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倒立
如同一套睡衣摆放在床上,我是静止的。由于越来越少的进食,我的肠胃渐渐空闲下来,无需像别人的肠胃那样日夜不息地蠕动。心脏虽然不能完全停歇下来,但它尽可以缓慢地工作,悠闲得像是大孩子手中的一只皮球,只是偶尔被随意地拍一下。至于手足,我想在熟睡的梦中,它们或许会动一下。
屋子的窗户是封死的,从来不会有微风吹动窗帘这样的事发生,我也从不为开窗关窗劳心。早上九点钟的时候,阳光会透过窗玻璃照到我的枕头上。当然也可能比这个点钟早或晚些,因为挂在墙上的那只外形颇似船舵的旧钟早已不走了,我无法确定到底是在什么时刻。那阳光先是照到枕头上,然后慢慢地照到我的额头,又继续往鼻尖移动。闭上眼睛,我就能听到它的脚步声,时而轻柔时而仓促。有的日子里,它会忽然走得很慢,慢得似乎要如我一般地静止下来。那是些冷硬荒寒的日子。
这些天来我一直反复想起童年的一段经历。这屋子坐落在人迹罕至处,屋里屋外一样的沉默寂静,从没有什么声音来打扰我,但一天中午忽然传来一阵孩子们的嬉笑声。我知道他们一定是迷路了,年幼的孩子们是多么容易迷路啊。那嬉笑声既已被我听到,就不会轻易地忘记或消散,我时常温习那笑声,它们也常常跳出来让我看,让我听,有时是在清晨,有时是在午夜。然而这终究有疲倦的时候,渐渐地,我离开了它们,像拍去衣襟上的灰尘一样拂落了它们,而径自温习起自己的嬉笑来。
那是一片整齐的小树林,西边有一壁土墙,我们在那里度过了几乎整个秋天。扫树叶,捉天牛,打土仗,还有突然之间风靡我们这个年龄段的游戏:倒立。小伙伴像翻筋斗那样掌心触地,然后双腿向后翻转上来,两脚稳稳地搭在墙上,这时候他便笨拙地转动脑袋,享受一片完全崭新的视野:“噢——地在头上,天在脚下,你们全都头在下脚在上哦……”大家被这新鲜的疯话逗笑了,莫名地兴奋起来,于是陆续加入这个游戏,自己也将这疯话骄傲地讲了一遍。几乎所有人都可以完成倒立的时候,首创者感受到明显的压力,他被迫努力创新,直至可以讲出一句能再一次刺激大家的新话来。
这一天很快就来了。完成倒立之后,他小心挪动手掌,高高搭在墙上的双脚慢慢移动下来,终于把手脚同时落到地上,整个身体成为一个几乎要闭合的圆环,肚脐眼喜悦地对着蓝天。“我的脚怎么没了?”这句话显得有些多余,它引起的注意完全不及那具陌生的身体,我们从来不知道司空见惯的身体竟可以以这样的形态存在。一个卓越的怪物!
