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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得很快,四天不到,石雨春一家的命运就发生了改变。
“岗厦14号在哪儿,如果你能找到,也让我见识见识。”当时他站在离父亲一米远的地方。说话的是个年轻女孩,脸上带着不屑。她站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说,“我还以为自己是岗厦人呢,可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父亲似乎矮了些,讨好的表情还没有褪尽,晾在原处。几页皱巴巴的信纸被甩到台面。其中的一页轻轻地弹起,差点落在地上。那是当年岗厦村的回信。前一封是告知要找的人搬走了,去向不明。后面是个公函,意思是您的来信收悉,无法联系到相关人,最后一行是欢迎海外及港澳同乡回来投资。
石雨春没等父亲,快速转了身,走出拆迁办大厅。光辉房产中介的门牌刺了他的眼睛。石雨春从眯起的眼缝里看到,正有人从座位上站身,向他微笑,准备出来拦住他说话。他加快了脚步,离开了这一大片金色。他不想让人见到。更关键的是不想他们知道眼下的结果。为了争取到赔偿的代理权,三番五次找他,还送了一幅大芬村油画和一份生日蛋糕。又走出几米时,见到新贴出的告示。旁边是几个人说话,还有人拿着计算器算账。红纸上是签约拆迁户的姓名,物业面积和赔偿面积或金额。担心有人跟他打招呼,石雨春低下头,快走了几步。这时,熟悉的音乐和讲解声在身后响起,在您的大力支持下,岗厦将被改造成为中央配套功能区,成为深圳特区又一创举。想到这片城中村很快将变成高楼大厦,与他们一家再无关系,父亲从此没了话题,没了寄托,还有他和弟弟渴望的奇迹,将永远不能出现,石雨春鼻子酸了。他不知围着岗厦街走了多久,才意识到脚已经疼了。
之前他就对父亲所谓的老房子赔偿半信半疑,还说过打击的话,可现在想法不同了。如果不是因为穷,在东北两个儿子都没工作,没出路,父亲不会动这根筋,打这份歪主意。电视里说,深圳要办大运会,岗厦村拆迁,许多居民一夜间成了亿万富翁,连一些海外的华侨也回来认祖归宗。父亲说过他这辈子都在等这一天。搞到当年材料,就能拿到一大笔钱。石雨春觉得父亲的样子鬼鬼祟祟,聪明人一眼便能看出破绽。
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石雨春突然觉得自己必须懂事,真正地承担起长子的责任,不能再按着父亲的思路想事做事了。否则人生就被彻底耽误了。
很快石雨春就听见了不远处的声音。是父亲把放在口袋里用于庆祝的酒,喝了半瓶,没出办事大厅他就已经醉了。是保安把他赶了出来并拖到了大街上。他抚着岗厦的那棵百年老树站起身,踉跄着走到了满是油渍的大排档前,对着吃饭的人高声说,“去过东北吗,天又高又蓝,四季分明,白菜是白菜,猪肉是猪肉,不会像这里热得要死,雪也不下,青菜怎么做都不好吃。”说话的时候,汗在他的脸上淌出两条小沟,沾了些灰土。石雨春见了,吓出一身冷汗。他快速闪进人流,准备早一点逃回家中。
平时石雨春宁愿跑到楼顶发呆也不回家。所谓的家,在文化大厦后面的岗厦村。除了没有离开的本地人,这条街住满了租房客,包括开出租的攸县人,四川帮,关中汉子、各种手艺人,修鞋,补衣服、卖水果的小贩和摩托仔们。还有一些做那种事的女人。她们像是刚醒过来的精灵,闪着发亮的眼睛,活跃在午夜街头。石雨春父子的出租屋便在其中。每月四百,不包水电费、卫生费。在关内,除了清水河一带,这里的房价应该最便宜。石雨春不喜欢回到这里有原因。平时少话的三个男人,挤在同个房里很是尴尬。光了大半个身子,会发现彼此的丑。先是父亲见了弟弟蓝色的纹身和两根被打断的手指,想叹气又不敢叹的样子,心里很烦。过去弟弟长得还算英俊,手指因打架断了之后,像是变了个人,脾气暴躁,就连相貌也发生了变化。弟弟经常死盯着石雨春的大腿和胸部,让他不自在。时间久了,自然会生出事端。好在石雨春什么事都忍着,不发作。平时他就有点怕弟弟,主要是弟弟阴郁的神情。本来石雨春还有个地方可以睡觉,只是这两天,弟弟像是发现了什么,也可能是对房子的事有预感,烦躁不安。石雨春有些怕,只好回来住,就是白天也不太敢去那个地方,毕竟隔壁住的是阿义,他不想给她带去麻烦。
原本是间仓库,用于放些节日时用的灯笼和彩旗。石雨春收拾整理过,放了一张能睡觉的铁床。一墙之隔是间大房子,里面有三张双层铁架床和几台电话。平时关紧了门,看不出具体做什么。第一次被那种声音吵醒的时候,以为在做梦,再后来才听清是女人的声音。那个下午异常安静。窗外伸进一长一短两根树梢。阳光洒在地上和一盆花上,让他有了美的享受,似乎也有了深圳人的感觉。后来听见了隔壁的声音。开始像哭,然后是笑,哭和笑掺在一起似乎有韵律,一声两声,身体迅速有了反应,瞬间变得无比雄壮。在这种声音里,他放纵了自己。
阿文是这间声讯台的领班。
那一天,没有太阳,连云彩似乎也离人很近。这样的时间里,他认识了阿文。他使劲说笑话,想让她笑。尽管阿文不笑的时候也很美。这是他一贯的作法,即使是心里在哭,嘴上也能讲出笑话来。他还能模仿赵本山,范伟,赵丽蓉说话。他拿自己都没办法。“你这是没有安全感。”胡玉则这样评价石雨春。他听了,半天说不出话。长这么大,还没有人这样了解自己。
当然在家里他不会这样。他只会愁眉苦脸,或沉默不语,一句笑话都说不出来。他不愿意见到父亲那双深陷的眼睛,总偷偷看他,似乎有话要讲。被他盯过的脸,如同被马蜂蜇过,发紧甚至是痛。有几次石雨春甚至发了火说,“你不能看电视啊。”他指着正播放减肥器的电视机继续说,“总是看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长钱。”
“我没看啊。”父亲闪开眼睛的同时急着辩解,脸还红了,后来还是没有改变。“全是变态佬!”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对于这个家,石雨春一点办法也没有。
见到阿文当晚,他显得闷闷不乐。反倒胡玉则心情很好,主动给石雨春按摩捶背。即使这样,还是觉得胡玉则的声音有些做作和刺耳。激情后,眉头留下两条皱纹,直到出了门,都还没有消失,包括那些小动作也显得与年龄不符。
心里有了阿文之后,他变得小心谨慎。胡玉则的眼睛无处不在。除了担心阿文受到牵连,他更害怕丢掉眼下这份好工作。
快进家门时,胡玉则的电话便打了过来。
