《广州脱险》和《与戴季陶的谈话》。宋庆龄只写过这样两篇带有自传意义的文章,而且都写在她面临生死考验的关头。”
  这次,我以这份手写稿为基础,参考《宋庆龄选集》中的《与戴传贤谈话笔记》,对这个意义重大的“谈话记录”重新进行了修订。《与戴季陶的谈话笔记》全文如下:
  
  八月十日上午,戴季陶先生和他的夫人钮女士来拜访我。
  在几句应酬话后,戴季陶说:“近来身体很不好,多次想设法出国。实际上去年已准备赴欧洲。因为介石和其他朋友坚决地挽留我帮助国内的建设工作,终于没有实现出游的计划。”他说:“我个人既不爱钱,又不要地位。我加入政府的唯一动机,是为党国的艰难事业,尽个人的一份责任。”我知道戴季陶是受了蒋介石的差遣来探听消息的,便设法打断闲话,说:“戴先生没能出国实在是太可惜。”戴季陶似乎被我的话窘住了,便沉默下来。
  看大家都无话可说,钮女士便问我:为什么还不到南京去。我回答说:“安葬礼已经完成了。我为什么还要到南京去呢?”钮女士很客气地说:“陵园实在很美,一切应有的设备,都在您的住宅内预备了,很方便。我们都希望看见您在那里。在那里您也可以就近向政府提建议。”我直率地答复她说:“我是不适于政客生活的。况且我在上海都没有言论的自由,难道到南京可以希望得到吗?”
  这时,戴季陶从坐位上站起来,嘴里咕噜着,似乎说有件什么东西要给我看。同时,他伸手在他的衣袋里摸索了一番,取出一张折着的纸。他正预备把纸递给我时,我已经看清楚了。我说:“这好像就是那份我拍给反帝国主义大同盟而被南京禁止发表的电报抄稿。”
  戴:“这电报真是夫人打的吗3cd88163d1d0cfc626465f17ea6879f3e4e40a706766aeec4e040ff6469a80e5?我实在很难相信!像你这种地位,取这种态度,有点不可思议。这实在是一桩很严重的事啊!”
  宋:“这是唯一的诚实态度。假使孙先生处于这种环境之下,也必然要取这种态度。你们散布谣言说我的电报是共产党的捏造,未免太可笑了。我可以证明,电报中的一字一句都是我自己写的。”
  戴:“对于一切的罪恶,共产党都应当负责。尤其是现在,共产党受莫斯科的指导,正在全中国制造混乱,杀人、抢劫、放火,你怎能发出这种电报来攻击政府呢?我们虽然个人之间有相当的情感,但对你这种严重的过失,也不能忽视不问。而且即使政府有错误,你也无权公开批评。你应当遵守党的纪律。尤其不应该的是,你这电报是打给外国人的。这简直是丢政府和人民——你自己的同胞——的脸啊!”
  宋:“关于党纪一层,我本不属于你们的党。虽然我应当感谢你们硬把我的姓名放在你们的中央执行委员的名单中。现在你竟有勇气公然说我没有发言权!你们将我放在你们的中央执行委员中,是拿我当招牌去欺骗民众!你们的好意正是对我的一种侮辱。我要告诉你,没有哪个人以为南京政府是代表中国人民的!我是替中国被压迫的民众说话的,这你应当知道。我的电报所打给的‘外国团体’对中国国家与人民是友还是敌,全世界人民都很容易分辨。你刚才谈到反帝国主义大同盟时,表示了十分的‘爱国义愤’。然而,这个‘外国团体’却正在为中国的主权和民族的独立而积极地工作。我的电报正是为了维护中国人民的形象。你们投降日本和外国帝国主义者、污蔑革命的苏俄,才证明你们已沦为一伙走狗,给国家与人民带来了耻辱。你们的爪牙杨虎,向法租界巡捕房诬告我装置秘密无线电,你们指使外国侦探来对付我,这不是丢脸吗?你们在中国革命的历史上留下了多少污点。中国民众总有一天要和你们算账的!”
  戴:“你太性急了!孙夫人,革命决不是一天就可以完成的。请你不要枉费精力从事破坏工作,专门来攻击政府和几位领袖。你的责任是与我们合作。你的这种偏激的情绪,我很理解。这完全是你近几年来经历太多痛苦的结果。但是,孙先生并不是一个寻常的人,他远远超过一切人。上天赋予他非常的智慧和才能,他的理想超前了几个世纪。你一定很清楚,三民主义决不能梦想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就可以完成。它的完成也许需要三百年或是四百年,这谁又能断定呢?”