倒立算不得什么了,新的目标亮晃晃地立在前方,用美丽的光芒诱惑着每一个人。这个游戏的繁荣时代来临了,有人可以不用脚搭墙而直接落到地上,那个谨慎的翻转多么优美;有人可以手脚触地,甚至可以慢慢行走,像一只长腿的、凶恶的蜘蛛;有人可以抛弃土墙,只需有同伴从正面抱住腰,就可以轻松地变成蜘蛛……生机勃勃、如火如荼、精益求精,喜悦的成就感让每个人看起来都像完美的英雄。
除了我。无论我怎样努力,双腿都无法倒立起来,更不要说搭到墙上。同伴从正面抱住我的腰帮助我弯下去,而我只能把头努力往后仰,整个身体像一只不慎折弯的铁棍,那样子丑陋极了。小英雄们叽叽喳喳热心指点我如何摆弄自己的手脚,引来首创者亲自教授。我满怀的希望与感激在首创者严肃的结论中化为一坨冰块,他说:“你的胳膊天生太细,你的腰天生太硬。”天生,这个词语使我第一次遭遇一种神奇的力量,它的强大溢出天地之外。它是一团奇妙的气体,从某个遥远的地方漂移而来,准确地将我包裹起来。
我无法看到地在上天在下,我无法让肚脐朝向蓝天,我无法变成一只瘦弱但可以移动的长腿蜘蛛,这一切都是天生的。焦虑、羞愧因全体成员的同情和理解而变得无足轻重,我那与伙伴们同时萌生的英雄向往提前走到了终点。与所有天生能倒立者一样,我天生不能倒立,这一切多么理所当然。后来的活动也越来越明确地证明了这个结论,跑步、跳远、打球、爬树、骑车、蹚河……我都无一例外地重复着倒立游戏中的状况。我渐渐明白,我无法在任何形式的肉搏中成功,因为我背负着两只天生太细的胳膊。
我过早地患上了失眠症和颈椎病,恼人的干咳会从初冬一直延续到夏天来临。冬雪是一位宽厚仁爱的老人,它用洁白和轻柔覆盖一切,世界似乎平等又静默。我用厚厚的棉衣把自己多病的身躯包裹起来,与那些优秀的肉搏者一样无所作为地围坐在火炉边。那时,我的手里握着幸福的一点点尾巴。我怨恨春天,它的吵嚷、混乱、欲望以及整装待发,打破了所有的安宁,每一个蠢蠢欲动即将变绿的孢芽都是我行将复活的敌人,一枚草叶就是一柄呼啸而来的利刃。沙尘暴如期而至,在日落前才停息下来。我围着厚厚的围巾坐在墙角,看那从沙尘中模糊透出的夕阳,几个少年骑着车尖叫而过。
夜晚的时候,高烧又一次眷顾了我,伴随而来的是肺叶的哀告,艰难的呼吸听起来像是怪兽的嘶鸣。灯熄了,我眼前黑暗的背景上一片金色的光点闪烁不息。那光点慢慢移动,贴附到我的身体上就是一阵虚弱的颤抖。黑夜成为一个不可预知的深渊,床铺不复存在,只有我独自一人朝向那黑暗不停地下坠,腿脚和手臂的所有动作都被无可抗拒的重力主宰着。眩晕的坠落感。恐惧和虚弱如果能让我就此昏死过去,将是多么巨大的幸福,然而不,它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坠落在继续,向着黑夜更黑处。
想想这些年走过的路,无非都是这黑暗中无从反抗的坠落,耳边倏忽而过的是这个浩渺世界各色的碎片。时间对于我已不再有什么意义。就如此刻,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冰凉?皎洁?凄清?妩媚?不,完全没有这些,它只是月光,与白天的阳光别无二致,我所能看见和无法看见的依然是白日里那些东西,我的身体依然如一套睡衣那样安静地放置在床铺上。
我想我一定是需要什么,而且很迫切。它非常重要,然而它不在我的身边,或许是丧失了,或许从来都不曾拥有过,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肠胃空空如也,无所事事的胃液在思考要不要开始消化最内层的胃壁。那么我需要的是食物?不,以前我正常进食的时候它依然不在我身边。显然也不是衣服和房屋,那么是健康?不,健康并不能孤立地存在,我要用这健康来做什么呢?即使我非常健康地躺在这里,它同样不在我身边。那么是劳动?不,以前作职员的时候我是在劳动,然而我非常痛苦,人群、领导、利益的挤压让我透不过气来。那么是自由?可我现在就拥有充分的自由。我迫切需要的到底是什么!它不在我身边,不在这屋里,它甚至不在时间里,它是谁、是什么?
