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五岁,初中毕业,因为有个缘故,高中上不成了,母亲让我去学木匠。木匠师傅姓万,四川峨嵋人,来乌山是打零工挣口饭吃。他的长相怎么形容呢,眼睛是斜的,眉毛是歪的,鼻子是塌的,嘴唇是往上翻的,耳朵倒是好的,可惜只有一个,另一个被人用菜刀割下去喂狗了。后来我才听说,他是利用给人干小匠活儿的职务之便,把那人老婆的肚子给搞大了,那人老婆是个哑巴。介绍人领我去见万木匠的时候,万木匠正在给人箍着粪桶,我喊了一声师傅,没想到我不嫌他,他倒嫌起我来,往上翻起半寸的嘴唇里哼了一声,低头问介绍人,听说他的老汉儿是个反革命?介绍人连忙解释,不是反革命,是右派。只听得“嗵”的一响,万木匠还是把一只左脚踢在了粪桶上说,爷儿两个比卵子——不相上下,差点儿上了他个龟儿子的当噻!
回家的路上介绍人对我翻译,说万木匠的意思是有派跟反革命差不多,他不能收我做徒弟。母亲深感对我不起,我说没事,人家都说万木匠做粪桶——冒屎,往后我就是要学术匠也得拜个名师。我说明天我到乌山水库上拉车去,水库上拉土填坝的车子都是木匠做的,木匠做车我拉车,这不等于我跟木匠是一个阶级吗?母亲就借坡下驴,她说这倒也是,我还担心你跟这个丑八怪在一起,久而久之也会长成他那个鬼样子呢!
乌山水库的战略思想,是把一条河的下游用黄土堵起来,让里面蓄满了水,夏天灌田,冬天发电,春秋两季三面群山开遍鲜花,参观的人可以在水上划船唱歌。据说歌词都请人写好了:这里是个好地方呃,好地方呃,鸟也语来花也香呃,花也香呃……要堵起来的那条河是乌山的一条名河,它的有名并不在于水大,水深,水域辽阔,而恰恰相反,很多年前它简直瘦得快断流了,有人分析说是河边的小孩夏天用雷管炸鱼,炸断了河的气脉,所以它才奄奄一息。这条河的上游在遥远的两峰之间,中游路过乌山县城,曾经是这座明代古城的护城河,九曲回肠之后,下游最终汇入浩淼的汉水。这么说它的有名在于水长,而且,还保护过我们的县城。
这条河在民间有三个名字,一个是廖家河,一个是两家河,一个是晾袈河。我读初中时问过历史老师,这三个名字中哪一个才是正确的?历史老师站在讲台上思索片刻,面对全班回答我说,随便哪个都正确。廖家河呢,河边有一户人家姓廖,是个大地主;两家河呢,河边除了一户姓廖,还有一户姓刘,是个生意人:晾袈河呢,《乌山县志》上是这么写的,说唐朝有个龙象和尚,有次过河去化缘被河水打湿了袈裟,他就脱下袈裟在河边晾着,这时从河对岸来了一个采茶女……下课以后,历史课老师见我还坐在那里犯傻,走过来拍了我一下说,第三者的文化味要浓一些。
水库上实行军事化管理,把我们这些民工编成班、排、连、营,按说再上面是团和旅,却没有了,直接是一个司令部,又叫指挥部,最高首长有人喊司令,有人喊指挥长,因为官儿太大了,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班长是最小的小萝卜头儿,排长也是,不过相当于三根小萝卜捆在一起,他们在管人的同时自己也要干活儿,不干活儿同样不计工分。连长和营长还算是个下级军官儿吧,连长手里迟早拿着一面三角形的小红旗,脖子上也迟早挂着一个铁皮口哨,营长什么都不要,他只要倒背着手,按时来到工地转上一圈儿,对连长说句把两句话,连长就把铁皮口哨往嘴里一塞,两边脸上鼓出一对小猪尿泡来:咀——上工了!咀——收工了!咀——集合了!开批斗会,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我们这个连的连长姓洪,叫洪村喜,相貌比万木匠要端正一些,身材却像万木匠做的粪桶,不过腰上不是铁丝圈的桶箍,而是一根巴掌宽的白腰带。水库开T典礼的那天晚上放了一场电影,是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我觉得他的那根白腰带是学杨子荣的。但是他的身板比杨子荣还要魁梧,跟二零三首长少剑波差不多,想讨好的民工见了面就叫他首长。洪连长身上居然还有幽默细胞,他嘿嘿地笑道,手掌也是肉,手背也是肉,手掌手背都是肉,你们好好为革命修水库吧,首长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洪连长每次说话不多,我跟林长寿、涂成娃、袁文香三人在暗中统计过,一般不超过四十个字,有一次突破了这个字数,他的口水就流出来了。因此他给全连讲话时喜欢兜着下面一扇嘴唇,适当地吸溜一下,久而久之,他的下嘴唇长成了一个地包天,不吸溜也往前兜着。有一次他在引用毛主席语录的时候出问题了,那段语录很长,洪连长觉得从中间切断不好,结果坚持把语录念完,一汪口水就像珍珠项链一样挂在他的地包天上,这时再吸溜已经来不及了。当然,全连没有一个人敢笑,大家都看见了,大家都装作没有看见。
有一天我从车棚里拉车出来,突然见到一个我这辈子都不愿见到的人,不知道他怎么也会在这里干活儿。这人一手捏着一根钉子,一手握着一把铁锤,正把一块木板往一辆破车上钉。他的脑袋往一边偏着,我没能看清他的眉眼鼻嘴,但是我从他少了一个耳朵的半边脸上,一下子认出他是四川峨嵋的万木匠。我之所以忽视了他往上翻的嘴唇,是因为还有几根钉子咬在他的嘴里,预备接着钉在那辆破车上。真是奇怪,他没看见走在前面的我,却看见了走在后面的洪村喜连长,或者不是看见,是听见。他的那个耳朵壳子虽然被人割掉喂狗了,里面的耳朵眼子还管用,听见洪连长在跟人说话,并且嘴里还吸溜了一下。
万术匠放下手里的铁锤,拔下嘴里的钉子,歪眉斜眼和翻嘴唇全都动了起来,他说,洪首长来哒哈?他把洪连长不叫洪连长,也不叫首长,而把两个重要的东西嫁接起来,与众不同地叫洪首长。
洪连长铁面无情,教训他道,都说万木匠做的粪桶冒屎,你要把我们的车子也修冒土了,我可是要来找你麻烦的啊!