不想接。他猜想这个女人又空虚了,需要慰藉,或者知道了房子的事想安慰他。他不需要安慰,也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为了结束这段关系,早在几个月前就减少了与胡玉则见面的次数。结束担惊受怕的生活后,内心里,他对生活做了安排,大大方方追求阿文,然后在阳光下恋爱,享受属于自己的深圳生活,他甚至有预感,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总之他的内心因为阿文有了很大的变化。
先是内心变化。他开始变得现实,包括不再扮酷,多数时间不再去梦想一夜间变成富人。他还能到街上拣些便宜货,比如快收早市的肠粉和前一晚的面包。两块钱买三份,全家的午餐也有了。运气好,还能碰上有肉或有蛋的。
再次是外表的变化,他的装扮已恢复正常,不再像电视里的香港人深圳人,把自己搞得有别于常人。
他觉得与深圳已接上了地气,不再陌生和客气。
石雨春想到深圳发展,除了老房子,还有一个理由,那便是,他不喜欢东北。东北已经没什么可以留恋的。现在谁不向外跑啊。海南云南威海深圳广西,哪好向哪去,哪远去哪,中途也不停下。父亲厂里的烟囱被吊车拉倒、拆掉之后,他的小城像是没了坐标,让他找不准方向。他觉得自己投生错了,应该生在富庶的深圳,而不是已经萧条落寞的东北。在东北,用他的话来说是猪狗不如,活得窝囊,抬不起头。他越是不喜欢东北,便越想成为深圳人。当然,他指的是有户口有房子,落地生根那种,而不是和他一样漂着的打工仔。这样想的时候,连脚上也迈出了深圳人的韵律。见到本地人,竟有种说不出的亲和说不出的喜欢。从心里喊出一句,“你好,我都系深圳人。”对方瞪着他,扭了头,跟同伴骂了他一句,“七兴!”
他听了也不生气,而是友好地笑笑,在心里喜喜地补上一句,“我想同你们好啊。”他用的是深圳普通话。听见自己短促的句子回荡在空中,石雨春内心非常愉快。想事做事,也有了感觉。
为了让自己像个深圳人,有一阵子石雨春想把名改了,弄成石阿什么的,南方味十足。他觉得即使深圳的农村也好过东北。后来打听过,有难度,只好在口头上改了。“你们叫我阿春吧。”
改了之后,说话做事也渐渐找到感觉,就连人家的冷眼和排斥也会觉得好,是讲文明。过去他多么自卑啊。父亲做不了深圳人。自己却可以经过努力变成深圳女婿。这样一来,父亲与深圳还是能够有某种联系。有了这样的计划之后,他不断学习白话、客家话,除了跟本地人沟通,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稀释自己口音中的土味。为此他把电视上学来的江浙话、四川话湖南话也放进来,只要摆脱卷舌、大楂子味就行。除了粤语、客家语那种韵味让他着迷。他喜欢深圳人那种无所谓的神情和生活习惯,比如喝早茶,吃宵夜。
石雨春根本就不把自己当东北人,装束和言谈举止上便能看出来。从小他硬着舌头学深圳话,最后也说得有模有样。进艺校后学了不少粤语歌,用电视上深圳人的服饰来打扮自己,看见街上来旅游的深圳人也特别亲,总想上去攀谈几句。有一次还差点被两个温州人骗了,只因对方说他们是从深圳来的。不少人看不惯他的作派,不愿意跟他玩。认为他不务正业,行为怪异,爱装,尤其是模仿电视上的香港人和深圳人装束、语调。街上有几个小流氓看不上他,不喜欢他这样出风头,总想找茬打他一顿。弟弟知道了,自然要和人家对打。他这么做并非为了支持石雨春。为了证明讨厌石雨春的表现,他不仅很少和石雨春说话,也不跟别人说,更不要说与人打交道。
对于石雨春的打扮,父亲倒是很开明。瞥了一眼儿子那张秀气的脸和脖子上的项链,开脱道,“就是有点娘娘腔,不算大事,身子还是男的。坏就坏在小时候他妈妈给他穿花衣服,梳小辫害的。他这么折腾,只是想扮成我们深圳人。”父亲长得瘦小枯干,没有精神,只有说到深圳的时候,才像是缓过神,话多得没完没了。他总是对人说,“早晚得回去。老子的大屋还在深圳呢,那种房子结实,能住几辈子。”父亲这种话多了,谁都不再相信,包括儿子。正是父亲这张嘴,兄弟俩才让街坊邻居看不起。“那你咋还不去发财啊,待在这儿干啥,也没人想留你。”
父亲红了脸答,“快了快了。”本来他不算爱说话的人,可是,只要一说到深圳和老房子,他就像变了个人,滔滔不绝,从早晨到晚上,从日出到日落。除了这个,他什么也不知道,也不关心。石雨春不同,他不仅喜欢说话,还能把深圳的事说个头头是道,连深圳的人也被他弄得一愣一愣。
有人觉得石雨春活得这么拧巴,与他这个做老子的虚荣有关。十岁之前,父亲总是拉住他和弟弟讲深圳故事,每次说到香蕉,马拉高、烧鹅、肠粉,三个人的肚子同时响亮地叫起来。父亲最常念的是,“我是深圳人,街上有个集体饭堂,里面十多个四方形的小窗户,外面是一排刚吐嫩芽的小树,吃饭的时候,能看见三面红旗在飘扬。”除了这,还经常说到,“我妈拿蕃薯去上沙换大米、花生油,有时候还要帮人磨成粉。我爷爷穿绸缎马褂,腰里还别着盒子枪。好日子没过几天,天就变了。老子只能逃跑,不跑就得死。谁也想不到,老子因祸得福了。那可是最好的年代。东北让我成了工人阶级,有了户口、老婆和儿子。”他总说自己是个地道的岗厦人。土改的时候大家一起逃港,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被抓了,最后结果是都没了命。他在海里游了一半,被浪冲回岸上,躲了一夜后跑到广州,再爬上货车到的天津。在码头、车站都干过。去了东北还是担心被人追赶,就连名也改了:半年不到就做了修路工人,也有人逗他,你瞎跑什么啊,要不然你都成亿万富翁了。这个时候他会变了脸说,“那年月,谁不跑啊,个个都像蚂蚁一样,连命都保不住了。被打死的文金胜你认识吗。”听的人一边笑一边摇头,好像父亲是从古墓里出来的人。
石雨春听腻了。青春期的时候,做梦也会见到自己拿着枪,四处追杀一个吹牛的男人。醒来时,见到父亲半睁了眼自言自语,口水流到枕头上。多数时间,他认为父亲是在编瞎话骗人,就是为了让别人关注自己,给他介绍一个老婆。他从来没有见过什么人来找他。邻居会拿这家人举例,千万别学他们,三个男的没个正常人,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好女孩绝不能嫁给他们。
最初,父亲提到深圳时,还讲不清住过哪个区哪个街,非常笼统、含糊,只是说,老家那个地方离海最近,站在土堆上就可以看见海上的渔船。直到中央台播了岗厦拆迁的新闻,才发生了改变。也有不怀好意的凑上来,说,“电视上说的深圳是你那地方吗,再晚了钱可就拿不到了,还不快回去啊!”