我必须去寻找。
二、两棵树
我必须去寻找,于是我开始进食。牛奶、稀粥、淡汤是最开始的食物,我需要慢慢唤醒几近休眠的肠胃。一段时间之后开始尝试蛋类和肉汤,等肠胃安全恢复之后,食谱变得异常丰富,不仅有各种肉类和蔬菜,而且还有点心、水果和一些滋补汤药。失眠症第一次帮了我的大忙,原本用来睡觉的时间我也用来进食。我承认这样的准备工作显得非常愚蠢,但我确定身体会给我出难题,何况这寻找不知何时才能有结果。一想到这一点就让我焦躁不安,专注的进食多少能消解这种焦躁。
为了增添信心,我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出发。我从柜子的最深处找出了屋门的钥匙,它甚至从来没有用过,这是我第一次把它握在手里。钥匙是黄铜做的,还刻着些迷乱的花纹——也可能是文字,我把它扔进火炉里,又添了些木炭。
一把弯弯曲曲的钥匙。
跨出门槛,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就摆在了眼前:我该往哪里去。我该往哪里去呢?往北走不了多远就是边境,西边有战事,可选的只有南方和东方,于是我决定往东去。为什么不选南方呢,因为他先于我去了那里,此番再去,难免让我的寻找虚伪而无所得。
两棵树站在夜雨中,连日的暴雨和大风伤到了它们的根,两棵树都有些虚弱。风不止,它们被推搡着左摇右摆,却伸出枝叶握住对方。西天一道闪电,它们的叶子在雨中闪闪发亮,欢喜如青春的笑靥。雨水和闪电长在了年轮里,真实却终究凡俗,抵不过时间和世事的逗弄,那些曾在最中心停留的时日也随着树干的日渐壮硕而走到了边缘,变成树皮暴露在黄风中。这个故事现在想起来模糊得像是梦境,只记得第一次相遇是在童年,我跟随父亲去看望一位远房亲戚。小表妹带我去村口玩,那里有不少男孩子在玩一种类似摔跤的游戏,还有一些女孩观战助威。他也是游戏者之一,虽然在力量上并无优势,然而他头脑灵活,所以还是其中一组的小领袖。轮他上场了,第一次被摔在地上,他那成人样式的银灰色外套沾满了黄土。
“你力气真大呀,呵呵,再来一次。”他涨红了脸,多半是因为失败的困窘吧。第二次他勉强摔倒了对方,孩子们都围着他欢呼起来,推推搡搡地,我竟然也被拉人其中。他拍拍身上的土,开怀地对着大家笑。我不明白这样一个并没有力量优势的人为何能在力量角逐中赢得大家的追捧,这太不可思议了。他很快发现了我,或许是我那天系着颜色鲜艳的鹅黄丝巾的缘故。他问表妹:“小妹,这是谁?”
“我家表姐。她和你一样,都不是本村人,看起来你们两个应该一般大吧?”
他笑着,不语,又伸手去拍身上的土,还抻了抻外套的领子。
“表姐,他不是本村人,他是来看望姥姥的”,表妹对我说到,“他常来看望姥姥,我们都认识他。”
这就更让我奇怪了,不是本村人力气也不大,怎么能成为小领袖呢?
“走喽,去河里喽……”他挥着“旗帜”带领伙伴们跑下土坡,系在树枝上的塑料袋俨然如旗帜一般呼啦作响。
真正的相识是在十多年以后,我们考进了同一所学校。有一次谈起童年,他说那时候常玩一种摔跤游戏,由于力量不足他不是每次都能胜出。
“姥姥家是在大石村吗?”
“是。”
“你在村口摔过跤吗?还有‘旗帜’,树枝上系个塑料袋。”
“哈哈,经常。”
“你还记得我吗?小妹的表姐?”
“真的——是你?”
“是我,那天我系着漂亮的鹅黄丝巾。”
“不对,是草绿色。”
“不可能,是鹅黄的。”
“我梦见过好几次,都是草绿色。”
后来我们无数次地谈到丝巾的颜色,甚至是争吵。但他坚持说是草绿色。再后来我很忌讳谈这个话题。或许是他记错了,或许他记住的那个人不是我,或许小妹还有别的表姐,系草绿丝巾的表姐……可能的情况有许多种,而我只能是其中一种。虽则如此,他从来都不怀疑我就是那个人,他说他能认出我来,即使再过多少年,他也依然能认出我来。好吧少年,让我们忘记丝巾的颜色,最好当时竟没有系丝巾,让我们记住彼此。
“并不需要”,他说,“从未见过你的时候,我就认识你。”
在我单薄的阅历中,这幸福无与伦比。他教我算题、骑车、写诗,教我怎样对付失眠症,教我像男人那样猜拳……我像个孩子一样重新学习生活。但我始终没有告诉他,我的细胳膊是天生的。我羞于告诉他这个,或许还有些难以言说的恐惧与隐忧。
“知道吗?你跑步的时候像匹瘦弱的小马驹。”
“我会长壮的,你正在教我怎样长壮呢!”
