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种爱不疼

2010-12-31 00:00:00
山花 2010年19期


  一
  
  这个时间的小区是最安静的,该上班的人都上班去了。
  禹西也去了幼儿园。
  坐在小区的花园里,背对着阳光,脸上一片阴凉,太阳晒在背上暖融融的。花香浸润到我的肺里,充满了我的身体。近处是菊,浓浓的菊花香里掺着淡淡的辛。远处是桂花,欢快的香,浓一阵淡一阵,像是强弱不定的风。
  我是多么喜欢这个时刻,这样空旷,这样悠闲,这样松弛,这样无所事事。这是一个完全彻底自私自利的时刻。一个空荡荡的自我空间。
  禹西出生之后,我的生活拥挤得像上班高峰期的地铁,没有一丝一毫的空隙。而人是多么需要空隙,有了空隙空气才会流通,人的呼吸才能顺畅。空隙绝对不是可有可无的,空隙也绝对不仅仅是空隙,空隙代表的是自由,至少是对自由的渴望。
  出走的念头再次冒了出来。一个念头,如果在心里压抑得太久了,就像一个被迫潜在水底的人,窒息之前,一定有一番垂死的挣扎。
  闵敏,你以为已经彻底放弃了自己,可你,还是不甘心呀。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呆在家里的这些年,已经没有人叫我的名字了。在小区里,别人都叫我禹西妈妈。禹西六个月的时候,我带他去社区医院打疫苗,在填写知情同意书的时候,我至少有两分钟想不起来自己叫什么名字,我拿着签字笔,脑袋里面白茫茫一片,我的手颤抖了。总有一天,我会像奶奶那样忘记自己的名字。奶奶结婚之后,再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奶奶临死的时候,只说了两个字:爱莲。所有人都不晓得奶奶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当时也不明白,我想我现在已经明白了。奶奶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禹东只在吵架的时候才会叫我的名字。闵敏,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简直像个疯子!闵敏!你真叫人受不了!闵敏!我怎么会娶了你这么个蛮不讲理的女人!
  我的名字在禹东的嘴里被大量的唾沫淹渍过后,再从禹东的牙齿缝里挤出来,不仅变了形,还发出酸腐的味道。经历了他恶毒的唾沫和咬牙切齿的挤压,我的名字已经无法保持清洁和正常的形状。禹东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把我的名字从厚厚的温润的唇间轻轻地送出,小心翼翼地珍惜,好像我的名字是一朵芬芳的花。
  我每次总是用尽力气,大声地叫禹东住嘴。我不惜再把自己的形象破坏得厉害一点,我已经不在乎我是不是疯子。我跟一个疯子已经没有多少区别,我的种种行为,种种情绪,随时处在爆发点上,一点就炸。但是,我不许他蹂躏我的名字。
  我经常在心里温柔地叫自己的名字。我跟自己说话的时候,总要先叫一声闵敏。我要提醒自己,我的名字叫闵敏。所有人都可以忘记我的名字,但我一定要记住。我的身体,我的心情,我的时间,我的一切都被孩子和家务占据之后,只有名字还是我自己的,只有名字提示我的存在。
  闵敏。你只叫闵敏,你只属于自己。你不要去想禹西。这么温柔的叫着自己,我非常想哭,眼睛身体都潮乎乎的。
  
  二
  
  离家之前,我只有一个问题想要问禹东。那只叫阿汤的兔子,到底是不是真的。因为,如果没有阿汤,我不晓得会不会爱上禹东。阿汤在我和禹东的爱情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
  当时,我跟禹东坐在冷饮店里吃红豆刨冰。禹东说起阿汤,眼睛里涌上来一层泪水。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软得失去了形状。这在我,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况。我意识到,我跟禹东之间,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恋爱的发生,从来都只是瞬间的事情。或许,瞬间就是爱情的本质。但是,在那个瞬间,没有人顾得上思考。
  禹东后来告诉我,他爱上我,是在前一天,他的呕吐物弄了我一身的那个瞬间。那天,我到学校门口的一家川菜馆吃担担面。我进去的时候,饭馆满员,进门的地方站了好多等位的人。我最不喜欢在饭店里等位,转身就往外走,突然被一个男同学叫住了。那个男同学是我们班上的活跃分子,他正请了一帮人吃饭。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已经被请客的男同学拉过去,安到了一个空位置上。那个空位置,正好在禹东的身边。我不认识禹东,两个人一个学校,但是不同系,我是外语系,禹东是中文系。请客的同学帮我和禹东作了介绍。禹东说,你的姓挺少见的。我笑了笑,在心里说,你的姓也不多见。我不太习惯跟陌生人随随便便地聊天,我的沉默可能让禹东无所适从,他转头跟坐在另外一边的同学说话去了。请客的同学是成都人,他特意点了一盘凉拌兔丁。凉拌兔丁端上桌,请客的同学说,这儿的兔丁不正宗,只能将就吃。将来你们到成都,我一定请你们吃正宗的红星兔丁。离成都不远的新都还有一家怪味兔头,味道好得不得了,天天门口排大队……请客的同学话还没说完,禹东就站了起来,来不及离开座位就吐了。我没有防备,被禹东的呕吐物弄了一身。禹东的脸涨得通红,站在那儿手足无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尽管非常恼火,但也没说什么,我从小就不是那种飞扬跋扈的女孩,遇到事情,只会在心里跟自己较劲。我站起来,说声对不起,自己走掉了。我知道禹东从饭店追了出来,我没有回头,禹东在后面一直跟着我,直到我回了宿舍楼。
  第二天是星期天,睡到十点才起来。宿舍只剩下我,别的女孩忙着恋爱,一大早就出去了,有的甚至一晚上都没有回来。大一的时候,几个女孩整天一起玩,原本以为那样的日子要到毕业才结束,没想到,才大二,已经散了。跟我最要好的陈子欣,只有跟男朋友吵架了才想得起我。女孩在恋爱的时候是不需要朋友的。我环顾了一下空空的宿舍,有些孤单,有些伤感,但是,并不严重。发了一会儿呆。磨磨蹭蹭洗漱了,下楼去吃饭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刚出宿舍,就看见禹东站在楼道外面,大太阳下不知道站了多久,脸上都是汗水。禹东见了我,还没说话,脸先红了。我也觉得很尴尬,站下来,望着禹东,依然不知道说什么。禹东突然对着我,深深地低下头去,鞠了一个躬。然后直起身体说,昨天真对不起。跟了你一路,就想说声对不起。我慌乱地说,我知道,你也不是故意的。禹东看着我的眼睛说,原谅我了?你还没吃饭吧,我请你吃饭。这句话,似乎费了禹东很大的劲,说完,脸更红了,脸上的汗水闪着光亮。禹东的样子弄得我不好意思拒绝。
  一起吃了台湾牛肉面。路过冷饮店的时候,禹东请我到冷饮店里吃红豆刨冰。午后的阳光很强烈,我眯着眼睛,看着坐在对面的禹东。阳光下,禹东脸部的轮廓异常清晰,长长的睫毛眨巴着,眼神很忧郁。
  我从来没有跟男生约会过。心情有一点异常,蓬松柔软。
  禹东突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吃兔子肉吗?我摇摇头。其实,我也不吃兔子肉,不仅兔子肉,羊肉和狗肉……我都不吃。不吃罢了,绝对不至于见到兔子肉就呕吐。我觉得禹东对凉拌兔丁的反应太过激烈,有点小题大做。但我没说。
  禹东说,上小学的时候,我养过一只兔子,我叫它阿汤。
  我稍稍有点吃惊,禹东小时候居然是一个喜欢养兔子的男孩。我没有养过宠物,连毛绒玩具都不喜欢。我从小就是个很怕麻烦的女孩,宁可什么也不干,长时间望着天空或者江水发呆。我沉默着,宠物不是我感兴趣的话题。但是,禹东觉察不到,他沉在自己的情绪里。
  禹东说,你不知道阿汤的毛有多白,白得跟雪似的。阿汤的眼睛非常可爱,红红的,老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阿汤看上去温顺,其实,脾气大着呢,喂它不爱吃的草,闻都不闻一下……禹东说起阿汤,眼睛里闪着光,整个人都变得生动起来。
  禹东对阿汤的感情,我一点都不懂,但我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禹东。禹东说了很多养阿汤的趣事,还用冷饮店的记帐单和冷饮店的铅笔把阿汤画出来,拿给我看。禹东小时候一定学过绘面,他画的兔子很传神。画完兔子,禹东沉默了,眼神暗淡下来。我看着记账单上的兔子,小心翼翼地问,后来呢?禹东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他低着头说,我母亲生病住院的时候,阿汤被我父亲炖成了一锅汤。
  原来,阿汤是禹东童年的创伤。七十年代,物质匮乏伴随了我们的整个童年,像禹东这一类的创伤,比比皆是。我虽然没有经历过宠物被父亲杀掉的事情,但是,我记得自己不开心的时候,总是一个人跑到江边看着江水哭,回家晚了,还会遭到父母的喝斥,父母甚至没有发现我哭过,更不会关心我为什么要伤心。我们的父母只顾得了我们的温饱,根本顾不到我们的心灵。作为家里的第三个女孩,后面还有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弟弟,我从小受到忽略的程度比一般的孩子大得多。后来我知道,禹东也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前面两个哥哥,后面一个妹妹。怪不得他会养兔子,他也是从小被忽略的孩子。
  蓬松的心情像是被什么捏了一把,闷闷的疼着。我伸出手,隔着桌子握住了禹东的手。禹东抬起头,眼圈里转动着泪珠。他说,闵敏,谢谢你。阿汤死后,我从来没有跟人说起过阿汤。
  禹东提起阿汤,只有那一次。后来,再也没有提起过。我也没有。但是,许多年里,我从来没有怀疑过阿汤的存在。
  
