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李准的第一眼,田飞白就觉得这孩子不寻常。
这世间,人与人、人与物讲的都是个缘分。李准也像初来的孩子一样,凑到写字的孩子旁边好奇地看。家长恨不能孩子见习之下,马上生出强烈的意愿,多半不催不急由着孩子观摩。
李准盯着纸和笔的眼神,田飞白不经意间瞥过去,愣了。被瞬间击中的感觉。这眼神他不能准确地描述出来,也不清楚与自己的哪一段记忆吻合,可就是感觉似曾相识。
李准的额头又宽又高,看得出他的父母对他寄予了很大期望,在学校里门门功课拔尖,做主持当班长会二胡会跆拳道,标准的“五好”加“全能”。
在挽留学生方面,妻子比田飞白强,一般田飞白负责展示学生的作品、获奖证书,还有自己的作品,点睛的话由妻子说。这一次,田飞白的话多起来,语气里带了王婆卖瓜的成色。李准父母当即决定让李准留下,试上一堂课。
怎么可以把孩子培养得这么好。李准的父母刚出门,妻子感慨道。这孩子蛮有灵气。上完课,田飞白对来接李准的爸爸说。他从不这么轻易夸学生,特别是刚来试上课的孩子,那会让家长错会你的真诚。可今天,话不觉溜出了嘴。
李准像别的孩子一样,最先学横与竖,包括长横、短横、长竖、短竖。他一上手就写得像模像样,一管笔握得妥帖稳当。你是不是在别处学过书法,田飞白诧异。没有,我看他们写过,李准抬起头,拿手指指旁边的孩子,一双黑亮的眼睛神神气气的。田飞白心里像灯芯倏地一亮,临时决定再加两个笔画,点和撇。也是没几笔,李准就写得有模有样了,不只有样还有势。
以前田飞白对学生也有偏爱,只是这偏爱不明显,半斤与八两的区别而已,不过是根据每个孩子的性格特点、接受能力施以不同的教法。孩子都是家长花钱送来的,钱交得一样,他自然不能教得参差。收了李准这个学生,田飞白才发现原来自己会偏心,这偏心还收不住缰绳似的。
田飞白统共收了一百五十六个学生,一大半是孩子,也有离退休的书法爱好者。每人每周两堂课,晚上六点开始八点半结束,周六周日分了几班全天倒。有些老人闲来无事,也喜欢下午来这里摩上两笔,田飞白就陪着他们,也和纸笔厮磨一阵。
老人倒是为爱书而来,人老了断不会再为不爱的事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这两者都是越老越金贵。孩子不同,一多半顺着家长的意志而来,有的或许日写月写地兴趣渐浓,有的不过当做功课来应付。喜与不喜,眉眼间能感觉出来的。
每到周四傍晚和周日下午,田飞白有些坐立不稳,一次次竖起耳朵听楼道里的声音。他听得出李准的脚步声,前脚掌落地,先重后轻,一听到这声音,他的心就坐了溜板,乘了风意从半空滑下来。等李准出现在门口,他的脸上早安顿好了笑意。
李准学笔画比别的孩子不止快了一拍,可田飞白含着,不让他提前进入下一环节,和别的孩子一样足足练了五周。写到后来,李准的眼睛巴巴地往临帖的孩子那儿瞄,田飞白明白那眼里的意思,不理会。李准的妈妈沉不住气了,田老师您看能不能把李准的进度提快点,这孩子脑子还是蛮灵的,我们希望他升高中前把书法学扎实罗,上了高中怕是没这么多时间花在兴趣班上。
人人都巴不得速成,可有些东西是没办法速成的。基础不打牢,上面建得起大厦吗,根不扎深,长得出大树吗,这些道理我不说你们也懂的,中国传承千百年的艺术那都是时间熬出来的,书法尤其如此。想当年,米南宫给自己定下功课,日写千字,那是多大的书家啊,还下这样的笨工夫。我们现在怎样,每个星期挤出两三个小时来写写字就不错了……田飞白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飞出来。
李准妈妈笑得尴尬而礼貌。我们倒不是要孩子成什么家,书法家哪是那么容易当的,我们只是让他感受一下,书法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粹嘛。本来他这么大了来学书法,怕是太迟了,可这孩子想学,学校里办书画展,他看了同学写的一幅毛笔字,不知怎么就起了心,吵着非要学。
我知道我知道,田飞白恢复了一贯的恭谨,声音沉下去,这就是缘分嘛。你家李准是个好苗子,相信我,不会看走眼的。
如果可能,田飞白还想让李准再练五个星期笔画。当年他学书法时,跟着群艺馆的李老师,光笔画就磨了半年,硬是一笔一笔出来跟字模似的,李老师才让他开始临帖。若是按这么个教法,这里的学生怕是一个个早吓跑了。
这里没有孩子真要成书法家,你别那么较真,李准的妈妈想提速,你就给她提,我看这孩子接受能力强,能应付得来。妻子劝得含蓄。
田飞白一梗脖子,我有数。这里怎么就不能出个书法家!