“会的,每个驯马的人都会这样做。”他伸出手在空气中用力地一握,像抓住了一件宝贝。我喜欢看他这个动作,他能随时从眼前一无所有的空气里抓住我渴望的力量。
我的天空宽阔起来,而他的更宽,我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只知道他也患上了失眠症,也会在肉搏中被挫败。为了追赶美丽的花环,有时他会落入池塘,我会把绳索抛过去救他,或者教他怎样自己爬上来。
地太大,所以人会走丢;而天太高,树也会把自己长丢。有一年七月,两棵树就把自己长丢了。他说有个东西在南方等着他,他说他的骨头里全是风,风吹着他去南方寻找它。
夜雨再来时,它们只能缩紧肩膀独自抵挡,等待天明。
每棵树都会因寻找不在身边的那个东西而送自己上路。当我也走上漫漫长路的时候,才明白了那年七月他的决绝。而现在,他的面容已被沿路的黄风吹得日渐模糊,我却时常会在梦中遇见一个穿银灰色外套的人,要么是在江水茫茫的一岸唤我的名字,要么是牵着我的手跑过纷乱的人群。我从来没有那么健康地奔跑过,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
他是至亲的人,然而他不再是我要寻找的东西。至少不全是。
二、山音
一路往东走。油菜花儿金灿灿地开在路边,土地的颜色转深,空气里的水分渐渐多起来。这里的方言柔软饶舌,有几个人指指点点地冲我笑。我大约一眼看上去就是个外地人,但又何至于这般调笑。正纳闷,一位背着背篓的妇女冲我说到:“耳朵——他们在笑你的耳朵!”哦,原来如此,她们在笑我的耳掖子。耳掖子形似耳朵,一般用黑色绒布做成,还要绣上色彩艳丽的花朵,边缘再滚一圈漂亮的兔毛,是我们那里最常见的保暖用具。沙尘暴吹伤了我的耳朵,所以常常耳鸣头痛,我已经习惯了出门就戴上它。温润的东部大约不会有沙尘暴吧,可我还是不愿把它摘下来。我想我的耳朵已经不能适应裸露了。他们用看动物一样的眼神看我,心里大约在想:瞧,一个古怪的北方佬。
穿过一条小吃街的时候,菜香扑鼻而来,来来往往的人群在这里停留。吃饱的走出来,满足里带着些淡淡的疲倦和失落;未吃的高声讲着话,急切地寻找空座。食欲是人身上最大的漏洞,这番始终不变的景象让你明白,你终究还是未走远。我随着人们走进去,寻找可以坐的位置。
午饭后行了不多远,就看到一座山,绿树掩映中透出一角飘逸的飞檐来。好幽静的寺院啊,我拾级而上。渐近寺门,已闻悦耳佛音,寺门口立一巨石,写着“清凉世界”四个字。僧人正在诵经,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烧香跪拜过之后,执殿僧人引我进入正殿听经。
“请扣好衣衫再行进入正殿。”
我慌忙整理衣衫,自责粗鄙失礼。
这是一个我未曾到过的世界,这是一种我无法听懂的语言。众僧诵念神秘的经文,佛殿愈来愈高远,我愈来愈低矮。私心杂念如尘土般散去,气息归位,清静安然。香火氤氲中,佛像端坐,眼目若开若合,似明似盲。神看见我,又略过我;神看见众人,又略过众人。泪水奔涌而出,冲运着迷惘、无奈、挣扎、嘲弄、孱弱、欲念、等待和单薄的尘世欢喜,这使我觉得这泪水肮脏。而它正冲刷着我更加肮脏的身体,像黄泥水流过傍晚的菜市街。经文原来不是赞颂,而是哭诉,是哀告,是深夜时分说给自己听的那些话。手足退去,毛发退去,只有最轻的那部分我还在。有活水自未名处倾泻而下,清凉世界。我心空无一物,然而我心五彩缤纷,生机盎然。
我想我找到了要找的东西。
