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拉的作品对人有益,使人更明事理。——凡·高
1
夜晚的某个时刻,梢子总能嗅到大象的气味。躺在床上,身体缩成个球,静静感受大象远远徙至,齐聚房屋四周。大象的气味挤入每道缝隙,充塞黑暗。
梢子跟巧玲躺一起时也是如此。
本来巧玲可以留在村里,却偏要跟他出来,说要亲手给自己挣份嫁妆。事实上梢子想都没想到离开村子就跟巧玲同居。
每周会有一两次,巧玲会来老曹出租屋找梢子,梢子却很少去找巧玲,因为巧玲是跟别人合租。
梢子是个懂道理的男人。从小梢子就很懂道理,长辈却也没特意教他:从小梢子就很瘦,吃什么都不长肉。好像长得瘦,就该懂道理。
梢子跟巧玲订亲了,不然,他说什么也不会带巧玲来塔镇。
带巧玲出来,两人再亲密,也不能同居。巧玲在他的住处呆久了,两人早就不说话。巧玲不说要留下来,他也不说;巧玲说要留下来,他也不会同意。巧玲不说,他觉得自己眼光没看错,还觉得自己有福,能找到这么一个懂道理的未婚妻。
不说话,就相互咬耳朵,一起痴痴低笑。
梢子感到两人就像两只躲藏在角落里的小兔子,做着最有趣的游戏。
咬来咬去,把耳朵都咬湿,把身体都咬热。
大象的气味蓦然涌起,梢子一动不动了。大象占满住处的前后,大象的气味撑大了梢子瘦瘦的鼻孔。
现在,梢子跑到象群里,却还像小兔子。大象们只是拥塞着,柱子一样的腿组成特别的森林。
梢子在这象腿的森林里无声徘徊。梢子浑不知坐在院门口的一块大青石上。
幢幢黑影里,他发现道路上也挤满了大象。他倒是一点不觉恐惧,因为大象不会对一只渺小的兔子造成任何伤害。
大青石七尖八棱,坐在上面极不舒服。房东老曹在门口放上这么一块石头,目的是要阻挡车辆进入,但阻挡不了任何一只所向披靡的大象。
梢子想去看真正的大象了。
每过十来天,梢子都要去镇北看次大象。
从这里去巧玲的住处,得路过一片宽阔的工地,塔镇正在那儿开建动物园。看守工地的老头子,从茂密的草丛里露出皱巴巴的脸来,像是认识他了一般,他也觉得跟那老头子认识,两人却从来没说过一句话。他倒是想过打问打问,动物园何时能够竣工,大象是否也需要预定,但他不敢。他怕得到不好的答案。
在公司里,也常会听人说起塔镇动物园的话题,梢子从不打问,同样是怕那不好的答案。
谁把塔镇要建动物园的消息传回村庄的?谁对村里人说在北方的塔镇也能看到热带的大象了——大象有多大啊?像座山!不像山包,也像座房子。
他眉飞色舞,对乡亲比比划划,就像他真的饱过眼福。大象肚里堪卧,他抱过大象粗腿,他在大象背上放马跑过。
来到塔镇他就知道了,在塔镇没有不可能的事情。动物园工程随时都有可能半途下马。
梢子的手快把自己胳膊上的肉生生扯下来了。他不觉得疼,他让自己多想想大象。动物园完工,这所有的大象就有了住处。
门前路上不时地驶过车辆,都开着车灯。车灯一照,大象就随之消失。在大象消失的那一刻,他觉得是大象被赶进了动物园。车辆驶过,大象就又被放出来。庞大的象群上连星空,下连四野。
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屋里的强暴还在继续。怪的是,梢子并不觉得时间有多难挨。
梢子趴到窗户上往屋子里窥视过两次。第一次只看到转转的后背,第二次只看到皮扣朝他斜一眼。两次都没看到巧铃。他还试图跑到屋子后面,却发现根本没有通往屋后的道路。他跑回来,在隔壁的屋门前停下脚步。他在这里租住了快七个月,还从没见过左邻亮灯,也不知道左邻住的是什么人,窗帘拉得严严的。
梢子很突然就在窗子下面蹲下,心口突突地跳,好像害怕自己被人撞见,而且这种心理越来越强烈:从隔壁走出来的人先是疑惑,随后就变得异常愤怒。
梢子矮矮地蹲踞着,小心挪动到自己的窗下。他没能站起来第三次朝屋子里窥视,但他听到有人哼唧得很厉害。
不是转转和皮扣。梢子还从没见过这个人。黑长脸,暴牙,鼻头子皱皱的,比转转和皮扣都大,有二十六七岁的样子。转转和皮扣他都认识。
转转跟他同在宏运公司,皮扣的叔就是这排出租屋的主人老曹。
屋子里一直没有巧玲的动静。他从屋子里退出去的时候,巧玲瞪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似乎也没什么表示,但那种空茫的眼神让他想起来就觉得一阵头晕。
他从窗下走开了。院子里再没别人了,他说不出是不是应该没有人,是不是在盼望有人。院子那样空旷,就像人们早早主动为象群的到来腾出了地方。
两个多小时过去,梢子就不是在大青石上坐着了。梢子无声地兜着圈,仿佛在模仿大象的脚步。
大象在凌乱的院子里如履平地,梢子也感到自己一无阻挡。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穿墙而过,闯进任何一个房间,可是他根本想不到自己愿意与否。
转转像条狼一样猛地蹿到他身后,差点使他的身体失去平衡。转转可能事先也没看见他,转转显然也吃了一惊。刹那间,那些大象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转转掉头朝院门口跑去。梢子没看他,梢子在看夜空下那些黑黢黢的出租屋。门窗里透出的光线,也都鬼鬼祟祟的,磷火般一闪一闪。
梢子等片刻才发觉目光涩在自己左邻的窗户上。
平时没留意过窗帘是什么颜色,这时候他断定那是翠绿色的。
巧玲曾用这种颜色的布料给她自己剪裁过一件连衣裙,非常好看。订亲的时候,巧玲穿的就是这件连衣裙。
梢子甚至想到自己的左邻也是一位姑娘,像巧玲一样的姑娘,样子乖巧可爱,又能吃苦又能干,或许那姑娘也叫巧玲。
在他定定地朝那窗户看时,就又有两个黑影从他身后蹿过去。直到巧玲的影子软软站在门口,他才把目光挪开。
暴行结束,梢子也终于再次看到巧玲,心里却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只是暗想,巧玲似乎站不住了。
巧玲确实把整个身子都倚在了门框上。倚了一阵,巧玲就磕磕绊绊慢慢向院门走。巧玲好像没看见梢子,她在院门口的石头旁磕绊了一下。
梢子眼睁睁看着巧玲绕过石头,被蓦然涌起的象群挡住了身影。象群重新上连星空,下连四野。
回到房间什么也没收拾,梢子就倒头躺下,沉沉合上眼皮。
2
接下来整一星期,巧玲都没来找梢子。两人才见过嘛。梢子好像唯有一个心思,他要看看自己的隔壁住的究竟是什么人。过去他不关心这个的,现在他总想这个,干活的时候也想。
梢子就认定左邻是个姑娘。真是个神秘的姑娘,脸孔在他的脑子里都是一会儿红一会儿绿,一会儿蓝一会儿紫的。
但梢子每次起床后都会发现隔壁房门紧闭,每次下班回来时隔壁显然空无一人。平时梢子从未注意到窗帘的颜色,窗帘确实翠绿,那天晚上他的眼神确实很好。梢子止不住想,那翠绿的窗帘后面,也确实没人住,像他的右邻,原房客走后,近十来天就是空着的。
上午,梢子对工长说自己要出去一下,工长叫杨春平。没容杨春平说同意,他就脱下棉衣跑出制冷间。一口气跑到公路上,一口气穿过了一片蓬勃的玉米地。
离老曹出租屋还有二百米,就看见了皮扣。这是几天来第一次看见皮扣,过去皮扣没事干总去出租屋找人玩的。
皮扣基本上等于房东老曹。他代替老曹收了房租不上交,老曹也不怪他。路东的老李出租屋、老王出租屋,常常发生偷电纠纷,路西的老曹出租屋就没这事,不能不说这跟皮扣有关系。不管是哪个房间,住的无论男女,皮扣都会乱窜。他高中才毕业,还是孩子,爱穿超短裤,蹲下来能看见里面皱皱的蛋皮,没人计较的。
梢子停住,两人的目光都沾了油,倏地滑到一旁。就听有人粗粗叫了声:
“皮扣!”
梢子身上一激灵,皮扣也忙把插在裤兜里的一只手拿出来。
塔镇派出所的孟钢骑着辆山地自行车,从皮扣背后疾驶而至。
梢子认得孟钢,梢子不怕孟钢。
孟钢说话口气硬,其实大家都反映人还不错。一般情况下,没见过孟钢刁难这些在塔镇打工的,反倒是皮扣、转转这样的坐地户对孟钢有些怯,在他跟前都是一副乖顺讨好的表情。
梢子悄悄退到路边的墙角后面,等了一会儿就原路返回。干活的时候想,自己是不是怕皮扣呢?兀自摇摇头,断定也不算是怕。但他确实一见皮扣就收了脚步,目光也随着躲开。
隔了两天,梢子被孟钢叫去派出所问话。
连日来,多少异样的目光都没让梢子认真回想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就像他完全忘记了。刚被问话时他也确实愣了一霎。
派出所的人问什么,梢子就说什么。
原来他什么都记得,细枝末节都没忘。
转转先闯进来的,皮扣在后,都喝了酒。转转看见了巧玲,就说,咦,这就是你传说中的小对象吗?还挺俏的嘛。这时候他还没意识到危险,他只是觉得应该让巧玲回去了。心想不能让人说闲话,他和巧玲毕竟还没领结婚证。随后就是那个暴牙走进来。
一看见陌生的暴牙,梢子就慌了,暴牙来者不善。梢子赶忙向巧玲使眼色,要她快快躲离这里。巧玲也禁不住慌了,巧玲手慌脚乱地穿丝袜。才穿了一只,暴牙、转转、皮扣三个人就几乎异口同声地轰赶梢子出去。
巧玲顾不得穿丝袜了,站起来就往外跑,但几根手臂一起挡住了她,并猛地把她推倒在床上。
派出所的人问得不细,看来对情况已有掌握。
是孟钢在做笔录。孟钢一句话也没问,也没见他怎么动笔,就拿笔杆戳腮帮子。
问话毕,梢子得到允许,走到派出所院子里。才说要回公司,就看见巧玲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巧玲半低着头,看样子不知道他在前面,却是直着朝他走来的。
巧玲走到梢子的面前,问他:“我的丝袜呢,梢子?”
梢子告诉她给她洗过了。巧玲点点头。“原准备给你送去的。”梢子说。
“你不是忙嘛,”巧玲小声说,“我还有两双,不耽误我穿。”
梢子怔怔地叫她:“巧玲。”声音不由得一颤。
巧玲抬起头来。不错,这就是他的巧玲,他心爱的巧玲。她有多好看!她多完整!她多懂事理!头发多黑,刘海多漂亮。瞧她的眼神,多善良,多纯洁!他想问她,是不是她报的案。
看到那样无辜的眼神,他就不用问了。他的声音也正常了,他说:“我还得快回公司,今儿上午进了五车货,下午还要出五车货。”
他心里充满甜蜜,就像跟她躺在床上,被大象的气味所包围时感受到的一样。他灵活地向前跑跳了一下,扭转脖子,再次向巧玲点头告别。他还是跑跳着往前走,把灵活的背影留给巧玲。
光看梢子瘦小的身材,没谁会相信的,他有着出人意料的力气,扛上两袋五十斤的大蒜包根本不在话下。一般都是每次扛三袋,每天装货卸货,大蒜包不离肩,却从未改变他身姿的矫健。
走过塔镇老广播站时,梢子放慢了脚步。暗想,既然不是巧玲报案,那自然是这些天的风言风语引起了警察的注意。不晓得转转、皮扣、暴牙会不会被判刑,判多重?民不告官不纠,这老古理是不是还会实行?即使这三个人真的被关起来,老曹出租屋也还是能够继续住下去的。
梢子确实感到无忧无虑起来。本来他可以不急着先回公司,好趁便去老曹出租屋看看左邻有没有人,却不想看了。
没那必要了。哪怕隔壁住着个省长呢?梢子又加快脚步。背后却传来一声叫骂:
“妈拉个巴子,你神仙啊!”