  宋:“你现在所引证的这些话,很明显都是从被你们篡改过了的三民主义中来的。孙先生自己曾多次表示,假使党员始终能忠实主义努力奋斗,国民革命在二三十年之内就能够成功。事实上,当孙先生起草《建国大纲》时,他的原意就是希望这些计划都能在他生前实现。你想一想,如果不是这样,‘天赋聪明’又多次受到党内军阀背叛的孙先生,会主张安排一个军人专政的军政时期吗?戴先生,你的这些议论很显然是带了病态的。这是因为你身体太坏,导致你变得太过悲观。你不再是青年时代那个热衷于革命、正义与改革的戴季陶了。你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佛教徒!我要警告你,绝对不要把孙先生当作一个偶像、圣人或者当成另一个孔夫子。这完全是对孙先生的污辱。因为无论在思想上还是行动上,他始终是一个革命者。我很遗憾,你的思想已经退化了。”
  戴:“正好相反,我认为我的思想是在与时俱进的。我们现在从事着改进社会状况、改善人民生活的工作,难道这不算革命吗?”
  宋:“国民党是作为一个革命组织而创建的,绝不是一个改良派的会社。否则,它就应该叫做进步党了。”
  戴:“我请问,你所谓的革命者应当怎么样?现在似乎有许多不同的定义。”
  宋:“革命者不满意于现在的制度,他们努力创造为广大群众谋利益的新社会。请问:你们有什么革命的成绩呢?”
  戴:“你没有注意到政府各部工作所取得的许多伟大进步吗?建设工作正在进行,破旧的房屋变成了新建筑。最近又议决要建立新的铁路,以从根本上改善交通状况,解除人民的痛苦。你在南京亲眼看到的宽广的中山大道,就是这些建设中的一个例子。这难道不是有价值的成绩吗?况且我们还得同时应付困难的环境与障碍!”
  宋:“我所看到的,只是你们滥杀数百万将来可以代替腐败官僚的革命青年;只是穷苦绝望的人民;只是军阀争权夺利的战争;只是用苛捐杂税去勒索饥饿的民众。事实上,你们什么都没有做,只进行了反革命的活动。我只看见反革命的行动。至于说到宽广的中山大道,谁能得到它的利益呢?只有你们这些乘汽车往来的人们。你们恐怕从没有想过,为了你们的便利,成千上万的穷苦人民被驱逐出他们仅有的赖以栖身的破屋吧!”
  戴:“这些谴责实在不近情理。请你告诉我,不拆除破烂的房子与旧建筑,怎能进行新的建设呢?”
  宋:“但是这些新的建设,到底是为了谁的利益?你是不是以为孙先生组建国民党,是要为使富人更富,并让他们吸吮中国几万万穷苦人民的膏皿吗?他不屈不挠地奋斗了四十年,是为了这样吗?”
  戴;“任何人都有良心,这不是任何人的专利。你知道在哲学上……
  宋:“请你不要讲那些玄妙高深的道理,我只知道事实。”
  戴:“那么,你的意思是要大家都不讲求进步,回到过去的时代,丢掉汽车仍旧用两脚步行吗?”
  宋:“我不提出不近情理的要求。我只坚决地要求你们停止提高你们的物质生活。现在你们的生活已经是太奢侈了,超过普通民众万倍以上了。我知道有许多军阀和政客在几年前是很穷的,现在忽然坐上了高级汽车四处炫耀,在租界上为新娶的姨太太买了很大的洋房。我请问你,他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假如孙先生还健在,你想他能容忍这种事情吗?你要是还有良心,你就不能不承认现在的国民党已经完全失去了原来革命的意义!”
  戴:“你刚回国的时候,为什么不把你的意见发表出来呢?”
  宋:“你们不是总是在压制我意见不许发表吗?即使如此,我也曾将我的意见尽可能地提给你们的蒋主席。他将这些意见隐瞒了,这责任当然应该他负。”
  戴:“介石正在竭尽全力地实现总理的《建国大纲》。他负着极大的责任,他要克服很顽强的阻碍,所有忠实的同志都应该来帮助他。他所面对的情况很困难、很复杂。所以,即使介石把政府交给你或汪精卫,我相信政治状况决不会有半点改善,或者还会更坏一点。”
  宋:“请你们放心,实话说我并不希望代替蒋先生。不过,说中国现在的状况除了蒋先生以外,再不会有别的人能够将其改善,这恐怕也只是你个人的意见。国家的福利,绝不是任何个人的私有财产或专利品。你的根本错误,就在这里!说到实现孙先生的《建国大纲》,请问哪一部分是蒋先生和他的党徒实现的?即便是他的遗嘱,你们每天也只用做口头的背诵,实际上都违背了。你们所谓的‘唤起民众’,就是禁止言论、禁止集会、禁止出版、禁止结社!”
  戴:“你忘记了在广东、湖南群众运动盛行时候的情况吗?那种恐怖必定还留在你的记忆中。你曾看到自由是怎样被他们滥用!那种集会唯一的结果,是无秩序与动乱。在这方面,中国人至少落后了时代好几百年。就拿国民党员来说,他们已经受过了相当的训练,开会时还是免不了出现混乱和纷争。孙先生对此很失望,才写了那个《会议通则》。你怎么能够希望这些没有受过教育的群众能集会、能自己来组织团体?他们非经过相当长的训政时期不可!”