妻子不再说什么,知道温和的驴子也有摸不得的地方。田飞白还想说。李准这孩子没准真是个人才,我这样教他是为他好,以后他会感激我的。
这里来的孩子谁不感激你,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虽然不是正规学堂里的,可也是他们的师。妻子这几句话顺田飞白的耳,却与他的意思不对辙。田飞白还想说,妻子对着电视甩起了手臂,他话到嘴边,咽下去。
田飞白每次梳完头,会将缠在梳子上、落到地上的头发收集起来。起初他尖起两指,轻落慢起,心里默数六、七、八、九……,仿佛一用力那些头发就会折断。没过多久,他收集头发的动作就变得潦草了。眼见得当年波浪翻卷的一头浓密,变成了犁耙滚过的田头,且是深冬的田头,每一耙下去又必拖带起些许荒草,草草收拾了事。
明知是荒草,却舍不得丢,非用巴掌大的宣纸包起来,收进抽屉里。妻子见了调侃道,留着做毛笔啊?这笔算是狼豪、羊豪还是兼毫?田飞白不笑不答,一脸严肃。
田飞白跨过四十五岁的门槛就变得越来越严肃了,常常闷头挥毫到深夜。写字时,他的腮帮不自觉地硬起两道棱,不断地隆起,嘴唇也跟着笔头的走势一努一抿的,仿佛和那白纸墨字在对话,只是旁人听不见罢了。
如今他写多长时间,写到多晚,妻子都不会说什么了。二十多年前,他正疯狂痴迷书法的时候,撂下妻子一个人在被窝里,常常写字到三更半夜,也常常半夜三更爬起来写字,没少惹得妻子明里暗里抱怨。写写写,能写出房子洗衣机电冰箱吗。衣服泡得快化掉了吧。纸纸的尿片都该拧出水了。你就不能少陪陪你的宝贝纸笔,多陪陪我和孩子。有时间你多看看机械书,不至于一辈子当初级工吧。如果写字能填饱肚子,你怕是这辈子只肯做这一件事了。田飞白充耳不闻,眼里只有素纸墨字。
最激烈的一次,妻子冲过来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笔,两手一起一落,笔“啪”一声干脆断成两截。那是善琏湖的长锋狼毫,田飞白非常喜欢的一枝笔。他瞪着妻子手里已分作两半的笔,再瞪着妻子,始终未发一言。妻子也瞪着他,鼻翼快速翕动,胸脯像激烈扑翅的鸟,可是没多久,她垂下眼睛掉头走了。后来妻子和他说,我看着你的眼睛一点点红起来,火烧着了一样,心里忽然就怕了。
妻子的抱怨与她的年龄成反比。纸纸一天天长大,她顾女儿还顾不过来呢。田飞白从厂里随大潮买断后办起书法班,学生一年年多起来,到后来家不够用了,另租了一室两厅的空房子来办班。再后来,一次手术,妻子的子宫像一个娩出的孩子永远离开了她。而他,依然是老样子,对她没有多热一分,也没有少热一分,眼里依然只有素纸墨字。她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像大多数快满五十岁、衣食无忧的女人,妻子早有了看穿世事的眼力,对生活没什么奢求了,将目光转回到自己身上。她每天早晨去公园舞剑,晚上到社区花园跳健身操,认识了一大帮姐妹,过得从未有过的潇洒。严格执行早吃饱中吃好晚吃少的饮食原则,三天两头煲内容复杂的养生汤,边看电视边做健身动作。也疼惜他的身体,比如掉头发要多吃什么才好,需要怎样的日常锻炼,饮食上注意什么,如何预防颈椎病、高血压,她一一咨询了来,絮叨给他听。
两人早分房睡了,妻子怕他的鼾声,他只求写字时的清净圆融。一旦拿起笔,浓浓的墨汁倾洒进砚台,他的鼻子就仿佛贪恋中的男子,每个嗅觉细胞都兴奋地翕张开,恨不能泡进这气息里才好。笔走龙蛇,疾奔弯转间,一张素纸渐渐被恣意的墨线填满。而现实中,他何曾如此的恣意过。他只是《圣教序》无数集字中的一个,也端正俊雅,却谈不上恣意。