回头一看,孟钢骑着那辆山地车,身子低趴着,脑袋昂着,像巨型的蜥蜴。
梢子不怕孟钢的,梢子就笑了。
“妈拉个巴子,你还笑!”孟钢说。
梢子知道不该笑了,孟钢是来追他的,梢子立定在道边。
孟钢一甩头,说:“走!”嘴里还骂,“妈拉个巴子,你神仙!你老神仙啊!”
梢子知道孟钢是在来真的,就乖乖跟在了他后面。小跑,快跑。孟钢骑得快,他就跑得快。他没疑惑,就只跟着跑,断定孟钢是要带他到公司去。也许还要调查什么事。可是,他忽然发觉方向不对。
孟钢把梢子带到了野外。
3
孟钢还没下车就抬腿将梢子踹了,梢子猝不及防,叫唤一声,跌倒在地。孟钢顺手把山地车一丢,嘴里依旧骂骂咧咧的:“妈拉个巴子,你把我气死了!把二大爷活活给气死了,你他妈抵不抵命!”又连连踹了几脚。
孟钢确实踹狠了,都踹在梢子腰眼上。梢子疼得龇牙咧嘴,倒在地上爬也爬不得。孟钢眼睛红通通的,咕噜噜冒杀气,这回梢子打心眼里怕了。
孟钢叉开两腿高高站着,命令他:
“站起来!”
梢子被踢得骨头快断了,却应声站起。孟钢不等他站稳,又踹过去。一脚踹着他大胯,他像旁边青翠的玉米秆,弯成褐紫色的地瓜秧;一脚踹他腿窝上,他像地瓜秧,被锋利的镰刀唰地斩断。
孟钢脚踏梢子的胸脯,下死劲盯着梢子的眼睛,说:
“妈拉个巴子,我算看出来了,你就是个欠揍的,皮疼,肉贱。自己的女人让人玩两个小时,你他妈楞是屁都没放一个。你怎么就不会冲冠一怒?你还叫人不叫?你他妈就不是人!你今天给我说说,你怕什么?”
梢子也在看着孟钢,却没有看到一丝他的反应。眼里干涩,没血液,也没水分。这让孟钢陡然起了阵莫名的畏惧。
孟钢说:“你怕什么!”其实就像是为自己壮胆。
孟钢下意识伸手摸摸别在腰里的警棍。这根警棍黑黢黢的,派出所内部的人私下说,像根老驴鞭。能发强光,能发1000KV高压电击,不到关键时候孟钢不用。电人一次,自己会做好几天噩梦。可是,他保不准今天对梢子派上用场。
孟钢事先产生了残忍的快感。
孟钢说:“你怕挨揍对不对?你惹不起地头蛇是吧?那就跟他们拼啊!看谁心虚?你为什么不跟他们拼?你打不过他们,那就出去叫人!你是不是觉得女朋友被轮奸不算回事?你可够开放的!你特殊材料做的?我来问你,你爱惜她吗?我看你是只爱惜自己!你个老神仙,我不知道骂你什么好了。你他妈的,你这就该撞墙死去!二大爷眼看着你去死!你说话,快说话,你装死是不是?妈的,你老神仙,你特殊材料,你想死都死不了!”
梢子的眼里还是干的,有白有黑,但白是白木头,黑是黑木头。眼皮往上翻着,目光越过孟钢的头顶。目光像根长长的绳子,分明把他从地面拉到了半空中。孟钢俯身质问的就只是土地,显然比孟钢古老,也显然比孟钢更坚实。
梢子一语不发,孟钢突然就变得松松垮垮了。他把脚从梢子胸脯上拿下来,对着梢子一遍遍地慢慢摇头。
这是在一面土坡上,四周都是绿庄稼,高的玉米,矮的棉花、大豆,都水灵灵的。一股风吹过去,玉米地里哗哗乱响。孟钢压低了声音:
“梢子啊,你可把我惹恼了。看来你怕惹皮扣,不怕惹我。”
梢子张了张嘴,可还是一声不响。孟钢就把警棍从腰带上摘了下来。孟钢拿着警棍在梢子脸上晃来晃去,梢子眼里没有恐惧。孟钢猜他还没见过警察用警棍电人的样子,就不动声色地说:
“我电别人就是电自己,可我今天就要电你一次。”
随后那些庄稼都看到了,梢子像只从叶片上掉下来的肉虫子,没掉地上,掉滚烫的热锅底上了,而且还伴随着声声惨叫。孟钢头一次电了梢子的左腿,梢子立马“嗷”一声,腾空跳起来,又重重摔倒。再电他的右脚,他就猛地哆嗦着把身体紧缩成一团。孟钢连连电击了他的双胯、腰部、背部,梢子痛苦地滚来滚去,扭来扭去,身子橡皮筋似的,一会儿啪地缩紧,一会儿啪地伸开。梢子终于开口了,梢子抖着嘴唇向孟钢哀求:
“孟……孟大爷,我说我……我说。”
孟钢收起警棍,脸上黑气盘绕,他说:
“都他妈一个德行!你都该休克了,却又偏要讲话。妈拉个巴子的,你是要气死我!你让我遭罪大了,你老神仙!以后别让我看见你,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说着,孟钢转身扶起他的山地车,抬腿骑上去,从两块玉米地中间的小道上走了。梢子被电得两眼发花,看到孟钢就像硬是挤入了一堵厚厚的绿色墙壁里去。梢子努力地定定眼神,眼里就只剩下那些茂盛的庄稼。
渐渐平静下来,身上倒也不再觉得痛,心想,这个孟钢,人还不错,但人很怪。自己怎么就把孟钢惹了呢?看他那气愤的样子!
梢子不能动弹,四肢躯干都像不是他的。孟钢不在这里,他却在梢子的心里回答他的问题。他在派出所说过一遍了,孟钢要他说,他一句话没有;孟钢走了,他却又要说,就像孟钢还在他的旁边高高站着。
孟钢高大威猛,要不塔镇那些小痞子也不会那么怯他。梢子倒着,孟钢站着,梢子又有自己是一只小兔子的感受了。躺在地上朝他看,他的头顶与坡上的那棵杨树平齐,他的帽檐上挂着一朵白云。
在歹徒面前,梢子自忖不是三个人的对手。梢子力气大,是做活的力气大。把转转、皮扣、暴牙当蒜包扛,他都扛得起来。但要打架,力气敌不过三个人。
梢子说:“我打不过他们。”
三个歹徒中起码有转转和皮扣两个人是坐地户。转转平时就很凶,在公司里吊儿啷当的,也没见谁敢开除他。转转在公司公开欺负年轻女工,女工也都忍了。似乎就为这个,梢子才给巧玲找了另一家公司。转转还欺负男的,去年有个跟梢子一同进厂的,吝惜饭票,不肯买一碗红烧肉给转转吃,结果让转转叫出去,打掉了两颗大门牙。公司办公室的田主任,据说是转转的表姐夫。路上见了办公室主任,转转都是亲口叫他姐夫的,虽然没见他答应过,估计不会错。至于老曹的侄子皮扣,不用说了。梢子惹不起,梢子躲得起。
梢子思势不敌,再加歹徒的推搡,躲了。躲到外面,才真正想到把巧玲留在了屋里,才真正想到屋里发生的事。他不是不想解救她,可他推门推不开,叫门没谁应。他从窗子里朝里望,还被皮扣狠狠斜了一眼。
老曹出租屋住的大多是他的工友,但他除了做工时会跟他们碰在一起,平时并没多少联系。他不串门,也不打牌,从不打牌的。他对派出所的人说,当时他们都睡了。的确,他记得自己听不到任何人声,连他自己屋里的人声都听不到,耳朵里的世界一片死寂。
梢子只熟悉自己的屋子。他在村里时就不爱串门。上个月有个叫道升的工友曾邀他去凑局,他也没去。道升跟人合租,道升的儿子八岁。合租能省下一半的房费,可梢子不想合租。
梢子要是也有个八岁的儿子,他也会跟人合租的。老曹出租屋像他这样一个人租一间屋子的还不多见。这种破费让他和巧玲独处的时光得到保证。
梢子自小不爱打牌。不爱串门、不爱打牌,都是梢子为之暗自得意的优点。
梢子吞吞吐吐:“他们不会帮忙的。”
梢子低头说:“我以为他们不会管我的事。”
梢子说:“叫人家又得打搅人家。”梢子不敢朝人看,只看自己规矩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
梢子不知道孟钢会随后追上来,孟钢即使在派出所里揍他一顿他也觉得很正常。那些被叫进派出所的小伙子,很少没有不挨揍的。揍得再狠,也会笑嘻嘻地走出派出所大门,青春的笑容遮着脸上的斑驳青痕。
梢子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转头对坡上那棵杨树说:
“我说孟钢,你,你打得好。你再来打我啊,来,来,来,再来打我啊!——算你厉害,大象。”
说罢,就要回去,回公司。一边走一边检查身上有无受伤,意外发现并没有。头上没有,脚上也没有,连点皮都没破。胳肢窝里却夹着一张蒜皮,被汗水渍了不知多久,黄黄的,有点恶心。
4
梢子挨顿胖揍,没伤到一根毫毛,想想就滑稽。梢子干活更有劲了,耽误的时间要补回来。中午吃饭,梢子特意要了份红烧肉。今天食堂的师傅对他特别好,三块钱的红烧肉,给他装了满满一饭盒,分两顿吃都可以,梢子决定全吃了它。
味道那么美,梢子吃着吃着,忍不住噗嗤一笑,差点呛着。道升就凑过来问他:
“梢子,你有好事了吗?”
梢子忙绷住脸。
梢子知道今天自己被叫进派出所,公司很多人看见了。道升环顾一下左右,才压低声音,又说:
“梢子,你得多长个心眼。哪个警察会向着你个乡下人?关个三两天放出来,你冤不冤?”
梢子吃红烧肉没味儿了。饭盒里的红烧肉堆得像座山,梢子把筷子插在丰饶的饭盒里,像要掎起一块巨石。
这盒红烧肉到底是被梢子倒掉了大半。原本瞅着没人的时候去倒的,但还是被人看见了。他认得那人是塔镇南八里桃花庄的,也住在老曹出租屋。这人吹着口哨,来到水槽前,眼光瞟着他,晃荡着一条腿,像拉小便,倒是没说话。
一时没活干,梢子就一个人躲在制冷间。平时没活,没人愿意呆在这里的。虽是开着灯,灯光却像怕冷,自己就减了强度。黑森森的,冷森森的,梢子却喜欢。梢子坐在角落,紧紧裹着大衣,又暗想道升的话。
很显然,道升认为是自己报了案。梢子现在还说不清转转、皮扣和暴牙犯了多大的罪。假如他们犯的是大罪,又会得到什么处罚?关上三天两天,十天半月?他们现在被拘留,但总不该被枪毙吧,总还是要放出来的。放出来后,转转就不是转转了吗?