正殿诵经完毕,住持敲打法器,众僧跪拜。有位年老的僧人忘记了焚香,住持严厉地训斥了一声。及至我做完最后一番跪拜从正殿出来,僧侣已在廊下休息。那住持手指夹住一根香烟正往嘴里送,而刚才那位年老的僧人则恭顺地站在他面前,怯懦地说着什么,像我经常见到的憨厚农民那样满脸歉意。住持吐出一口烟,扬起下巴瞪了他和他的歉意一眼。
这寺院,这穿着黑衣、棕衣、青衣的僧侣,这青松古柏,在我的眼中忽然间了无生气。我转身向寺门走去,甚至不对身边躬身施礼的僧人还礼。
我看见过无数这样的眼神,这种在俗世大行其道的眼神。像是认识又像是不识、大过暴力的无情、想要蔑视却又觉得你根本不配被蔑视。我不知道它竟然先我一步来到了山中的寺庙。
这些年来,我无非就是在寻找与逃离之间奔突。怀着种种热望走进人群,然后又在重锤的击打下退回,重新选择一条近旁的路尝试。然后再退回,再选择。住进那屋子之前我就已经明白,我所走过的这些路是并列的,它们无一能将我带向远方。之所以无法在屋中获得安宁,是因为那寻而未得的东西一直在呼唤我、撕咬我、蛊惑我。而这世上五花八门的路,或许竟都是并列的,谁知道呢。我像一只获得了整片山林的野兽,一圈圈地寻找却一无所获。或许我需要的仅仅是一只笼子,我将日夜与它为敌,并籍此证明我的存在与力量。
伴着夕阳我一步步走下山来。我无法通过那个住持找到我要找的东西。
四、王后
由于川资有限而前路遥遥,我只能住在下等旅馆里。同屋几个人是做茶叶生意的,半夜才住进来,这会还在酣睡。床铺散发着湿霉的味道,有一位呼噜打得很响。想睡也无法再睡,便早起上路了。
临路有几棵老树,树杈上是两只正在垒筑的巢。乌鸦从远处衔来树枝,精心编垒。它们不知生在哪里,既飞到了这里就勤勤恳恳在这里安起家来。食物、巢穴、生育,动物的生命大抵逃不出这些内容了,享有行动自由的同时就选择了一个斩不去的影子。植物却无需这样奔忙了,生在哪里就一门心思地长在那里,如果非要挪动它,还得小心裹住根部的泥土。植物就像贵妇人一样,要携带大量的行李才肯出门,无论在哪里它都要像在家中一样安逸。在人那里,动物的生产法则被认可,他们必须在奔跑和迁徙中获得食物,还得有住所以供栖身。
一些妇女坐在小桥边,像是休息又像是在等人,都是与我一样背着行李的外乡人。我走上去想问她们在做什么,还未张嘴就有人主动挪出一点空地来给我坐。这样一来我倒不得不坐了。我学着她们的样子蜷坐在地上,把包袱捋得平平整整放在膝头,这才问旁边的大姐:“你们,做什么啊?”一个瘦脸的抢着答道:“做什么?你指望做夫人吗?噢——不过有时候也可以的。”众人都笑起来,旁边的大姐等她们笑完才告诉我:“到富人家去做奴隶的。怎么,你不知道小桥这里——”
“嘘,有人来了。”那瘦脸的打断了她,“哎,她戴几枚戒指?”
“好像连马车也没坐,走路过来的。”
“咦,马车都不坐,能出什么好价钱。”
“看她那鞋子,竟然沾着泥!”
“倒不如我雇了她!”
有人噗哧一声笑出来,又慌忙憋住。
这个人在我们眼前来回走了两遍,才说到:“我要雇一个人。”没有人说话,甚至有几个故意低下了头。瘦脸的那个把头埋在包袱上说到:“谁来这里不是雇人的。”她听见了,她看着那瘦脸的说:“请称呼我王后。”她们全都笑起来。我应了一声:“是的,王后。”她转过头来望着我,这时我才看清她的脸色有点发黄。她笑了,像走在路上想心事时忽然遇见了熟人一般,人已经在笑了,肌肉却还紧绷着。我知道她久已不笑了,有些生疏。
“跟我走吧。”
“是的,王后。”
我跟着她走了,她们在我们的身后笑起来,有的在笑我,有的在笑她。
“什么价钱?”