石雨春看见父亲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嘴张到一半又合上,说不出话,非常可疑,与法治栏目里那些骗子差不多。说话的人摇着头走了,到了后半夜,父亲摇醒石雨春,说,“就是岗厦,岗厦14号没错,全想起来了。”石雨春眼皮抬了下,又睡着了。父亲瞳孔睁得奇大,笑声也瘥人。猜想父亲又打歪主意了。对父亲来说,这么做已经不是第一次。撞大运,见者有份的思想他从来都有。没权没势的人,做梦都想着发财。他理解父亲的用心,不是为自己。毕竟兄弟二人都到了成家立业、娶老婆的年纪,可连个影都还没有呢。
东北不能待了,再待下去,石家就要断子绝孙了。父亲在一个深夜对着石春雨说。仿佛天已降大任于他。
所有的事情都预示了石雨春终有一天会来到深圳,为父亲也为自己找条出路。堂皇的理由是找回老屋拿回赔偿。对于石雨春来说,真正的原因是他讨厌东北而喜欢这个新地方,即使没有赔偿这档子事,他也想来,通过努力变成一个深圳人。
石雨春提前半年到深圳探路。作为家中长子,他的计划是三年闯出一片天地,然后接父亲和弟弟到深圳享福。连自己也没想到,他不仅找到了工作,而且还非常体面。如果没有父亲和弟弟这个负担的话,这个收入也够他用。弟弟在家里惹了事,对方不依不饶,非要赔钱,还不到半年,父亲和弟弟只好到深圳与石雨春汇合。
对于处理结果和父亲的表现,石雨春早有准备。这些年,他从没有放弃过对父亲的怀疑。他猜父亲即使是广东人也未必是深圳人,是深圳人也未必是岗厦人。尽管父亲的话他能背下来。有什么用呢,再去对人说那些,只能是笑话了。这次没有成功拿到赔偿,父亲又想回东北了。
只用很短的时间,他就把这件事想明白了。如果回去,没脸见人是其次,能不能吃上饭都是回事。想做苦力也找不到地方。即使死,也要死在外面。石雨春认,为人要有志。人走了便是泼出去的水,蒸发了,再也回不到原地。想明白之后的石雨春一身轻松。
从办事大厅回来,石雨春不仅没有责备父亲,还买了一瓶酒和半只烤鸭。想与父亲喝两杯。是种表态,也算是一种解脱。大意是,即使没有老屋子,没有财产,父亲仍然是父亲,儿子还是儿子,别把亲情想俗了。作为儿子不怪这个老子,要怪只怪他们又穷又没活路,才想出的下策。一切都过去了。没有对与错。他想好了怎么说,用一种小品的语言,轻快,幽默地把话说完。让这一段历史划上句号。不靠天,不靠地,不靠祖宗宅基地。他要用山东快板的方式表达。借助自己的双手,让一切重新开始。顺便也说说自己的事。每次想到可怜的阿文,就会心痛不已,甚至会有泪水。连自己都奇怪,从小到大,他还没有这样心疼过别人。也许之前受的苦太多了,人已经变得麻小。只有一墙之隔却不能说话,除了担心被胡玉则知道,更担心伤害阿文的自尊心,毕竟她干的不是一个体面的工作。在深圳,每个人都有不愿说的事,不能公开的秘密。即便对方手上很有权,也未必愿意帮助任何人。石雨春的父亲早已经成了一个上访户。lQx5RHUwYk+QSECkHElk0w==
“不要随便问人家的工作。”父亲在胡玉则丈夫面前表现过份亲热,对方并没有理他。他跟父亲说,事到如今,不要提房子的事,都要改变话题。自己会配合他把戏演到底。
父亲并不领情,喝了一口酒说,“你本来就是演戏的。”石雨春听了,没有生气,甚至有点高兴父亲这么讲。演戏就是文艺工作者,而不是大街上走的那些打工仔打工妹,整个人软塌塌的,没什么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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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雨春不是演员,他只是个教跳舞的人。多数时间在文化大楼二楼的晒台上班。每周二、四晚上课。周五是舞会时间。音响、灯光,还有四周的椅子和散场时的卫生都由他负责。除了教跳舞和健身操,他偶尔也做点杂活。比如节假日搞活动时布置会场之类。除此之外,还演过小品,大多是不用说话的角色。比如站岗的保安、到敬老院擦玻璃的义工。他存下面可以随便开玩笑,说笑话,只是一到了台上,便连话也不会讲了,更不要说动作。文化站长笑着说,“一看就是老实人,说不了假话。”他拍了拍石雨春的肩。上楼了,脸上带着笑。谁都看得出站长喜欢石雨春。舞会通常在晚上七点半开始,十点半结束。偶尔也会接受邀请到企业办短训班,赚些外快。有时还能拿几件厂里的衣服、鞋或是小项链之类的东西。比起岗厦那些起早贪黑的小贩和民工,他觉得自己活得轻松、潇洒。有了这样的优越,就会情不自禁对人说到祖上也在这儿,是中央电视台叫他回来的。正是这些话,工作的时候让他占了不少便宜。人家会把他看作潜力股,站长也认为他不是一般的打工仔,不能随便欺负,甚至过年过节发福利也会给他一份。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会害怕。之前,他讨厌父亲的行径,可不知不觉,已经和父亲一样骗人了,真是对不起站长还有其他人。再想想,又觉得这样做也没有大错,也是不得已。如果一家人在东北过得好,过得舒服,何必如此。谁生来就想骗人呢?这时,他便心安理得了。有时父亲与别人说到房子的时候,他还会去帮两句腔。再后来连心虚也没了。一招一式,父子二人配合默契。闲暇的时候,还会到楼下阅览室翻翻杂志,或是欣赏自己的两个宝物。