  三
  
  毕业的时候,禹东义无反顾地留在了北京。他跟父母的关系一直都是淡淡的,淡到可有可无。我也留了下来。如果没有禹东,我一样会留在北京,我从小就不喜欢重庆,夏天无处不在的湿热,像是给人穿了一件又湿又热的紧身衣,脱都脱不下来。而冬天,又是无处不在的湿冷,渗进皮肤和肌肉,往骨头里钻。单薄的亲情记忆包裹在湿热与湿冷当中,简直微不足道。
  大学里的恋爱,更像是一次舞台上的演出,不管多么刻骨铭心,不管多么轰轰烈,哪怕惊天地、泣鬼神,不过是一出剧,热闹完了就要谢幕。毕业的大幕拉上,大家都从舞台上下来,走人各自的现实中。
  我和禹东没有分手,我们是两个贪恋舞台的演员,别人都走了,我们还留在舞台上,把一出恋爱的戏发展出了新的情节。我们选择了结婚。
  我们把结婚的事情告知父母,两家的父母都不同意。禹东父母的反对更加激烈,专程到北京来劝阻禹东。他们语重心长,推心置腹,循循善诱……不惜把过往的人生经验当成子弹,打击我们,好叫我们面对现实。他们说,结婚不是演戏,结婚是过日子。过日子最重要的是物质基础,你们两个在一起,什么物质基础都没有。再好的爱情也当不得饭吃。
  他们早已不相信人生还有爱情这回事。而我们相信。残酷的现实中,爱情是我们的铜墙铁壁,是我们赖以保护自己的铠甲。
  他们奋力要把我们从舞台上拉下来,即使拉不下来,也要把遮挡我们眼睛的幕布撕开一个口子,好叫我们看清楚现实与舞台的区别。他们让我们看见的现实里有物质的诱惑,利益的算计,虚荣心的满足,日子的琐碎,唯独没有爱情。
  这样的现实,更是绝了我们要离开舞台的心。
  什么都没有,房子,婚礼,戒指……算得上九十年代末期标准的裸婚。但是,我和禹东对未来一点都不担心。我们相信,只要有了爱情,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我们的戏没有观众,我们感动了自己。
  
  四
  
  我上班的那家小公司,只有老板是韩国人,其他都是像我一样学韩语的中国人。学韩语的时候看多了韩国电视剧,我以为韩国人都是电视剧里的样子,男人都像元斌、裴勇俊,彬彬有礼,英俊帅气,教养十足,浪漫多情,女人都像宋惠乔,美丽温柔,时尚大方。
  现实中的韩国人跟电视剧完全是两回事。老板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小眼睛,塌鼻子,一张四方饼子脸,坑坑凹凹,不苟言笑,整天板着脸。老板的老婆三十五六岁,扁平脸,因为胖,看上去是一副愚蠢相。
  老板的老婆叫金英姬,我帮老板从机场接来的。老板到北京打拼了几年,在北京买了房子,金英姬带着三个孩子从韩国来北京跟丈夫团聚。我是老板办公室的秘书,老板却派我到机场接他老婆和孩子。韩国小公司的老板无比精明,公司里的每个员工都要身兼数职,连老板都不例外。老板的老婆一来,我就兼任了老板老婆的生活助理,说得难听一点,就是老板家的女佣人。把老板的老婆和三个孩子从机场接回来,安置到老板的临时公寓,老板马上给我下达了任务,帮助他老婆装修房子。
  我一点都不喜欢老板的老婆。在机场,刚刚见面,她就对我很不客气。老板姓李,我见面当然要叫她李太太,不然叫什么?可她板着胖大的脸,声音很小,但是火气很大地说,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金英姬。金英姬的脾气很坏,一张嘴就充满火药味。她对我做的任何事情都要挑剔一番,两片薄薄的嘴唇刻薄起来像两把削铁如泥的刀子。除了见到老板的时候满脸笑容,声音温柔,老板不在跟前,她简直就是一团怨气,像重庆的雾,无边无形却又湿润浓密,随时随地包裹着我,躲都躲不开。
  父母以为我在外企当白领,一定很风光。要是他们知道辛辛苦苦供我读了大学,整天干的不过是女佣的活,一定会捶胸顿足。我自己倒是顾不得感叹,好歹是个工作。
  搬家那天,金英姬的心情比较好,脸上难得地有了一点笑容。搬家公司的人把东西全部卸下来,堆在地板上,房间乱成了一锅粥,三个孩子在房间里大呼小叫。金英姬一点也不急,她对满屋子的混乱视而不见,却叫我先把一组照片挂到墙上。不可思议的女人。我踩着一个凳子,努力地把照片挂正了。
  照片上的老板和现在的样子没有多少区别,还是一张四方饼子脸,只是脸上很光滑,没有那么多坑坑凹凹。照片上的金英姬很青春,身材苗条,瘦瘦的尖下巴,眼睛不大,眉眼很柔和,笑起来还有一个酒窝。站在海边的那张,看着远处的海,风把她的长发和裙子吹起来,很浪漫的样子。
  我的目光从照片移到金英姬的身上,脑袋里的神经就有了瞬间的短路。一个清纯的女孩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痴肥愚蠢的样子?我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岁月对女人真是格外无情。
  看到照片,金英姬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我离开的时候,她还看着墙上的照片在发呆,眼睛里闪着水亮亮的光。那个瞬间,我对金英姬的所有不满都被巨大的同情淹没了。
  但是,金英姬是个非常麻烦的女人,即使房子装修完了,两个大的孩子也妥善地安置到了学校和幼儿园里,她还是经常打电话给老板,每一次打电话都是十万火急的事情。最小的孩子生病了。老板放下电话,赶紧跑回家,拉着孩子上医院。孩子体温正常,化验结果也正常。老板把金英姬和孩子送回家,还得赶回公司上班。折腾了几次,老板就烦了,一听是他老婆的电话就皱眉,接电话的时候把话筒拿到离耳朵很远的地方。但是,孩子的事情不能不管,要是不管,过不了五分钟,金英姬一定把电话追过来,搞得老板没法工作。精明的老板再次把老婆孩子的事情甩给我,让我继续当他家的兼职女佣。每一次,接到老板的任务,不敢耽搁,急急忙忙赶过去,和金英姬一起把孩子送到医院,排号,找医生。医院里空气污浊,人声喧闹,弥漫着病态的焦灼气氛。孩子根本没事,即使有一点小咳嗽,也完全用不着上医院。从医院回到金英姬家,我气得要命,金英姬却不生气,她把孩子放到一边,手脚麻利地泡好香浓的大麦茶,摆上一桌子精致的小点心,满心欢喜地请我跟她一起喝下午茶。好像我跟她曾经是亲密无间的闺中密友,离开多年又重新相逢。连孩子在一边哭闹她都懒得去管,顶多给孩子一个玩具或者糖果,让孩子安静下来。金英姬对孩子的那份潦草敷衍和不耐烦很让我吃惊。
  金英姬一定是太无聊了。除了丈夫和孩子,她大概没有什么别的交往。可我根本不是她的闺中密友,我对她讲的那些梨花女子大学的往事不感兴趣,我没有心情陪她喝茶。精明小气的老板每次只给我报销单程出租车票,去的时候要快,去晚了,他的老婆要着急。而回来就不必着急了,反正我回来多晚,办公室的工作一点都不会少。帮金英姬带孩子上医院然后陪金英姬喝茶的结果是我每一次回到办公室都要加班完成工作。老板当然喜欢我们加班,他自己都经常加班。
  我不想加班,加班侵占了我跟禹东的时间,那是我们的爱情时光。尤其是禹东失业在NicE0yLtwcATBbJVxvXCj1x8iWS02kQka24Bbtj8V2M=家的日子,整天盼着我回去,我要回去晚了,他简直坐立不安。无聊的金英姬,终于消耗光了我的同情心。老板每次派我去他家,我都要磨蹭半天,即使去了,也不跟金英姬多说什么,不管她多么兴致勃勃,我只冷着脸一言不发。金英姬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好长一段时间,不再打电话到公司了。
  最后一次,当我奉老板的指示赶到老板家,看看需不需要帮金英姬把孩子送到医院的时候,我发现金英姬躺在粉蓝色的冲浪浴缸里割了手腕。她穿着白色的纱裙,泡在血水里,闭着眼睛,胖胖的脸上居然有一种满不在乎的表情。在脑袋瘫痪之前,我及时地拔了120和老板的电话。
  人总算救了过来。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幸好路上没有塞车,幸好那天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先处理办公室的文件,再懒洋洋地前往她家。
  金英姬住院的时候,老板每天把我派到医院陪伴她。我再次沦为老板家的兼职女佣。好在,从医院出来,金英姬就带着三个孩子回了韩国。老板送她回韩国后,很快又回来了。对男人来说,放弃生意比放弃女人和家庭要困难得多。
  在医院的时候,我听到医生说,金英姬患上了产后抑郁症。我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病。我母亲那代女人,都是生好几个孩子,又上班又带孩子,整天忙得腿抽筋,好像没有人患什么产后抑郁症。大概是太忙了,连抑郁的时间都没有。
  金英姬有钱,有闲,有孩子,有丈夫,过着悠闲的生活。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抑郁?
  