那天晚上,说实在话,梢子压根就没想到报案,自然也没想到报案以后的事。现在,严重的问题就摆在了自己面前。道升对自己的提醒太重要了。除了在一起打工的,他和巧玲在塔镇不认识一个人,更不要说认识派出所的警察。不光不认识,他还被警察揍过,被警察用电棍电过。
梢子魂不守舍,还好,下午的活不算太忙。杨春平见他力气显弱,就支他提前回去,他不愿走。杨春平是个好人,对他不多问。
但也有性情刻薄的人,话中有话:“梢子,你不是吃了红烧肉吗,吃了一大碗?吃红烧肉还没力气?”挤巴着俩小眼睛对人笑。梢子听得出来,看得出来。这样的事依着理它,没完。梢子不理会。那人还说:“你吃红烧肉拉稀了吧。”这话寡淡,如同放屁。梢子继续不理,刻薄人也终于没话,干自己的活去了。
白黑班交接时,工长杨春平安排他次日做夜班。夜班出货进货少,也少挣钱,多数人不愿干。工长这样安排自然有工长的意思,梢子也想得出来。其实梢予觉得工长误会了自己,梢子觉得挣钱才是首要,但梢子不想违拗工长的好意。
梢子在回出租屋的路上,那个刻薄家伙又追上来,在他背后说:“你还吃得下红烧肉!”梢子觉得这家伙真是讨厌。他走下道路。钻进玉米地。
因为是抄近路,梢子提前碰上了房东老曹。梢子看见老曹站在出租屋大门口就想避开,心想老曹绝对是来找自己的。
果然,老曹快步走过来,很亲切地叫他:“梢子!”梢子等他走过来,他就拉住梢子的胳膊,怕他走掉了似的。梢子哝唧说:“我交房费了。”老曹笑说:
“傻子,真是傻子,你曹大叔何曾逼过你房费?快跟我走,我请你到亲亲大酒店吃个饭。你到那里就知道都有谁了。”
梢子着忙了,他不想去。就像他知道任何人的意思一样,他也明了老曹的意思。另外,酒店跟他的生活相差甚远,特别是塔镇赫赫有名的亲亲大酒店。他从来没想到过缩短他和酒店的距离。现在酒店突然就逼近到了他眼前,他焉能不慌?
他坠着身子说:“曹大叔,谢谢您,我就不去了吧。”
老曹却把他的胳膊揪得更紧,说:
“怎么能不去!你别误会你曹大叔,你曹大叔就看你仁义,为人有担当。你曹大叔活了这大半辈子,眼力练出来了,孔夫子打你家门口走过,喝过你家甜井水。你不去,就是骂你曹大叔瞎活一世,给你提鞋都不配!”
老曹横着眼,梢子忽然感到恐惧直压心头。梢子脱口而出:
“我说不去就不去!”
老曹摇摇头,脸上就是痛心疾首的神情。老曹说:
“梢子,你作践你大叔。”
梢子的脑袋像被紧紧箍住了,他觉得自己失去了理解力。他不再通情理,性情乖张。他完全跟过去随和的梢子不一样了。他想到了老曹出租屋门口的石头,甚至想到了夜幕下远远赶来的大象。他难以移动。
老曹悲伤地说:“梢子,你忍心作践你大叔?”
梢子一眼瞥见工友们就要从大路上下来了。工友们说笑着走成了一大群,松松散散的。似乎已经有工友看见了他,他有些站不住了。
一辆出租车从巷子北头开过来,停在他和老曹身边。老曹将他一推,他就进车里了。他觉得其实是自己主动跳上来的。
在亲亲大酒店,梢子见到了巧玲。梢子一见巧玲低头坐在一个塔镇女人的身边,就一愣。后来他知道那女人就是暴牙的老婆,他还知道了暴牙名叫张立国。在座的还有转转的父母。
巧玲的两手47473529d89365bed76b1c64edc95f1f被暴牙老婆和转转的母亲分别拉着,吃饭的时候也没想到放开。转转的母亲眼含泪花,像是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
宴席非常丰盛,但确实要浪费了。看上去巧玲像他一样,一点也不饿。一粒粒红烧肉在他肚子里上下滚动,好像他无聊时在手机上打过的方块游戏。
5
后来就来了转转的表姐夫田主任。田主任来得晚,进门说是刚才在陪县里的大领导。他已经喝得脸色通红油亮,眼睛也朦胧着,往座位上一坐就滔滔讲那大领导的趣闻逸事,没发现梢子在座一样。在老曹、转转父母和暴牙老婆的啧啧赞叹声中突然看定梢子一眼,用他那漂亮的小手端起酒杯说:“梢子,头一次坐一起,同桌是缘,我跟你喝个酒。”梢子乍一听,还真是慌了一下。倒不是因为他是公司领导,而是首先想到他就要说起那晚的事了。他却没说,自始至终都没提一个字。
喝了酒之后,又不看梢子了,更没看巧玲,仿佛巧玲不在。他在说那位县领导,处理民众闹事非常有一套。那年金乡县城旧城改造,往东码头开街,东关村的一伙不良村民封了工地。当时他还不是分管城建的领导,但他恰巧路过,见状忍不住上前劝说。那领头闹事的不认得他。有个老的,一脸大白胡须,颤巍巍拄着根龙头拐棍,扑通在他面前跪下,求他开恩留下众村民的祖产。换一个领导遇上这种情况也会着忙,但他不会。见老的要往地上跪,他立马把头转一边去。跪了也是白跪,跪谁?不看你,街照开。后来他对人回忆当时的场景,说自己还是看在了那老的面子,没把龙头拐给他拽过来扔了。龙头拐也是你拄的吗!旧城改造没结束,他就成了分管领导。
刚见到田主任,梢子是感到不自在的,但见他说得有趣,也不禁听得入迷。田主任说了一大阵,断定时候不早,就提议散去,说大家共干一杯。梢子只不过拿手碰了下杯子,举都没举,众人也不在意。
出了酒店,田主任要把梢子和巧玲送回去,众人就不容他俩不肯,长长短短几根胳膊,一起软软硬硬把他俩弄到田主任车上。田主任醉醺醺的还要亲自开车,梢子见了就又只顾紧张了。田主任看出他的担心,就说:
“不是吹,我就是撞了县公安局的办公大楼,公安局长也得先问我磕着自己膝盖了没有!”
田主任把梢子和巧玲送到老曹出租屋。门口那块大青石头挡住了田主任的车子,田主任随口骂一句:“操!”好像没这块大石头,田主任就会直接把梢子和巧玲送到床上。
车子停下了,梢子却在暗暗盘算要不要田主任再去送巧玲。当然他自己倒是可以去送巧玲的,但看田主任没有去送巧玲的意思,巧玲在这里下车,可能会让人想到他已跟巧玲同居。田主任把他和巧玲一起送来,事实上已经认定他和巧玲同居。
仅仅是在一周前,巧玲还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可是现在……梢子似乎头一次心里暗淡一下。田主任下车替他们开了车门,梢子和巧玲也就钻出来,却见田主任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拿出一黑色的包包,在他眼前晃一下,笑笑说:“中国人老习惯,雁过拔毛。我是正宗中国人,这里面最少有我的两千。”说着,伸两个指头从包包里夹出一叠人民币,然后把包包往梢子怀里一塞,说:“我今晚还有节目,就先回去了,梢子咱们明天见。”
梢子手里拿着黑包,竞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巧玲先开口说:“您拿着,俺不要!”一把从梢子手里夺过来,要还给田主任。梢子也说:“田主任,您拿着。”
田主任认真说:“人民币可是好东西。这世上什么都是虚的,人民币是实的。你下苦力,耗脑筋,为的什么?”
巧玲说:“俺不要。”
田主任说:“姑娘,先别说不要的话。你要是能在手里多拿一会儿,你就不舍得还给我了。人民币上有万能胶,粘手。”巧玲出其不意就接了过来,却又出其不意,转手给了梢子。田主任压低了声音说,“这大黑夜里,还是不要声张了吧。”
梢子嘴上说:“您拿回去。”可是动作却是木的。
田主任一低头回到车里,就跟梢子和巧玲隔着的不止一层车窗玻璃了。黑夜密实绵厚,千山万水横亘在他们和车窗玻璃之间。田主任呼一声把车开走了,好像搅起了黑夜的浪花。
鼓囊囊的黑包在梢子手上沉沉压着,梢子知道自己遇上了难题。巧玲的态度梢子也不用多问,这钱是不能收的。关键是田主任跑了,这钱该退给谁?退转转、皮扣、暴牙的家人,人家说一句这不是我们的,该怎么办?明天退给田主任,梢子没把握田主任会承认,田主任会变脸。田主任如果有心拒绝,他会说,梢子你干什么?你送我钱干什么?梢子会有口难辩。
田主任的车还没开走,梢子就开始想了。在出租屋里坐了半天,想得也是这个问题,各种场景在他脑子里轮番转。他看看巧玲,坐在床沿上紧蹙着个眉头,知道她也在想这个。
巧玲没想别的。巧玲也真是发愁了,她还不时地轻轻叹口气呢。
梢子现在没办法,不见得明天就没办法。梢子不想了,把黑包塞到巧玲手里。巧玲心领神会,自己拿一会儿,又还给他。他拿。会儿,又还给巧玲。这回巧玲多拿了一会儿,还对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却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忽然,梢子起身跑到墙边,把耳朵贴到墙上,仔细听了听,又去检查了一下门窗,就走回来对巧玲悄悄说:
“巧玲,你打开看看吧。”
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总共五捆,有一捆被田主任撕破了,都是百元一张的,崭新。
梢子不由得恨声骂道:
“狗日的田小手!”
巧玲也骂:“狗日的田小手!”
梢子心里格登一下,想到田主任不仅是个雁过拔毛的伪君子,他还是个老奸巨猾的狐狸精。他一伸小手从黑包里抽出几千,是把梢子原封退还给转转、皮扣、暴牙家人的路给断了。梢子你不是要退吗?要退你还得自己垫上些。你说被人雁过拔毛了,人家又怎会相信?
梢子再骂。
但人民币是闪亮的,它们都被摆在了床上。人民币是太阳,这黑夜里的太阳,亮闪闪,让梢子和巧玲止不住担着莫名的惊惧。它们最终又回到了包里,梢子和巧玲也重又并排坐在了一起。
梢子蓦然闻到了大象的气味,可是梢子说:“巧玲,咱年底就结婚吧。”
梢子眼神无比坚决,毫无迟疑。巧玲身上不由得震颤了一下,巧玲好像要哭出声来,但是巧玲说:
“给我袜子。”
梢子欲言又止。梢子把丝袜从枕头底下拿出来,递给巧玲,说:“洗过了。”
巧玲闭上眼睛:“给我穿上。”
梢子愣一霎,就慢慢曲身蹲下去,扳起巧玲的脚,架在自己膝头,给她穿丝袜。这样,巧玲的这只脚就有两双丝袜。梢子珍爱地抱这只脚,摩挲着,直到巧玲轻声说“把我送回去”,他才放下来。
梢子把巧玲送回住处。路过动物园工地时,只见四处一片死寂,半空里的月光好似一团悬浮不散的惨淡白雾。
梢子浑不知骂出声来:“妈拉个巴子,停工了吗?啥时停工的?说停工就停工了吗?谁下令停工的?妈拉个巴子的!怎么不告诉我!知道我是谁?皇上当今国舅爷,是我拜把子兄弟!不告诉我就停工,还想活吗?妈拉个巴子的……”
梢子觉得鼻头酸酸,又有些鼻塞。梢子真想大哭一场。
6
梢子在凌晨两点醒来,马上被吓出一身冷汗。那只黑包明明是他睡觉前垫在枕头底下的,现在伸手一摸,已经不翼而飞。急忙坐起来打开灯,把枕头掀开,依旧什么也没有。
一时间梢子就犯了迷糊,不相信黑包是垫在枕头底下,就四处乱翻起来。褥子下面,席子下面,床垫下面,床板下面,床板下面的纸箱子里,都被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反复翻了好几次。
自然,梢子再没睡着。梢子真是纳闷了,小偷的手段怎会如此高明,小偷的胆量又怎会如此大!梢子断定小偷是趁他熟睡时潜入房间的,因为他清楚记得自己送巧玲回来后又一个人把玩了一回人民币。
人民币在他手里多呆了一会儿,他果真不舍得放下了。他还想到田主任说得很对,人民币粘手。有了人生经验的人说话就是不一般,田主任在社会上吃得开,也确实是有原因的。
梢子把玩人民币时还不停地独自叹息,想到这包人民币若有另一条来路就好了。一个念头在他脑中电光石火般一闪,他似乎又想到自己足可以替这包人民币找到另一条来路。但这个念头又接着引起了他莫名的恐惧。
梢子当时是带着丝丝遗憾把黑包塞到枕头底下的。按理说,他活这么大第一次守着这么多钱睡觉,是睡不踏实的,但就因为他认定这些钱不属于自己,他睡得很踏实。他还梦到自己结婚了,跟巧玲恩恩爱爱过日子,自己都长得有点像道升了,还生了两个光屁股孩子,第二胎让他们乡的计生办罚了三万元。
熬到曙色初露,梢子就匆忙出门去找巧玲。对任何人来说钱都是大事,对钱这样的大事梢子不应该瞒着巧玲。他和巧玲订亲,但还没结婚,这钱有巧玲的一份,不,这都是巧玲的。
梢子心头隐隐一疼。
来到巧玲的住处附近,梢子试着打了巧玲的手机。只听响了一下,他就挂断了。这是他和巧玲约定的联系方式,巧玲不接,他就不用额外支出电话费,但巧玲也知道梢子来找她。过了一会儿,果然看见巧玲揉着眼睛从屋里走出来。
他们走到一个僻静的墙角,梢子就把黑包丢失的事情说了。不料巧玲竞好像一点也不吃惊,巧玲又揉眼睛,说:
“我没睡好,我这一整夜就没睡。”
梢子为她的镇静感到疑惑。
梢子重复说:“我睡着了,我不知道小偷怎么进来的。”
巧玲笑了笑。巧玲笑容也很好看。巧玲悄声细语说:
“没了就没了呗。小傻瓜,这是小偷在帮你。”
巧玲认真说:“梢子,你想啊,这些钱你收了,你花不安稳。不收,那你还给谁?还给姓田的?你不是得罪他吗?得罪他,你还怎么在他公司做?还给别人,也是自找麻烦,说不定还要吃亏。这下子好了,不用还了,也不用想了。梢子,我说被偷了好。”
梢子张着嘴巴,忘了说话。
“你看,钱呢?”巧玲两手一摊,说,“没有吧。我们什么也没有。田大叔,你给我了吗?可我手里没有!”