野心有过,只是被尘灰一层层地埋了下去。当年,为找一本王羲之的字帖他跑遍了古城的书店,还专门去了趟省城,终是失望而归。后来在路边一个旧书摊遇到,字帖捧在手里,双手抖个不停,一股闷热直冲眼眶。他望着守摊的老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每个月发了工资就往书店跑。在那里徘徊半天,多半还是空手而回。走在路上,心里总有枝笔在横直撇捺。魂都丢在字里头了。走在一旁的妻子不停地伸手拽他,怕他被来来往往的汽车自行车撞到。
这股痴劲不知何时淡下来,就好像妻子的抱怨不知何时变少的。再回想那时候,连田飞白自己都会微笑摇头。现在他整天泡在墨的气味里,连身子骨似乎都浸透了墨味,可找不回来,有些东西一旦松开手就再找不回来。
气息一定要沉下去,这样写出的字才有静气,有内力,有架势。若是写字的时候心浮气躁,比如像张乐儿那样,写一笔眼睛四处瞄一圈,这字一定会散了骨架。田飞白的话惹得一屋的孩子笑起来。
唯有李准,还在一隅屏息静气地写。这孩子姿态好,笔握在他手里有股浑然的气息,一点不格涩。背挺拔得像又一杆笔,神态却放松,笔也运用自如,书法本就是法式与自由结合的艺术,所谓“用笔千古不易,结字因时而为”。
李准的眼神里,那股特别的神气,田飞白看一回叹一回。这世间人的禀赋千差万别,想当年,李老师也赞过他是学书的好料子,可他如今不过耳耳,窝在这一室两厅的房子里教一群半大孩子,他知道自己教的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书法,他只是将一个个孩子带到了殿堂的入口,可能绝大多数孩子就止步于此了,目光不会再向前延伸,伸进历史深处那博大深邃的书法空间。
田飞白不知自己做的算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启蒙,会不会让孩子错觉为中国的书法艺术仅此而已,就是几本字帖上规范的楷、隶、篆、行、草,只知道历史上有颜真卿、欧阳询、王羲之,只知道多宝塔、九成宫、张迁碑。可他只能做到这样了,家长按月交钱,都巴不得孩子花最少的时间学更多的东西,还不是更多的东西,是更多证书——考级证、获奖证……
办了快十年的书法班,田飞白算是古城这方面的先驱,名气不小。他早摸出了一套家长和孩子都乐于接受的办法。临帖一段时间,田飞白会让孩子登上“雏鹰台”,每周一次。“雏鹰台”这名儿气派,不过铺了一方毛毡的独立桌子,桌面大得足以铺两尺来宽的宣纸,写比脑袋还大的墨字。
一周两堂课,田飞白会根据每个孩子的学书进度,给他手书一幅十字或十四字的诗句,孩子在毛边纸上临摹熟了,周六或周日便可登上“雏鹰台”。这好比吊在驴子眼前的包谷棒,让每个孩子雀跃,期盼。
一个个轮着来。田飞白站在一旁,负责铺纸、展纸、收纸,兼指点一二,遇到手拙的孩子也会帮他铺垫几笔,补缀几笔,总之保证这幅作品入得了眼,拿得出手。墨香扑鼻的宣纸作品一在家长眼前展开,家长多半笑逐颜开,甚或不敢相信出自自家孩子之手。
田飞白也笑,心里却明白,书法不是靠每周练熟几个字就可以登堂入室的,没有扎实的杂临百家,博览众长,很难触摸到书法艺术的真正精髓,也难获得书法艺术真正自由的化境。可为了让家长心甘情愿每月掏两百块钱把孩子送来,他只能这样。
这境况是不可深究的,如同掉落的头发不便细数。
田飞白看着端坐一隅的李准,心里涌起说话的冲动。学艺术,有个由技而艺的过程,你们现在刚开始学技的阶段,学技没有捷径,没有窍门,就是要用心,要勤练,要下苦工夫。铁杵磨成针的故事,你们听说过吧。马上有调皮的孩子举起手,学过,我学过。田飞白拍拍孩子的头,在两排桌子之间的窄过道上走过来,走过去。你们就要有这种精神。田老师让你们每天练字,就是在磨你们的技,磨你们手中那根无形的铁杵。有孩子张开手,夸张了表情,铁杵,我们哪有铁杵?马上有孩子接嘴道,田老师不是说无形的铁杵吗,笨蛋!顿时,一屋的孩子笑开了。