“她们好像没有谈价钱。”
王后的家在一片旧居民区,楼梯暴露在空中,摇摇欲坠的样子。后来我时常做梦,梦见王后衣衫褴褛地坐在楼梯上抽烟,水泥板一块一块地掉下去露出钢筋,整阶楼梯像铁索桥一样摇晃,她依然坐在那里吸烟,不顾我的叫喊。
她拿出一套干净的衣服来给我换上,沏好两杯茶示意我坐在她对面。如果不是被雇来作奴隶,这种局面断然不会让我感到拘束。而她的表情似乎比我还要困窘,她不知道该如何使唤这个奴隶,并因赋予一个人奴隶的身份而感到不安。
“你都看到了,我并不是……我只是偶尔需要有人为我做事,呃……比如说帮我烧茶……请喝茶。”她结结巴巴,像是个犯了错误的孩子,“是的,我需要一个烧茶人。”
我就这样成为烧茶人,王后的烧茶人。她会自己拖地洗衣服,做饭的时候需要我帮厨,但有些事情她绝不会自己动手。她要写字我必须备好笔墨;她要喝茶我就得立刻去烧茶,而且冲洗好所有的茶具,整齐地摆放在她面前;晚上睡觉之前,我要捻好灯芯读她想看的书,声音要干净清亮没有瑕疵;天气晴朗的清晨要陪她出去散步,必须说得出花园里任何一种植物的名字及其科属,是否可以入药……
我生活得非常幸福,一个奴隶的幸福。我不需要在寻找和思索中度日,我的每一项活动都来自于王后的指派,她说烧茶我便去烧茶,她说开窗我便去开窗,这种踏实的对应让我兴奋不已。身体的行动从来没有给我带来过如此真实的快乐,我的身体一日日地强壮起来,甚至顽固的失眠症也大有好转。
王后越来越像王后,烧茶人越来越像烧茶人。烧茶人常常因王后的要求而手忙脚乱,王后常常无缘无故地忧伤、发火,以至我不得不担心我的快乐会不会伤害她。
王后换上一套深紫色裙装,命我在屋子里摆满油灯。裙裾翻飞,她像一只来自神秘国度的蝴蝶在油灯中央舞蹈,流连、缠绵、凄艳、彷徨、忧伤,像要在一串优雅的翻转中放飞自己。王后举起高脚杯里名叫鹤顶红的酒,对着油灯轻轻摇晃,啜饮一口。她脱下心爱的绿宝石戒指投入杯中,对着灯火看它的光泽。
“告诉我我是谁。”
“您是王后。”
“尊贵的王后。”
“是的,尊贵的王后。”
“尊贵的王后喝着尘世的酒。”
“……”
“告诉我,王后需要什么?”
“……”
“你这个狡猾决乐的烧茶人,你告诉我!”
“王后,您醉了。”
又一个清晨空气清新,我扶王后去花园里。她将疲惫的头靠在我的肩上,我穿着烧完茶未及换下的灰布袍,给她讲萱草的品性:“萱草,又名忘忧草,传说种到后庭可以使人忘忧。多年生草本植物,叶子条状披针形,花橙红色或黄色……”
“告诉我,我需要什么?”
“您需要忘记您正需要着什么。”
“我做不到。”
“有少数人是这样的。外婆曾经给我讲过。她说这类人给自己想到的办法是,把一仓黑芝麻和一仓白芝麻混在一起,然后再把它们一粒一粒分开。或者闭上眼睛扔三枚铜钱,猜它们是正面还是反面。”
“如果我住进医院,会得救吗?”
“如果你愿意假装,你承认自己病了并按时服药,与你的医生平静地谈论蔬菜的价格,而且对他微笑,不久之后你会被批准出院,回到你的家里——回到你没有去医院之前的生活里;如果你不肯假装,那么他们会持续给你服一种镇定药物,它能让你安静,同时虚幻、健忘,直至你完全忘记一切,像婴儿一样活着。”
“你现在正从‘假装’中获得快乐吗?”