啷格会嘛洪首长,要是那样的话你枪毙我噻!万木匠赌咒发誓地说。
这是我在水库上第一次听到枪毙两字,再次听到枪毙是在三个月后。那天晚上我们收了工刚开晚饭,一人一窑碗南瓜汤,一个包谷面馍,司令部的高音喇叭响了起来。喇叭里说各营各连都听好了,各营各连都听好了,明天水库停工半天,大家天不亮就得出发,赶到县城的南校场集合,参加全县的公捕公判大会。喇叭里说,听完通知以后,各营各连统计一下人数,报到司令部里,各派一个人来领明天的干粮。
高音喇叭连着播了三遍,其实播第一遍我就听清了,我真希望停工,哪怕半天也好,这些日子的拉车填坝,把我累得浑身都疼,一根捆猪的棕绳子把我的右肩膀磨破了一块皮。十五岁以前我没干过这样的重活儿,我相信很多人五十五岁也没干过。开T还不到一百天,工地上已经死亡十三个人了,这些人有放炮炸死的,有石头砸死的,有翻车摔死的。还有一个是炮响过后拉着车子去争抢炸塌的土块,不料土块下面埋着一根炸断的高压线,手一下去就被线头吸了个结实,他哇哇地叫着,叫声越来越小,等有人举着一根木棍冲过去时,一个烧糊了的汉子趴在一块巨大的黄土上,那块黄土足够装满一车。举木棍的人把死者的手从高压线上打掉,顺便用木棍翻过他的身体,我模模糊糊地认出这人,他生前的个子应该是现在的两倍,拉起车来奋不顾身,有一次炮响过后,一个巨大的土块眼看就要到我手了,却被他冲上来抢进他的车里。
那次炮响过后我要是跑在他的前面,那个烧糊的人恐怕就是我了。这事我想过不止一百遍,每一遍都让我打一个哆嗦。
大家又兴奋又紧张,林长寿问我,国子,啥叫公捕公判?
林长寿是我们这个班的班长,大我三岁。他觉得我太小了,又是在城里长大的人,总想帮我,可是总帮不上。我说,就是公开逮捕和公开宣判,逮捕就是捉人,宣判就是判刑。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里颤了一下,我想起我的父亲,他最初被打成反革命时就是这样,后来罪行没有凑够,才又改为极右分子。
那为啥要我们去看,连水库都不修了?袁文香嘴里嘀咕了一句说。
我想说杀一儆百,要出口时改成了杀鸡给猴看,我怕他们不懂,他们三人都是小学文化,袁文香只读到四年级,我是他们当中的知识分子。说完以后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这是一句带有贬义的话,他们中两个是贫农成分,一个是下中农,如果有人去洪连长那里检举我,第二天就可以立功受奖不拉车了。前几天有人检举了一个说二话的地主儿子,结果一个立功,一个挨斗。二话就是坏话,反动话和对革命有破坏性的话,地主儿子说他夜里做梦看见了那个被高压线烧糊的人,那人说自己是凶死鬼,魂魄每夜都会在水库上游来游去,下辈子也不能变成人,也永远没有下辈子了!
但是我从他们的表情上看,他们都不会去检举我的。班长林长寿还带头说了一句二话,吓唬我们做啥?我们又不想犯法!
袁文香对我们参加公捕公判的事仍没想通,又嘀咕说,不就是抓几个偷鸡摸狗的贼娃子吗,值得个屁!
要是个放火烧山的家伙,是个抢犯,是个强奸犯呢?林长寿认为上面既然这么大的声势,就绝不止是偷鸡摸狗,倒有可能是他说的这三种情况。
涂成娃不参加两人的猜测,仰起脸来望着高音喇叭,好像要听到它话里的话。他把南瓜汤和包谷面馍喝光吃净,又把嘴伸进乌窑碗里舔了几口,丢在地上也不洗了,起身就往营部里走。营部是司令部的直属部门,司令部下面总共有三个营部,每个营部配备一台手摇电话,管我们的营部里有个守电话的瘸子,涂成娃说那是他的表舅。只过了一眨眼的工夫,涂成娃从营部兴冲冲地跑了回来,他的脸上激动得放光,冲着我们大声喊道,你们都猜错了,是枪毙人!哈,枪毙一个现行反革命!
所有的人都镇住了。很久以后,大家直起身来,去食堂门前的小河沟里洗碗,各就各位,回到自己睡觉的大屋。接着又到后屋檐下去撒尿,想着明天一早不等天亮就要上路,抓紧把自己放倒在垫着一层稻草的地铺上。我们从不洗澡,也很少洗脚,有时太累了连脸都不洗,争分夺秒地倒下就睡。我们的稻草地铺是互相通着的,顺着墙根铺成两个长排,从墙的这头到墙的那头,这叫通铺。两排通铺中间留出一条走道,用于大家上床、起床和半夜撒尿从这里路过。这条走道只有一尺多宽,经常有人起夜时睡眼朦胧,又没有灯,不小心踩着了睡在这一头的人的脑袋,被踩醒的人就跳起来对他一顿臭骂。
林长寿跟我睡一个铺,他说我是城里长大的人,被子干净,主动提出我的做盖被,他的做垫被。涂成娃跟袁文香睡一个铺,两人经常为盖被和垫被的分工发生矛盾,涂成娃说袁文香尿床,袁文香死不认账,两人就争吵着掀开被子检验。可是那泡尿往往尿在床铺当中,要想检验只能互相看对方裤衩,那年头睡觉都光着屁股,因为我穿裤衩大家还曾对我发出嘲笑,光屁股不能留下任何痕迹,尿的问题也就无从验起。最后谁也离不开谁,争吵过后还得继续合作,他们又用出石头剪子布的办法进行解决,每一次涂成娃不是用布把袁文香的石头包住,就是用剪子把他的布剪开,袁文香嘀咕说他耍了手段,又熬不过明摆着的事实,只好把自己画满地图的被子重新垫在两个屁股下面。
我总认为涂成娃欺负了袁文香,袁文香那么老实的人,不就是一泡尿吗。而且那泡尿的责任也不全在袁文香的身上,食堂里的伙食实在太差了,顿顿是包谷面馍,顿顿是南瓜汤,汤里的盐倒放了不少,只是没几个油星子。我隐隐约约还有一种担心,不在沉默中暴发,就在沉默中死亡,我担心他们之间会出现前者。有天早上他们又闹起来了,我想为可怜的袁文香说情,旁敲侧击地对涂成娃说,这都是南瓜汤给害的,昨夜我差点儿也尿出来了!涂成娃根本不买我账,抓住这话跟我雄辩,还是呀,最后你不也夹住了?就他那个破尿泡夹不住尿!
