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银杏

2010-12-31 00:00:00姜贻斌
山花 2010年19期


  银杏树下,横一块青石板,大约两米长,尺把厚,知妹坐在青石板上,很孤单。
  知妹什么事也不做,每天坐这里,默默的,安静地看着世界,然后,起身回屋。人们十分惊讶,知妹很准时就来银杏树下,早上,七点来,下午,五点半走。
  很有规律。
  银杏树很古老了,据说已上千年,这种具有活化石之称的老树,约三十多米高,灰褐色树身,裂纹苍老,树叶却依然青翠,远远看,如一柄巨大的绿伞。
  人们不明白的是,知妹为何每天坐在银杏树下,是它的凉快?还是它的翠绿?抑或是,它能够勾起知妹的回忆?
  回村里的第二天,知妹就出现在银杏树下,选择了这个翠绿的地盘,似乎作为栖息之地。知妹爷娘呢,也不再劝,劝过的,劝不听。再说,知妹也没有惹什么麻烦,或是哭闹,或是寻死路,或是拿刀子杀人,或是脱衣剐裤,这些可怕的迹象,一点也没有,她是属于那种真正安静了的人,寂寞地坐在银杏树下。
  所以,爷娘也随她去,很无奈。
  第一天,知妹出现在银杏树下时,穿着淡蓝色工装,帽子也是淡蓝色的,很干净,也很整洁。鞋子呢,是翻毛皮鞋,一看,都是厂里发的。人们暗暗惊疑,大概,知妹还以为是在上班吧?或是,怀念上班的日子?知妹静静地坐在银杏树下,好像坐在宿舍里,随时就准备上班了,只等电铃嘀嘀一响,就要打飞脚朝车间跑了。
  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每过七天,知妹就换掉那身淡蓝色工装,悄然穿起牛仔裤,红花上衣,脚下是黑色高跟皮鞋。那一天,知妹就像个闲散女子了。那么,是不是她晓得今天是休息日呢?就换掉千孔一面的工装,穿一套有个性的衣裤了呢?
  似乎,也成了一个规律。
  知妹戴淡蓝色帽子时,就看不出她的乖态了,好像那些乖态被帽子遮掩了,况且,帽舌又长又宽,跟别的妹子没有太多的区别,一旦取下来,黑色的头发就蓬松了,就把脸庞衬托起来了。知妹的脸很秀气,眼珠子大,下巴有点尖,是圆圆的尖,尖得很好看。加之,衣裤也换了,一身的韵味就陡然显露出来了,坐在青翠的银杏树下,红花上衣,就像突然爆出的一朵硕大的映山红。
  知妹不吵,也不闹,好像这辈子没有吵闹过,回到屋里,也是默然的,吃饭,睡觉,洗澡,而且天天洗(有这个必要么),好像要把浑身的机器味通通洗掉,总之,就像一座活动的雕像,很安静。跟白天稍许不同的是,躺在床上的知妹,会从枕下摸出红色的手机,轻轻一揿,音乐就响起来了,是陈琳的,是《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每晚上,知妹都要听一遍,只听这首歌,听罢,把手机摆在旁边,似乎在等谁的电话。
  听她爷娘说,其实,手机从来没有交过费了,只充电,让她听听音乐,满足她一下而已。知妹似乎并不在乎,仍然像宝贝一样的守着。
  当然,知妹也不是一味不语,偶尔,竟然就小声说,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种声音,有时含有惊喜和快乐,有时也包含痛苦和忧郁。眼神呢,也刹地亮堂起来,不一瞬,火花就熄灭了。
  然后,又沉入默然。
  人们不明白,她究竟想起了什么,也问过她的,知妹知妹,你到底想起了什么?