  宋:“你知道,你所用来反对自己同胞的武器,与帝国主义者反对我们取消领事裁判权和废除不平等条约所采用的武器完全一样!他们说中国人比现代要落后数百年,完全不懂法律与秩序,所以不能治理我们自己,必须经过一个相当长的训练时期不可!你们不让群众有机会去练习孙先生的《会议通则》,怎样能够希望人民能集会和结社呢?哪里有不下水而能学会游泳的呢?戴先生,这是不是你自相矛盾呢?”
  戴:“我恐怕这是你自相矛盾吧,你想增进人民的福利,减轻人民的痛苦,同时又反对消灭人民的敌人——桂系和其他军阀,如冯玉祥和阎锡山等的战争。”
  宋:“在军阀争权的战争中,人民所得到的除了增加赋税压迫和丧失生命以外,人民还得到了什么利益呢?”
  戴:“很明显,你也是希望和平的。但是你又在制造分歧,攻击正在为国家和人民努力工作的人们。我们现在最好彼此尊重对方的意见。我们愿意听你的意见,你也必须倾听大多数人的主张。”
  宋:“你希望和平,但这恐怕是埋在坟地里的和平。你对我的游说,完全是浪费时间。”
  戴:“你为什么不能来南京稍住几天呢?在那里你可以和家族团聚,你会比较的快活一些。我们都是人,彼此间应当有好感与同情。”
  宋:“假使快乐是我的目的,我决不回到这痛苦的环境里来,目睹我们的希望与牺牲被葬送。我愿意与群众想到一起,而不愿只得到个人的好感。”
  戴:“孙夫人,我希望你不要再发表这类的言论。”
  宋:“戴先生,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使我不说话,那就是枪毙我或是将我监禁。否则,你们就等于承认了你们所受到的控告并不冤枉。但是无论你们如何对我,都要和我一样用光明的手段,不要再鬼鬼祟崇地用侦探来包围我。”
  戴:“我要去南京了,回来以后再来看你。”
  宋:“再谈也是没用的,我们之间的鸿沟太深了。”
  作者补记
  2011年第1期《环球慈善》曾刊登《宋庆龄与戴季陶的谈话》一文的上半部。其中,我有过这样一段叙述:
  “1982年,宋庆龄病逝。在清理她的遗物时,从上海住宅的保险柜里找到了一批最重要的资料,共计26件,包括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蒋介石、汪精卫、李宗仁等人的函电。其中唯一不是函电的,便是一份写于半个世纪前的《宋庆龄与戴季陶的谈话》中文译稿。可见宋庆龄把这次谈话看得多么重要。”
  2011年初,为了写作有关杨杏佛的文章,我认真阅读了由杨杏佛之子杨小佛、杨澄兄弟提供史料,上海宋庆龄陵园管理处编辑出版的《啼痕——杨杏佛遗迹录》一书。其中公布了宋庆龄与戴季陶谈话的英文打字原稿7页,并影印了杨杏佛的中文译稿初稿20页。
  看到扬杏佛的译稿,蓦然觉得似曾相识。仔细看去,所用稿纸与宋庆龄珍藏的《宋庆龄与戴季陶的谈话》中文译稿是完全一样的。再用放大镜核对内容,确认宋庆龄收藏的即是杨杏佛译稿的抄清稿。这份译稿用正楷誊清后,译者在上面又用毛笔做了三十多处修改。抄清稿是不是杨杏佛的笔迹我无法确认,因为此件是楷书,而扬杏佛留下的其他书信、诗词,包括此件的初译稿,都是行书。
  这一发现可以帮助我们解释许多问题。
  在与戴季陶谈话后,宋庆龄亲自整理了《与戴季陶谈话笔记》英文稿。1929年9月再度出走欧洲之前,宋庆龄将英文稿交给杨杏佛,委托其译为中文。1929年10月20日《与戴季陶谈话笔记》的英文稿发表在燕京大学出版的英文刊物《明日之中国》上。1929年12月12目天津《大公报》登出《与戴传贤谈话笔记》的中文译稿。
  杨杏佛的译稿应当得到我们的特别重视。因为:
  一、杨杏佛与宋庆龄共事多年,彼此十分了解,他更能体会宋庆龄的原意。而且,他的译稿更加口语化。例如,《大公报》译稿中宋庆龄称戴季陶为“戴君”,杨杏佛则译为“戴先生”,显然更合乎口语习惯,也符合宋庆龄不装腔作势的性格。
  二、宋庆龄的原意是请杨杏佛翻译这篇重要文献。她在出国前,将打字原稿委托给杨杏佛。不料,天津《大公报》抢先登出了中文稿。我们现在仍无法得知《大公报》该文的译者是哪一位,但应当承认翻译得也相当到位,而且《大公报》使全国人民尽早见到这篇战斗檄文,这在当时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三、宋庆龄珍藏杨杏佛的译稿,是珍藏她对这位忠实战友深深的思念。在宋庆龄与杨杏佛的交往中,对于所有重大政治问题,他们几乎都有着完全一致的认识。面对强暴,他们都是硬骨头,立场坚定、绝不低头。最后,作为反动派对于宋庆龄的警告,杨杏佛惨死在特务的枪口下,年仅40岁。宋庆龄的悲愤是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