巧玲咯咯笑出声来,习惯性地歪头摸着下嘴唇。
梢子才知道巧玲是这么有主意的女孩。梢子略想想,巧玲说的有什么不对呢?自己也禁不住像巧玲一样张开双手看,确实什么也没有啊!十个指头似钢,两块巴掌如铁。梢子也笑了。
东方的鱼肚白消失,红色的霞光翻涌。梢子的轻松就像那霞光,暗暗孕育一轮喷薄而出的朝阳。
梢子叫“巧玲”,连着叫“巧玲”。
巧玲说:“你叫我做什么?”
梢子说:“我就叫你巧玲。”
巧玲说:“你要叫就叫去,我回屋能打个盹儿就打个盹儿。”
梢子还叫“巧玲”。
“我困死了。”巧玲说。
巧玲向前走了四五步,梢子又叫她:
“巧玲,跟我去生元吃碗馄饨吧。”
生元馄饨铺的馄饨在塔镇很有名,梢子也没吃过。梢子忽然就想吃生元馄饨铺的馄饨了。
“你去吃吧,梢子。”巧玲头也不回。
梢子吃了一大碗馄饨,放下碗又想再吃一碗,就当是替巧玲吃的。梢子脸色红通通,把碗一伸:
“掌柜,再来一碗!——要大碗的,多放香菜!”
巧玲也就吃过生元馄饨铺的馄饨了。梢子拍拍肚皮,想到,这将是他非常高兴的一天。自从他来到塔镇,他还从没这么高兴过。回村之后他可以不说大象了,他可以说,生元馄饨铺的馄饨,馅多味好,撒碗里的香菜也都是匀匀的碎叶子,没梗,——那叫一个好吃。不信,你们问巧玲。巧玲在人前从不多说话的,巧玲只是颌首微笑。
7
梢子连着上了三个夜班,其实夜班活少也是可以睡觉的。夜里睡过,白天自然不想多睡。杨春平答应他再上半个白班。
杨春平说:“梢子你劲头越来越大了。”梢子就说:“劲头不大行吗?你知道娶个媳妇得花多少钱?”杨春平像是故意问他:“你说得花多少钱?我结婚是没用花钱的,住的是父母的屋。”
梢子搬起指头说:“我给你算算。”
一五一十算下来,数目可不小。
杨春平说:“梢子,真有你的,连奶粉钱都算进来了。”
梢子说:“工长,你这话奇怪了,结婚后自然要有小孩的,有小孩自然要吃奶粉的,要吃奶粉自然要买奶粉,买奶粉就得买好的,不然会吃成大头娃娃。”
这一番算账竟让杨春平不禁拊掌大笑,说:“梢子,我还头一次发现你小子很逗。你要是每天能让我这样笑上两次,我说梢子,有活我就叫你。”
上夜班见不到田主任,上白班的时候能见到。田主任一般不到厂区来,只有陪同来访者参观的时候来转一转。梢子出出进进制冷车间,穿的是厚重的棉大衣,有一回巧玲来找他,都走到他跟前了还没认出他来。他还问过巧玲,是不是到了冬天她就认不出自己了?巧玲说:“冬天你穿得再厚我也认得出来!可夏天不行。”
田主任竟比巧玲的眼尖,陪着来访的头头脑脑,转脸就认出了大衣里的梢子。
“过来,梢子。”田主任招手叫他。梢子走过去。
“告诉佟部长,你一月收入多少?”田主任说。
梢子没能反应过来。田主任随即调侃道:“你怕佟部长给你借钱是不?”说得大家都笑了。
见他们又要继续向前走去,梢子以为没事儿了,可田主任又回过头来问:
“梢子,你的小对象是在咱们公司上班吧?”
“不是,她在东盛。”梢子说。
田主任说:“要她过来吧,两人在一家公司,相互有个照应。”
周围有许多人,许多人都清楚听到了田主任的话,这可是田主任亲口说的。
梢子油然想,巧玲来这里,看谁敢欺负她!又一转念,心里就有了些丝丝灰暗。过去他担心的,只是怕转转会欺负她。现在转转尚关在拘留所没出来。这会儿来公司没人会欺负她的。梢子就觉得田主任这份人情也不过如此,但心里毕竟是有些快意的。往日田主任怎会关心到自己头上?不管什么样的关心,也都是关心。
见了巧玲,就说出来了。巧玲不同意,在哪里扒蒜皮不是扒蒜皮?他一片蒜皮就特别值钱?我不去!
梢子冷眼看巧玲,确实是很有主意的样子。过去巧玲有主意,但从没像现在这样。要怎么做,巧玲心中都有数。梢子觉得自己更爱巧玲了,他要叫巧玲。
他叫:“巧玲。”叫一次就是爱一次。他叫:“巧玲,巧玲。”一遍遍地叫。
干活的时候,有人的时候,背人的时候,独自躺在床上,在大象的气息里,他也总叫。
他叫:“巧玲。”
这些天他又看到过巧玲,巧玲的脸圆了,更红润了。巧玲像是被梢子的爱情滋润着,整个人熠熠闪光。
梢子捺不住自己了,半夜了又给巧玲打电话。响头一下挂断了,再打巧玲就接了。若让巧玲接梢子电话,梢子得打两次,这也是巧玲的主意。
巧玲说,你打头一回,响一下挂断,一分钟内再不打来,我就知道你来找我了,再打我就接,保准一次电话也错不过去。巧玲说,日子长算。
巧玲接了电话,梢子说:“巧玲,回家吧。”巧玲说:“家有事吗?”
梢子说:“回家结婚。”
巧玲说:“我嫁妆钱没攒够。”
梢子说:“钱没攒够也结婚。”
巧玲说:“你我都不到结婚年龄。”
梢子说:“我托人把年龄改了。”
巧玲说:“嫁妆钱没攒够我就不结婚,我老了也不结婚。”
梢子这天夜里干活干到累死,不做那半个白班了,回出租屋就睡了。睡得死沉,东鳞西爪的一抹梦。他被嗵嗵的打门声惊醒,还觉得在睡中死享受死享受的。惊醒了一揉眼,听到的却是一个女人的叫门声。骨碌爬起来,把门开了。
进来的是巧玲的二姐,后面跟着垂头不语的巧玲。巧玲二姐上前就给了梢子一个耳光,张嘴就骂:
“你个窝囊废!我妹妹怎么看上了你这么个窝囊废!”
二姐的这一巴掌有多重,把梢子打得身子一晃。梢子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慢慢在床沿上坐了下来,不吭声。二姐情绪激动,走来走去。二姐还在连声骂他窝囊废。二姐从巧玲那里知道了详细情况,,不是巧玲说的,是消息传到了二姐的村子里二姐村子里也有个在塔镇打工的。二姐指着梢子的鼻子说:
“没血性的,你连个女人都保护不了,我妹妹怎么能嫁给你这个窝囊废,还不由着别人欺负死!”
梢子不想辩论。梢子愈乖顺地昕任二姐呵斥,二姐就愈生气,一把揪住他胸口的衣服,竟把他从床沿上提了起来。巧玲见状,忙上前替梢子求情:
“姐,事情都过去了,别难为梢子了。”
二姐狠狠地直了眼地看她:“你俩怎么一路货色?”
二姐却是要拉梢子出去的。二姐说:“我不信塔镇的好人都死绝了。你打不过他们,也不怪你,就不会到大街上喊人?这一大院子的人,你一个都不认识?你连邻居也不认识?”
梢子被二姐拉到门外。院子里很安静,二姐拉梢子敲了右邻的门,门一响,墙外槐树叶子也哗啦一响,风吹过了似的,但门内没丝毫响动。
二姐又拉梢子去左邻的房门。梢子心头咚咚咚,像敲鼓。千军万马,蓄势待发。但左邻也没人,梢子的身体一溃千里,梢子又轻又软,在二姐的手里像根绸带,弯弯曲曲随着飘。
老曹带人走进院门,梢子身子又挺直了,二姐却没有迎着老曹走过去。梢子知道老曹带来的是新房客。
二姐又把梢子拉回屋里,自己坐在床沿上,一声不响了。二姐垂头坐着,梢子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老曹把新房客领到了右邻,梢子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直到老曹离开,梢子和巧玲、巧玲二姐一直都沉默着。二姐再说话,语调就柔和多了。二姐说:
“梢子,姐知道你们出门在外受难为,吃亏没人知道也就算了,姐不说你们对错。可现在坏话都传了出去,没有再吃这哑巴亏的道理。”
巧玲试探着低声说:“三个人也都抓起来了。”
“抓起来就算了?你又有什么好处?”二姐斜眼看她。
“我不明白,我要什么好处?”巧玲说。巧玲又摸自己的嘴唇。
“你傻吗?你都这样了,怎么也得要些补偿!”二姐说。
巧玲暗暗跟梢子对望了一眼,巧玲不想说实话。巧玲就说:
“二姐,钱可不是那么好要的,容我跟梢子商量商量。这里没什么特别的事,你别急,家里怪忙的,我不留你在镇上玩,吃了饭你就快回吧。”
二姐“咦”一声,说:“我都快糊涂了,听你口气,倒像我被人怎么着了似的;听你口气,早先的事都是假的。”又郑重道,“我先说了,他们不给钱,从我这里就没完。我没权没势,差不多也还有一条命呢!”略顿一顿,就叫巧玲出去。巧玲迟疑不解,她就说,“让我跟梢子单独说几句话。”
巧玲出去了,二姐就拿手在梢子脸上轻轻抚了一下,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二姐过意不去地说自己打狠了,这脸上还有手指印呢,谁家的孩子养大了也不是给人打的。梢子就笑笑说:
“我皮实,打几下也没什么。”
二姐眼圈一红,说:“梢子,听你这样说,我的心都酸透了。咱们怎么能自认苦命人?你看你这点小人儿,听说扛那么重的大包,一扛就扛仨俩,怎么扛得动?少扛一包不行么?省下力气,怕丢了?”