田飞白站在屋子中央,仿佛掉进了鞭炮堆里,他左看看,右看看,也笑了。李准也在笑,可眼睛没离开帖,笔没离开纸,姿态依然稳稳地端着。田飞白不由在心里赞一声。
忽然有了诲人不倦的欲望,田飞白自己都有点搞不懂。他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发际线像往后退潮的海水,头发日渐稀疏,眼角满是展不平的褶子,有时照镜子发现眼角窝了团没揩净的眼屎,吓一跳。不由喟叹时光无情。想想自己也曾像那些孩子一样,稚嫩,青葱,快乐,未来充满了无限可能。而今,即便尘埃还未落定,也离落定没多远了。
田飞白不知道自己那些用心之语,孩子们能不能听懂,十句百句里总有一两句入耳,甚或进心吧。他安慰自己。
田老师,能不能借几本字帖给我看。李准的话让田飞白一惊,继而大喜。
字帖是他的宝贝,都是过去二十年里寻寻觅觅来的。田飞白说起这些字帖,可以一日气说上几个小时,从每本字帖怎么得来,到帖的历史、风格特点,再到写者的生平、学书经历、典故等等,只是没有人有兴致听他讲这些。来学书的,无论老少,多半抱着送到他们面前的字帖埋头死啃,看似心无旁骛,实则拘泥困囿。现在李准从人堆中抬起了头,他岂能不喜。
田飞白马上在心里细一梳理,列出了一长串适合李准的学书帖单。整理帖单的过程中,一个计划在田飞白心里团成了形。如果说之前那想法还暧昧混沌,现在俨然一个轮廓完整的胎儿了。
李准刚学完楷书,开始学隶书,之后将是篆书,隶、篆是接下来学行书的必由之径。田飞白哼着歌儿,指尖在一长排字帖的帖脊上滑过,来回了好几次,最后停在赵孟頫的《汲黯传》。赵字承王字的神韵,却又比王字易学,秀挺潇洒,笔势舒展,每一字都堪称楷模。
下一次上课时,田飞白待李准一坐下,就将字帖递给了他。他满意地看到李准脸上的表情,仿佛自己当年。田飞白搬一把椅子坐到李准身边,指着帖一个字一个字说给他听。一抹阳光从敞开的窗口斜照进来,师生二人的头一大一小,双双落在帖上,紧紧拼贴在一起。
田飞白从教室往家走的路上,哼起了歌儿。《红莓花儿开》。这歌年轻时他爱唱,后来不知怎么就淡忘了,仿佛沉溺到时光深处。现在,那旋律那歌词忽然冒了出来,像水中浮出的气泡,在他的舌尖上轻快地弹动。他的脚步也随了这旋律,在春天的气息里一下一下轻快地弹动。
到家,田飞白洗把脸,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眼角的皱纹似乎没那么惊心,梳子划过头顶,几根头发掉落在盥洗台面上,梳齿上也嵌了两根。田飞白尖起两根手指,心里默数,六、七、八、九……落发一一包进宣纸。他做得细致认真。红莓花儿的旋律一直在心里头回旋,带着草莓的酽红。
田飞自在桌上铺开一方素纸,用笔蘸了浓墨临张旭的草书。笔在纸上疾走。人老本是生命的常态,何至于那么悲观呢。有落亦有生,万物就这么循环着,循环不已,千古不易。所喜之物仅仅是纸、墨、笔,可三者遇合,黑白二色之间,就演绎出那么多的机趣与回味,可见生趣之无穷。
妻子奇怪,你最近怎么了,遇上什么好事了,整天笑眯眯的。田飞白含笑不答。他晚上除了挥毫,也坐在灯下戴了眼镜写啊写的。他在为李准准备资料。接下来该读哪一本帖,这帖的妙处在哪,败笔在哪,虽是一己之见,却是二十年学书的心得。田飞白很高兴自己肚子里的货,还能拿出来与人分享。他也很高兴,李准对他的看法并不是一味接纳,经常就某一字、某一笔画勾连处与他争论。他们读的最多的是行书和草书帖,米南宫的、苏东坡的、二王的、黄山谷的、王铎的、怀素的……那用笔,那使转,那节奏,那浓淡,那走势,那布局,那枯湿,那轻重,那缓疾,那虚实,那错落……师生俩常常各持己见,如两股水流激荡,时而水花进溅,时而化作轰响。有时两人争得满面潮红,继而相视一笑。逢到妙处,田飞白不由在心里击掌而叹。