  似乎没有听见别人的问话,知妹不吱声,也不瞄人,目光沉静地望着远方的大山,一动不动,很固执。
  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那么,是不是想起了杨家后生呢?是的是的,肯定是的。
  知妹的那个对象,村人都见过的,来过好几回,后生长得蛮不错的,结实,高高的,穿着银灰色夹克,蓝色牛仔裤,头发梳得丝丝绺绺的,也很懂礼性,见人就笑,就喊,就说着南边那种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很拗口。当然,村人是不会计较这个的,凡是出去的人,一年半载回来,哪个不是说这种拗口的话呢?知妹也说,只是说得很准确,南边的口音几乎没有,是纯粹的普通话。
  村人都晓得,后生叫杨志纯,杨家坳上的,跟知妹在一个厂子。
  当时,村人就对知妹爷娘说,知妹以后会离开你们的。知妹爷娘猛摇脑壳,不可能么,杨家坳上又不远,才八里路,这算什么离开呢?想看看她了,不就是几脚路么?村人又说,你们以为这些后生妹子还会回来么?还会像我们蠢里蠢气蹲在深山么?知妹爷娘就疑疑地问知妹,知妹说得很肯定,说她不会回来了。
  第一次来时,杨家后生带来好多礼物,肉呀,鱼呀,鸡呀,鸭呀,糍粑呀,还有钱呀,还给知妹爷娘买衣服,给两个弟弟买鞋子。那天,知妹屋里就像过年,其实,离过年还早,屋里就闹热起来了。准郎倌来了,看闹热的人去了一层,又来一层。杨家后生也不怠慢村人,对小把戏,就笑着散糖粒子,是大人的,就客气地张烟,脸上始终是笑,没有一点不耐烦。
  再说,杨家后生也不像其他后生,回来就好像是老虎归山了,把血汗钱往自个爷娘面前一板,把大袋子朝桌上一摆,就卯事不探了,似乎要把一年来紧张的神经彻底放松,打牌,喝酒,昏天黑地,个个像贪婪的赌棍,醉生梦死的酒鬼,跟自个爷娘都没有几句话说了,过完年,把疲惫的眼珠一抹,就匆忙上路了,把家乡甩在了屁股后面。
  杨家后生不是这样的,有人喊打牌,不去,有人叫喝酒,也不去,一律笑笑地婉拒,坐在灶火边,陪着知妹爷娘说话,轻言细语的,还不忘给老人点火抽烟,或添茶。等到知妹爷娘知足地说,哦,你跟知妹到处走走吧。杨家后生这才客气地起身,跟知妹在山上或河边走走,两人说说笑笑的,说笑声随风飘去很远。或是,杨家后生给菜土淋肥松土,知妹也要动手,他不让,说,你就站在边上看吧。知妹就真的不动手了,很幸福地看。
  村人赞道,这个后生少有嘞。
  还说,知妹真是好福气嘞。
  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那么,是不是想起了先前对日子的憧憬呢?是的是的,肯定是的。
  以前,知妹就对村人说过,在厂里做几年就不做了,太累人了,她说,以后想开个店铺,在南边安家。她说,她不想回来了,要做城里人,这样,崽女也是城里人了。知妹的计划并不庞大,想开个粮油店,二三十平米就足够了,你想想,那么多打工的,需要吃多少粮油?她说,她和杨哥四处看过的,一些内地人去开粮油店,都赚了钱的。知妹还说,她以后卖的价钱要比别人便宜,这样,就能够多卖些,薄利多销么。还说,她也是打过工的,晓得几个钱来得不容易,便宜几分钱,人家心里就舒服多了。还说了,如果还没有生崽女,她就看店铺,杨志纯进货。有了崽女呢,她就带崽女,雇人看J占铺。还说了,如果生个崽,就起名叫杨柳,如果生个女,就起名叫杨梅。知妹解释说,我们这里不是叫柳梅坳吗?我把家乡的名字都嵌进去了,杨志纯的姓就更好了,杨既是姓,又有杨家坳上的杨,所以,给崽女起这样的名字,真是太自然了,就是为了不忘记家乡,人不要离开了家乡,就把家乡忘了。这番话,说得村人频频点头,又哧哧笑,知妹知妹,你还没有成家,就给崽女起名字,不怕丑么?知妹咧开嘴巴笑,很坦然,怕什么丑?结婚生崽女,是迟早的事么。村人又问,你给崽女起名字,杨家后生同意么?知妹说,当然同意么,是我们商量的么。