那是去韶关采风背回来的彩色石头。因为这事,文化站长对他有些刮目相看,认为石雨春就是不同。石雨春也这么看自己,比如在艺校时,他喜欢画画,其中的一幅被美术班女生见了,说了两次有点意思。至于什么意思,石雨春并不明白,毕竟他的专业只是跳舞。说到跳舞,石雨春还是小有名气。附近单位那些会跳的,还有正学的,知道他在,都会跟过来跟着再玩一下。这种时候,会喊他石老师石老师。即便那些有些身份的女性,也想请他跳一曲。这个时候,石雨春会挑上两支可以展示身材的曲子上场,例如慢三、探戈。灯火间,石雨春感觉自己是个王子。看起来,深圳是来对了,要知道,凭着自己的相貌和中专学历,在东北根本找不到活儿,更不要说讨老婆。想到这儿,他的步子变得无比轻盈,两只手如同燕子的翅膀端得很高。
胡玉则便是在学跳舞期间认识的。随后是请吃饭。这么做是因为赔偿这件事有求于她。想着是自己请,就点了几个贵的。倒是胡玉则只点了豆苗和客家酿豆腐两个便宜菜。吃饭的时候,胡玉则问石雨春的父亲身体好不好,家里几口人,习惯不习惯深圳的气候之类。对石雨春求她的事一句也没提。石雨春索性也就不说。他认为胡玉则一定看过资料,知道他的底细,只是人家修养好,给他留点面子,不去点破,也没有和别人透露。不然的话,自己早该被炒了。想到这儿,心里便空落落的,后悔不该在明白人面前演戏。吃完饭,天有些黑了,两个人告了别,说了再见。胡玉则向步行街的方向走,石雨春则留在了文化大厦楼下的花坛边上。胡玉则慢慢走远,人影也越来越小。那时的天开始凉了,他看到胡玉则的溜肩向身体里缩了缩。回到房里,还记得胡玉则那薄薄的嘴唇和淡淡的哀愁。她好像不开心呵,她丈夫长得什么样呢。这些问题在心里想了很久。一直到见面。
当时,石雨春拿了饭盒准备下楼下的食堂吃饭,见到胡玉则和一个男人在院子里打羽毛球。胡玉则也看到了他。出于礼貌,石雨春只好停下。胡玉则打了十几个球,才停下来喊他,“石老师!”然后指了身边的人说,“这是我老公,你父亲那个材料在他那儿。”胡玉则的丈夫张朝南也是东北人,负责岗厦拆迁。据那些跳舞的人说,赔不赔,赔多少都是他说了算。
由于丈夫的特殊身份,很多人跟她套近乎,胡玉则便有强烈的优越感。说话时总是看自己手指,那上面有个闪着银光的钻石。或许是老屋子的事,让她抓住了石雨春的把柄,胡玉则学跳舞期间,石雨春说话做事都有些心虚。她说话很不客气,最后把石老师也省了。开始时,打电话前还要问问,方便吗,后面也变得无所顾忌。有一次,石雨春身边围了几个人看他做动作。当时正跳伦巴,转了几圈,脸上有了汗,看见胡玉则,就有些不自在。他觉得胡玉则根本没有听课,而是不屑。不知什么时候,胡玉则走开了。嘴角的轻视却一直在石雨春脑子里,他后面的讲课有些心不在焉。跳得也松松垮垮,失去了感觉,很快便收了场。那一次胡玉则本来还要多说几句,想想又咽了回去。觉得石雨春只是有点自恋,也不算大毛病。起初,她不把石雨春当男性看。石雨春也胡姐胡姐地叫着彼此都没什么想法。直到胡玉则和张朝南生气后,喝了酒,想找个人说话,约了出来,最后竟糊里糊涂上了床,她才敢把话说出来。
“你样子太夸张了,跳个舞用得着下腰吗,胯扭得像个女人。”她指的是石雨春的动作。“这种地方,跳舞是假,男女找个理由认识才是真的,不要太当回事。”听了这话,正穿着灯笼裤,绷着身体练功的石雨春脸“腾”地一下红到脖子根,肥大的胸肌顿时塌了下去,眉眼无处安放,挑起的嘴角也松驰下来。
针对老屋赔偿,胡玉则说过,岗厦村的高价赔偿让很多人患上了臆想症,打歪主意的人太多太多了。他们把自己的故事编得有模有样,哭哭涕涕,痛说家史,没点眼力,会被他们骗了。她说拆迁政策把全国的骗子都招来了。石雨春很不自在,觉得胡玉则是针对他讲的。
石雨春听了她现在这样介绍,又想起之前的话,脸红了,不知道应该握手还是说谢谢。
张朝南也有些不好意思,主动伸了手,连说了两次抱歉。“太多历史遗留问题,还没来得及看。”虽然只是匆匆搭了下,石雨春便觉得对方手很潮,很湿,同时还注意到他个子不高,脸色苍白。尽管如此,石雨春对他印象不错。
正因为这,石雨春喜欢听胡玉则讲起她丈夫。平时不会提,只有生气的时候,她才会说很多。都是些隐私,石雨春听了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都是男人。包括张朝南不让老乡找他,更不允许集团的人与他讲家乡话。有个他小时候的伙伴来找他安排工作。他板着面孔,最后那个人也不敢放肆,甚至连话都不敢说。他回避谈论东北的任何事,天天苦练粤语。说到这,胡玉则看了石雨春一眼说,“就是羡慕深圳人有钱,不然为啥不学东北话、河南话呢。”
石雨春接话,“本地人也有穷的。”他指的是那些岗厦本地人,前几年通过中介把老房子卖给了外省人,马上就投资做了生意。金融风暴一来,又变成了穷光蛋。现在他们与父亲一样,总是游荡在岗厦街上。
胡玉则听了很生气。她是知道石雨春也在学习粤语才故意这么说的。撇了撇嘴,冷笑道,“这话轮不到你说,在这里,最没钱的人也比你富。”
看见石雨春低下头,胡玉则接着说,“我知道你想什么,你喜欢深圳,喜欢钱,想找个本地妹,要一份分红,或是享受人家老屋的赔偿,结婚的时候手臂上挂了这么长的金链,有房子有车做陪嫁。”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停了一下又接着,“想不到吧,连他也发这个梦呢,他想做本地人,当地主,还以为别人不知道。”石雨春听人说过,胡玉则曾经自杀过,事情闹得很大。“张朝南刚来的时候,也动过这心思,想装本地人。可惜一张嘴,就知道他是哪儿来的。还怪我揭穿,他那张脸,写着东北二字呢。”她这么说,石雨春还很高兴,觉得胡玉则是在变相夸他。