学书不在长短,灵气实不可缺少。田飞白感慨,他学书二十年,教人学书近十年,可在对书法的直觉与识见上并不胜过李准多少。这让他不忧不涩,反而满心欢喜。
田飞白对李准的学书计划早已胸有成竹,只是这竹的枝叶只婆娑在他心里,他没有对妻子说,也不会对李准的父母说,甚至对李准也没说。每堂课,他都会留出时间让李准读帖,而不是像别的学生那样每周只练熟几个字。
两人坐在房间一隅窃窃而谈,惹得其他孩子眼里都是羡慕。久之,也习以为常了。只是这样一来,田飞白指导孩子们上“雏鹰台”的时间不免匆促,应付起来便有了潦草之态。妻子委婉地告诉他,已经有好几位家长看了孩子的作品,说这字怎么越写越差了。田飞白似未听见。
你不是真想把李准培养成书法家吧?妻子对着电视机做甩臂动作,语气里夹了笑意。很想。田飞白答得认真,想想,再强调一句,真是很想。这孩子有潜质,田飞白不由笑起来,仿佛看到李准就坐在屋角伏案习书。
妻子收了笑,你不是开玩笑吧,这事,怕不是你能作主的。人家父母对孩子抱了大期望的。我知道,大期望,田飞白笑一下,傲慢地,难道成为一个书法家就不是大期望?你不要狭隘。
我狭不狭隘没关系,关键是人家父母,你知道人家怎么想,怎么看。说到底……妻子停下来,看着田飞白,不再往下说,动作从甩臂换成了扭腰。
田飞白悠悠地抬起眼睛,说到底什么,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不过是个收钱教人家写写字的嘛,哪管得了人家怎么规划孩子的前途。可这孩子要是不走这条路真是可惜了,这样的苗子千里万里难挑一啊,我田飞白这辈子才遇到这么一个。
在你眼里,书法自然是比天大比地大的事儿,可在人家眼里呢,你想过这个没有!扭腰做完了四个八拍,妻子开始弯腰压腿。纸纸出国留学的事基本定下来了,学校那边要交五万押金,两年学费二十万……
田飞白心里一阵烦躁,他站起身进了自己房间,门重重在身后合上。这一晚,田飞白闷了大半宿,埋头疾书,换了好几个帖,都写得干涩无味。干脆掷笔,傻傻地坐在桌前。或者,找个时间和李准父母沟通一下?
还没等田飞白酝酿好怎么开口,李准妈妈主动来找他了。田老师,您帮忙劝劝准准,不能因为学书法耽误了学习。现在他像着了魔,吃饭走路手都在空中比画,傻子一样。叫他半天,和他说话,都没反应。以前我们是鼓励他每天做完作业再练练字,现在纸笔都被他爸爸收起来了,他就躲在房间里偷偷看字帖,还骗我们说在温习功课。晚上作业都没做完啦,就抱本字帖在那里看,过十二点了还不肯睡。上周数学只考了八十四分,一百二十分的卷子,这才刚刚及格啦,您说我们着不着急。李准妈妈说着说着眼圈红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只有让他别学了。
田飞白木在那里,无法答言。他不清楚李准的这些情况。让他说什么好呢,别这么迷恋书法,或者干脆别学书法了?让他对李准说这话,还不如让他掴自己耳刮子呢。他又能对李准妈妈说什么呢,由着他,难得一个人这么与书法投缘,他田飞白过了大半辈子才遇到这么一个,终有一天李准会成才的。他能这么说吗?
妻子从另一间房里转过来,拿眼睛轻轻剜他一下。田飞白埋下头,沉默半天,才沉沉地点了一点。
田飞白在两排桌子间来来去去,走了好几个来回。他看着李准专注习书的样子,步子再往前迈不出去。直弄得自己口干舌燥。他走进另一个房间,求助地望望妻子,妻子以目光回应,轻轻点点头。妻子擦着他的身子走出去,走进了客厅,田飞白站在那里没有动,没有回头。他看见桌面上有一颗凸起的钉头,歪着脑袋,像个犟头犟脑的孩子。
我不!