  五
  
  在那家小公司干了两年之后,我跳槽到了一家大的韩国公司。小公司兼任老板家女佣的经历,让我对所有的小公司敬而远之。
  禹东的工作变来变去,一个都干不长。我知道问题出在哪儿,禹东比我有性格。在一家文化公司策划图书出版的时候,禹东对老板策划的那些胡编乱造的教育类图书不屑一顾,而他策划的文化启蒙类图书根本不合老板的口味。自然干不下去。禹东每一次丢了工作,都要花上两三个月才能找到一份新工作。
  在大公司上班,收入虽然比小公司多了,花销也大了,而且,许多花销是免不了的。大公司要求穿正装,光服装费就要多花许多。我费尽心机,想出了很多省钱的办法,买一套好一点的衣服,至少买三条围巾来搭配,买一条裙子,同时买两件上衣搭配成两套。
  当然很吃力。但我从来没有指责过禹东的原则和个性,我也从来不抱怨。禹东失业在家的日子,我总是趁他不在,把钱放进他的钱包里。我不敢当面给他,怕他的自尊心受不了。我的这份小心与呵护,禹东是知道的。所以,即使失业在家,禹东也从来不会忘记送我生日礼物。当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有时候就是一只地摊上买来的手链。送什么礼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彼此的心里。
  艰难的日子里,我们像两条相濡以沫的鱼。别人看见我们觉得可怜,我们自己却是快乐的。我们吐到对方嘴里的,不是普通的唾沫,是爱的汁液。
  
  六
  
  结婚后我发现,禹东不光喜欢宠物,他还喜欢孩子。我们两个一起散步的时候,见到别人的孩子,禹东总是忍不住弯下身子摸摸孩子的小脸蛋,逗孩子说几句好玩的话,夸人家的孩子可爱。满脸羡慕的表情。而我只是远远地站着,我不喜欢孩子,也不想假装自己喜欢。
  第一次怀孕,没有欣喜,除了恐慌,就是一阵阵虚弱。我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想要孩子。但是,想到禹东对孩子的态度,我说不出要去把孩子处理掉的话。甚至,心里的情绪都不敢露到脸上。好在,我告诉禹东之后,禹东没有表现得欣喜若狂。他只是淡淡地说,你想怎么办?他当时正失业在家。我非常小心地说,我们现在没有钱,没有房,什么都没有准备好……还是不要吧。禹东的脸上密布着阴暗的云层。我说,我们还年轻,以后还有很多机会。禹东嘴唇发紫,好半天才说,我尊重你的决定。
  当然害怕。进手术室之前,我把禹东的手捏出了一块青紫。面无表情的医生仅仅用了二十分钟的时间。但那二十分钟是我的炼狱。柔软的身体经历金属器械的搅拌和捣毁,尖锐的疼痛顺着血管奔跑,传遍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从手术室出来,我跟一具僵尸恐怕没有两样,血液冰冷,身体僵硬。公司没有假期,做完手术,只休息了三天,脸色苍白着,就去上班了。化妆的时候注意比平时多抹了点腮红,把苍白的脸色掩盖住。
  可是,拿掉孩子不是放下一个包袱,疼痛也不像一阵风,吹过之后,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从医院回来,连着好几个夜晚,我都梦见一个孩子,光着身子坐在一棵树下,吃着自己的手指头,身上的皮肤冻得发紫。从这样的梦中醒来,我满头冷汗,心脏在空荡荡的胸腔里摇摆,心里的某个地方疼痛难忍。
  但是,我从来没有跟禹东说起那些梦,还有深更半夜从梦中醒来的疼痛。我自己也不想在那样的梦中停留和纠缠。我总是努力地忘记。日子久了,那样的梦也不再做了。
  我对自己修复创伤的能力感到满意。
  身体也恢复得很快,过了半个月,脸色就红润起来。疼痛的记忆越来越淡,身体越来越柔软,血热起来,欲望奔腾起来。
  第二次怀孕,依然没有一点欣喜和快乐,恐慌,虚弱,烦躁伴随着呕吐。这样的情绪再多一天,我都会崩溃。我没有跟禹东商量,自己就上医院做掉了。商量又能怎样?禹东刚刚考上研究生。他找工作一直不理想,干脆考了研,换了一个专业。我们退掉了租的房子,禹东搬进学校的研究生宿舍,我跟公司的女同事合租了房子。我们连一个临时的家都没有了。
  当然,我心里清楚,这些只是外部的原因,它给了我没有准备好的借口。真正的原因只有我知道,我不想要孩子。金英姬患产后抑郁症割手腕这件事情对我的影响,过了很久,终于显露出来了。
  陈子欣陪我去了医院。同样的二十分钟,同样的金属器械,同样的搅拌和捣毁。当我僵尸一样浑身冰冷着从手术室出来,陈子欣一把抱住了我,她的眼睛里面全是泪水。女人的疼痛只有女人最懂。
  后来,禹东还是知道了。知道了也没有说什么。结婚纪念日的时候,给我买了一大束玫瑰,玫瑰花瓣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
  
  七
  
  有好几年,我没有再怀孕。疼痛的记忆被时间一层层覆盖,已经感受不到。
  禹东研究生毕业后,在职场发展得非常顺利,从总公司财务总监的助理很快做到了子公司的财务总监。我们两个贷款买了房子。不久,又买了车。正像我们希望的那样,面包有了,房子有了。车子也有了。禹东买给我的生日礼物再也不是地摊上的便宜手链,他给我买了真正的钻石。
  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在所有的广告词中,这一句,最有穿透力。这样的广告词让人相信,爱情跟钻石具有相同的品质,坚不可摧,天长地久。
  我对这样的生活感到满意。可能,禹东不像我那样心满意足。每次跟禹东一起散步或者逛街的时候,他老是盯着人家的孩子看,有时候,还要摸一摸孩子的头,人家带着孩子走…去好远了,他还站在那儿。他的眼神看上去很空洞。
  