  知妹还说,她最大的心愿还是买房子,哪怕只有一小间,只要是属于自己的天地,那也是很高兴的,你们不晓得,那边的房价贵如金嘞。说这些事时,知妹很兴奋,眼珠子笑眯眯的,手指头一掰一掰的,好像计划很快就要实现了,她已经像个老板娘在说话了。村人听得很有兴趣,也很羡慕,心想,哎呀,这个看着长大的知妹,以后就会不生活在眼前了,所以,又觉得有几分不舍。当然,也有人故意逗乐,知妹,我们如果来你店里买粮油,要钱不哕?知妹鼓大眼睛,怎么不要呢?当然,第一次来,一袋米只收一分钱好不?以后就要全价收了,如果不收,我们喝西北风啵?说得村人嗬嗬大笑。
  知妹还说过,以后在南边安了家,要接双方爷娘去住一段,老人们没有走出过大山,太可怜了,不晓得外面的世界几多好嘞,她要陪老人们四处看看风景,买些他们没有吃过的东西,当然,还要给他们买衣服。你看南边的老人,都七老八十了,不管男的女的,还穿花衣服嘞,你看看,我们爷娘穿的是什么?简直就是一块大抹布。村人说,到时候,你们爷娘穿花衣服会怕丑的,怕人家笑话嘞。知妹说,怕什么丑?人家都穿,哪个笑你?我看只有你自己笑自己,是啵?村人说,如果老人硬不穿呢?这时,知妹一只手就做出剪刀状,说,那也好办么,我只要把剪刀一拿,说咔嚓要剪掉,你看他们还穿不穿?咯咯咯,老人就是这样的脾性,好舍不得嘞。
  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那么,是不是想起了在南边上班的日子呢?是的是的,肯定是的。
  听说上班很辛苦,有几句话能够概括,上班像菩萨一样站起,吃饭像土匪一样吞起,上厕所像机关枪一样扫起,睡觉像猪一样鼾起。妹子家打鼾好丑的,后来就不怕丑了,一屋子的人都打鼾,你还笑哪个?听知妹说,有时病了也不敢休息,一休息,工钱就没有了,就强迫自己向车间走。所以,有时觉得车间是地狱,人走进去就等于死掉了,有时又觉得车间是金库,从里面能够把钱一分一分抢出来,汗水滴滴地把它们转移到自个的存款上。每到发工资那天,知妹和杨志纯跟许多人一样,最高兴了,把钱存了起来。两人的存折密码也很有味道,居然是相反的,知妹的密码是杨志纯的生日,杨志纯的密码则是知妹的生日。
  听知妹说过,厂里有个姓张的妹子,吃不了苦,下班回来就哭,哭得人家很烦躁,人家就说,你既然吃不得苦,就走人么。张妹子哀哀地说,我一走,到哪里弄钱?我爷娘要诊病,我两个妹妹要读书嘞。有的姐妹就很坦率,你这么乖态,嫩得很,你就去卖么,卖的钱来得很容易,听说一年搞得十几万嘞。张妹子听罢,眼睛张得大大的,默想片刻,就提起行李去了夜总会,简直是毫不犹豫。等到再看见她时,张妹子像变了个人,打扮也大不一样了,颈根上圈着金项链,手上箍着金戒指,变得更乖态了。张妹子很感谢以前的姐妹,说,是她们给她指出了一条金光大道,所以,她还很念旧情,请姐妹们吃了海鲜。对了,这个张妹子是四川人,长得白嫩白嫩的。消息传开,厂里的许多妹子都稳不住了,也想去夜总会,却又很犹豫,毕竟还是有顾虑的。没过多久,忽然听说张妹子死了,是生了那种鬼病掉命的,张妹子还只有二十岁,太可怜了。这个消息是报上登的,许多妹子一看,就害怕了,即使赚了大钱,又有什么味道呢?小命都没有了,爷娘不晓得有多么痛苦嘞。村人也问过知妹的,你想过去夜总会么?知妹断然地说,我肯定不会去的,我和杨哥存一起已经很满足了,苦就苦点,那个钱不是我能弄的,我想,跟杨哥再熬几年,我们就会实现自己的计划。
  知妹还说过,她亲眼见过一个妹子跳楼,那个妹子姓李,湖北人,她那天跳楼,真是一点预兆也没有。平时下了班,我们哪里还有心思打扮呢?像猪似的往铺上一板,就鼾声四起了。那天李妹子回来,居然没有睡,对着镜子打扮,梳头啊,抹粉啊,安假睫毛啊,打扮完了,又穿上最好的白裙子和白皮鞋。她这个举动很怪异,当时已是半夜了,打扮给谁看呢?睡觉都要争分夺秒的嘞,眼睛还没有好生闭闭,天就要亮了。所以,谁也懒得管她,随她打扮,也许今天是她生日吧,没有时间庆贺,就趁睡觉前打扮,自己给自己庆贺吧。我对电灯很敏感,电灯亮着,我就睡不落,平时,姐妹们一上床就把电灯扯熄了。我说,你快睡吧,把灯熄了。她没有说话,站起来,突然爬到窗口,我一看,惊叫,李晓青,你要做什么?话没有说完,她回头对我笑笑,然后,双手一展,像一只白蝴蝶飞了下去。