李准的声音。满屋的孩子纷纷抬起了头。带着受惊的表情望着田飞白。田飞白嘴唇紧抿,站在原地,腮上两道青筋棱起来,没有言声。良久,田飞白转进客厅,看见妻子坐在李准旁边,正絮絮地说着。
眼前的景象让他有些眼晕。他从未感觉屋子这么拥挤过,两排桌子前满满的坐着孩子,他们一个挨一个,有的肘下的毛边纸重叠在一起。屋角,堆放着他们练过的半人高废纸,两边墙壁上也贴满了他们的作品,一幅幅白纸墨字,你贴着我我贴着你。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墨息,干燥坚硬。似有股铁锈的腥气撞击着鼻腔,田飞白深吸一口气,这气息仿佛来自他的体内。
很多年了,他自然安适地在这里穿进穿出,没感觉到格涩。此时却仿佛一枚锈蚀的铁钉,僵硬地戳在这场景里。
田飞白正准备关门回去吃饭,楼道上响起一串硬邦邦的脚步声。他愣一下,这脚步声有些熟悉,又似陌生。扭过头,李准出现在楼梯口。额头上满是汗,双颊绯红。
田老师,我想换本字帖。李准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来。你怎么这时候跑来了,刚放学吗,田飞白诧异,还没回家吃饭吧。
我们开始上晚自习了,七点钟,我路上吃了个烧饼。李准的胸脯汹涌起伏,他将手里紧紧攥着的字帖递给田飞白,您再给我找本字帖吧,书也可以,只要是关于书法的。
吃个烧饼怎么行,再不要这样了,你爸妈知道不骂你才怪呢。田飞白心里一疼,这孩子!
他赶忙打开门,翻出一本邱振中的《书法艺术》,想想又进厨房拿了瓶酸奶。谢谢田老师,不等田飞白说话,李准已经冲了出去。一串硬邦邦的脚步声由近而远。田飞白愣在那里,回过神奔上阳台,看见李准飞跑过马路,沿湖边的人行道跑远了。夕阳中,一抹淡色的影子。
这孩子!田飞白心口莫名地抽紧,锐疼。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方式,李准又出现过两次。第三次田飞白再不肯换书给他。李准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簇火,田飞白看见这簇火在瞬间黯淡,李准满是汗水的脸上清晰地浮现出委屈、失望、沮丧。一层柔软的绒毛覆盖在李准的嘴唇上方,两侧腮帮上,这还是一张孩子气的脸,让人心疼。
田飞白不能不坚硬起表情,没有换书给他。李准像来时一样跑下楼,脚步声一下一下仿佛砸在田飞白的心上。他不敢问自己,这样是伤害了李准,还是为他好。他不敢问。连他自己内心也矛盾纠结着,理不清答案。
那以后,李准再没在黄昏时出现过。田飞白却习惯了每天下午去教室待着,即使没有一个学生来,也待到暮色四合时分才匆匆回家吃饭,又匆匆赶来上晚课。
饭焖在锅里,温热。妻子去社区花园跳健身操了。屋里安谧,安谧得让人心惊。田飞白坐在这安谧里不时地想起李准来,那孩子仿佛正气喘吁吁地向他跑来,还有他紧紧握着字帖的手,他仿佛在波浪上汹涌激荡的心。
很多时候,田飞白回避去想,如同他回避去看镜子里的自己。他不知道那张脸上停留着什么样的表情。像生命中绝大多数时光一样,他依然常常挥毫到深夜,手不停地挥动着,机械地摹写字帖上的王字、赵字、米字。有时候,他陷入极度悲观中,哀从中来,不知自己这样不断地写啊写,有何意义,有何价值。有时候,他又被一股欢欣鼓荡着,心仿佛乘了风意,脱了羁绊,在一处至为浩瀚的空间飞翔。只是不能想起李准,那张混杂着汗水、委屈、失望、沮丧的脸。
李准每周四晚上的书法课取消了,因为学校上晚自习。这决定是一次李准爸爸来接他时,当着李准对田飞白说的。李准好像事先并不知道,他马上说,可不可以周六加一堂课。他爸爸摇一摇头,一副坚定的表情。
田飞白看见李准的脸在瞬间变成了一张素纸,脆薄得仿佛吹一口气就会皱缩成一团。而他的指尖,也仿佛在一瞬间失了温度,冰凉漫起,迅速浸透了全身。