  八
  
  有一句话,差不多被当成了白领语录在办公室里流行:不管什么年龄,你一定要拼死保持身材,那是女孩跟大妈的区别。谁都明白,身材比面孔更容易暴露年龄,面孔还能够靠化妆进行掩盖,身材要是变了形,那是任你用什么魔法都掩盖不住的。紧身衣勒出来的腰身,细是细了,却硬得像钢板。
  我的身材保持得相当不错,大腿结实修长,背部挺拔,腰身纤细柔软,绝对不是用紧身衣勒出来的效果。状态好的时候,我看起来不会超过三十岁。即使状态不够好,看上去也就是三十多一点点。从来没有人猜准过我的年龄。实际上,我已经三十五岁了,属于公司的高危群体。所谓高危群体,就是具有高度危机感的群体。公司要是裁员,第一批的名单里就会有我。我在这家韩国公司已经呆了八年,每天拼命工作,兢兢业业,从来不迟到,经常加班。但是,我一直没有获得升职的机会。
  总是这样,男人有了一定的履历和工作经验,在职场的机会就多了起来。而女人年龄越大,机会越少。职场上,女人越年轻越有机会。年轻才是女人的制胜法宝。只有陈子欣不同意我的看法,她觉得机会只有在不停的折腾中才会出现,像我这样按部就班,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毕业之后,陈子欣不停地跳槽,职位越跳越高。陈子欣随时都在变换职业和男友,唯一没有换掉的,只有我这个朋友。而我,什么都超级稳定,工作,婚姻。我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根本不敢像陈子欣那样折腾。而且,长期没有获得升迁,对我的自信是一种致命的打击。这种打击不动声色,日积月累,像水滴洞穿了坚硬的石头。
  午餐过后,办公室里相当热闹,大家的话题似乎很广泛,但是,仔细听听就晓得,办公室的同事是从来不谈论和分享职场经验的,在同一个职场混饭,经验和教训都必须藏在心里,因为你的经验和教训里面,总有一些不那么光明磊落的东西,是不能够公开的。竞争就是弱肉强食,一定不能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好给别人提供咬自己一口的机会。
  我从来不参与办公室的谈论。我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遇到有人问我,我也只是笑笑。很多时候,我都被大家忘记了。除了拼命T作,把落到我手里的每一件事情做得尽善尽美无懈可击,我真的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克服心理的恐慌。
  主管打内线电话叫我去见经理的时候,我脑袋嗡了一下。这段时间,公司一直在裁员,我以为这下完了,终于栽到我头上了。进经理办公室的时候,腿软软的,眼睛也不晓得往哪里看。
  闵敏,鉴于你为公司服务多年,兢兢业业。尽心尽力,而且,在公司有良好的人际关系,你被任命为内部事务部的主管。经理的声音干巴巴的,完全是例行公事。
  天上的陷饼掉下来,居然砸到了我的头上。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出了经理室,站在走廊上,一度以为是梦境。走廊像是虚幻的,自己的脚步也发飘。等到大家向我祝贺,我才确认不是梦。
  给禹东发了短信。我不敢打电话,怕自己会在电话里尖叫起来。
  
  九
  
  两个月后,我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起草《公司嘉年华方案》,这是我上任以来第一次亮相,我要尽可能做到最好。办公室的窗户很大,从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天空,很蓝的天空,几朵白云懒洋洋地飘着。我的心情很美好。职场的升迁不仅带来收入的增加,还带给我更多的自信。人都是需要被肯定和认可的。在群体中,获得认可和肯定是获得安全感的重要方式。
  我站起来,伸了伸胳膊。突然,一股灼热的酸水从胃里冒上来。我冲进卫生间吐掉了,更多灼热的酸水冒上来。
  恐慌,虚弱,烦躁……那股熟悉的情绪重新泛滥起来。刚刚还飘荡在蓝天白云上的心情重重的摔了下来,碎在坚硬的地上。
  我看着卫生间的镜子发呆。那天晚上,为了庆祝我升职,我和禹东都有点忘乎所以了。我记得我们很疯狂,快乐的尖叫一次次点燃我们的欲望。
  从卫生间出来,我就去了医院。医生说,恭喜你。我不晓得有什么好恭喜的。我熬了八年,刚刚升职两个月,我不想生孩子。我看着医生,小心地说,我打算不要。医生把头从桌子上抬起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说,你今年三十五岁?以前流过两次产?我点点头。医生说,那你要想好了,这一个做掉,以后很难再有孩子了。
  一辈子不要孩子?还是保留这个孩子?
  这是我一生当中最难的一道选择题。禹东空洞无物的眼神让我心情动荡,无法作出任何决定。只能把难题交给禹东,就让他决定好了。可是,禹东没有替我做任何决定。他说,你定吧。你做任何决定我都同意。我尊重你的选择。禹东的脸上没有表情,脸色阴沉。我知道他不想给我压力。他一直是个体贴的丈夫,尽管看见别人的孩子恋恋不舍,尽管他的父母三番五次在电话里催他赶紧要个孩子。但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要孩子的事情。
  我当然明白,没有孩子,终究是隐藏在婚姻当中的一块暗礁。如果永远不要孩子,我跟禹东的爱情之船总有一天要触到暗礁上,碰得粉碎。
  失眠了三个晚上。终于,做了决定。生下孩子。我把决定告诉禹东,禹东什么都没说,紧紧地抱住了我,把脸埋在我的后背上,半天,一动不动。后背的衣服被禹东的眼泪弄湿了一大片。
  公司的假期只有四个月。我的如意算盘是,一直工作到最后一个月,反正负责的是公司内部事务,不跟客户打交道。生完孩子,可以在家里呆三个月。然后,请一个保姆。如果后期不方便,最多再请上一个月的假。
  可是,不到三个月,就出现先兆流产的迹象。医生说,要保住孩子,必须卧床休息。先是请了一个月的假,然后,又请了一个月。第三个月再请假的时候,新的内部事务部主管已经上任。
  当你没有任何使用价值的时候,公司的面孔比北极还冷。只能辞职。再不辞职,就要收到公司的辞退信了。不如给自己保留一点脸面。公司多给了三个月的薪水,算是仁至义尽。
  我把办公室里的东西收拾到一个纸袋里,禹东到公司接了我回家。坐在车上,我一言不发。心里塞满许多说不清楚的东西。禹东说,不要想那么多了,就当给自己放个长假好了。
  一个长假?听上去很不错。可是,怀孕就是怀孕。怀孕跟悠长假期是两回事。
  
  十
  
  时间是有颜色的,白色的白天,黑色的夜晚。黑白分明,无法混淆。即使是灯火辉煌的夜晚,底色依然漆黑一团。时间在黑白两色中从容转换,日子在白天夜晚中交替过去。白色的白天是激流汹涌的河流,黑色的夜晚是宁静可靠的岸。黑白相间的时间是一种强大的秩序。我们的身体镶嵌在时间的秩序里,像一枚小小的棋子。我们的思维和习惯早就跟黑白相间的时间秩序融为一体,白天奔波,夜晚停息。年轻的时候,我们会反抗这种秩序,故意黑白颠倒,晚上整夜不睡,白天蒙头大睡。偶尔的反抗就像出轨,带给我们身体的刺激和精神的愉悦。但是,任何与秩序的对抗都是要付出代价的。长期的黑白颠倒会让我们的身体和精神出现意想不到的混乱。
  我的混乱正是从颠倒了时间的黑白秩序开始的。
  我一直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我喜欢有秩序的生活,多年以来,我保持着白天工作,晚上睡觉的良好习惯。只有看斯诺克比赛的那些夜晚,我会偶尔打破一下时间的界限,和禹东一起享受奥沙利文优雅的球技。总的来说,我跟时间的关系是和谐的。但是,怀孕破坏了这种和谐,怀孕让我变成了一个颠倒时间秩序的人。我白天整天躺在床上,睡到肌肉酸疼,到了晚上,睡眠跑得无影无踪,眼睛闭得再紧也没用,脑袋里面亮如白昼。
  整天躺在床上,心里好像有一个无底的洞,吃多少东西都感觉饿,也许不是饿,只是空虚。拼命吃东西。身体很快胖了起来。但心里那个无底的洞,多少食物也填不满。
  看见我比以前喜欢吃东西,看见我长胖,禹东彻底放了心。禹东的脸上,每一天都是喜悦的表情,阳光灿烂。下班回来,把头贴在我日渐隆起的肚子上,他说,我听见他的心跳了。好有力。禹东一直是喜欢孩子的,比我更喜欢。
  禹东不懂我的心情。我也懒得说。怀孕之后,我跟禹东的距离不是近了,而是,越来越远。
  