  说着说着,知妹的泪水出来了,又说,李晓青就这样死掉了,才十九岁嘞,她最后的那个苦笑,一直出现在我的眼前,悬在空中,扇都扇不去嘞,搞得我都有点神经兮兮的了。杨哥明白我是受了惊吓,还去庙里替我烧了香,拜了菩萨,又不断地劝我,知妹,你不要去想她了,你如果有了什么意外,那我这一世呢?我怕杨哥过于担心了,就说,我不去想她了。其实,李晓青最后的那个苦笑,一直没在我的眼前消失。
  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那么,是不是想起车间的那个工长了呢?是的是的,肯定是的。
  那个工长姓朱,朱工长想跟她好,甚至还动过她的手脚,知妹虽然很气愤,也给他留了面子的,只警告说,你再这样无聊,我就要告杨志纯听。朱工长就不敢下手了,晓得杨志纯的力气很大,一拳打得墙壁烂的,自己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朱工长也是湖南人,却没有一点老乡情谊,见知妹不上钩,就经常给她小鞋穿,左也挑剔,右也挑剔,扣了她不少的钱。当然,像这些烦恼事,知妹都没有对杨志纯说,担心他找朱工长算账,如果弄出麻烦来,就不好了,所以,一肚子的委屈埋在心里。
  委屈埋在心里是很苦的,知妹很想向杨志纯倾诉,像这种烦恼事,也只能向他说,却总是不敢说。又想对姐妹们说,一考虑,也说不得,你不晓得哪个人是朱工长的耳目,所以,不仅要提防上头的人,还要提防内部人打小报告,有些人天生就像特务,你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就会立即遭到报复的,或炒鱿鱼。
  打工的人累得像崽一样,生活又很枯燥,所以,男女几乎都是一对一对的,不论两人是否合适,其实,是暂时找个心理安慰罢了,很难说双双以后会结成鸳鸯的,实在是命运难料。车间有个吴玉玉,好乖态的一个妹子,河北人,心气很高,不谈恋爱,所以,也不跟男人来往,好像看不起身边的这些人,好像以后要嫁一个高级男人,甚至星期天也不出去,躲在宿舍听音乐。后来,就竟然被朱工长强奸了。朱工长是老板的亲戚,老板自然要维护自己人的,迅速地堵住各方面的嘴巴,对外说是吴玉玉自愿的,说两人在谈恋爱,根本不存在强奸一说,再说,朱工长的确还没有谈对象,就赔了吴玉玉一点钱,所以,这件事就死死地瞒了下来。吴玉玉呢,仍然躲在屋里死哭,哭得不像个人样了。有一天,姐妹们回来,却不见了吴玉玉,她的行李也不见了,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到底是被人害死了?还是回去了?准也不敢打听,好像这间屋里本来就没有她这个人。
  知妹不想落个吴玉玉的下场,她既想保住自己,又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摆平朱工长。朱工长得还是英俊的,一举一动很有男子汉味道,就是品性太差,根本不像个工长,像个专门来耍弄妹子的流流氓。
  知妹想请朱工长吃餐饭,或送点礼,却又做不出来,自己没有错,为什么送礼请客呢?再者,杨志纯也会晓得的。除了朱工长想耍她的这个秘密,他俩的一切都不瞒对方的。后来,朱工长对知妹虽然不敢动手脚,却还是不断地骚扰。有时,知妹从厕所出来,猛然发现他站在门口,看着她蠢笑,说,知妹,你差点就超时了,我是来提醒你的嘞。眼珠子在她胸脯上滑来滑去的。有时,知妹加班回宿舍,他突然从黑暗的角落溜出来,吓得知妹尖叫。他就厚颜无耻地说,知妹,你叫什么?是哪个强奸了你?你告诉我,老子去灭掉他。对于这样的无赖,知妹真是无可奈何,有时候气得浑身血液奔腾,恨不能一刀杀掉他。
  知妹虽然很烦恼,却还算一个有忍功的人,杨志纯居然一点也不知情,一点也不晓得她的苦恼。这个苦恼却一直折磨着她,朱工长像个幽灵,无时不刻不在她的面前。有好几次,知妹梦见他强奸了自己,吓得哇哇大叫,猛地惊醒过来,仍是惶恐不安,一身水汗。知妹无法预料,这个苦恼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或许,要到离开厂子的那天吧?