田飞白被禁锢在这冰凉里,眼睁睁看着李准的爸爸跟在李准身后,消失在铁门外。
田飞白能感觉自己的目光里多了些东西,重起来。但他不去想那是什么。现在一看到李准坐在屋子一角习书的样子,他心里就会莫名地抽痛,一股奇怪的情绪在瞬间攫住他的身体。于是,他回避去看那个角落。大多数时间,他待在另两个屋子里,在密挨密的桌子与孩子之间茫然地走来走去。
预感很快被印证了。
又一个周日,李准的脚步声没有准时响起,田飞白等了一刻钟,终于忍不住了,打李准的小灵通关机,再打他妈妈的手机,李准妈妈在电话里礼貌地告诉他,李准的书法课停掉了,他现在加了校外的奥赛辅导课,时间上安排不过来。这事,她已经和他妻子刘老师说过了。
田飞白不知怎么挂断电话的。他只觉眼前密麻麻一片,耳边吵嚷嚷一片,脑子里仿佛有水流在激荡回旋。这消息并不让他意外。他只是觉得有些疲惫,可能前夜写字到深夜。他缓缓走到屋子一隅,在李准空出的凳子上坐下来。身体与凳子相触的声音有些突兀,旁边的孩子纷纷停了笔,扭过头来看他。田飞白冲他们笑一笑。孩子们又相继回过了头。
笑停留在田飞白的脸上,他保持这笑很长时间。不知有多久。
田飞白又看到桌面上那枚歪着脑袋的钉子。傍晚的时候,他用锤子一下一下,将这枚冒出桌面的钉子钉进了桌面。现在,无论是看上去,还是用手摸上去,桌面都平整了。
李准的座位并没空多久,就被一个新来的孩子填了空。这孩子胖墩墩的,行为有些迟钝,接受新东西似乎也有些迟钝,他学笔画花费了比一般孩子多一半的时间,可这不影响田飞白每次耐心地为他准备教案,为他在课前铺好纸和笔,像他对待其他孩子一样。
一些恍惚的时刻,田飞白的目光不经意地瞟向屋子这一角,他仿佛看见斜铺进来的阳光中,端正地坐着李准,李准正屏息静气地临帖,笔稳稳地握在他手里,背挺得像又一杆笔,不由在心里叹一句,这孩子姿态真好。这时候,田飞白会闭上眼睛,站在那里,迟迟不愿将眼睛睁开来。
夏天不觉到了,准备考级的孩子趁着假期都加了课。考五级的孩子要现场写两种字体的作品,七级以上的要写三种字体,田飞白给每人准备了备考的资料,孩子对照着临时抱佛脚密赶密地练。应付这考级,田飞白经验足,和省里负责考级老师的交情那是三个字——熟透了,每年一百个孩子九十八个过关是不成问题的。很多家长看重的就是这份证书。
田飞白差不多整天守在教室里,妻子也放弃了晚上的健身操,按时给他送饭来。一室两厅的房子每天都满满当当,送走一批迎来一批。不知是否忙的缘故,田飞白头发掉落的速度似乎提了速,他任掉落的头发狼藉在洗脸盆、盥洗台上,不再去收拾。倒是妻子每每看见,将这些落发收拢来,像他一样收进宣纸包里,放到抽屉一角。
那天中午,田飞白送走最后一个学生,将散落在桌面地上的纸一一收集拢来,堆在那叠废纸上,准备坐下来吃饭。再过半小时下一批学生就来了。手机忽然响了,陌生的号码。田飞白犹豫一下,接了。
听筒里传来杂声,似乎是在大街上,汽车声乐声人声交织在一起。一片混沌的声音之上,传来一个异常清晰的声音,田老师,我是李准,我还想学书法……后面的声音突然模糊不清了。恍惚是抽泣,继而是嚎啕声,从电话那头狂泻而来。田飞白握着手机,呆呆地站着,有一刻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仿佛看见一个孩子正气喘吁吁地狂奔而来,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本字帖。那字帖散发着浓郁的墨的芳香,唤醒了他筋骨里沉睡的气息。这气息,自岁月深处绵延而来,如此熟悉如此亲密如此地不可抗拒。慢慢地,慢慢地,泪水涌进了他的眼眶。
继而缓慢而下,耐心地将一切杂声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