很显然,胡玉则不喜欢深圳,不喜欢深圳的一切。经常有人问她来了那么久,怎么还不会粤语。
“不喜欢,也不想听那些鸟语。”胡玉则皱了眉头说,“这个城市最多的是钱,最少的是人情。朋友不像朋友,夫妻不像夫妻,各自怀了鬼心思。”石雨春能听得出她是说自己的家庭。深圳夺走了丈夫的心。丈夫说话做事都在摹仿本地人,丁作中为岗厦人说话,在赔偿的事情上尤为明显。显得过份热情。具体到生活中,喜欢喝老火汤吃酿苦瓜、酿豆腐,饭前要拿热水烫一下碗筷和杯子。
“不是喜欢汤,是喜欢人吧。”胡玉则冷冷地说。
“东北菜就是一大锅,太粗糙。”胡玉则只听丈夫张朝南说过一句,心便冷了。张朝南曾经多么喜欢她做的菜啊,夸奖她把菜做得像工艺品,舍不得动筷子。深圳男女比例一比七,让她这个辞职做了全职太太的女人不再踏实。也就是那晚,她发了信息给石雨春,“真孤独啊,在这个无雪的冬天里。”她跑到岗厦村,把身体交给了石雨春。
除此之外,胡玉则还讨厌石雨春有事没事翘起的兰花指。她说喜欢夜晚的石雨春,觉得他侧面斯文,柔和,像个文化人,看不出是跳舞的,甚至比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也不会差到哪。正是这样的夜晚,她咧开薄薄的小嘴,撒着娇对石雨春说,“放心呵,人不亲水还亲呢,不帮你,难道让我帮条狗吗。”说这话的时候,深南大道的彩灯把她的脸映出一些晃动的斑点。她光了雪白的身子,下地找衣服,踩到了他的靴子,那一刻她并不觉得它是那么刺眼。当初在她眼里他是脏和怪异的打扮。石雨春刚来时,找不到感觉,认为时髦的衣服竟被胡玉则说得一文不值。后来也是胡玉则改变了他的想法,她说,“深圳不是你的,也不是本地人的,你看他们不也总是找不到北吗,除了收租,还会做什么呢。”
石雨春听了,很兴奋,认为总结得非常对。他确实见到那些衣着陈旧的本地人,天天坐在街上,根本没胆走上深南大道,似乎怕强光刺伤了他的双眼。
胡玉则说话时,两手交叉于胸前,脖子和下巴显得很有形。石雨春第一次见了,觉得她不像富婆。他眼里的富婆就是地主婆,满脸横肉。胡玉则不仅不像地主婆,倒像京剧里的花旦。算不上富婆,可胡玉则并不缺钱。每次吃饭都是她买单,起初石雨春还不愿意,觉得没面子,不像男人。到后来,就不管这些了,心想反正她丈夫有的是银子,不花白不花,都是别人的血汗钱,也有他这个外来工那份,吃了用了,不过是花自己的钱,没什么理亏的。再后来胡玉则给他东西,衣服或港币,有时还会是一个很值钱的小家电。也就心安理得接了。送那辆八成新夏利车这天,是他们相识纪念日,石雨春既高兴又难过。站在岗厦的街头,他显得忸怩,“总是用你的。”
胡玉则只是笑了笑没接话,石雨春却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从这天开始,石雨春不再敢和女人开玩笑,包括跳舞时不敢与人抱得太近,不敢明目张胆改变习惯,包括说话和为人处事。对于胡玉则的话,石雨春没有生气。为了父亲和弟弟,后来的每一次,他都当成积蓄。不断攀升的房价,让石雨春心里更加没底,除了跳舞,在深圳,石雨春什么也做不了。他知道,只要攒够钱,首付一问小房子,安放父亲和弟弟,就什么都不怕了,哪怕后面是去做苦力也行。某种意义上说,胡玉则他们才是他真正的亲人,甚至是再生父母,只有他们才可能帮助他,让他们有房住。而真正的家反倒成了婴儿,需要他一口口地去哺乳。他明白,自己这种年纪,做小白脸显然已经太老,承蒙胡玉则不计较他除了跳舞,什么都不会。
3
电话响了又断了。第二次是在五分钟后。音乐回荡很久,如同一个执着的怨妇。石雨春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不过,他对着话筒说现在有事,等忙完了再打回去。对方似乎不太情愿,石雨春把电话对着吵闹处,让声音冲进话筒。过了一会,胡玉则那边也放了。
那张不甘心的脸在石雨春的脑子里旋了一会儿,迟迟不肯散去。想起胡玉则细瘦的脖子,有些塌陷的腮,石雨春觉得自己厌倦了。就连胡玉则经常用来抒情的话,也觉得矫情。“没冬天怎么了,那不是更好吗,省煤,省柴,还不用穿棉袄了,那玩意穿在身上,像个大狗熊。”这是在认识阿文之后的想法。
如果真说出来,胡玉则一定会生气,骂他没良心,不得好死。当初,他内心曾经充满了感谢。不用花钱就接触了女人的身体。有了阿文之后,他开始觉得胡玉则像妈妈或者长辈,当然这话也不能说出口,甚至连称呼姐姐都不行。
认识阿文之前,石雨春并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孩。直到见了才明白,是那种有味道有神秘感的。当年在艺校,个个都拍拖,他却看不见喜欢的,当然别人也看不上他,认为他娘娘腔。他眼里那些女孩子确实很漂亮,可骂起人来却是满嘴的脏话狠话,像胡玉则。石雨春觉得岗厦女孩阿文,那种异域风情,是东北人所没有的。