“不,这不一样。一只笼子里的困兽与一只森林里的困兽是不同的。”
“你这强盗。你把我变成了带给你快乐的笼子……”
我泪流满面,跪在她的脚下。我没有恪守一个奴隶应有的本分,我请求她原谅我讲出这些话,请求她原谅一个不道德的奴隶。
’
王后离开了,绿宝石戒指下压着一张字条:
烧茶人:
我要去寻找我需要的东西。或者我找不到。那么我也许该向狡猾的你学习,找到一个笼子。
爱你的王后
我坐在王后的椅子里,抽她爱抽的那种香烟,淡淡的桔子味的香烟。我找出王后的钥匙来,扔进炉火中,又添上几块木炭。我在她的纸条后面接着写到:
王后:
我们走在并列的路上。我们已经走过了很多条路,可它们都是并列的。希望你能有好运气。
爱你的烧茶人
我把戒指穿起来挂上脖子,放在厚厚的外套里面。走出门去,我看见一片莽莽的森林向我涌来。
一把弯弯曲曲的钥匙。
五、比喻
从北方到东方,哪里的灰尘都一样浮躁。一个一个的王后陆续送自己上路,走在或近或远的路上。我偶尔会想念我的王后,想念她生疏的微笑,想念她华贵的舞蹈,以及她喝过的红酒,我们叫它鹤顶红。
我继续走在路上,像幼年时代忍受干咳一样忍受这行走。我拖着不善肉搏的身体,与生活进行这最低级的肉搏。鱼虫百草,桥船栈道,春夏秋冬,我不知道这是前行还是溃逃。
眩晕的坠落感。
在一处向阳的土坡旁站着一名男子,他热情地向我打招呼。他说发现了一处洞穴,想约路人前往探寻。
“你既是寻找东西,遇到洞穴岂能不探!”
他不由分说,拉起我就要进洞。可惜洞穴太小,仅能容一人蛇行而入。争辩许久,他终于同意先入。我看着他挪动双肘,慢慢爬行,身体一点点没入洞中。当他完全进入洞中,我忽然感到一阵恐惧,我觉得大地将他悄无声息地吞入了腹中。过来一会儿他的脚又从洞口探出来,而后整个身体渐渐露出来。他毫发无损,只是头上粘着些湿土。呼吸有些急促,不知是洞中气闷还是兴奋所致。
“该你了。”
我学着他的样子慢慢往进爬。这洞穴四方四正,比人的身体稍宽一些。穴道内光线昏暗,可以闻到潮湿的泥土味。越往深处冷气越重,极静,身体与穴壁摩擦的声音窸窸窣窣,像是从极远处隔着云雾缓慢传来。听觉与视觉忽然无限发达,我从未如此刻骨地体会过自己的存在。
不知爬行了多久,终于看见了洞穴的底部,然而距底部仅有一臂距离时,穴道却被一道栅栏样的铁门阻断,透过铁门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前方普通的土层,毫无玄妙之处。然而铁门却阻隔在这里,冰凉、森严。我愤怒地挪动双肘退出洞来,责怪他不该让我爬这样一个了然无趣的洞穴,何况在将及底部时还有一道恼人的铁门。
“既是道,有门就理所当然。你又有什么可生气的呢?”他微笑着说到。
“问题是已经到尽头了,即使没有它阻隔也已经是尽头了。何况它的后面什么都没有。”
“是啊,即使没有它也已经是尽头了,有它又有什么呢?”
“这时候就不该有它,门怎么能安在无路可通的地方?”
“有门无门都是一样的,你又何必如此在意有门呢?”他依然笑着。他的笑更加激怒了我。我第一次挥起自己的细胳膊想要揍人。他还是笑着,说到:“有门,才更像生活。”
“可我还是没有找到我寻找的东西。”
“这不是它本身。但这是它留给你的一个比喻。”
作者简介:
许艺,女,1983年生,宁夏隆德人,文学硕士。现居宁夏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