梢子说:“姐,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二姐说:“梢子,巧玲可是因为你在塔镇吃苦的,天地良心,你将来可不能亏待了她。”
梢子说:“姐,我准备年底就跟巧玲结婚。”
8
送走二姐,梢子自己回到住处。二姐说什么也不答应在塔镇吃午饭,她这是抽空才来镇上的。
梢子不觉得困,在床上硬躺了一会儿,索性坐起来,心想要不要去公司看看。这段时间杨春平对自己的照顾够多了,已经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僧多粥少,还是自觉些吧。梢子又要躺下来,忽然,他激灵了一下,仿佛庞大的象群正朝出租屋奔涌而来。他纳闷了,现在还不是大象出现的时辰。
梢子走出屋就看见了院门外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很像田主任开的那辆。从车里走下一个陌生男人,块头很大,穿着一件墨绿色的绸衫。梢子下意识地要退回去,那陌生人就绕过院门口的大青石朝他走过来。梢子忽然觉得这陌生人并不是跟自己无关的,心不禁怦怦直跳。
等这衣着光鲜的陌生人走近,梢子的心都要从胸口跳出来了。可是,陌生人理都没理他,就打开了隔壁的房门,从里面提出一只大皮箱。块头这么大的男人,提一只箱子却好像很吃力。梢子像被钉在了门框上一样,眼看着陌生人开了车厢盖,把箱子放在里面,然后猛将车厢盖往下一压,却没能合上。
车子翘着尾巴开走了,梢子才回屋坐在床上,只觉背后冷森森的,原来竟出了一身的汗。巧玲推门进来的时候,他还在床上坐着,巧玲叫他一声他才朝巧玲看。他问巧玲怎么不去上班,巧玲就说自己请假了。他没问巧玲为什么请假。
巧玲带来了吃的,问他吃不吃,他说不饿。巧玲说,你这辈子指靠什么?不就是指靠这副身子骨?他就说,自己有点累。巧玲说,累就先睡一会儿。
梢子面朝里躺下,巧玲就悄悄地收拾房间,像过去她来梢子的房间一样。巧玲勤快,爱整洁,放乱的东西会让她看着别扭。梢子最初也是不大在意的,但受巧玲的影响也不怎么乱放东西了。在巧玲眼里,却照样乱。
巧玲把地也扫了,一回头,发现梢子并没睡。
梢子假装睡。巧玲凑过去,扳着他的肩膀悄声说:
“梢子,我姐说话你别在意。”
梢子合着眼皮支吾一声。
巧玲问他:“你生我姐的气了?”
梢子说:“我生什么气?我不生气。”
梢子竭力让自己振作起来。
“我一闲下来就浑身不舒服。”梢子说,“我一闲下来就有劲没处使。”接着说,“巧玲。”
巧玲身上一晃悠,垂下眼帘。巧玲的手在梢子鼓鼓的肩头慢慢摩挲起来。窗外蝉鸣阵阵,巧玲觉得每一声蝉鸣都钻进了自己的毛孔。她突然俯下身去,在梢子肩头咬了一口。她说:
“梢子,我搬来跟你一起住吧。”
她喘息起来,梢子也喘息起来。梢子的腰还一勾一勾地动。她抓住梢子的手就往自己胸口塞。她的乳房是梢子熟悉的,但梢子就像不认识她的乳房了,仍旧蜷曲着。她不管,她就要梢子的手弄疼自己的乳房,越疼越好。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在夏天里疯狂鸣叫的蝉。她好像在叫了:
“梢子,你要我,你这就要了我!”
可是梢子只在她的胸口抓了一下,就将手抽出来。她已经没有重量了,她在房间躺下来,躺得四处都是,弥漫着,荡漾着,被一切包围,又包围一切,但梢子却仿佛在远去。梢子像在远远的地方,向她遥望。梢子的声音也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叫她:
“巧玲。”
“梢子,你是不是要憋死自己才痛快?”
“巧玲。”梢子叫她。
梢子就像在寻找她。梢子终于找到她了。梢子把她从床上扶起来,像用簸箕把谷物,把沙土,把四溢的水收起来。梢子说:
“巧玲,你别作践自己。”
巧玲嘤嘤哭了。巧玲不懂了,巧玲是在作践自己吗?要搬来跟梢子住,是二姐背着梢子单独给巧玲提出来的。二姐没说别的,二姐就说,放着该省的地方不省,还用得着再租两处房子?巧玲想想,真是自己错了。……还用得着租两处房子吗?还用得着等结婚吗?不用等结婚了。巧玲哭着说:
“梢子,我跟你结过婚了。你个傻蛋,咱俩结过婚了不是?”
梢子像钢铁一样坚硬。梢子说:
“巧玲,你还是那个巧玲。”
巧玲不想靠近梢子了。她跑到墙角,继续哭。她听到梢子说:
“巧玲,你错了,这回你错了。”
梢子在叫:“巧玲。”
梢子也像是哭了。巧玲不管,不管他哭不哭。巧玲呜呜咽咽的。
哭了一阵,巧玲自己就不哭了。巧玲眼睛哭得像桃儿似的,不朝梢子看。巧玲背对着床上的梢子,静静地说:
“梢子,你去提桶水来。”
梢子出去到水龙头那儿提了桶水,巧玲就用水洗了脸。毛巾整平,搭在横贯房间的铁丝上。巧玲背对着梢子说:
“梢子,我走了。”
巧玲走了。梢子觉得自己不干活就会死,他不怕别人闲话,就去了公司。哪怕让他只看别人干活呢,也比呆在房间里强。下午活不多,梢子躲在制冷间,裹着棉大衣,偶尔有人进来,也没发现他。
下班后,杨春平说十点半前没活,让梢子跟大家一起走。大家走得很慢,但梢子仍然落在了人后。悄无声息的,梢子又钻进了玉米地。
傍晚的玉米地,已像是黑夜了。在玉米地中央,梢子停下来。玉米地里密不透风,却也不怎么热。一恍惚,梢子又闻到了大象的气味。象群如潮,在田野上恣肆汪洋,泛滥成灾。梢子猛地奔跑起来,一根根玉米秆被噼啪撞断。跑出玉米地,梢子才安静了一些,可是,他忽然看到了一个孤独的身影在苍茫暮色里踯躇不已。
那是孟钢,梢子想躲也躲不掉了。孟钢看见他,就走过来,对他说:
“我大病了一场,梢子。我发誓,我再也不电人了,我要做一个不电人的好警察。”
梢子忙说:“你是好警察。”
孟钢说:“不信你看,我没带警棍吧。”孟钢拍拍腰眼。“来,来,放马过来,我赤手空拳跟你来。”
梢子一哆嗦。
孟钢朝他挥挥手说:“你走吧。”
梢子才走几步,再回头,就见暮霭涌起,掩住了孟钢。
这天晚上,梢子不断听到女人在远远地哭泣。
9
勿谓言之不预,孟钢还真的跟一伙歹徒交上手了。这伙歹徒从道边隐蔽处冲出来,对孟钢前后夹击,孟钢三拳两脚,就把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歹徒都蒙了面的,仗着天色暗,误以为孟钢认不出来,但孟钢从他们的身姿背影,从他们捏着的嗓音,就猜个八九不离十。这都是孟钢修理过的,镇上的镇郊的都有,富林,福耀,宏达,小民,老金,还有一个大和尚。大和尚略慢一步,孟钢就能把他活捉了。孟钢想想,捉他干什么?故意放他没命地逃了。这些都是孟钢亲口对梢子说的。
孟钢到梢子的房间来,好像就是为了告诉梢子这个。孟钢还说,梢子你不知道,富林,福耀,小民,老金,大和尚都是我朋友。跟我交过手的,一辈子都是我朋友。梢子,你也是我朋友。
梢子感动了。耳朵听错了吧?孟钢不像过去一样了。孟钢来过他的房间,是威严而挺拔地站着的,令人敬而远之。现在孟钢坐在了他的床上,还搬起了一条腿。
孟钢说:“梢子,以后有事找你孟大哥。”
梢子闻言,双目都差不多闪出泪花了。在他的那个乡里,提起警察,哪个不怕?就连派出所养的那些联防队员都怕。邻村有个在乡派出所当联防队员的,叫狗剩,父母都跟着牛。好笑的是,狗剩穿过的衣服,绿莹莹的,狗剩爹也会拾起来穿。那么大岁数,穿一身绿的,满村招摇,还感到荣耀得不得了。
孟钢还问到了巧玲。
问巧玲又来过梢子这里吗?
梢子说:“来过。”
孟钢笑说:“我就知道。”
孟钢特意叮嘱梢子,若天晚了巧玲来,你要去接;若天晚了巧玲要走,你要去送。孟钢说前些时还发生了一件女民工被害事件。一伙人到镇桥头劳务市场,相中了一个外县来的女的,用高价引诱她上了他们的车,给拉到窦堂村附近的野地里,给轮奸了,完了事那里还给塞了个根青玉米棒子,绑得结结实实,一扔。等人发现,女的撅着光屁股,已没气了。这案子到现在还没破。破不了的案子派出所不让提,怕影响破案率。破了的案子才让提,还大张旗鼓地提。提十个案子,是破十个案子,梢子,你想想,这破案率是多少?
梢子听愣了,没算出来。
孟钢说:“梢子,你学习肯定不好,十除以十,那就是百分之百。行,算你行!”
孟钢还说:“昨天,我从报纸上看到一条新闻,说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儿子在北京上大学。这老女人每天起早送奶,给儿子挣学费。也就是前几天的事吧,老女人在楼道里让个男人给强奸了。估计也没用多大工夫。强奸后,老女人还坚持把整栋楼的牛奶送完。操,我说这干嘛!梢子,总之,有事找我,朋友嘛。你还可以到派出所找我,就说找孟钢,没人拦你。不好意思,我的房间还没你的干净。有女人跟没女人可就是不一样。我得走了,梢子,看把你这里熏臭了。”
孟钢走了,梢子就给巧玲打电话。电话接通了,梢子也没想到要说什么。
电话里剪子咔嚓响,巧玲急着说:
“我在干活!”
梢子说:“孟钢不使电棍了。”
“什么?你说什么,梢子?”
“孟钢不使电棍了。”
“谁是孟钢?”
“就是那个警察。”
“梢子,我忙着哩。我挂了。”
梢子坐在床上,喃喃自语:
“孟钢不使电棍了。”
梢子想,这怎么行呢?警察不使电棍,一点安全保证也没有。五个人跟他交手,他打得过,那六个人呢?比富林这伙人手段高强些呢?孟钢就不一定能打得过。没有电棍,只骑一辆山地车的警察,也太不像警察了。
梢子睡不着了。梢子不期然地就想到了大象。孟钢若能骑上一只庞大无比的大象,自然可以无敌于塔镇。人骑在大象上的样子,梢子从电视上看到过,象背如同一座豪华的宫殿。人还能训练大象搬运,干这干那。梢子知道,这种场景,发生在遥远的国家印度。反正睡不着,也不怎么累,梢子就决定去看大象。
远远看见动物园工地上塔吊的长臂还在运动,远远听见搅拌机还在隆隆地响,梢子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受。他半边身子都麻了,只有心灵,在惊喜中欢蹦乱跳。他知道,自己是拖着一条腿往动物园工地走去的。这样的动作自然不好看,看门老头子怪异的目光也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再往前走一步,那老头子就有可能大声呵斥他了。他隔着一条落满尘土的路,停在工地对面。
动物园工地面积很x7krPCgwLXGAZ+ubur2UAA==大,四周用铁栅栏圈着。在寸土寸金的塔镇,这块地值老钱了,怪不得动物园停工的消息总是不绝于耳。梢子看了一会儿,就绕着工地绵长的铁栅栏走起来。工地的最北边靠近张楼村,村西南角有个鱼塘,岸边插了块木牌,上面写着红字:“偷鱼者死!”梢子才往鱼塘边一站,水面扑喇一响,跳出一只红尾大鲤鱼。瓜田李下,梢子怕有嫌疑,忙要走开。
脚下一崴,差点跌到沟渠里,再一抬头,就看见一个姑娘的背影。姑娘穿着条红裙子,就像是鲤鱼精变的。姑娘走到一块茄子地边,低头哭两声,咯吱吱咬牙诅咒两声。走到一丛蓖麻前,又哭两声诅咒两声。梢子觉得怪怪的,欲要沿着铁栅栏向回走,却见那姑娘分开一丛紫穗槐,闪进玉米地去了。梢子头发一炸,想起孟钢讲的打工女被拐骗的事。
梢子尾随其后,姑娘毫无觉察。
这块玉米地很大,看样子也缺人照料,里面杂草丛生。
姑娘出了玉米地,就在一个土堆上坐下来,还是一头哭,一头诅咒。梢子没敢出去。姑娘哭够了,诅咒够了,才擦擦眼泪,沿着田垄,走到前面的公路上去。
梢子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10
在村里,一到夏天,梢子就不记得喝热的。收工回来,汲出井水,不等水桶放稳,埋头就是一顿狂饮。吃着生的,啃着凉的,饶这么着,肚子从没不舒服过。可是,来塔镇,一年里也就喝过几次自来水。自来水一年四季温吞吞的,梢子喝一次,肚子就坏一次。梢子想喝,又怕影响干活,就只能忍着。
梢子去动物园工地转一圈,回来身上就发热,汗珠一粒粒往下滚,忍着不喝生水,去街上买了块雪糕,三口两口吞了,还是不当事。心想,把肚子喝坏掉也得喝!因为,因为这是梢子一生中非同寻常的一天,因为一个叫孟钢的警察,感动了平凡的梢子。平日威严有加的警察坐在他的床边,和蔼可亲地告诉他:“以后有事找你孟大哥!”