这天夜里我睡不着,屋外刮起了风,风把后面屋檐下的尿臊味儿从窗口吹进来,直往我的脑髓里钻。我发觉林长寿也睡不着,半夜的时候我被他蹬了一脚,我小声问他是不是南瓜汤喝多了,又要起来撒尿?他说不是,是他刚才做了个梦,梦里那个现行反革命长得跟孙悟空一样,打了七枪都没打死,最后他嘿嘿地笑着,一个鹞子翻身打到公社书记家里去了。我想起地主儿子做梦挨斗的事,担心他出问题撤了班长,就小声提醒他别瞎说了,你根本就没睡着,孙悟空跑到公社书记家里去做啥?林长寿说他没瞎说,他能睁着眼睛做梦,从小他就有这本事。
又熬了好一阵子,洪连长的哨子才“区”的一声响了,他吹的哨子我们都能听得出来,早晨上工他比别的连吹得早,晚上收工他比别的连吹得晚,而且尾音哗啦哗啦的,那是他的口水灌进哨子的铁皮里了,力气又用得足,风一进去就在里面上下旋转,跟灌田的水车是一个原理。林长寿首先翻身下地,呵欠连天地把裤子扯到腰上,在外面勒上一根线绳儿。我第二个爬了起来,边穿衣服边去抢占后屋檐,从司令部的高音喇叭里可以听出,这次公捕公判大会相当重要,万一掉队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别的民工都是如此,我这样的人就更不用说了。最后起来的是涂成娃和袁文香,谢天谢地,昨夜他们谁也没有尿床,不然今早这么重要的时刻,他们还会不知死活地发生冲突。
洪连长派人从司令部领来的干粮,当晚并没有发给大家,他以负责的态度防止我们提前吃了,第二天肚子一饿又闹供应,宁可让领干粮的那人装在一只大口袋里统一保管,到了县城南校场后再发下去。这样也好,免了我们自己背着,一路上管不住自己的嘴。涂成娃真是个猴精,他又从哪里得到消息,说今天的干粮是一个白面馒头,好白的面,跟女人的奶子一样白,又白又大还又软和。他并且分析说,这是司令部专门安排的,让县领导看看乌山水库的民工伙食好,都快赶上县委食堂了。群情一下子振奋起来,我们自上水库就没吃过这么白的馒头,连见也没有见过。涂成娃的嘴里发出空洞的响声,吧唧吧唧,像饿猪在潲桶里拱到了吃食。
我们在夜色下整队集合,洪连长这次手里没拿那面三角形的小红旗,却捏着一根黑塑料壳的大头手电筒,远看像手榴弹,铁皮口哨还在他的粗脖子上挂着,时刻准备着塞进嘴里。他把杨子荣扎的白腰带扎得比平时更加平整,站在一块青石墩上,对大家作临行前的训话,说注意了,听好了,到了县城南校场后,黑五类的子女要站到最前一排,记住没有?
他说这话的时候从排头看到排尾,看到我时眼睛多停了一会儿,我懂得他指出的那些人里有我。出于阶级斗争的需要,每一个来修水库的人都填写了一张表格,表格上有家庭成分和父母的名字,那张表格从班、排、连、营一级级地递交上去,最后存在司令部里作为档案。林长寿、涂成娃、袁文香都说我的字好,把他们的表格拿给我填,然后出于佩服和感谢,三人就成了我的朋友。洪连长肯定是从我的表格上得知了我的出身,不然他的眼睛不会在我脸上停了这久。
很多人都响亮地回答说记住了,我没好意思这样说,骨子里不舒服地进行着抵抗。但我让自己伪装着张了张嘴,从口腔里发出三个类似的音节。这时候我听到站在旁边的袁文香嘀咕了一句,为啥?未必我们贫下中农子女还比不上黑……
我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看完立刻后悔不该看了,我发现林长寿的手还掐在他的胳膊上,他的话就是这样被掐断的。袁文香知道了他的问题出在哪里,不敢看我,他把脑袋勾了下去,嘴里再也不嘀咕了。但我相信他说这话不是冲我,那晚他尿了床我为他说情,他还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眼里的泪水我都看见了。
不过他没说出口的话别人也能听到,洪连长的耳朵更是管用,两眼顺藤摸瓜地找到了他,嘎嘎地大声笑道,嘿,还有人想不通咋的?真他娘的是个蠢猪!猪有多蠢你有多蠢!我这是让有些人受受阶级教育,看看现行反革命的可耻下场!洪连长兜着下面一扇嘴唇,用力地吸溜一下,把马上就要出来的口水又吸了回去。
哄的一声,我估计除了林长寿和我,全连人都笑了,为了讨洪连长的好。队伍在笑声中顺着已经断流的晾袈河,朝着县城的方向开去,我们没有选择能开汽车的马路,马路比小路要远不少路程。半个多小时以后,队伍开到县城的南校场外。南校场是南门口的一个场子,古代军队练兵习武的地方,若是有人犯事,斩首示众也在那里。场子外面有一条长满荒草的深沟,那就是明朝的护城河,古老的晾袈河几百年前的中游。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我们从荒草沟上横跨过去,第一批进入南校场。我记着洪村喜连长走前的训话,自动换到队伍的最前排站着,这样可以免去他在众人面前点我的名。跟我一样换到前面的还有几个地主富农的儿子,他们都比我年长,也比我个高,惟恐挡了身后贫下中农的视线,看不清公捕公判,或者怕有人认为他们趾高气扬,都不敢把身子伸得太直。我发现虽说我们天不亮就出发,南校场上还是站着不少的人了,他们根本就不站队,这是一些县城里的居民,近水楼台先得月,从乌山水库赶来的人再怎么早也早不过这些人。
南校场靠南的一边有个木板搭的台子,从前是演戏用的,后来基本上用于开斗争会。戏台两旁的柱子和上面的横梁,都贴着血红的标语,标语上的惊叹号跟字一般大小。正当我辨认着上面写了一些什么的时候,一群身穿黄衣腰扎皮带,胳膊上戴着红袖箍的人,手里拿着木梯、浆糊桶、排刷和新的标语,雄赳赳地走上台去。他们一开始大刀阔斧,本打算把戏台上原有的标语全撕下来换上新的,撕了一阵觉得太吃力了,就改成把新标语刷在旧标语上。这样一来果然省劲得多,转眼之间,戏台上旧貌换了新颜,写着“乌山县公捕公判万人大会”的横标悬在戏台上方,两旁柱子上的竖标一条是“文化革命硕果累累”,一条是“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它们像是一副巨大的对联,贴在一副更加巨大的门框上面,威风赫赫。
在这群人忙着贴标语的同时,另一群人也忙着往戏台上搬运桌椅,又在桌椅前架上麦克风,再把两个比乌山水库司令部的高音喇叭更大的黑家伙,用绳子吊到空中,固定在两条竖标的顶头。现在,两个高音喇叭就像两只野兽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戏台下面的人,两条红色竖标像从两只眼里流出的血,鲜红鲜红,从头顶一直流到脚底。