身体不是问题,有了爱情才是大事。这是他最近听到的歌。他把鼻子里的轻哼转成一首粤语歌开头。里面的粤语歌词切合他的心。听他唱深圳歌,谁也猜不到他是东北人。就连胡玉则每次听完,都觉得陌生,说话也会客气些。甚至觉得之前那些亲热也都不算数。这样的时候,石雨春会在心里笑,他觉得这些年的心机没有白费,让他与东北人拉开了距离。只有通过做爱,说到赔偿,胡玉则才又恢复冷静和看不起,变回掌握别人生死大权的女王。她捏了只红酒杯,在昏暗的出租屋里踱步。每次看着她这样浪费时间,石雨春眼前便浮现出父亲和弟弟在街头等着从家里出来的样子。越是这样,石雨春越是心里有恨,越是巴结胡玉则。只有她口袋里的钱,才能改变他和家人的命运。
他觉得胡玉则说话干净利索,嘴上说讨厌深圳,可骨子里比谁都深圳。丈夫冷落她之后,她变成另外一个人,每次酒后都把石雨春当成发泄工具,绝不会让自己的钱白白花出去。有时人还在石雨春身上,就已经打电话给别人。有时是哭,有时与人调情,并不理会石雨春的感受。
他虚弱地躺倒在床上,一声声尖叫响在耳畔,像是要刺破这窄小的出租屋。石雨春曾经热血沸腾,无比勇敢。后来看到胡玉则那张扭曲,甚至狰狞的脸,令他动弹不得。她咒骂的人是丈夫和深圳。“你装深圳人。”她也质问石雨春。
尽管脸上还是嘻笑,他的内心却有了反抗,“我装深圳人怎么了,我为什么不能是深圳人。深圳又不是你们家的。他们那种大方,不纠缠,多好啊。”内心里与胡玉则渐行渐远。每每在公共场所见到那些东北老乡,从不主动去认识,只会冷眼审视他们说话和喝酒的方式,直到那边厢已经开始了划拳,石雨春才彻底扬长而去。再也受不了那种表达方式。他头也不回,走得从容,走得稳重,内心充满了喜悦,甚至眼角有点点泪花,为自己的觉悟欣喜。他想,自己这么做意义重大。要尽早在内心和外在成为深圳人,为了全家,也为了她。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念着阿文的名字。
曾经提出换个地方,到东莞或珠海。胡玉则让他别急,说情况也许会有变化呢,石雨春不甘心,觉得被耽误了时间,什么大事还都没有办成。
她捧了石雨春的头说,“他们都在用你的钱,利用你的善良,没人心疼你。给的那些钱,去办个户口吧,你不是一直都想成为真正的深圳人吗。有了户口,机会就多了,可以做个雇员或职员。这些就是有户口限制的。到那时,赔偿有没有也都无所谓了。”
反倒是石雨春过意不去,觉得赔偿这件事本来就没什么把握,让他心虚。他安慰道,“可能也有难度,也不是你丈夫一个人说了算,毕竟也在打工,不容易。”
胡玉则黑了脸,“什么难,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可是开荒牛,没有我们,哪有深圳。刚来的时候,这还是一片荒地呢。是我们把这里变成了高楼大厦,包括国贸大厦,你看吧,这小小的岗厦,很快就会被我们夷为平地。”
石雨春心里想,到头来,还是打丈夫这张牌,同样是靠人吃饭,凭什么看不起人呢。“我是说他人挺好,也在养着家。”他指的是张朝南。
“好什么,他已经不断投降了,可人家还是不认他,把他当猴耍,放话说要收拾他。”胡玉则,眼神变得尖利,厉声道,“你还是个男人吗,花着他的钱,搞着他老婆,现在又替他讲情了,你装什么正人君子啊。”
“是另有了打算吧。”胡玉则气白了脸说,抓了石雨春的手,放到嘴上,用大力咬了一口。瞪着眼说,“你我还不知道么,就是和张朝南一样动了坏心思。”
石雨春感觉对方的嘴,像是两片红色刀片,叠在一起,令他的血凝固成了冰。胡玉则用力甩掉了身上的被单,光了身子下床去拿椅子上的衣服。衣服刚穿好,便向前移半步,抓过石雨春放在茶几上的烟,抽出一支,点了火,狠吸了一口,才把脸转过来,把余下的烟扔到脚下,碾灭,做出拎包要出门的样子。石雨春上前半步,抢下包,放在身后,拉起她的胳膊,说,“是我错是我错,其实我也看不起自己,我这是做孽。”
本来是句讨好的话,却惹得胡玉则更加生气,眼神犀利得像把尖刀,对着石雨春的脸,“你还真把自己当小白脸了,好好照照镜子,有你这么酸,这么没趣的男人吗。除了会跟着音乐蹦达几下,做几个夸张动作,除了身体,你还有什么。”
石雨春已经说不出话,似乎样子已被外人看了去。他用眼睛瞄了瞄浅蓝色的木门,上面挂着房东的相片。石雨春拿了件衣服把它全部遮住。
4
父亲躺了一天一夜。起身时,说话和神情都变了,不再提一句老屋。他用牙签挑着菠萝块吃,说,“回东北吧,咱东北多好啊。”他开始拿东北做下酒菜,喝得无比高时,还有些哽咽,说了许多东北的好。直到看见弟弟冷冷的眼神,才收回感伤,低了头不敢说话。吹嘘东北时他害怕弟弟听见。弟弟的性格越发古怪。最近喜欢微笑,这样的笑很瘽人。之后还会拿了手边东西摔掉,或是揪翻正吃的饭菜。常常几天不见人影。父亲就说,可能去做生意发财了,也许你弟弟是这块料呢。事实证明了父亲的话。那天中午,弟弟从天桥下面被城管的人带走了,地上摆放着破铜钱和假古董。
像以往一样,石雨春爬上楼顶。在这里他可以看见整个岗厦。凌乱,破旧的岗厦,像是前世就来过。尤其是海风拂动的时候,他的心就会有一些惆怅。他常常幻想那片闪着鳞光的岸边有个准备出发的小船,那里坐着等他的阿文。
越是喜欢阿文,便越看不起自己。越发感到与胡玉则在一起是难受而不是欢愉。他恨自己嘴软,手软。虽然只说过一次话,便知道阿文能接受他。每天看着那些做测量的人,在街上走来走去就越发焦虑。石雨春下了决心,处理好胡玉则的事情,包括退了车,便向阿文正式提出交朋友。