  十一
  
  都说结婚是女人一生的分水岭。实际上,生孩子才是女人一生的分水岭。一个女人要是生了孩子,就被剥夺了享受的权力,生活中只剩下义务和责任。那些戴到母亲头上的伟大桂冠,实在太沉重了,它们压垮了女人鲜活的肉身和精神。
  生完孩子以后,几乎每一天的深夜,一个人喂了奶,我都要坐在床边把多余的奶用挤奶器挤出去。每一天重复这个动作。我的身体处于分裂的状态,手和乳房,明明是我自己的,但是,我像一个挤奶的女工,麻木地挤压着乳房。那一天,偶尔抬了一下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印在墙上,怪物一样巨大的影子在灯光里晃动。突如其来的空虚和茫然压倒了我。我大哭起来。哭声像是潜伏在我嗓子里的一个巨兽,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有一种要破坏什么的欲望。
  我的哭声惊醒了睡在另外一间房子的禹东,他跑过来,站在床边,问,禹西怎么了?我不说话。禹西出生后,禹东的重心和关注点都已经转移了。明明是我在哭,他却只关心禹西。禹西很好,睡得又香又甜。禹东皱着眉头问,你怎么了?不得不问而已,声音那么冷漠。
  我怎么了?先是怀孕在家,整天躺在床上,漫长的八个月之后,禹西降生。然后,每一天手忙脚乱,连天空是什么颜色都忘记了。我的生活变成了一个泡菜坛子,淹没在盐水里。我抽泣着说,禹东,你帮帮我。我现在就像一棵泡菜,整天泡在盐水里,浑身都酸了。我想把自己从坛子里捞上来,冲冲水,透透风,凉凉干。禹东揉着眼睛,脸上的表情显得很不耐烦。他说,什么泡菜?赶紧睡吧,发什么神经,我明天还上班呢。禹东的脸上,跳跃着一个很亮很亮的光点。我看见了。那个光点不是别的,是厌恶。我的哭声嘎然而止,内心止不住地颤抖。
  禹东转身出去了,关门的声音很响。
  禹西的气息暖暖的,喷到我的脸上。我在黑暗中伸出手,摸了摸禹西的小脸。黑色的情绪在我的心里纠集起来,变成了一根粗大的麻绳,缠住了我的内脏。我抱住禹西,冰冷的黑夜,惟有禹西的身体是温暖的。禹西的胳膊和腿在我的怀里挣扎。我猛然意识到,我把禹西抱得太紧了。赶紧放开禹西,禹西安然的翻过身去,继续自己甜甜的睡眠。禹西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一个要吃要喝要拉要哭的小动物。
  我睡不着,内心的颤抖蔓延到了牙齿上。我在被子里把身体蜷起来,下巴抵在膝盖上,用双手抱住了膝盖,紧紧地抱着。如果不这样抱紧自己,我的身体会散落成许多零件。
  
  十二
  
  禹西刚出生的时候,禹东是激动的。每一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抱起禹西,用满脸的胡子在禹西的小脸上扎来扎去。禹西干什么,禹东都要兴致勃勃地看。禹东经常充满激情地把禹西抱起来,举过头顶。嘴里不住地说,我有儿子了!但是,过了最初的激动兴奋,禹东对禹西的热情变得平淡了。
  也许,在禹东的意识里,养一个孩子跟养一只宠物没有区别。可是,养孩子不是养宠物。养孩子要费劲得多。
  禹西生下来就不爱睡觉,跟床有仇一样,没睡着的时候,把他放到床上就会哭。哄禹西睡觉非常困难,不能指望禹东,禹西在他怀里,过不了五分钟,就会大哭大叫。禹东不会抱孩子,他总把禹西抱得太紧了,让禹西感觉不舒服。禹西对不舒服的抗议就是哭。禹西哭起来很可怕,声音嘶哑,喘不上气,额头上冒出许多的红疙瘩。禹西的哭声好像是从什么地方伸出来的利爪,抓得我心尖发颤。不管正在干什么,我都会立刻放下,把禹西接过来,用坚实的手臂托着他,让他柔软的身体放松开来。禹西到了我的怀里,马上就不哭了。从禹东手里接过禹西的瞬间,我看见禹东眼里掩饰不住一阵轻松,好像终于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禹东是故意的,他故意把禹西抱得很不舒服。一股恨意涌上来,卡在我的嗓子眼里,像一枚鱼刺。
  抱着禹西在房间里走了一个小时,嘴里还不停地哼歌,弄得我口腔干燥,双手都要瘫痪了,禹西的两只眼皮终于合到一起,睡着了。我把禹西放到床上,从床边站起来,眼前有金色的星星在跳跃,地板像一个旋涡,要把我吸进去。我赶紧闭上眼睛,伸手扶住墙,一动也不敢动。额头和鼻梁上冒了一层冷汗。过了好久,我才敢睁开眼睛。金色的星星消失了,地板也不再旋转。
  走进客厅,双腿一软,歪到沙发上。沙发似乎震动了一下。我看了一眼坐在另外一个沙发上看电视的禹东,我对自己的体重越来越敏感了。禹东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甚至没有看见我,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电视。
  电视上正在转播斯诺克比赛。禹东从来没有喜欢过斯诺克,他只看足球比赛,欧洲俱乐部杯和世界杯。在这一点上,我跟禹东一点都不合拍,我不喜欢过于剧烈的运动,尤其不喜欢一身疙瘩肌肉的运动健将,我只喜欢斯诺克。斯诺克优雅,安静,充满智慧和悬念。以前,禹东看足球赛的时候,我会陪他。我看斯诺克,他也会陪我。
  多少年了,奥沙利文没有变老,他挥动球杆的姿势还是那么优雅。那些深更半夜和禹东一起看斯诺克比赛的日子从我的脑袋里一晃而过。喝着啤酒,吃着零食,用微醉的眼神捕捉奥沙利文每一次精确的击球和每一个优雅的转身。奥沙利文是一个绅士。我的眼睛追着屏幕上的奥沙利文,上厕所都要等插播广告的时间。错过了奥沙利文的一个表情,一个动作,都是不可饶恕的损失。禹东却无法专心看比赛,他的心思都在我的身上,他灼热的目光丝线一样缠绕在我的脸上,硬要将我的眼睛从奥沙利文那儿拦截回来。禹东滚烫的吻,在我的唇上溅起星星点点的火花。在禹东的缠绕下,斯诺克和奥沙利文终于变成了夜晚的背景。唇上的星火燎原成大火,燃烧青春的身体。
  那些爱情的夜晚,已经多么遥远。流淌在记忆里的浓情蜜意,早已经冷却。爱情很像小时候看见妈妈炼的猪油,温度是关键。热了才会化,化了才会香气四溢美味可口,冷了就凝成肥腻腻的白色固体,难以下咽。
  自从我的世界多了一个禹西,再也放不进奥沙利文,连爱情的空间都被挤压得所剩无几。禹西就像一个强盗,蛮横地占据了我生活的所有空间,所有时间。禹西出生后,我基本上没有时间看电视,而禹东看电视的时间多了起来。电视对他的吸引,已经超过了禹西。禹东只有在偶尔有兴致的时候,才会注意到禹西。没兴致的时候,禹西哭破了嗓子他都有本事听不见。给我的感觉是,随着禹西的出生,禹东的耳朵突然多出一种屏蔽的功能。
  禹东的脸上,有一种倦怠的表情。我觉得,禹东现在也并不是真的喜欢斯诺克,他从来没有喜欢上斯诺克,他只是利用电视来屏蔽眼前的生活。想到这一点,我的心硬生生地顶在胸口。
  我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灯,看不见亮,只看见黑压压一片东西压下来。一腔酸楚直冲鼻子。
  我很努力地把声音放平了,说,禹西明天要到医院打预防针,你能一起去吗?禹东说,明天不行,我一早要开会。我说,你不能请假吗?禹东说,现在是什么形势,到处都在裁人,还敢请假?禹东的眼睛紧盯着电视,满脸都是不耐烦,巴不得我赶紧走开。
  我枯坐在沙发上,黑压压的情绪再次漫起来,压过了胸口。恶劣的情绪像一股浑浊的洪水,在我的内脏里横冲直撞。我只要张开嘴,准能喷出满嘴的火焰。但是,我不想吵架,我厌恶争吵。非常非常的厌恶。
  我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禹东现在根本想不到要给我倒水,他每天上完班回来,一副劳苦功高的样子,好像我整天在家什么都没干,只是在睡觉。而我带了禹西一天,比上班还要累一百倍,这种累根本说不出,无非是禹西的吃喝拉撒,琐碎得都不知道干了什么,但真的是累啊。我们的父母都不在北京,而且,都已经年迈,不可能再帮我们出力带孩子了。一切都只能靠自己。考虑到禹东的经济承受力,禹西三个月的时候,我就很自觉地辞掉了保姆。我跟禹东说辞掉保姆的时候,心里其实是希望禹东把保姆保留下来的。哪怕就是一个态度,至少说明禹东是在乎我的。但是,禹东没有。他说,家里的事情你自己决定就行了。后来我才醒悟,这是禹东一贯的态度,怀孕的时候也是,他说,你自己决定吧,你做任何决定我都尊重你。听上去似乎无懈可击,实际上,完全是不负责任。我要是抱怨带孩子太累,他就有理由说,你自己决定生孩子的,我没有给过你压力。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我强迫自己不要想了,这是一个危险的思路。
  我在心里说,闵敏,不要想了,喝点水吧。把水一口一口喝下去,把黑色的情绪稀释得淡一些。闵敏,要冷静,不要让浓稠的情绪堆积起来,成为一座压垮生活的大山。
  水太烫了。我竟然接了满满一杯热水,忘记了加凉水。舌头还有整个口腔被烫得收缩了,我本能地张开嘴,滚烫的水从我的嘴里喷出来,喷到了禹东的脸上。我来不及说话,禹东已经飞快地跳了起来,他瞪着眼睛,脸上的皮肤僵硬得像是曾经烧伤过。禹东的样子看上去很狰狞。他恶狠狠地说,你想干什么?你疯了?他的声音听上去更加狰狞。血涌到脸上,我嗷地叫了一声。一直压抑在我身体里面的黑色情绪,突然找到了一个喷发的口,急不可耐地往外喷发,那股力量,再没有什么理智能够压得住。我把剩在手里的半杯水连同水杯一起砸了过去,然后,捡起身边能够找到的所有东西扔向禹东。看到禹东的额头被水杯砸出血来,我的心里竟然有一种奇怪而舒服的感觉。
  禹东愣了片刻,然后冲过来,用双手掐住了我的脖子。禹东的手像是两只钢绳,勒得我喘不上气,我的耳朵在轰鸣,眼睛往外突出来。禹东用舌头舔了舔流到嘴唇上的血,说,闵敏,你疯了!你的样子完全像个泼妇!看着就叫人恶心!禹东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带着腥味,冒着冷气。我说,放开我!但是,我的声音被禹东卡在嗓子里,发不出来。我用手掐住了禹东的腰,狠劲地掐下去。每天在家抱孩子,我的手臂变得非常有力。禹东放开手,一股冷风流进我的嘴里。耳朵里的轰鸣停止了,我听见禹西在卧室里面哭。
  禹东和我都不是激烈的人,结婚多年,我们很少吵架,偶尔的争吵,更像是给平静的生活增加一点乐趣。但是,禹西出生不到半年,我们的争吵就升级了,从语言的暴力快速升级到肢体的冲突。
  