一辆草绿色的军用卡车开到场边停下,军车的车箱是密封着的,两扇车门打开以后,我们先是看见里面手持长枪的军人,他们站靠在左有两方的铁栏杆边,然后才看见一排跪着的犯人,顶头一个犯人的侧面斜竖着一块门板,好像随时会倒下来砸着他的脑袋,不知道那块门板是干什么用的。当两个军人押着一个犯人,押下军车又押向戏台的时候,南校场上的人多起来了,大家互相挤来搡去,有的身子跟着一道往前靠近,有的踮起脚尖,伸长颈子往戏台上观望。军人们暂时并不上台,他们走到台下就停止了脚步,手里的长枪也转移到肩上,腾出双手把犯人按倒在地,并且抬起一只脚来踏着犯人的后背。这时的犯人是脸朝着地,背朝着天,后脑勺子朝着戏台,屁股朝着站在南校场上的人。场上的人根本无法看见他们的长相,是男是女都认不出来,站在最前面的人只能看见一排屁股下面抖抖索索的裤腿,也分不清是风吹的,还是自己吓的。
高音喇叭哇啦一声响了,这把我们吓了一跳,那是从麦克风里传去的声音。喊话人的嘴脸模糊不清,他把戏台横标上的字大声念了一遍,在“万人大会”的后面加了一个“开始”,接着每念一个名字,军人就押一个犯人上台,喇叭声又公布一条这个犯人的罪行,干了哪些坏事,判处几年徒刑。宣判完毕,接着再念下一个名字。军人把犯人从台下押到台上的时候,几乎是在跑步前进,有的犯人腿脚跟不上,就被两个军人顺地拖着。这样一个接一个地在台上跑动,木板搭成的戏台就像古装戏里的虚拟战场,有一面面战鼓在紧急擂动。
袁文香说得不错,宣判的第一个就是小偷,富农成分,不过罪行不是偷鸡摸狗,而是盗窃耕牛。那条牛是别个生产队的,跑到他们生产队里啃吃包谷,富农就顺手牵牛把它牵回自己家里,抱出床上铺的稻草喂给它吃,他却又存草里放了毒药,牛吃下去口吐白沫,很快就死了。这人判了三年零六个月,罪名不仅是盗窃耕牛,还有谋害耕牛,破坏生产。
林长寿也说对了,下面几个就有抢劫犯、强奸犯和放火烧山的坏蛋,他们分别判了五年、七年和十年。倒数第二个判的是无期徒刑,这是一个地主婆,她在自家的木板墙上钉一枚铁钉,给她下雨干活儿的男人挂蓑衣斗笠,谁知她不偏不歪,把钉子恰好钉在墙那边的毛主席像上。高音喇叭里说,这是阶级敌人的深仇大恨,丧心病狂。
最后一个,正是涂成娃从营部探听来的,这个现行反革命判的是死刑,他要成立一支青年救国军,准备在明年正月十五的夜晚武装暴动,攻打县城。这件事是他写在自己的日记本里,有天晚上被他当基干民兵的哥哥发现,吓得跑去报告了公社武装部。我唯一记住了这个死刑犯的姓名,他姓江,叫江孟甲,宣判死刑以后立即执行。
洪连长的安排对我非常有利,我至少比全连人都看得清楚,死刑犯江孟甲穿着一件蓝布学生服,个子又瘦又矮,夹在两个威武的军人中间,跟一个中学生差不多,初三或者才上高中的学生,应该是我的同龄人。当高音喇叭里刚一说到立即执行,他突然挣扎着抬起头来,望了台下的人们一眼,像是求救。这一眼到底让我看清他的脸了,还真是一个白面书生,白得没有了一丝血色。他的眼睛也跟死鱼一样,盯着我们动也不动,我感觉他不用枪毙也会死,甚至刚才一抬头时就已经吓死了,那是他临死的一个本能动作。
涂成娃在我背后使劲儿扒我,嘴里着急地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我要看人挨枪毙的时候是啥样的!哈,他脸上那样的表情,心里肯定后悔死了!
两个军人把江孟甲押下戏台,最初是架着他的胳膊往前小跑,后来发现他的双脚一点儿也不迈动,磨得戏台上的木板沙啦沙啦的响,就干脆悬空拎起他的身子,像拎一只要宰的童子鸡。军人快速走下戏台,奔向军车,横着一撂把他扔进了车里。
南校场上所有的人都看懂了这个信号,哗的一声就骚动了,我们排好的队形也乱了起来,站在我身后的年轻民工跟着别人一道,朝着那辆军车奔跑过去。在此之前,谁也没有想到那辆军车还有这个使命,知道它把犯人从牢里押来,知道它还把犯人押回牢里,但不知道它要把一个死刑犯人押到枪毙的地方。在此之前,谁都以为枪毙人是就地执行,就像电影里的某个镜头,在空场子上选好位置,把要死的人一脚踢得跪在那里,围观者四面闪开,以免误中子弹,或者被鲜血溅在身上。行刑人瞄好了准,“叭”的一枪射去,那个要死的人就死了,要么胸脯上血肉模糊,要么脑袋开花。
我傻站在原地没动,身后的林长寿推了我一掌,我醒过神来朝他看看,他用眼睛瞪着我说,看我做啥?还不去追!军车马上就要开了,赶快跟在它的屁股后头!
我还是站在原地没动,我说,洪连长让去看吗
林长寿懒得跟我废话,抓住我的一只手腕就跑,跑了几步以后才说,他不想让你看,他为啥还让你站在最前一排?
我认为他说得有理,我就放心地跟着他跑。我们跑到离军车只有一丈多远时,听到军车哼了一声,看情况真是马上就要开了。为了看到扔进车里的那个穿蓝布学生服的现行反革命,最后一段路程我是踮起脚来跑的。穿过拥挤到车边的那些人的缝隙,我没看见他死白的脸,连他矮瘦的身子也没看见,我只看见原先斜竖在车上的那块门板平放在了车里,门板下面好像压着一个什么东西,几个持枪的军人站在那块门板上,目光炯炯地望着前方。
我怀疑门板下面压的是江孟甲,那一块大门板就有上百斤重,再加上几个军人,再加上几支枪,义矮又瘦的白面书生恐怕早就被压死了。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军车又哼了一声,猛然开动起来,车轮两边的人稍一闪开,全都落在了军车后面,这使得我们更多的人挤成一团。大家在军车后面拼命追赶,我发现除了我和林长寿,涂成娃和袁文香也混在追赶的队伍里。袁文香只跑了几十步就掉队了,他呼哧带喘地问林长寿,班长,我们肚子都饿瘪了,你咋不把白面馒头领来给我们吃?
林长寿顾不上理他,继续跟着车跑,袁文香又问,这车到底是往哪里开的,它要开到哪里去枪毙人哪?
这倒是个应该搞清的问题,林长寿想答也答不上来,却听得涂成娃替他答道,水库,军车是往乌山水库开的,说是要把那个现行反革命枪毙在大坝上!
我的妈呀,早晓得这样,我们天不亮就往县城跑个啥呀,还不如坐在大坝上等着呢!掉在后面的袁文香噗嗵一下坐在路边,死活一步也不跑了。
接着不跑了的是涂成娃,他学洪连长的口气说,真他娘的是窝蠢猪,猪有多蠢我们有多蠢,两条腿的人咋跑得过四个轮子的汽车?
军车在前面卷起阵阵沙尘,像一大片连环的乌云在天边滚动,乌云离我们越来越远,掉队的人也越来越多。义坚持着跑了一段,我跟林长寿也跑不动了,昨晚吃的一碗南瓜汤和一个包谷面馍,早已化成虚汗从我们身上脸上冒了出来。林长寿也跟袁文香一样呼哧带喘地说,真是的,早晓得这样,我们还不如坐在大坝上等着好了!
我们两人没有坐在路边歇气,而是顺着马路再往前走,不过步子走得慢了一些。马路和断了流的晾袈河大体是一个方向,这样走可以一直走到水库。追赶军车的人全都没有追上,一个个失望地转过脸来,有的到处张望,有的往回走着。我们有点儿拿不定主意,是返回县城南校场,还是直接走到乌山水库。看看马路两边的自然风景,我在心里估计了一下,大概已经跑出五里地了,退回去有一小半路程,可以领到一个跟女人奶子一样白的白面馒头;往前走有一大半路程,路上连口凉水都没有喝的。到底往前还是往后,最后我们统一了思想,继续前进,争取中午以前赶到水库,那里能赶上饭,还能看到被枪毙的人。
在我们去往乌山水库的途中,听到从远处传来一声枪响,我们都站住了,我问,是吗?