  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那么,是不是想起了两个弟弟呢?是的是的,肯定是的。
  两个弟弟还小,双胞胎,十六岁,都在离知妹百多里的地方打工,学汽车修理。知妹最心疼两个弟弟了,年纪小小的,本来应该读书的,现在却出来打工了。知妹很清楚许多的后生不学好,打架,杀人,贩毒,拐卖妇女儿童,尤其是偷窃成风,钱,金银首饰,电脑,电视机,手机,高级衣服,凡是搬得动的通通都偷。偷了就销赃,偷销一条龙,所以,有些人都轻易地发了财。在乡村,有许多楼房就是这些人砌的,他们的钱来得太容易了,虽然需要冒险。当然,也有许多人被抓了,判刑坐牢。还有的人分赃不匀,双方大动干戈,或是受伤丧命,或是莫明其妙地消失了。
  知妹担心弟弟们也学坏,如果他们出了事,爷娘肯定会寻死路的,那么,这个家就垮掉了。所以,知妹简直是雷打不动,坚持每星期打个电话,叫他们安心,听老板的话,尤其不要跟外面的人来往,现在社会上乱得很嘞,当然,她还要说几个惊心动魄的事例提醒他们。弟弟们很懂事,笑着说,姐姐放心,我们会注意的,我们一不会偷窃,二不会杀人,三不会吸毒,四不会拐卖妇女……。他们言之凿凿,一连说出了八个不会。问题是,弟弟们越是这样说,知妹就越是不放心,好像弟弟们是在故意说些好听的,有意隐瞒了什么,就像她一样,对杨志纯隐瞒了朱工长的事。久而久之,她就经常出现幻觉,仿佛看见夜色中弟弟们穿梭于某个小区,鬼鬼祟祟的,衣里藏着作案工具,然后,悄悄地潜入屋子偷窃。她还经常梦见弟弟们被抓起来了,他们拼命地大喊,姐姐,快来救我们。知妹惊出大汗,睁开眼睛,望着一屋子的黑暗,喘着粗气,好像在分辨究竟是不是做梦。
  所以,知妹就更加不放心了,每次叫弟弟们接了电话,还要叫老板接,如果老板不在,她就说你们不要哄我,老板分明在的嘞。弟弟们说,姐姐,老板的确不在,你怎么就不相信呢?后来,弟弟们告诉她,老板很不高兴,老板说,你们姐姐不是神经有毛病吧?知妹就反驳说,姐姐不是神经有毛病,是太担心你们了。
  后来,知妹打电话的时间更久了,所诉说的犯罪案例也更多了,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甚至连时间,地点,人数,还有刑期,都说得一点不漏。这样,弟弟们就更不耐烦了,你太啰嗦了。到后来,弟弟们接电话也就不太积极了,有时接一个,有时不接一个,或是刚刚接了就放下,急促地说,姐姐,我们要做功夫了,没有时间嘞。惹得知妹很是恼火,不断地拨电话,那边呢,或是不再接了,或是接了就讨厌地说,姐姐,你不要打了好不好?我们要做事嘞。就叭地挂掉了。
  其实,关于两个弟弟,知妹还想到了更远也更现实的事,他们以后都要成家的,屋里却是破破烂烂的,起码还要砌两间屋子吧,拿什么砌呢?难道靠爷娘喂猪喂鸡的钱吗?难道靠弟弟们打丁的几个钱吗?显然是不可能的。另外,他们还要办婚事,这两样加起来,需要的钱就更多了。这的确让知妹很是头痛,有时竟然怪娘生了双胞胎,如果不是双胞胎,就不刚想这么多了,那她就轻松了。而她是姐姐,不能光顾着自己,有时候她甚至想去夜总会,搞几年赚一把就走,只是这样的念头冒出来,又觉得对不起杨志纯。
  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那么,是不是想起了自己被送回来的那天呢?是的是的,肯定是的。