  十三
  
  没有孩子的时候,我跟禹东的感情很好。结婚十年了,我们还像刚刚结婚的时候那样,对彼此的身体充满了感觉。每一个情人节和结婚纪念日禹东都给我送玫瑰,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的生日。即使最穷的时候,只能买地摊上的手链当礼物,他也记得我的生日。但是,禹西出生的第一年,禹东就忘记了我的生日。情人节和结婚纪念日也不再有玫瑰了。
  孩子的出生,像一枚钉子,把生活戳出了一个洞。我们都看见了洞里的黑暗和肮脏。我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听上去像真理的话,其实是谎言。孩子是爱情的结晶就是一句穿着真理外衣的谎言。这句谎言误导了很多人,让人以为孩子能让婚姻变得更加美好。一定有很多的人在我之前发现了充斥在婚姻中的谎言。可是,没有人说出来,大家都装糊涂。我们太需要貌似真理的谎言来装点婚姻,让婚娴看上去理直气壮。关于孩子的事情,更没有人敢于说m真相。一个母亲,要是敢冒险说孩子让生活变得糟糕起来,那是很不明智的。天下人的唾沫时刻准备着,要淹死的正是这种自私自利,结了婚又不愿意生孩子,生了孩子还要抱怨自己不幸福的女人。
  女人一旦当了母亲,就不再是女人,她变成了一粒被扔进铁锅里的大米,身不由己地在沸腾的水里起伏翻滚,受尽煎熬。熬上几年,坚硬的大米熬成了稀粥,营养价值丰富,却不再有大米的形状。
  我越来越偏激了。但是,我真的忍不住,要往偏激的路上走。
  孩子刚刚出生,我们从医院回来,禹东就搬到另外一个房间睡觉去了。确实,保姆住了进来,他只能睡到另外的房间。但是,等我坐完了月子,保姆在我们家呆了三个月离开之后,他也没有再搬回来。
  禹东把我彻夜留给了禹西,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我每天晚上起来无数次,给禹西喂奶,换尿布,或者抱着禹西走来走去,禹西睡不着的时候,躺下来就会哭。我的睡眠被切割成无数的碎块,再也连接不起来。即使在睡眠当中,我也梦见自己抱着禹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禹东睡在另外一间屋子里,整夜无声无息。许多次,抱着禹西走到他的门口,房间里的安静刺激着我,我真想抬脚踢开房门,一脚把禹东踢出沉睡的美梦,把禹西塞给他,让他也尝尝睡眠被切割的滋味。但是,终于,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脚,没有踢出去。禹东白天工作一整天,晚上需要一个完整的睡眠。我已经失去了工作,如果禹东再失去工作,我们的生活将无法继续。养育禹西比我们预计到的要花费更多的钱。靠着顽强的理智,我一次又一次把情绪压抑在心里。
  每天早晨,看到禹东经过一夜的睡眠,红光满面地起床,衣着光鲜地出门去上班。怨恨就像杂草一样长出来,乱七八糟地塞满了我的心。出门之前,禹东会匆匆忙忙地在禹西的脸上亲一口,还会不厌其烦地对我说,我上班去了,你辛苦了。但是,他根本不看我。他跟我说话的时候,眼睛是盯着别处的。他只是在敷衍我。出了房间,他的脚步是那样欢快。他就像一只飞出了笼子的鸟,恨不得放声地唱起来。
  而我只能留在家里,围着禹西的吃喝拉撒忙碌。一天又一天。我的身体变成了一架忙碌的机器,完全丧失了欲望和感觉。奇怪的是,禹东的欲望也消失了。他不再吻我,不再抱我,不再跟我的身体有亲密的接触。在房间里,他不再赤身裸体地走来走去,似乎不好意思把身体暴露在我的面前。禹东让我感觉到自己不再是个女人。的确,生完孩子,我变成了另外的样子,肥胖,臃肿,满脸黄褐斑,身体混合了太多复杂的气味,哪怕刚刚洗完澡,也没有清新洁净的感觉。我不再有女人的质地和美感。
  我发现禹东比以前更加注重装扮自己了,西装和衬衣都是拿到洗衣店烫的,他每天把胡子剃得光光溜溜。看上去,他比我年轻了好几岁。我确信,他的身体是正常的,他的欲望并没有消失。消失了的,只是他对我的欲望。
  漫长的白天,我在家里为禹西的吃喝拉撒忙得晕头转向的时候,禹东在干什么?明亮的办公室里到处是年轻明亮的女孩,那些一天到晚谈论时尚与明星诽闻的女孩们,她们性感的身材,性感的声音,整天招摇在禹东的眼前。我不相信禹东会无动于衷。我白天给禹东打过电话,他接电话的声音非常冷漠,他说,你没事吧?没事打什么电话,我正忙着呢。说完就挂了电话。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在电话里跟我黏黏乎乎了。以前,我从来不担心禹东,经过了那些流淌着浓情的夜晚,我根本不会对他的白天产生怀疑。况且,他每天都要给我发无数条短信,那些亲密的短信,伴随着滴哒提示音到达我的手机里,随时提醒我,有一个叫禹东的男人,他在想我,他在渴望白天结束后的那些夜晚。禹东发短信喜欢使用暧昧的句子,看得我脸红心跳。他还给我写电子信件,长长的信,几乎每个重要的日子都要写一封。我有一个专门的信箱,存放着禹东的情书。如今,我的手机好多天都不会响一次了。禹东再也不给我发短信了,电子信件更不会写了,连我打过去的电话,他都没有耐心接听。
  禹东每天出门时挺拔的背影,欢快的脚步,还有接我电话时冷漠的声音,让我心神不安。我脸上的黄褐斑越长越多了。我被怀疑折磨着。怀疑就像雨后的毒蘑菇,长满了心灵的每一个角落。
  金英姬躺存冲浪浴缸里割了手碗的样子会突然跳出来,像一张清晰的老照片。甚至她脸上那种放松的表情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突然之间理解了以前怎么也无法理解的事情。这种理解,让我更加的心灰意冷。
  有一天晚上,禹西睡着了以后,我进了禹东的房间。我站在他的床边,我知道他没睡着,他的呼吸是醒着的,急促,紧张。但是,他一动不动,假装睡得很香。我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我清楚我没有欲望,我的身体干巴巴的,但是,我希望他能抱住我。我的欲望不在身体上,而在我的内心里。一个结实的拥抱,一个充满热度的吻,就像久旱之后的甘霖,能缓解我内心的焦灼。禹东的身体在睡衣里面,紧缩了一下。这是一个躲避的姿势。这一下,深深地刺疼了我,让我的内心产生了屈辱的感觉。我爬起来,开了灯,灯光逼着禹东睁开了眼睛。他揉着眼睛,说,半夜三更你十嘛呀?我站在床边,俯看着禹东。我的身体因为愤怒和屈辱,颤抖着。
  我说,你躲我?你为什么躲我?我的内心是那样空虚,但是,我的声音是那样坚硬。
  禹东坐在床上,靠着枕头。他看着蓝色的窗帘,他的眼睛一定还看到了窗帘外面深蓝的夜色。他唯一不想看见的,就是我。他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别闹了,我明天还要上班。
  我说,你现在最盼望的就是每天去上班吧?脸刮得那么光,衣服穿得那么鲜亮,办公室的MM个个都那么年轻。出了门,再也想不起家里还有老婆和孩子吧?我尽量控制着声音。
  禹东说,你要这么说就没意思了。禹东的眼睛依然看着窗帘。