林长寿说,不是个啥?
枪响过后不久,就有一辆草绿色的军车朝着我们开来,正是我们追赶的那辆军车。等它一从我们身边开过,我们立刻追看它的车尾,我看见它车尾上的两扇车门往里敞着,那块门板又斜着竖起来了,两边的铁栏杆下面各自坐着几个军人,他们把长枪夹在两腿之间,嘴里正在嚼着食物。
中午以前,我们走回了乌山水库,参加县城公捕公判大会的民工还没回来,走前我听有人说过,说是好久没进县城,看完枪毙犯人还能逛一逛街,可能大家趁这机会逛街去了。我们先是路过民T食堂,进去想买一份饭吃,食堂的人说你们不是去看枪毙人吗,你们一人吃了一个白面馒头还不够,还要吃我们的南瓜汤和包谷面馍?林长寿说我们没吃白面馒头,我们给你饭票,又不是白吃白喝!食堂的人说给饭票也没有了,食堂这顿没计划我们的饭。
我们饿着肚子往大坝走,还没走拢就看见大坝边上围满了人,那些人的面相多数都很生疏,看样子是这附近的村民,只有少数看着脸熟,是水库上的老弱病残。致残的民工都是在水库上出的事故,轻的身上缠着绷带,重的已经缺胳膊断腿,他们要么不能走路,要么走不动路,司令部出于人道主义,没有安排他们进城参加大会。我们从这些人的背后穿过去,跳下黄土筑的坝基,跟我在路上想象的一模一样,一具穿蓝布学生服的死尸面朝黄土,背对万里无云的苍天,地上脑浆鸟血什么都没有,倒也显得干净清白。
啧啧啧,真是个神枪手,枪一响等我们跑来一看,这个现行反革命就趴着不动了!附近一个村民啧着嘴,把行刑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枪毙的咋会没流血呢?本来就是个死人吧?另一个竟敢跟他唱对台戏说。
林长寿想搞清到底谁说得对,他就走到近前,蹲下身子,检查死尸上有没有子弹打穿的洞。从上到下他都没有检查出来,那地方却被我一眼发现了,原来子弹是擦着右腿的腿肚子穿过去,直接射进了黄土里面,因此没有留下枪眼,只擦破了一块半寸宽的肉皮。我回忆起军车上的那块门板,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司令部的高音喇叭开始驱赶围观的人,它喊话说县城南校场的公捕公判大会已经结束,乌山水库各营各连的民工马上就赶回来,大坝上下午还要恢复施工,有谁对工程造成影响就是阶级破坏。高音喇叭这么一喊,围观的人都害怕了,呼啦一下散了个精光。林长寿对我说我们也得离开,最好到路口去迎一迎洪连长,争取把我们的白面馒头领到手里,吃了下午好去拉车。
我们在路口迎到了洪连长和他带回的民工,他们只是全连的一部分,涂成娃和袁文香也走在这些人里,追赶军车掉队以后,原来两人又回去了。洪连长对林长寿咧了一下地包天的嘴,看样子是批准了我们的行动。但是我们的白面馒头却没有了,保管白面馒头的人说,发白面馒头时所有的人都跟抢犯一样,不晓得哪个把我们那份给抢了去。
涂成娃直看我们笑话,还把读过的小学课文引用出来,说我们两人是红军长征,饿着肚子四渡赤水。洪连长翻了他一个白眼说,赤个啥水?晾袈河还有一滴水吗?你这红军的比方也打得不对,不能说两人都是红军嘛!
我的脸马上红了,我知道我是白军,林长寿跟我其实不是一支队伍的人。
下午我们只好饿着肚子拉车,大坝上江孟甲的尸体还是那样趴着,我们拉车时来去都会从这里经过,每一次我都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扭过脸去朝他看看。我不知道军车上的人为什么把他枪毙在这里,司令部为什么不下令把他运走,或者找个地方掩埋起来,他的亲人是谁,为什么不来收他的尸。大坝上平均两天铺一层黄土,今天铺到大坝中央,明天就该铺到大坝边上,铺到江孟甲的尸体了。
直到快收工时,又是猴精一样的涂成娃告诉了我们一个秘密,他先问我,你晓不晓得,枪毙这个现行反革命为啥要专门选在这里?
我说我不晓得,我正想问你呢。
你这个知识分子,你还是不晓得吧?他家娘老子都死光了,没人收尸,他们就想把他填在大坝里,这样省事!
啊?……
你啊个啥?去年枪毙的一个,就筑进农业学大寨的田坎里了!
我的眼前出现了另一具死尸,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收工以后,我跟林长寿一马当先奔到食堂,一人买了两碗南瓜汤和两个包谷面馍,把中午丢掉的白面馒头给补起来。吃完我们去门前的小水沟里洗碗,回到屋里,又到后屋檐下撒了泡尿,早早地睡在稻草地铺上了。
这天夜里我净做噩梦,梦里的江孟甲穿着白天的蓝布学生服,手里却拿着军人那样的枪,胳膊上也缠着贴标语人那样的红袖章,指挥他的青年救国军武装暴动,但是一次一次都攻打不下我们的县城,反而被我们包围在南校场上。连我都替他着急,希望他快些逃走,最后我把自己给急醒了。正要起去撒一泡尿再睡,这时听得有人啪啪拍门,拍了几下没人搭理,门外就大声嚷叫,说是司令部派来的人,睡在门边的人这下不敢怠慢,屁滚尿流地起来把门打开。司令部派来的人进门用电筒乱照一通,嘴里喊道,醒醒!醒醒!别他娘的装睡了!你们有谁夜里上过大坝?
大家都嗡嗡咙咙地回答,说谁都没有上过大坝,林长寿代表全班反驳司令部派来的人说,一个个白天都快累死了,夜里还上大坝做啥?大坝上丢了东西可别来找我们!
袁文香小声嘀咕着,那上面有啥可偷的?除了黄土就是几个石夯,又不能吃!
要是有人上去干了坏事,就赶紧向组织上坦白,不然后果可就严重了哪!司令部派来的人警告完了大家以后,转身又去别的屋子,门都不给我们关上。
我们都不知道大坝上出了什么坏事,引得司令部的人夜半惊魂。后半夜很少有人再睡得着了,大家集思广益,顺着袁文香的说法,从筑坝的黄土和石夯,想到拉士的车子,铺土的薅锄,挑土的箢箕和扁担,打炮的钢钎和炮锤,分析有哪样工具丢在上面可能被人偷走。最后连干活儿人抽的旱烟袋,旱烟袋上的石头烟嘴儿都想到了,就是没有一个人想到江孟甲的尸体。
天快亮的时候,别的连都在吹哨子了,我们连哗啦哗啦的哨子声还没有响,过去洪连长的哨子总是打头一炮,声音又大,气魄又足,大家都感到今早的情况不太正常。但是哨子不响我们也得起来,不能被动,被动就要挨打,万一误了上工可不得了!我们猜想洪连长的铁皮口哨是不是坏了,他是不是生病了或者睡过头了,不过他是不可能睡过头的。乌山水库开工典礼三个月来,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司令部的高音喇叭表扬过他,说他经常夜里都不睡觉,为了防止阶级敌人破坏,一个人拿着手电筒在大坝上巡逻,实在太困就打一个盹儿,一睁眼又起来指挥工程。
我拖着土车走上工地,途中发现很多人都往大坝边看,那是江孟甲昨天趴过的地方,趴在那个地方的江孟甲倒不见了。填坝的黄土昨天并没有铺到那里,他也并没有被筑进大坝,是他家来人把他收走了吗?我却又想起涂成娃透露的情况,他家爹妈已经死了,也没听说有别的亲人,那他究竟是到哪里去了?我听到身边也有人在议论,一个说,会不会是狼豹子吃了?又一个说,狼豹子吃了会剩几根骨头,可他连个骨头渣子都没有剩!那个人说,他还会爬起来跑了不成?另外有人搭了话说,那不是诈尸吗?别吓人了!