眼皮又在跳,持续了十几天,鼓点般,让他不得安宁,就连睡着了,也会被敲醒,头被牵动着疼痛,甚至耳朵也出现了轰鸣。连工地上的打桩机,也会发出尖细的躁音。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有想到有一些事情正向他逼近。
好久没有来过了,这次刚刚走进那个秘密的空间,父亲和弟弟便来了。又是向他要钱。少时几十,多时几百。之前父亲在街上游荡了一天,躺在废墟上面睡着了。醒来时两眼茫然,完全想不起自己在哪。他说过,如果找到了那间老屋,哪怕变成老鼠窝,也要搬进去,再也不会离开。弟弟眼里闪着亮光,脸上出现了比平时还要可怕的苍白。像是喝了某种止咳水,有些神智不清。他习惯了弟弟的表情。苦闷无望的生活把他变成了一个赌徒。不下雨的日子里,总能见到他光着上身打牌的身影。他总是选在胡玉则到来之前。有时干脆跑到石雨春临时睡觉的地方来。石雨春害怕他发现了什么,每次都快快给了他。
石雨春背了脸说,“我不是提款机。”他觉得这一次他们不是为了钱,而是有别的目的。
猜想弟弟正察看他的表情,分析他的下一步动作。不然的话,他浅黄的眼珠不会动也不动,如同灌了水银。
父亲说,“去找胡玉则吧。”
决定和胡玉则分手,他试探过父亲和弟弟说,“我想带个人回到家里。”正是这一句让父亲有了警觉。如果离开胡玉则,所有的计划都将毁掉,包括这几年的付出和等待。胡玉则答应过他,很快会给他一笔买房的钱。为了这笔钱,父亲和弟弟不同意石雨春节外生枝。
父亲似乎早有准备,“打听过了,也是个穷光蛋,她阿爸和继母早就逃港了,把她扔在这边,现在连阿婆也去了阴间,不要她了。就连那间破房子,当晚就被两个阿叔给占了。”石雨春被弟弟的话惊出一身冷汗。他忘不了被一阵怪异声音吵醒的那个早晨,与阿文相依为命的阿婆去世,村里老人帮着操办丧事的同时,阿文早年逃港的爷爷和父亲为了争夺老屋,与两个叔叔大打出手。阿文只读过职业学校,得到一份活儿很难。当晚便带着行李回到那间大房子。想到阿文满脸泪水的样子。石雨春喝醉了,躲在楼顶看见阿文很迟才离开这座大楼。想象中,他从楼顶飘到了地面,跟在阿文的身后,拉了她,说,“一起走吧,我们有手有脚,别再想着继承祖业,一起远走高飞吧。”
也正是那次,被躲在暗处的人收尽了眼里。回家的路上,石雨春的左脸被两个陌生人踩在脚下划伤。
父亲的脸有些发青,“姓胡那娘们答应帮你,怎么就变了呢?她没钱了吗。”阳光有些刺眼,光影中是弟弟那不见底的笑。
弟弟翻转了两次手掌。他的手如鹰爪,细长、露骨,指甲边缘突然向下弯曲,青筋如同镶嵌在外部。目光则在地面上移动,有时会慢慢移到壁画上面。那是几株红棉,画得极其抽象,如同沾了血的棉花。每次他笑过,都能让他体会到寒冷。在这阴雨连绵的冬天,肌肉感到了不适。父亲盯着一个箱子问,“你看,这么高级的东西都用上了,眼下这个女人也能买得起吗。”是胡玉则托人送来的除湿机。石雨春一直推迟见面时间,理由是练舞时扭伤过腰,下雨天就会痛。
父亲和弟弟总是把这些东西拿出去换钱。
“别再跟我提要求了。别再赌,我们不是富人。”也许外面太大的噪音,让他的说话比平时都要大胆。
弟弟仍然没有开口,微笑着站起身,慢慢走过来。一只手放在箱子上,另一只手从口袋里取出一瓶香水,闻了闻说,“要是治失眠就好了,睡着了,才能看见大把的钱,总是用不完,我在梦里笑啊笑,把自己都笑醒了。”那是石雨春买了想送给阿文的,被他偷了去。
“有些钱不是我们能要的,不干净,也要不到。”他指的是赔偿的事。
“你不是一直都在要这种钱吗。”弟弟微笑着说。
巴掌不知怎么打过去的,弟弟的嘴角流出了血。这是他第一次动手打人。
“你痛吗,可是我觉得这一点也不够,街上那些流氓为什么不打死你呢。为了让这个家体面,我付出了多少,有谁明白,三十岁了却连老婆还没有。”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还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到弟弟。
“你不讨老婆是为了胡玉则。”父亲咕噜了一句,帮弟弟说话,“你不会向那个女人要么。”
原来谁都不领情。如果没有认识阿文,他或许可以爱上胡玉则,也可能和她有感情。在他们眼里胡玉则只是摇钱树,对于这个家,她曾有过财力上的支持,父亲病的时候,是她出的药费。他觉得自己和胡玉则同样可怜,可悲。石雨春发着狠说,“你以为我想着她吗,我想的是她丈夫。说白了,我更爱她的丈夫。除了他们,在这个城市里我们什么也没有。”
“那女人玩弄你,榨干你身体,把你大事耽误了,不然,你儿子都上学了,还是要怪那娘们。”父亲拖着哭腔说。
刚刚还想到阿文的痛,现在就轮到了自己。
父亲看儿子沉默,又接着说,“要不,这个周末我们出去,你让胡玉则再过来一次吧。”石雨春似乎听见了不远处有人偷笑。
本来没想过揭穿。
石雨春掏出一叠钱,拿在手里,直到父亲弯着背来取的时候,他才紧紧地捏住。
父亲没想到儿子会如此。石雨春红了眼睛盯着父亲说,“你告诉我,你是岗厦人吗。”见到父亲惊慌的样子,他又冉继续,“对,你不是,本来我们一家有手有脚可以过得很好,很体面,却因为你从来都不安份。在东北骗骗也就算了。到了深圳,同样又被当成招摇撞骗,真想走这条路,我们何必走这么远啊。”
“在这儿,你跟那女的好,东北的亲戚朋友才不会知道。”父亲说。
“你有亲戚和朋友吗,对,连一个都没有,深圳确实富,他们太有钱了,可是,他们再好也与你无关!”