  我说,本来就没意思。我现在就是个没意思的人,除了忙禹西的吃喝拉撒,整天会说蛋蛋,饭饭,尿尿。连话都快要不会说了。我在你眼里,连个女人都算不上了吧?能有什么意思呢?当然是别人有意思,外面的世界有意思……我的脸很热,脸上的黄褐斑发着烫,声音越来越高。
  禹东打断我的话,说,不要胡思乱想,你知道我爱你们。快去睡吧,一会儿禹西该醒了。禹东的声音依然低低的,脸色很难看。
  我的目光直直地戳到禹东的眼睛上,把他的目光从窗帘上拦回来,我让他没有地方躲藏。我说,你还爱我?爱我跟禹西?爱我们这个家?说到爱的时候,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内脏一阵尖锐的疼痛。
  禹东说,当然了。我天天上班不就是为你和禹西忙碌吗?禹东不敢眨眼睛。一个哈欠沿着他的下巴展开到眉头,深深的倦意和厌恶蔓延了他整张脸。
  我冷笑着说,你说你还爱我?那你证明给我看。
  禹东说,我每天上班,辛辛苦苦地挣钱养着你和禹西。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说,不是。养家只是责任。我的眼球颤抖得很厉害,眼睛里面汪了一层水。我不想让它流出来。我咬着牙,把颤抖的眼球控制住。
  我的样子一定吓着禹东了,禹东往床里让了让,拍着床边说,来,坐在这儿。你是我老婆,禹西是我儿子,我能不爱吗?
  我坐在床边。禹东用手搂住了我肩膀。我的眼球不再颤抖,眼睛里面汪着的那层水也被我逼回了眼底。
  我说,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禹东说,我明白,我以后要多关心你一点,多帮你带禹西。我知道你太累了。禹东的手虽然搂在我的肩膀上,但是,没有温度,没有感觉,没有欲望,像一截枯干的树枝搭在一块僵硬的岩石上。他的欲望去了哪里?怀疑的毒蘑菇长在我的心里,朵朵艳丽。
  我咬牙切齿地说,不要回避问题,不要偷换概念。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禹东说,我知道。放心吧,以后我会多做点家务。不闹了,去睡吧。禹东在装傻。他装出和颜悦色的态度,但我感觉不到他对我有一丝一毫的爱意,他只是想摆脱我,让我回到禹西身边,整夜照顾禹西,而他好安享他的睡眠。
  我不想让他逃脱,我要逼他面对,逼他现出原形。我心里有一种残酷的欲望,想要把一切都破坏掉,撕掉伪装,露出藏在衣服里面的尾巴,像动物一样撕咬,咬出血淋淋的伤口。我说,别装了。不要装!我想要你。禹东愣着,他听不懂我的话。我扑了上去,动作粗暴地脱禹东的衣服。我想象中的搏斗并没有出现,禹东把手举到头顶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脱他的衣服。他的表情,好像遭遇到一个怪物的强暴。
  这个男人,这个我自以为了解的男人,此刻,是那样的陌生。他脸上的表情是我陌生的,他身体的欲望是我陌生的,他内心的距离更是我陌生的。
  内心的空虚和屈辱一下子打倒了我。我放开禹东,蹲在床边嚎啕大哭起来。我的眼泪,充满了屈辱的咸味和疼痛的腥味。
  许久,禹东从背后抱住了我。他说,对不起。我们或许真的不该生孩子。
  
  十四
  
  每天上午,我都要带禹西到小区的花园里晒太阳。禹西需要户外活动。生了孩子才发现,小区里有很多孩子。那些无聊的保姆,还有同样无聊的奶奶外婆和母亲们,都喜欢扎堆,一堆一堆的女人,没完没了地聊天。保姆们交流怎么对付主人,怎么要求涨工资,怎么在带孩子的时候偷懒。奶奶外婆和母亲们交流怎么喂孩子,怎么刮苹果,怎么添辅食,怎么打预防针,怎么预防上火,尿不湿哪儿有折扣……每天重复这些话,怎么也说不够。
  我不喜欢扎堆,我带着禹西躲在一个小花园的角落里。平日里,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喜欢躲在这个小花园的角落里。她的孩子是个女孩,叫莱莱,比禹西大一岁,已经可以到处走了,禹西还只能坐在婴儿车里。莱莱妈妈个子很高,以前一定是苗条的,高挑苗条,魔鬼样的身材。现在很胖,高个子的女人胖起来简直可怕,庞大,笨重。她的脸很白,白皮肤一样要有光泽才美,而一张没有光泽的脸,黑一点还好,白起来像是刷了白色涂料的墙壁,僵硬,厚实。她总是眯着眼睛望着楼与楼之间的天空,很茫然的样子。她跟我一样,不喜欢说话,我们两个除了互相通报过孩子的姓名,再没有交谈过。我不知道说什么,当下的生活,就是孩子的吃喝拉撒,每天做起来已经很累,实在不想再说上一遍。如果我们交谈起来,一定会谈到以前的事情。那些曾经的日子,光鲜亮丽的色彩已经暗淡了,就像伤疤,我们都不想去把它揭开。
  我和莱莱妈妈每天见了面,就是点点头。两个孩子也很安静。偶尔,我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掠过,会看到她脸颊上有泪。我也是,不知不觉就会流出眼泪来,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眼泪就挂在脸颊上了。
  那一天,莱莱的妈妈没有出来。小花园里就我跟禹西。禹西躺在幼儿车里睡着了。我无聊地看着楼与楼之间的天空,天空是蓝色,蓝色是平静的颜色。突然,我看见一个庞大的白色物体从顶楼落下来,不是飘落,是坠落。飘落是轻盈的,随时都可以飞起来。而坠落是沉重的,速度很快,绝无飞起来的可能。
  人群惊呼起来的时候,那个白色的物体已经落到了地面上。那不是别的物体,是一个人。一个女人。柔软的肉体撞到坚硬的地上。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隔着花坛,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声。沉闷而压抑。
  我像是被定格在椅子上了,手和脚失去了力量,张大的嘴巴合不上,耳朵听不见声音,眼睛看不到光亮。
  禹西嘹亮的哭声将我失去的感觉一点点唤回来。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推着婴儿车,飞快地离开了。回到家,我把禹西从婴儿车里抱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浑身都在发抖。
  惊叫,奔跑,救护车和警车呼啸而来。小区里的混乱持续到中午。然后,安静下来。中午,太阳当空,小区的各个角落都被太阳照着,没有阴影。地上的血迹被物业的清洁工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
  晚报的社会新闻版登出了我们小区有一个女人跳楼的消息。还登了她前几年的照片。她曾经在职场做得很成功,做过某国外知名服装品牌在中国地区的总代理。报纸上的黑白照片是几年前的。照片上的她,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女人。美丽,自信。怀孕生子后,她离开了职场。报纸上说她患有产后抑郁症。
  她是莱莱的妈妈。但我没有从报纸上认出她来。她完全走了形,不再有一丝一毫当年的样子。
  