整个上午,我们都没听说那具尸体的去向,也没看见洪连长的影子,我不知道他们两者之间有没有关系,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愿不会有什么大的祸事发生。林长寿同样也不知道,他的心里比我更加不安,有一次我们拉车正好走在一起,他这个当班长的反而向我打听,他说,真是见了活鬼,你见到了洪连长没有?
他又说见活鬼,又说见洪连长,我真害怕有人昕到检举了他,说他把人见人怕的洪连长比成活鬼。我小声提醒他说,你说话可得注着点儿意,我到哪里去见洪连长?
我们把希望寄托在猴精一样的涂成娃身上,中午吃饭时我故意挨他蹲着,并且假装肚子不是太饿,把手里的包谷面馍掰下一小块赠送给他,试探着说,唉,今天洪连长不在这里,这里的工程进度就慢多了!
涂成娃咕咚咽下一口南瓜汤道,哼,姓洪的来不了啦,他出大问题啦!
他竟敢把洪连长叫姓洪的,平时的恭敬样子全没有了,林长寿首先就发了愣,感觉问题真是不小,急着问道,咋?
听人说他昨夜把那个现行反革命背走了,还让万术匠钉口匣子给他埋掉!
我们同时啊了一声,真的?哪个检举的?
你们说还会有哪个?司令部今天就要奖赏万木匠啦!
涂成娃为了显示他是真正的消息灵通人士,咬了一口我送他的包谷面馍说,听人说那个现行反革命也枪毙错啦,他娘的那是个蠢猪!猪有多蠢他有多蠢!说他把一本破书里的话抄在他的日记本子里,还想去考大学……
我们又同时啊了一声,林长寿说,怪不得呀,我说他哪来这吃雷的胆子!还有那个地主婆,她敢拿钉子……?
也判错啦,我问你们,钉钉子你们眼睛能看到墙那边?不光她冤,说那个害死耕牛的人,他喂牛的床铺草里是他灭虼蚤的六六粉,他是看那头牛饿得遭孽!
他说的每件事都让我们吃一大惊,我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是想着以前他说的事没有一次不灵验,我们又不得不相信他。不过灵验归灵验,下午我们还是继续等待洪连长的出现,希望这一次涂成娃听到的马路消息能够失灵。洪连长伤害过我,可我也不愿意他出那样的问题,换了别人来当连长,同样还会把我当作白军。
洪连长的影子始终没有出现,半天的时间又要完了,直到快收工的时候,司令部的高音喇叭才来证实涂成娃的话。高音喇叭里说,各营各连都听好了,各营各连都听好了,乌山水库昨夜发生了一件不该发生的事,有人丧失阶级立场,擅自偷走一个被枪毙的现行反革命,还要为他打造棺材!请大家收工以后,暂时不要离开大坝,我们将在这里召开一次批斗大会!
高音喇叭制造了一个悬念,除了我们极个别人,大家都不知道那个没点名的人将会是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这件怪事。收工的哨子响了,其实也是开会的哨子,我们按照高音喇叭的指示,在大坝上集合站队,我已习惯性地站在最前一排,等着看洪连长迈着怎样的步伐出来挨斗。
虽然我们做好了充分准备,洪连长被押出来的那个形象,还是让我们感到意外。一根大指头粗的棕绳子把他五化大绑着,腰上那条杨子荣扎的白腰带没有了,上衣第二颗扣子别在第四个扣眼上,从吊起几寸的农角下面,露出一块长着黑毛的肚皮,人就像个大热天给人杀完了猪的杀猪匠子。他的肚脐眼里灌满了泥巴,鼻子尖上粘着一撮黄土,看样子捆绑他时是把他脸朗下扑倒在地。左有两个押解他的人里,有一个我看着面熟,这人对洪连长喊了声“走”,我就一下子对上号了,是昨夜来追查我们的司令部的人。
大坝上的人闹翻了天,觉得这事实在太稀奇了,涂成娃直用眼睛看林长寿和我,意思是要我们对他产生崇拜。我们这时都顾不上来,因为我们的司令出现了,这是我第一次认识司令,司令部的人喊他莫指挥长。他是一个穿灰色制服的老人,没长胡子,看长相完全是个瘪嘴老女人,四肢很细,讲话的声音却跟猛虎一样雄壮。莫指挥长一声吼道,你这个洪村喜,你还是个连长,你说你偷啥东西不好,你要偷一个死现行反革命?嗯?你把那个死现行反革命偷到哪里去了?嗯?
洪连长低着头,但没认罪,他说莫指挥长你听我说,我把这个死狗日的弄走,一来呢,我是不想便宜了他,这大一个黄土坝子给他做坟,背后要山有山,要水有水,打起灯笼也找不着这好的风水宝地,简直是他娘的个烈十陵同嘛!二来呢……
我看了看林长寿,想跟他说这人是咋回事,腰上不扎杨子荣的白腰带了,身子被棕绳子捆起来了,反而能一口气说六十多个字,嘴里既不吸溜,口水也一滴都没有流下来。林长寿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他两眼发直,全神贯注地瞪着他的上级那张地包天的嘴。
二来呢,我也是为了保护我们水库,你想吧,弄个死人埋在大坝里头,肉一烂就是个洞,洞一穿就要进水,久而久之水库大坝就会泡垮,库里的水就会漫出去淹田淹人,其后果不堪设想!所以的话呢,我才把这个死狗日的弄到别处去了……
从他嘴里冒出一个“久而久之”,还冒…一个“其后果不堪设想”,这让我感到无比的惊奇,对这个粪桶粗的人有点儿刮目相看。但是他说的这两条,一条也不能取得莫指挥长的信任,莫指挥长用女人的小手拍着白萝卜粗的大腿,又用猛虎的声音骂他纯粹是大天白日说鬼话,指挥着大家继续批斗,直到批倒批臭,批出屎来为止。就这样批了一顿饭久,最终也没批出那样的效果,洪村喜还是只低头,不认罪,就差没说他是个保护水库和人民的英雄。大家倒把自己的肚子批饿了,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羊叫一样软绵绵的。莫指挥长这才宣布,今天晚上的批斗会暂时开到这里,明天晚上接着再开!
大坝上呼啦一声,各营各连的民工正要走开,头顶上的高音喇叭又响了。喇叭里补充了一条莫指挥长没讲到的内容,大家都听好了,大家都听好了,明晚除了丧失阶级立场的洪村喜外,还要批斗混进水库的造谣分子,有一些人,一直在阴沟中散布反革命消息!