  按说,知妹和杨家后生的婚事是铁定的,上天都掰不脱的,只等着喝喜酒进洞房了,知妹爷娘只等着抱外孙了,谁料两人却突然分了手。
  那天,也是热得出奇,热得叫人出气不赢,狗躲伏在阴地,咻咻地吐着猩红的舌子,那些知了呢,拼起嗓子疯叫,叫得人十分烦躁。村人都记得,是杨家后生送知妹回来的,他肩上背着大包,手里提着小包,满头大汗,像背犁的水牛,一边辛苦地走着,一边不时地返过头看看知妹,好像时刻担心知妹会跑掉。知妹戴着白色的遮阳帽,低栽脑壳,根本没有逃跑的意思,简直像听话的小狗,默默地跟在主人后面。看见爷娘,知妹不喊,也不笑,目光陌生淡然,一脚尺就进屋里,坐在板凳上,取下遮阳帽,双手绞在一起,望着屋梁上的燕子窝,怔怔的。
  知妹爷娘一看,立即就蠢住了,惊疑地问杨家后生,哎呀,知妹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呢?杨家后生放下行李,拿纸巾替知妹擦汗,他伤心地说,伯伯伯母,知妹成了这个样子,还算是好的,还总算有个人留在世上,你们不晓得,那边每年要死好多人,跳楼的,服毒的,割手腕的,送回家乡就是一个骨灰盒了。你们问我知妹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我也不晓得,十几天前,我就发现她忽然不说话了,怎么问她,也不做声,像耳朵聋了。我就问她的那些姐妹,她们说,知妹是突然不说话的,像个哑巴,也不上班,坐在屋里呆呆的,好像是放长假了。厂里有几个人也是这样的,都被送回去了。我想,只有把她送回来,就问她回去不,送你回到你爷娘身边去好不,她也不吱声,要么是呆呆地看我,要么就怔怔地望着窗子……说着说着,杨家后生就呜呜地哭,哭得叫人生痛。
  又说,知妹好可怜的嘞,我跟她没有缘分嘞。
  说罢,杨家后生拿出一迭钱,说,这是知妹的存款。然后,又拿出一迭钱,就没有说话了。他擦着泪水,哀哀地走出屋门,突然又返回来,抱着知妹大哭。
  知妹爷娘也是老泪纵横。
  然后,杨家后生松开双手,忽然发疯般地朝太阳底下跑去,再也没有来过了。
  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知妹知妹,你到底在想什么呢?有固执的村人总是问她,想问出个名堂来。
  有一天,知妹竟然出人意料地回答了,淡淡地说,我没有想什么嘞。
  知妹很固执,无论是天晴,还是下雨飘雪,都要来银杏树下坐着,爷娘看她太可怜,就在银杏树下搭个小棚子挡风雨,小棚子是木板搭的,木板跟银杏树的身子是一样的颜色,都是灰褐色,裂痕纵横,就仿佛是天然生成的,也好像是银杏树生出的一个巨大的树瘤。
  知妹天天坐在银杏树下,银杏树也默默地陪伴她,很忠诚的样子,它仍然挺拔俊美,叶子玲珑奇特,还随了季节不断地变化。到了四月,就开出黄色的花来,到了秋天,则白果粒粒,煞是好看,到了深秋呢,就徐徐地落叶了。天晴时,知妹就坐在外面,下雨落雪时,就坐在小棚子里,小棚子没有门,是便于她看外面,看那远远的景致。
  回来的时候,知妹二十二岁,已经在银杏树下坐了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