自来水堪当美酒,梢子喝了一勺又一勺。梢子用的是大马勺。
梢子喝鼓了肚子,上床睡了,并且在午后两点多钟惬意地醒来。一眼又瞧见放在水桶里的马勺,不免又喝了一大勺。也不知这生水都喝到哪儿去了,肚子里听不到咣当咣当的水声。
来到公司就觉不好了。以为还能憋住,但扛包上肩,就觉身体欲裂,忙放了包去厕所。
梢子喝坏肚子了。杨春平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去街上喝了扎啤。
后来的事情证明,梢子喝坏肚子,幸甚至哉。梢子只能回住处休息,上半夜不知往厕所跑过多少次。肚子空了,梢子就觉得自己只剩下一张皮,瘪瘪地摊在床上。但梢子的狂欢还没结束,夜半时分,一阵吆呼声猛地传来,就听到隔壁的房门被重重踢开的声音。梢子翻身下床,冲出屋去。几个警察的影子大象样的,硬是堵在了隔壁的屋门内。很快,警察就乌压压退了出来,估计有六七人之多。
有个女生突然叫:“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跟你们去!”
女生的位置很低,梢子目光垂下,就看见一个女人只穿一条粉红裤衩,胸脯上搭了件小上衣,被警察扯住了两条光胳膊,一条光腿,剩下的那条光腿胡乱踢蹬,差点踢着梢子。
梢子听到一声呵斥:“离远点!”梢子这才认出孟钢,孟钢也来执行捉奸任务了。孟钢在后押着嫖客出来。嫖客也是个大块头,身上包着一面花床单,还把自己缩小得像个圆短的石磙。
这时候出租屋的灯都亮了,把院子照得通明。灯光照着警察们把案犯一起塞到停在院门外的警车里,然后呜哇叫着开走了。房客们都没回屋,站在院子里议论纷纷。都说,没想到这屋里住的是个卖淫的,怪不得窗帘子总拉得那么严实,谁也不让见。说着的时候,老曹匆匆来了。
老曹来了就直抱怨,说,出了事还得自己出面打点。老曹警告众房客,“你们谁要干这个,我不反对,但办事先给我说一声,免得让我被动。”
老曹去派出所了,梢子转身进了屋,端起大马勺就喝。咕咚咕咚一阵,仰着脸出气。梢子把自来水喝出了啤酒味儿。
对于老曹出租屋活捉嫖娼现行的描述,梢子是绝对权威。梢子跑出屋去的时候,院子里还没一个房客。梢子亲眼看到警察提溜着卖淫女的手脚,从隔壁出来。梢子第一个听到卖淫女的叫声。卖淫女在屋里好像没有反抗,但警察把她弄出去的时候好像被弄疼了。梢子也是第一个看到孟钢押着嫖客出来。倒霉的嫖客用床单包着自己,像是穿了件中东大袍子。
梢子有权威,但梢子不大跟人说。
梢子只在自己心里一遍一遍地过电影,越隐秘越快乐。
上班路上,跟道升走在一起,觉得道升不错,才悄悄发表了一回议论。两个人扯两只手,一个人扯一条腿,六七个警察呢?押嫖客用两个,其实用一个就成。孟钢谁呀?那两个人呢?完全可以再有一个人扯腿。道升说,我看见有人抱着一包东西呢,是证据吧a梢子说,包的什么证据?避孕套还用抱着?道升说,梢子,你想逗我是吗?梢子说,没有呀。道升说,你逗死我了,你看,我笑不出来了。
在公司,竟然也遇到了这种情况。杨春平也说,你逗死我了,梢子,我笑不出来了。杨春平憋得难受,走开了。梢子想了想,就自己笑了。
不久,杨春平又走回来,身后带着两个外来人,一个高,一个矮,高白矮黑。
高白的问:“你是梢子?”
杨春平说:“错不了,是梢子,是我最喜爱的一个手下。”
矮黑的说:“他还笑呢。”
他们是记者,高白的让梢子看了记者证,矮黑的没让看。杨春平斜眼瞄了一下。高白的说要跟梢子单独谈谈。这是要支杨春平出去,但杨春平很关心,问他们要不要穿上棉大衣。高白的说,外面那么热,在这里享受还享受不过来呢,穿什么大衣!杨春平脸色已经凝重起来,叮嘱梢子好好说,就出去了。
高白的矮黑的记者,脸色也凝重起来,快结冰了。渐渐的,全身都像结了冰凌。问梢子话,不光嘴唇哆嗦,身子也哆嗦。拿肝3的手哆嗦得太厉害了,矮黑的就说,梢子,这里还真冷呢,能不能把空调整暖和点儿?高白的早收了笔,不说话了,定定地打量梢子。
矮黑的瑟瑟地说:“梢……梢子,我再问你一句,如果暴行再……再来一次,你会作出什么选择?你一定会跟他们拼的,对……对吧。”
梢子本来很配合,但这回没吭声。
矮黑的对高白的说:“梢子很……很麻木,但我相信,麻木的程度越深,伤害的程度也越……大。”
高白的点点头。
自始至终,矮黑的话多。
矮黑的说:“梢子,我们还想采访采访你的女友,可不可以带我们去找她?你……你放心,我们只用化……化名。这里太冷了,我们找个暖和点的地方。”
梢子顺从地往车间外面走,矮黑的在背后说,有暖和点的地方,怎么不……不早说?梢子告诉他,带他们去找巧玲。矮黑的自己也不解何意地望一眼高白的同事,忙对梢子说了声谢谢。
可是,才出门就看见了田主任。田主任春风满面,迎着两位记者大步走过来,并热情邀请他们:“走走,去办公室里坐。”杨春平在旁向记者介绍,这是公司办公室的田主任。两位记者却直摆手,说这次采访跟公司没关系。田主任说:“我们公司,来者都是客。”
两位记者可能有所觉察,坚决予以推辞,田主任也就只好说:“事情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再提对当事人是个伤害。”
矮黑的记者笑说:“敢情你不是吃新闻这碗饭的!”
田主任豪气干云地说:“无论怎样,来到我地头上我做东!我们先去酒楼喝茶吃饭,二位以后要到哪儿,车票钱我出!”见高白的不好搂,田主任就一把搂住矮黑的,搂着就走,把矮黑的带得叽哩骨碌往前滚,又一边回头说:
“老杨,梢子,你们都去!随便喝喝聊聊嘛,也没什么。”
11
梢子今天才算是开了眼,塔镇的人就是这样劝酒的。那两个记者根本没有招架之力,最后都醉成两个死鬼,被几个人往车子里一塞,给直接送到长途车站。上次在亲亲大酒店,梢子滴酒未沾,块味未尝,那时田主任等人也没劝他。这回不过捎带着让他喝几盅,他就喝得也差不离了。也不知田主任是从哪里招来的一帮人,人人嘴功了得,两个记者竟再没提到那件事半个字。只有一次,在偶然出现的喝酒间隙,那个矮黑记者向梢子投来一束复杂的目光。梢子感到他还有话要问自己,有话要对自己说,但他立刻被众人劝酒的攻势深深淹没。
送走了记者,梢子只觉脚下绵软,眼珠子一吊一吊的,全由不得自己,那杨春平见状就劝他回去休息。
这回田主任没提出送他。田主任只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很好,很好。”梢子也没弄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很好”。
太阳白灼灼的,梢子眼里也白灼灼的。梢子走路不摇晃,其实是看不清路的。好歹回到老曹出租屋,也没磕在石头上,却误入了一个姑娘的房间。那房间的门敞开着,就像在等着梢子的到来。
梢子一闪身走进去,随后在一张椅子上坐下。随后抬起涩涩的眼皮,随后看见了一个漂亮姑娘。梢子怔了一下,知道走错了,但梢子反应很快,忙说:
“我借块肥皂。”
姑娘盘腿坐在床上,歪着头,乜斜着眼,笑微微的,不说话。
梢子就又说:“我喝酒了。”
梢子觉得自己的脸很红。他确实为自己找到了误入他人房间、进门就不客气地落座的借口。他随着就站起来,他说:“喝了很多。”又觉得脸一红,因为他知道自己实际上在吹大话。他喝的并不多,关键是他向来没酒量。他几乎不赞成喝酒。他出苦力挣钱是要用来娶媳妇过日子的。酒比水强不了许多,唯一的区别是喝酒比喝水能晕一会儿。过了那一会儿晕,就等于只喝了不值钱的水。
一道闪电突然在梢子脑中掣下来,梢子就不晕了。梢子眼睛雪亮地看见了一个鲤鱼精,鲤鱼精就坐在他面前不远的床上,水淋淋的。
梢子认了出来,鲤鱼精就是自己昨天在野外碰到的那个心灵中充满愤怨的姑娘。梢子不能转身出去了,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轻易抛弃一个有着重大冤情的女孩子。他重又坐下,还有意端正了一下坐姿。
姑娘开口了:“你来得正好,白天来的就可以白玩。”
梢子说:“我是你的邻居。”
姑娘略一愣,哈哈笑了。姑娘停了笑,说:“邻居才好呢。”
梢子问她:“你是住在这里的吧。”
姑娘反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梢子说:“不为什么,邻居嘛。”
姑娘又乜斜起眼来:“有人来抢劫我了,来强奸我了,你就可以来救我,是不是?我才不怕呢!”
梢子支吾起来,不知该怎么跟姑娘说话了。但姑娘一捂脸,哭了两声,又接着把手拿开,说:
“我不捂脸!我不要脸了!我是别人的小三,我想当小三别人都不要我了,我还要什么脸?”
梢子力气很大的,但这会儿梢子感到自己力不从心了。梢子支吾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姑娘突然盯着他问:
“你叫什么?”
“叫我梢子吧。”
“梢子?”姑娘说,“好,梢子!今儿个说定了,以后你什么也不用干,我养活你。我卖肉,你收钱,我屋里卖肉,你门口放哨,也算一对牛郎织女。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玛丽,你就是我玛丽的梢子。你别怕,有了钱就什么也不用怕。我交上钱,他们不是放我出来了吗?他以为我离开他活不成啦,我不光活得成,我还要活得好。我没他一个男人,可我会有很多男人。梢子,过来,靠近点儿,你还没玩过女人吧。肯定!你没钱去那儿玩女人?关上门,先让你白玩。”
梢子站起来了,耳热心跳,的确一点醉意也没有了。玛丽姑娘早扑下床,拉住了他的胳膊。“你不答应我,我就喊!”玛丽说,“来人……”
“求你,”梢子慌忙说,“求你。”
“你答应我?”