最后这句话又吓了我一大跳,我当时就想到了涂成娃,偷着看他一眼,却发现他的眼睛正在朝袁文香看,眼里闪着疑神疑鬼的光。袁文香像是料定他会这样,心有些虚,假装去看头顶上的高音喇叭,把自己的眼睛转移开了。我觉得最近怎么尽m怪事,而且还都m在我们身边,从大坝往食堂走的路上,我把这个怪事告诉了林长寿,林长寿说,啊?真的?
我说,咋不是真的!
林长寿说,涂成娃也要完了!
我们抓紧去吃晚饭,永远是吃不够的南瓜汤和包谷面馍。吃完饭又去门前的小水沟洗碗,回到屋里,再到后屋檐下撒了泡尿,然后早早地倒在地铺上睡觉。我总想着明天晚上的事,白天的事一跳而过,想着五花大绑的洪连长,又想着猴精一样的涂成娃,这天晚上我失眠了。半夜里我听到有人说话,最初声音不是太大,对答了几个回合之后,其中一个嗓门就响亮起来。我以为又是司令部的人来追查一件新的事情,就在被子里随时做好应答的准备,同时把睡在那头的林长寿蹬了一脚。
说话的不是司令部的人,是我们自己的涂成娃和袁文香。袁文香在哭着向涂成娃告饶,我承认是我尿的,我承认了还不行吗?
承认了也不行,你得用舌头把它舔了!
我舔,我舔还不行吗?
光舔还不行,你还得把它舔干!
成哥,尿咋舔得干呢,它只会越舔越湿,人的嘴巴有口水呀!
袁文香把涂成娃喊了一声成哥,这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忽然又笑了起来,他是不惜一切办法想让涂成娃息怒。他哀求说,等天亮了太阳出来,我也不上工了,我把它顶到头上去晒干,这该行了吧?
你他娘的是想让全水库的人都晓得,是我不叫你上工,是我要破坏水利建设是不是?涂成娃的怒火不但没有平息,反而烧得更旺了,咚的一响,听着像一脚踢在了袁文香的肚皮上。
袁文香就疼得大声地嘶叫着,口气也变硬了,他推翻了刚才承认错误的态度,质问涂成娃道,我尿了床不假,可我尿在我自己的垫被上,我又没有尿你的盖被,碍着你啥事了?
再说?再说没碍我事?你害我腿肚子伸过去冰冰凉的!你还害我身上一股尿臊气!害我再去干活儿别人都把我当麻风病,绕起弯来躲着我走!
那你也不该骂我,还拿脚踢我的球球畦……
我不光要踢你,我还要杀你,你他娘的跑到司令部去打我黑枪,老子今天就要杀了你这个狗日的内奸!
袁文香立刻不吭声了,估计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过来,他们的问题这一次并不出在尿床上。这一次他们的问题非常严重,他的确是害怕了。
满屋的人都被他们吵醒,大家骂声一片,让他们滚出去不要妨碍别人,要打在外面打,要杀也在外面杀。说到这个杀字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没想到,今夜的涂成娃真的会动杀机。林长寿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指着涂成娃的眼睛说,成娃子你再打人,今晚的批斗会上你还要罪加一等!
这话等于是暗示了他,涂成娃不听这话还好,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了,黑暗中他从地铺上纵身而起,顺手抓起一个东西,照着对面袁文香的脑袋砸了下去。袁文香嘴里还在喊着“你真的要杀我哇”,那东西正好落在他的顶盖骨上,只听得一声闷响,人就倒在那里不说话了。
满屋子里乱成一团,有人喊叫着打死人了,有人盲目地往屋外跑。有个抽旱烟的老民工从哪里摸出一包火柴,擦了好几根总算擦燃了,跑到窗台边点亮一只煤油灯盏,端到袁文香的面前一照,哇呀一声惊叫,手里的煤油灯盏差点儿掉在了稻草地铺上。袁文香的身上又是红的,又是黄的,那是从他脑袋里流出来的脑浆黄子和血,还有一些白的,是他的鼻涕和口水。地铺上有几块黑红发紫的碎渣,像破瓦片,却是打碎了的乌窑碗,涂成娃昨晚还用它喝过南瓜汤。有一块碗底上的破片又厚又弯,半截镶在他的脑袋壳里,汤勺一样要舀下面的脑浆。大家不用摸他鼻子,知道没有救了,急着转过脸去寻找凶手。
涂成娃浑身精光,像一棵剥了皮的树干立在稻草铺上,双手也像树枝,还做着往下砸碗的姿势。两只眼珠这时成了死的,跟那种能照明的松树节子一样,转都不转。林长寿喊他一声,成娃子你还不快走……他竟一点儿也没听到,立在稻草铺上还是像棵树干。我觉得林长寿的喊法不对,担心这间屋里还有活着的袁文香,向司令部检举他让杀人犯涂成娃逃跑,赶紧对涂成娃也喊了一声,你都打死人啦,还不快去自首!
这一声喊才让涂成娃活了过来,他迈开两脚就往外跑,跑了几步发觉身子是光着的,又跑回来穿衣服。这一回来,就有几个人上前抱住了他,一齐喊着你不能一个人走,你要是不去自首,你要是趁机跑了,公安局到哪里捉你去?又有哪个能证明这人是你打死的?
涂成娃就被一根套绳,正好是他拉车的那根,拴住了他的两只手腕。几个人七手八脚,给他把裤子系上,还有的想学习批斗洪连长,来他一个五花大绑,可惜套绳太短了,三根接起来还绑不成。大家只好罢休,纷纷穿上自己的衣裤,把人分成两拨,一拨看守袁文香,另一拔点燃火把,押送光着上半个身子的涂成娃到司令部去。
这天早晨我病了,一夜没有合眼,又突然受了这场惊吓,脑袋发晕,身子发飘,前胸后背嗖嗖嗖的直出虚汗。坚持上工只拉了一车黄土,两腿发软差点儿摔倒在大坝上。林长寿扔下他的车子跑来拉我,又用手摸我额头,说是滚烫,叫我赶快别再干了,再干就死定了!他强行夺走我的车子,逼我回到大屋再睡一会儿,他说他是班长,排长那里有他去说,洪连长被抓起来了,新连长还没有来,来了也有他帮我去请病假。
我听信了林长寿的话,两手撑着两腿,慢慢回到大屋。这时候被打死的袁文香已经让人抬走了,抬到一个地方去做尸检报告,地铺上只剩下一些血和脑浆黄子,苍蝇像直升飞机一样在上面直起直落,屋里一股血腥的味道。我刚一躺下去就吐了,不仅上吐而且下泻,连去后屋檐都来不及,没等跑拢就弄了自己一身,使得这间屋子腥上加臭,真是难闻极了。从早到晚我没吃一口东西,我没有力气到食堂去,但我心里想的不是南瓜汤和包谷面馍,而是被拥走的杀人犯涂成娃。天快黑时,我昏昏沉沉地听到了高音喇叭的叫嚷,它的话我听不清,凭感觉是批斗会又要开始了。
林长寿比别人都回来得晚,回来时给我端了一碗南瓜汤,这碗汤比平时要稠一些,汤里还多了儿根姜丝。林长寿说是他专门向食堂人要的,这就相当于生姜水,喝下去在被子里蒙头大睡一夜,出一身汗,退了高烧,第二天病就好了,有一次他娘就是用生姜水治好的他。我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急着向他打听批斗会上的事,问洪村喜,问涂成娃,问还有哪些倒了大霉的家伙。林长寿一个一个地告诉我,他说今晚没有洪连长了,听人说洪连长解放了,义调到别的连去当连长了!