“对对,还要继续利用她。”父亲有些结巴了。
“不,我不会这么活了!”石雨春狂叫了一声,冲进尘土飞扬的岗厦街头。
5
出事当天,听说张朝南比任何时候都要瘦小。连预感都没有。张朝南便被公司开除了。他手上压了几宗拆迁案被修改过,有人举报他有占为己有的意图。
与胡玉则最后的见面是在假日酒店。两个人躺在大床上,没有说话,外面是凤凰大厦的广告灯,每隔五分钟就会把整条街照亮。石雨春见到她脸上的雀斑,像是蒙上的一层纱网。她满脸的无助。他想起当初,她眼里的哀愁。石雨春相信,如果愿意,这个女人还有财富属于自己了。
为胡玉则擦眼泪时,却惹了她悲恸。她抚在石雨春的胸前大哭,“对不起,是我该死,他派了人去外调,收集资料,半年前已经证明你父亲是岗厦人,还想着帮你们争取些赔偿。是我担心你好了,不再理我。”
夜漫长得让人害怕。面对一个完全服从的身体,石雨春缩得更加细小。在胡玉则躲进被子哭泣之时,穿好了衣服,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是胡玉则的咒骂和哭声,“你不是东北人,更不是深圳人,连半个张朝南都赶不上,至少他还没有花过女人的钱,谁都清楚,你是一个阴阳人!”随后是杯子撞击地面和玻璃飞溅的声音。
石雨春走到满是竹子和红花的草地上,对着深蓝色的天空大喊了两次,那里曾是他和阿文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他觉得已经有了勇气。
问过父亲几次,“喜欢这里吗。”
“太喜欢了!”通过香港宗亲会,岗厦的身份被承认了。还找回两个失散多年的亲戚。尽管没有得到一分钱的赔偿,父亲还是兴奋异常。影响调查进展是父亲造成的,只因他一直坚持老屋的地名是岗厦14号,才让事情多了些周折。而这个地名,连最详细的资料都没有过记载。当年他只是一个住在偏出子里的保姆的儿子,而非大户人家的少爷。
二手房,十九平米,房子位于关外的麻布村,产权书上清楚地写了父亲的大名。事情办的迅速。是刚身体换来的深圳。站在光辉房产公司玻璃门前,石雨春想起了这句。
父亲把一张旧照片放进相框,搓着手,“叶落归根了。可惜你妈走得太早,算上每个月寄来的退休金,只要不是天天大鱼大肉,也能活得不错啦。”石雨春暗示着父亲,“等真正拿到钥匙,也可以卖掉,到东莞、樟木头换间大的。租出去一半,生活费也有了。”
“那是那是。”父亲乐得合不拢嘴,他并没有听出弦外之音。按了指模的手舍不得洗,总是晾给人看。夜里,他听见父亲在梦里笑出了声。
天已经大亮。燃放炮竹的声音从大门的两侧传来,是岗厦大门左右两侧的商城开业。地铁一号线也即将动工。开发岗厦的吊车和拖土机已进驻岗厦待命。负责宣传,处理上访的工作组两天前已全部撤离。“温州城发廊”,“沙县小吃”的招牌斜挂在墙上,里面的东西早已搬空了。
整个街上只有最后的几家人,正在生火煮饭,他们准备吃了最后的一餐,到祠堂给祖宗敬上最后一炷香,便收了东西离开了。
乘坐的火车正开到一片开阔的地方。清山绿水,小麦长得正好,像风光片里的景色。恍惚中石雨春回到了东北的小城。老屋子还在,不远处一个个高耸的烟囱也没有推倒,一缕缕白烟在天上飘着,很美,很美。梦里,他见到了弟弟,他还是那么年轻,似乎在对他说什么,脸被阳光照着,发出好看的光,像小时候那样,一直对着他微笑。似乎见到了一扇黑漆的大门,上面像是一个熟悉的门牌号,不知为什么,石雨春看见这个门牌时,竟流了眼泪。想要跑过去,身子却软得根本动不了。直到被一种声音彻底惊醒,才知道刚才是做梦了。手机在响。父亲拖着哭音在电话的另一头,“仔仔啊,别扔下我!我们这样跑来跑去,太累了!你要去哪里!”
手机的音量高了几度之后,很快变成了忙音。石雨春伸了头向外看。到处是秋天的景象。天已经凉了。脑子里还旋着父亲、弟弟、胡玉则、张朝南,就听见下铺靠窗的男人在搭话。问他是不是南边的人。颧骨和额头和口音都很像。不久前,父亲也说石雨春越长越像那些已经离世的岗厦亲人。
心口疼了下。深圳话,总也记不住的岗厦土话,像只温柔的小手从头发到脸颊一直摸到心口,全部涌来,热热的,充满了他的身体。他只好去看最上铺了,连手也想要伸过去,此刻,他想拉住点什么才安全。那里正熟睡着他的阿文。
车身剧烈震荡了两次,终于停下。到了一个大站。一批人涌进车厢,夹着北风。人群中有人传递热腾腾的盒饭。石雨春看到自己正从上铺跳下,还没有来得及站稳,气味便与他们溶在了一起,再也没有阻隔。
石雨春并不知道下一站是哪儿,所以,他无法回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