“我……我订亲了。”
玛丽一听就又笑,“你订亲了就不玩别的女人了亏不亏啊?”玛丽说,“你未婚妻比我漂亮吗?你未婚妻有我会伺候男人吗?我天生就会伺候男人,我后天还加强学习,我什么都会。只要你想得到的,我都会。男人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这还不够?你还要我怎样?”
梢子此刻只想着离开了,可是玛丽的手抓得很紧。他不能让她看出来他想走,否则,估计还会激起她新一轮的疯狂。他暗暗让自己眼里布满了茫然的云雾,而且想到是不是该装着醉得很厉害,他说过自己刚刚喝了酒来着。他果真像是醉了,身子也随着矮一截,软搭在椅子靠背上。
他嘟嘟嚷嚷地问玛丽:“你……你是谁?我……我不认识你。”
“我是你的玛丽。”玛丽说着,又流了泪,“你怎么不认识我了?你说过的,你答应过的,这也是你的主意,在塔镇租房子跟我住,可你一次也没同我一起来过。你个大骗子,你耍我耍得狠昵,你该高兴了吧,你看我成了什么人了?”
“玛丽……”梢子呻吟似的。
“你不心疼我吗?你过去说过的话都忘了?”玛丽说,“可我都记得。”
梢子心里想,她是把自己当成了那个穿墨绿绸衫的王八蛋。梢子必须走开了,不然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梢子也会像那两个记者,面对攻势毫无招架之力。
梢子突然说:“玛丽,我用用你的肥皂。”
玛丽走一下神,梢子就逮着了机会,噌的一声,从玛丽手底下蹿出去。梢子急忙钻进自己的屋子,玛丽也追出来,嗵嗵地打门,嘴里叫着:
“梢子,你给我出来!梢子你个胆小鬼!你吓跑了,你胆儿没兔儿爷大。白玩都不敢玩,你他妈就没鸡巴!”
梢子背抵住门,不吭声。梢子在想玛丽肯定惊动了出租屋的人,但梢子顾不得了。逃脱玛丽的纠缠,让他感到庆幸。
玛丽打了一阵门,就不打了,声音也小下去,好像还在反复说,“哼,没鸡巴。哼,没鸡巴。”梢子低头看看自己下面,咧嘴笑了。鸡巴少不了,梢子的鸡巴却是神圣的鸡巴。不到同样神圣的时刻,梢子不会亮出来,亮也不会亮给别人。梢子离开房门,坐到床沿上。隔壁似乎安静了。
玛丽,玛丽。一个外国女性的名字,也是梢子过去只能从电影电视上听到的名字,如今它就回响在咫尺之遥的隔壁,闪耀在一个中国女人的生命之中。
梢予理理头绪,快慰而满足。昨天他确定隔壁住的不过是女人,今天他证实这是个名叫玛丽的女人,年轻漂亮而又伤痕累累,被一腔愤怨折磨得满身疲惫。
哦,女人……梢子心头安稳了。他舒展四肢轻轻躺下来,须臾醉意复生。
12
以后梢子不想上夜班都不行了。夜里隔壁一次次地发出那种特别的响声,大大小小,快快慢慢,有时很有节奏,有时又很散乱。
梢子出门,也会有很多人转脸看他。过去出租屋的房客相互之间比较淡漠,基本上没人注意他人的出来进去。即使巧玲在他屋里出事后,表面上也没人特别注意他的,好像都在有意识地回避着什么。
梢子感觉得到,自己身上的视线跟隔壁的玛丽有关。他们看他,就好像他是玛丽的同谋。一个从来没跟他讲过话的鄄城人,有一天鬼鬼祟祟走到他跟前,小声问他:“知道价码吗?你问她,50行不行?”甚至道升也来问他:“昨晚上接了几个?”这真是太让人讨厌了。梢子在屋里坐不住,到院门外转悠,也会有人走过来,小声告诉他:“哎,街口有雷子。”意思让他回去给玛丽报信。
梢子感到自己最不好过的是,他总在下意识地躲避玛丽。那天跟玛丽的接触让他心有余悸。晚上不好睡觉他可以多上夜班,但要躲避玛丽却让他感到着实很不方便。巧玲有一阵子没来了,也有一阵X7v6j+X6HNLGonbaQWTeau+LzNQ7nbYqywNronqilCc=子没跟他一起躺在床上,静静冥想大象从远方的到来。巧玲电话上说过要来老曹出租屋的,梢子却回说忙,没空。梢子心里想她。想她又不愿她来,让她听到那种动静。
梢子头一次动了另寻住处的念头。他想,巧玲是对的,他和巧玲结过婚了。他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浑身滚烫,冷气徒劳地包围着他。
他打了巧玲的电话。没容他说出来,巧玲就告诉他,二姐又来问了,又来问钱的事了。二姐一听没结果,很生气,要来找他,是她拦了。二姐还想告诉他家里人,要他家里人帮忙想办法。他家里人还什么都不知道,她求了二姐,求二姐千万不要向他家里人透露一点风声。巧玲说着说着就抽泣起来。
放下电话,梢子首先想到,事情还没完。他以为什么都过去了,实际上没过去,什么都停留在他每天都要走过的路边,随时提醒他的注意。
思前想后,梢子决定去找孟钢。果然,在派出所门口,他说出孟钢的名字,没人拦他。可能是过了下班时间,派出所院子里空荡荡的,办公室的门也都闭着。按照指点,梢子寻至孟钢的宿舍门前,往里一看,就是一惊。
孟钢两手捧着警棍,像是父亲捧着初生的婴儿,似乎还在怀疑他是一条生命呢。“你来啦,梢子。”孟钢头也不抬地说。
梢子身上猛地过了下电流一样,僵住了。梢子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梢子嗫嚅着说:“孟……孟大哥,你能跟我出去一下吗?”
孟钢瞥他一眼,放下警棍,说:“有什么不好说的,还要出去!”
梢子暗暗坚定了。梢子说:“你跟我出去就知道了。”
孟钢想一想,重重说:“梢子,你让我听你的是不是?”
梢子忙辩解:“不不,我没那意思。我真的想请你跟我出去一下。”梢子有点急。梢子不想这就把自己的意图说出来。
孟钢起身说:“好吧!你前面走。”
“把那家伙带着。”
“我说过了,我不带警棍的。”
梢子说:“求你带着。”
孟钢啧一声,没再坚持。
梢子和孟钢一前一后走出派出所。夏日的傍晚,阳光减弱了热力,但依旧明亮。镇上很多人看见他们走出来,看到警棍重新挂在了孟钢的腰间。
镇上的人大多不认识梢子,一路上不断有人问孟钢是不是又逮着了一个。孟钢说,是啊,又逮一个。这么多贼,总也逮不完,以后塔镇改叫贼镇吧。镇上的人笑说,怎么不给他带铐子?不怕他跑了。孟钢就说,借给他俩胆儿!镇上的人说,怪了啊,你逮了人不往派出所里带,反而从派出所往外带?是不是要他指认现场?孟钢不予置否。也有些想跟随,但看孟钢的神色,可能不会同意,也就作罢。
他们走的是上次走过的路,不同的是两人都是步行,梢子在前,孟钢在后。孟钢不记得路了,梢子还记得。
梢子背往那棵笔直的杨树上一靠,含笑对孟钢说:“孟大哥,你信不信?我能治好你的毛病。”
孟钢愣了愣,陡然发怒了,骂道:“妈的,我有什么毛病!”
梢子认真说:“孟大哥,你不带警棍可不行。种地怎么能没有锄头?扛包也得要副好肩膀不是?你以后怎么着也得带着警棍。”
孟钢按捺不住,猛地抽出警棍,高高举起来。“妈拉个巴子!”他骂道,“你找死!我电——”
梢子镇定地说:“电吧,你今天电一次,明天电一次,后天再电一次,你接连电上四五次,保准你就不犯哆嗦了。我本家二爷爷,是老中医,我从他那里知道有个以毒攻毒的方子,灵验着哩。我把这个方子开给你,你要再犯哆嗦,看我不找二爷爷说理去!”
孟钢眼珠定住了半晌。
孟钢一声咆哮,没头没脑将警棍往梢子身上一杵,噼啪!梢子就被电翻了。本来是背靠着树干的,却是紧紧把树干抱在了怀里。
梢子把头转过来,竟然面不改色。他的嘴唇翕动,好像要说什么,却没说出来。眼神分明告诉孟钢,电,再电!可是孟钢又哆嗦了起来,警棍有千钧之重,已经快拿不住了。孟钢退了两步,又进一步,然后又退两步。他站在那里,还在哆嗦。
晚风吹过来,吹响了片片杨树叶。
孟钢瑟瑟地说:“你,你变态,你受虐狂是不?”
梢子一时没听明白。
孟钢轻声问梢子:“梢子,你不怕疼?你就真不难受?”
梢子嘴唇惨白地说:“疼?疼怕啥?疼一阵儿就过去了,我还是我。”
孟钢说:“我电你就像电木头,你自己疼不是疼。以后我电谁都把他当木头。”
梢子点头说:“对了。”
孟钢说:“谢谢你,梢子。”
梢子说:“你就把我当木头。”
孟钢渐渐不哆嗦了。孟钢朝他挥手说:“梢子,你走吧。我有警棍,我要在田野上停留一会儿。”
梢子松松爽爽走了。在玉米地拐角回过头,看见孟钢正慢慢围着那棵杨树转。
太阳下山,血红的霞光訇然起爆,满世界乱飞。
13
梢子做了个怪梦。宽阔的大街上,旗帜招展。孟钢高举一根警棍向前奔跑,人们夹道欢迎。梢子站在人们背后,因为个矮,只能跳起来才能看到奔跑的孟钢,但即使不跳也能看到那根粗粗的警棍。心里偶尔一闪念,这警棍也太粗了吧,像根梁木,难为孟钢他竟然还举得动。欢声雷动,孟钢边跑边朝人们招手。梢子自己也觉得这是梦,这么好的梦他得做下去,就看见孟钢脱离了人群,跑到了野外。一恍惚,孟钢就坐在了象背上,当然手里仍旧举着那根警棍。大象像骏马一样轻快地奔跑,直到跑得没影儿。梢子走不动,急得出汗,就醒了。醒来才想起自己的事还没对孟钢说出口昵,他相信孟钢会帮他把钱找到。
孟钢一定熟悉塔镇的每个小偷。孟钢的毛病不可能一次治好,他再见孟钢时顺便提出即可。只是不知孟钢获悉他收了钱,会是什么态度,但他自己的态度是不会改变的。钱是好东西,但他不能收。为什么不能收?他有自己的道理。如果二姐逼得紧,他可以索性让巧玲说出来,说人家给了钱,钱又丢了。报案?你还嫌动静不大怎的?二姐是明白人。二姐会理解他和巧玲的做法。
想到这里,梢子又觉得自己昨日草率了。孟钢是警察,他把失窃的事告诉警察,不是报案是什么?难道他还指望孟钢为他私了?不妥。
这么看来,倒没必要找孟钢说了。梢子再睡,试图继续刚才的梦,却只是徒劳。
大街上一片喧嚷。警笛声随后传来,梢子飞身冲出房门。出租屋里没出工的房客都在往外涌。到了院门外,但见人山人海,警笛呜哇呜哇叫,警灯乱闪,倒颇有几分梦中的阵势哩。
原来路东老王出租屋昨晚发生了一起凶杀案,被害人女性。人们先看到被害人门前的血迹,破门而入才发现倒卧在地的赤裸裸的尸体。警察在老王出租屋外拉起了警戒线,可是好奇的人仍然不想退去。
“走开走开!”
梢子浑身一激灵。
孟钢在维持秩序,力图让人们站在警戒线之外两米远。孟钢赤手空拳,但一根黑色的警棍,在他腰下当啷着。
梢子咧嘴一笑。梢子眼前模糊了。梢子消失在人后,悄悄走回出租屋。
玛丽的房门大开,玛丽叉腿坐在正对门口的椅子上,一动不动。梢子从她门前走过时,她的眼神好像他只是个陌生人。
对凶杀案的议论没有持续到夜晚,出租屋少有的宁静。出出进进的人,都像影子。接连几天,没见玛丽往屋里领人。
梢子专门去了巧玲的住处,告诉了她自己的想法,巧玲很认可。巧玲一再地叹息。梢子问她怎么了。她就说,我姐又得说咱俩冤大头。梢子说,要说就说去,又说不到身上。巧玲说,就是!