啊?他不是出了……那个事吗?我惊叫着,觉得怪事越来越多。
听人说莫指挥长昨夜想了一夜,今早给县水利局打了个电话,县水利局的专家说洪连长还懂科学,处理得对。莫指挥长一高兴就决定继续用他,连P8guFKAkUdTOtvtGLO8r6w==长当了还当营长,给我们这个连再派个连长来。
那个万木匠,检举他的万木匠呢?
哼!早晚的事!洪连长早晚是要收拾他的!
涂成娃……?
也没见到涂成娃,他是杀人犯,杀人犯要直接押到县里,保证是枪毙!
我心里突然一下子难过起来,我觉得涂成娃之所以传播马路消息,原因有他自己逞能好强,想出风头,也有我们的唆使和引诱。再说他传播的那些消息有的证明已是对的,还有没证明的也不见得就错了。而他打死袁文香,不也是袁文香检举了他,要置他于死地吗?
你在想啥?在想涂成娃会不会真的挨枪?
我想的不是这个,我想的是上前天枪毙江孟甲,他还说他想晓得人在挨枪毙时是啥样的,还说看江孟甲脸上那个表情,心里肯定后悔死了。这下他可晓得了,他可后悔死了!
后悔也晚了,他就不该不听我那一句话!
不过袁文香更不该死,说来说去,他们的仇恨都是由尿床引起的!
依我看罪魁祸首是南瓜汤,要是汤里多放点儿油……又不是袁文香一个人尿床,对面的王大牛还壮得像头牛呢,不也……
我们都不说了,过了一会儿我才问他,还有别的人吗?昨晚喇叭里说的是有一些人!
林长寿说,本来还有一个在营部守电话的瘸子,听说司令部要斗他,吓得自己把自己电死了!触的高压线,跟那个拉车抢土电死的人一样,烧了个糊疙瘩!
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噤。我说,涂成娃说那是他的表舅,他的好多消息都从那里来的。
这样一想,涂成娃算是死在他表舅的手上!
要这么说的话,那个瘸子不也算是死在他表外甥的手上?
唉,那还是怪南瓜汤,要不就是……那个鬼东西!
林长寿把眼睛看向窗外,窗外的夜色里有一个高音喇叭,高高地拴在一根电线杆上,电线杆的后面是司令部。电线杆上的电线一头牵在司令部里,高音喇叭的屁股又连在电线的另一头,林长寿骂的鬼东西明的是指喇叭,暗的却把这三样都包括了进去。
我们又都不说了,又过了一会儿我才又问他,电死的电死,押走的押走,要批斗的人不是一个都没有了?
不是个屁!批斗会没开成,就听那个该死的哇啦哇啦鬼叫了一阵!这一次,他指的应该是喇叭下面的莫指挥长。
为了早些康复,重上工地拉车,我把这碗放了生姜的南瓜汤喝进肚里,然后拱在被子中蒙头大睡。我们都不知道,生姜和南瓜煮在一起只能调味,要想治病却是枉然,喝了二合一汤,睡了一dVrwf8FbuG4x6k1JmvhGcQ==夜之后,我的上吐下泻和高烧一点儿都没止住,反而浑身发起冷来,肌肉一阵一阵往内部收缩,有时还突然打个寒颤,想忍也忍不住。这天清晨,我们连还是没人吹哨,大家是听着别连的哨子去上工的,林长寿发现他的办法没能把我治好,害怕这样下去我会拖死,决定把我的病报到营部,让营部批准我回家休息几天,等病好了再回水库。
我是一个人走回家的,从别人扔掉的破薅锄上拔下一根木把,拄在手里一步一捣,回到家里差不多花了半天工夫。母亲看我这样心都疼了,她陪我去一家小诊所里看了中医,老先生为我号完脉,说我的病是外部伤力,内部又受到大的惊吓,内外夹攻,中了邪气。老先生说到邪气的时候,从花镜下面翻起一双老眼,左右看看我们母子二人,快速摇摆着一只鸡爪子样的手说,我说的邪气是对正气而言,中医讲究正邪二气,这可不是封建迷信啊!
母亲赶紧就说,先生是给我们看病,我们咋会害先生呢?
幸好回来得早,五脏六腑也没伤着,换个环境,把有些事忘掉,调养一段日子慢慢就好了。老先生自己先镇定了,再给我开了几服安神定心的中药,让我带回家来,每天煎服三次。
在家睡了七天,我每天都想着水库上的事,环境和心情并没有得到改善,一些料想得到和料想不到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不断传进我的耳朵。杀人犯涂成娃判了死刑,这是我料想得到的,洪连长没有当成营长,又被五花大绑起来,押到水库大坝上去批斗,这却是我料想不到的。这事我还有点儿犯疑惑,总以为是洪连长的敌人在故意造谣,正想追问消息的来源,这天晚上,带我去拜万木匠为师的人到家里来,他向我证实了这件事。
他说万木匠手里拿着一把板斧,跑到水库司令部里,双腿跪在莫指挥长的面前,再一次检举姓洪的连长,说他背走那个被枪毙的现行反革命的确不是为了水库好,的确是为了那个现行反革命好!要不然,万木匠说,啷格起还叫我给他钉个木匣匣,把那个死龟儿子装进去埋起来?撂到坡上喂野狗,喂狼豹子不就是了噻?万木匠把斧子口对准自己的胸脯,向莫指挥长赌咒发誓,你要不相信我说的话,我就把心肝杂肺肠肠肚肚都剖出来,给你看是红的还是黑的噻!这样一来,莫指挥长就相信他说的话了。
母亲吓得摇头不止说,要是做了他的徒弟,还不早晚死在他手里呀!
接着又传来一个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的消息,乌山水库停工下马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傻瞪着床对面的一方墙壁,白墙上有几个小黑点,猛一看像几颗挂杂物的钉子,不明白是为什么,我想起那个为给男人挂蓑衣斗笠,在木板墙上钉钉子判了无期徒刑的地主婆,几天没出虚汗的后背又感到一凉。这时窗外有一股小风吹了进来,墙上的黑点有一个动了动,原来是苍蝇。
我又回到刚才的消息上来,想不通我为它劳累了三个多月,还有可能死在上面的乌山水库,为什么要停工下马。我真是一个有病的人,对着那几只还没飞走的苍蝇喊道,为什么?修得好好儿的为啥要停工,为啥要下马呢?
听说当时位置没有选好,大坝两边的山石都是松的,山洪一暴发,连坝带山都会卷走!
又没想到母亲还懂这个,她的脸上露出不知是悲是喜的表情,她对我说,这样也好,你病好以后也不用再去了,在那里的人统统都要回来,连你那个姓林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