梢子突然抱住巧玲的脑袋,在她平滑的脑门上亲了一口。
巧玲轻轻呻吟一声,红着脸说,今天跟她同租的两个女孩回家了。巧玲已经将身子一沉,坐在了床上。可是梢子把她拉了起来。
“梢子。”
“走,巧玲。”梢子神色诡秘地说。
“去哪里?”
“尽管跟着我。”
其实梢子是要把巧玲带往老曹出租屋的。巧玲发现梢子带自己走向了老曹出租屋的方向,巧玲脚步就沉了。巧玲拉拉梢子的手,说,我怕。梢子安慰她,马上就到了。通往老曹出租屋的路依旧弥漫着凶杀案的疑云迷雾,也难怪巧玲害怕。
进了老曹出租屋的大门,梢子不小心踢着了一只乱放在地上的空桶。一声响亮倒叫梢子回过神,好像历尽艰险终于到达安全地带。他们悄悄钻进出租屋,灯也没开,话也没说,就在床上平躺下来。
梢子突然绷紧了身子,巧玲也在发生轻轻的颤栗。
庞大无比的象群即将到来,梢子的鼻孔扩张,鼻翼控制不住地翕动着。隔壁砰的一声,不知是摔了什么东西。梢子陡然如千里溃堤,一床漶漫。
梢子缓缓地长吁一口气。闻到的只是泪水的气味,从近在咫尺的巧玲脸上发出。侧身把巧玲抱在怀里。巧玲浑身凉透。
隔壁的响动空前绝后地激烈,墙壁成了一面鼓,墙皮都要震脱了。直到梢子送巧玲离开,那鼓声都没有停。显然巧玲是对那鼓声感到疑惑的,可梢子没有向她解释。在送巧玲回去的路上,才对巧玲说,隔壁是女人,那女人叫什么玛丽,她告诉我她叫玛丽。
梢子想起几天前自己择邻而居的念头,此刻他却要暂时放弃了。梢子自言自语似的说:“隔壁是个女人。”
梢子还在摇头叹息:“可怜。”
“梢子,”巧玲忽然开口,“你一直在担心我,是吧?”
梢子一愣神。
巧玲朝他胸口偎上来,两手搂住他的脖子。“你不用担心我,我很好。”巧玲说,“我一直都很好。你回去吧,我自己走。”
“我不担心,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梢子说。梢子朝一旁扭过头。
梢子在看塔吊的黑影。天空也是黑色的,塔吊的黑影却能显现出来。
巧玲扳正他的脑袋。“我不恨你,为啥要恨你?”巧玲说,“前天有两个人找过我,说是记者,说已经找过你了。他们问我,恨不恨你?啥话嘛。梢子,你只要记着,我一直很好的。”
梢子叫她:“巧玲。”
“我很好。”巧玲说,“我自己走。”
巧玲松开手,退一步,转身就跑。
梢子迟了一下,才追过去。巧玲不赶他,他就追着。他惊呆了,他停下来。夜空下象群兀起,但它们恭敬而优雅地为巧玲的奔跑让出了一条幽深笔直的通道。
14
第二天一早,梢子起床后端着脸盆到院子里刷牙洗脸,房东老曹带着两个人过来了。老曹看见梢子,笑着点点头。老曹他们直接走到玛丽的屋门前,嗵嗵敲了敲门。门内没动静,老曹给那两个人使个眼色,那两个人每人只一脚,就把屋门给踹了下来。老曹留在外面,对院子里的房客解释说,我倒是想留她,国家不同意。再不让她走,只会给大家添麻烦。
屋内一阵争执吵嚷之后,玛丽衣衫凌乱地被那两个人推出来,看得出衣服绝对不是自己穿上的。玛丽还要进去,但抵不过两个男人,每冲一次,都像皮球一样,在男人手上反弹回来。玛丽的东西也被扔到院子里,包括那副翠绿色的窗帘。老曹的态度倒一直很温和。
老曹说:“姑娘,收拾收拾,该回哪儿去就回哪儿去。”
玛丽嚷嚷着:“我不走,我不走!我欠你房租了没有!凭什么赶我?告诉你,老曹,我今天死也要死在这里!”
“多余的两个月房租呢,我会退给你。”老曹和和气气,“不过,这房租也不是你交的啊。我能让你住这里就很够意思了。前几天你能顺顺当当放出来,我也帮你说过话的。你不感激我倒还罢了,撤这些泼也没什么好处。”
老曹的帮手又推玛丽,玛丽拼命抗拒着,眼睛忽然扫过院子里围观的人群。
玛丽看到了道升,尖声叫:
“别让他们赶我!让我留下来!”
道升头一低,藏到人后。
“我没要你钱吧!”玛丽叫着,“我认得你,我可一分钱没要你的!”
老曹的帮手再推她,她的眼睛马上黑了,乌黑如炭。“走开!”她立定了,语气冷冷的,“我收拾一下。”
他们交换一下眼色,就站在一旁,看她弯了腰,似乎先要把那副窗帘捡起来,而她也的确捡在了手中。但她乘人不备,突然掉头跑进了梢子的出租屋。老曹的帮手反应过来,急忙追过去,但她已经将屋门关了。他们气红了眼,骂骂咧咧,一再打门,威胁她让她滚出来。
老曹出租屋都很简易,屋门也不结实,经不起摔打。老曹的帮手几巴掌下去,梢子的屋门就摇摇欲坠。
看这架势,房客们也真有点为玛丽担心。再落在他们手中,他们定会不像刚才那样客气了,如果刚才还算客气的话。
老曹的眼睛都鼓得像蛤蟆了。
老曹感到自己受了愚弄。
老曹都有了转身走开的意思。老曹走开,后果会很严重,但老曹站住了。
梢子走向自己的屋门,挡在了老曹的帮手面前。
梢子说:“这是我的屋。”
那两个人眨巴了一下眼。仔细看看梢子,个子小小的,其貌不扬。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容,一只粗壮的胳膊就伸向梢子的肩膀。胳膊没有用力,梢子也便纹丝未动。梢子听一声惊奇的“咦?”,那两个人的脸孔都在慢慢朝他移近,就像要更仔细地察看他一番。
“回吧回吧。”老曹说。老曹对他带来的人挥挥手,“没事了没事了。”
老曹呵呵一笑。
“梢子哎,”老曹说,“我没看错你哎。”
老曹带人走了,房客们也都跟着散去。梢子回到屋里,激动的玛丽就要向她扑过来。他做了个拒绝的手势,玛丽就立刻停住了。
“梢子,他们不敢动你一根毫毛,你真了不起l”玛丽说。
梢子口里干干的,舌头干得发疼。他徒劳地吞咽了一下。
“玛丽,”他轻声叫,但他什么也没说出来。
玛丽说:“梢子,你总看我,别不承认。这些天你总偷看我,是不是有话对我说?你想对我说什么?我决定了,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梢子的脸色有变。玛丽觉得他有些像纸糊的灯笼了,里面隐约飘动着缕缕烟火。“我得上班去了。”梢子说着,转了脸。
“你别走,梢子。”玛丽叫他,“你陪着我。”
梢子说:“你不要出去就是了。”
玛丽说:“我要你陪着我。”
“你在屋里好好呆着。”梢子说。
“我不明白,梢子。”玛丽说,“他们怎么会听你的?”
“等我回来告诉你。”梢子说。
梢子来到公司,时不时就走神。一车蒜包才卸一半,把棉大衣一脱,对杨春平说要回去。
回到老曹出租屋,发现玛丽门外地上的东西都不见了,玛丽正坐在他屋里,膝头摊着那副窗帘,门也没关,像是在等他哩。
玛丽瞧见梢子,马上迎着他站起来。
梢子进门就说:“玛丽,你坐下。我说出来,你一定会看不起我。”
“怎么会?”玛丽说,“你说吧。”
梢子顺势靠墙根蹲下来。有关那个晚上的暴行,梢子讲述过三次了。第一次是在塔镇派出所,第二次是对野外的一棵杨树,第三次是对两名外来的记者。
主动对一个应该说还很陌生的人讲述,这还是第一次。但每一次讲述时,他都感到自己心里波澜不惊。
梢子讲完了,玛丽只说了句:“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环顾一下房间,摇摇头,又摇摇头。过了很久,就问他,“你为什么给我讲这个?”
梢子木木的。
梢子没回答。
“这不是真的。”玛丽摇头,笑一声,断定。“你在吓唬我,你怕我沾上你不放,可我没那么胆小,我沾着你了,你看,我的东西都收进来了。今后咱俩合伙,我里你外,保证比你打工强。”说罢,止不住鸣呜哭了,泪水簌簌直落。又哽咽着说,“梢子,我知道你想救我,你也不睁开眼看看,我值得你救啊?你还是算了吧,你救不了我的。”
梢子开口了:“玛丽,你说过的,我说什么你都听。你这是不相信我咧。”
“我是不相信,梢子。”玛丽用手背抹一把眼泪,“这不是真的。是真的你说不出来,刀压脖子上你也说不出来。是真的,你该撞墙死了!”
15
老王出租屋凶杀案半月后告破,原是两名流窜杀人犯所为。塔镇派出所在这次侦破活动中积极配合上级部门,因而受到嘉奖。派出所门口打出一条横幅,内容就是热烈庆贺某某某大案的告破。
横幅是孟钢亲自挂上去的。活该盂钢倒霉,横幅挂上了,脚下的一根钢梁也断了,整个人掉在门口坚硬的水泥地上,头、躯干、胳膊都没事,单单摔了左脚脖子,还摔坏了警棍。
梢子听说孟钢挨摔,想去看他,又苦于没门路。横幅红彤彤打了七八天摘下,孟钢也从市里的医院回来了。脚脖子还肿着,妨碍走路,倒不怎么妨碍骑车。
梢子下班回来,远远看见他跨在山地车上在跟老曹说话,心头就一轻松。
孟钢腰里别着新警棍,黢黑如旧。
到了近前,听老曹一板一眼地开玩笑说,“孟钢,你这一摔,很不是时候。你要早摔一两天,或许武所长还能报请上级给你立个功什么的。”
孟钢说:“呵呵,都这么说呢。”
孟钢看见梢子了,招呼他,这么晚?
老曹说,梢子挣钱不要命,这一夏天没见他换身衣服,钱都攒着呢。盖上高楼大厦,不在我这出租屋住了。
梢子承受不住老曹的目光似的,脸一红,讪讪地走过去。
自从玛丽搬离老曹出租屋,左邻一直没住新房客。只要是独自坐下来,梢子的耳朵都会不由得侧起。
梢子要倾听的不是大象的脚步,而是隔壁神秘的寂静。恍惚之中,他会觉得自己悄然离开房间,穿越墙壁,走入了那片静寂。深远无比,但充满着天鹅绒般的温暖,就好像是对自己心灵的一种轻柔的抚慰。
梢子久违了象群的驰骋。他独坐于室,一次次错过了大象气味氤氲的时刻。
夜深了,梢子要上床了。
脑袋往枕上落下去,分明感到枕头高出许多。伸手往枕下一摸,屏息住了,并在屏息中拨通了巧玲的电话。
巧玲像飞一样地到来。
巧玲破天荒打了出租车。
鼓囊囊的黑包就在她的眼前。她一把抓在手里,抱着。梢子则无声地拥过去,把她和黑包一同紧紧搂在自己怀里。
黑包发出轻轻的颤栗。
巧玲甜蜜的心里好像只有那么一丁点儿的空缺,但时光将为之充满。
“明天还给他。”巧玲含泪耳语。
“还给他。”梢子附和,也禁不住流了泪。
然后,他们相互舔舐着,迫不及待地上床躺下。
大象出现的时刻来临。大象穿越一个世界的风和雨,疾驰而至。轰隆一声,竟是大象的气味袭来,随即淋湿了夜晚的每一寸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