  十五
  
  整个小区都在议论莱莱妈妈跳楼的事情。禹东也从报纸上看到了莱莱妈妈跳楼的消息。那天晚上,禹东难得地很早就回家了。晚上吃饭的时候b1c74u45yVlz8k/vfDdbnp29/qEbVxfibydWkH+JjUg=,禹东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小区有个女人跳楼了?你知道这件事吗?我讨厌禹东不关痛痒的样子。我说,知道。她得了产后抑郁症。禹东说,现在的女人真是娇气,就生一个孩子还得什么产后抑郁症。我妈生了四个都没得产后抑郁症。我说,根本没有可比性,你妈可以动不动就请假,谁敢炒她鱿鱼?那代女人看起来很累,实际上,心理压力比我们小得多。我越说越生气,样子已经很不耐烦了。禹东的眼睛从饭碗上抬起来,在我的脸上扫了一眼,说,什么压力?又不用你们上班养家。孩子才两岁多,太不负责任了,真不知道现在的女人都在想什么。你认识她吗?血往我的头上冲,我站起来,说,你闭嘴!你以为呆在家里就没有压力吗?你在家呆几天试试!你知道什么叫负责任?你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你根本就不懂!禹东诧异地看着我,说,你激动什么?
  我当然激动。
  怀孕和抚养孩子,是女人这一生最孤独的时光。原本开满鲜花的道路突然变成了一条长长的暗道,而且,只有女人一个人在里面摸索,爬行,看不到光,也看不到尽头。这样的爬行,很容易让人崩溃。而男人一辈子都不会经历这种爬行,男人的生命中没有暗道。
  我把碗举起来,本来要砸过去的,被理智拦截了,只重重地放在餐桌上,碗里的汤溅出来,溅到了禹东的脸上。禹东很愤怒地站起来,看见我的疯狂的样子,忍了忍,又坐了下去,用餐桌上的软纸擦掉了脸上的汤汁。他说,神经病!
  一股热流堵在我的嗓子里,然后,继续往上,从眼睛和鼻子里冒出来。我说不出话。我不想让禹东看见我流泪。我跑进卫生间,把头浸在冷水里,直到泪水冷却。
  
  十六
  
  在家里呆了两年之后,工作上的所有关系都中断了,因为工作关系结识的朋友也不再有任何联系了。一个人失去了工作,也就失去了跟社会的联系。
  手机短信的收件箱,除了广告,只有陈子欣过节时候发给我的短信。陈子欣是我跟这个社会唯一的联系。这种联系也越来越稀薄了。禹西过一岁生日的时候,陈子欣带了一个玩具来送给禹西,然后,陪我喝了一杯茶。也就半个小时吧,在禹西不停地制造各种危险的过程中,我跟陈子欣每说一句话,都要分成三到四段才能完成,有时候,处理完禹西制造的状况,我已经忘记了我正在跟陈子欣说什么。而陈子欣一来,禹东仿佛从家里隐形了,禹西发出再大的声音,他都听不见。陈子欣当然是兴味索然,只好站起来告别,用力地拥抱我,弄得我眼睛发酸。
  我很少主动给陈子欣打电话。我的时间都被禹西占满了,即使有一点空,我也不晓得陈子欣在忙什么,不好意思随随便便打过去,总怕耽误了她的什么事情。离开职场之后,我变得自卑了。自卑而且敏感。
  陈子欣早就不是那个爱情至上的女生了,经历了一次短暂的婚姻和无数次曲终人散的爱情以后,陈子欣已经不把爱情婚姻当回事了,她把职场当成战场,奋力拼杀,终于夺取了自己的阵地,她现在是某知名化妆品品牌在中国的总代理,整天在空中飞来飞去,到处开拓市场,培训员工,工作有声有色。或者在国外度假,假期悠闲浪漫。
  有一次跟禹东吵了架,忍不住打电话给陈子欣,她正在塞班岛游泳,她的笑声青翠欲滴。她说,你还好吗?禹西还好吗?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你没什么事吧?陈子欣声音里的每一个字都散发出阳光和海水的味道。我顿时语塞,说不出一句话。我要说什么?抱怨禹东对我的态度,发泄对生活的不满。说出来不过是拥挤不堪令人窒息的日子,发霉的心情………这样的话,句句都是煞风景的无聊话。陈子欣怎么可能有兴趣,但是,碍着过去的情谊,又不得不敷衍我。我感觉自己是多么无聊。强行振作起精神说,没事,突然有点想念你。陈子欣说,等我回去,一定抽时间去看你。她的声音是那样快乐,像浪花飞溅。我挂断电话,环顾零乱的房间,心里像是被蚂蚁叮咬着,又痒又酸义疼。陈子欣没有婚娴,没有孩子,但她拥有阳光、海水、天空、爱情和自由的假期……我跟陈子欣跑在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上,距离越来越远了。
  陈子欣从塞班岛回来,只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并没有来看我。我知道她忙。即使不忙,她也一定很怕跟我见面。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她的生活风光无限,明媚动人。但她不能跟我分享。跟一个整天忙忙碌碌,无聊琐碎的家庭妇女无法分享塞班岛的假期,沙滩上的艳遇。那对我,是很残忍的事情。除了往事,我们再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但是,往事,是我最不愿意翻开的。带着禹西呆在家里,我很多的时候会想起金英姬,她真的不该把过去的日子翻出来。人生不像翻书,精彩的地方可以反复的翻看。曾经美丽的日子,曾经美丽的青春,一旦失去,就像是凋零的花朵,再也不可能重新绽放。金英姬忍不住一次次翻开过去的日子,结果就让自己崩溃了。
  我不想崩溃。我保持着警惕,绕开了回忆的陷阱,不让自己掉进去。但是,我绕不开莱莱妈妈。莱莱妈妈的一跳,把现实砸出了一个深渊。站在小区花园的任何一个角落,我都能看见莱莱的妈妈穿着白色的衣服站在二十层楼上,白色的衣服多么像蝴蝶的翅膀。她是想飞起来吗?每一个女人都有飞翔的欲望。从灰暗的现实中飞出去,迎着阳光,飞到云层的上方。跟掉进深渊相比,飞上天空更有诱惑。有一天,我居然恍恍惚惚坐着电梯到了二十层楼上,站到了莱莱妈妈跳下去的地方。我听到了坠落的声音。柔软的肉体撞到坚硬的水泥地上。沉闷的声音像是深埋地底的炸弹爆了。
  我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逃回家,从禹西的玩具堆里找出手机,已经没电了。又在玩具堆里找了半天,找到了充电器。翻到陈子欣的号码。
  子欣,你在北京吗?你在忙什么?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点,但是,根本做不到,我的声音忽高忽低,像患了寒热病。
  闵敏,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陈子欣问,语气里,有一种让我安心的担忧。
  莱莱妈妈跳了楼,我们两个前几天还在一起。一起带着孩子在花园里晒太阳。就我跟她,我们两个都不喜欢扎堆,不喜欢说话。每天在一起,却从来没有谈起过各自的生活。我看了报纸才知道,莱莱妈妈以前是××服装中国地区的总代理,你一定听说过她。报纸上登了她以前的照片,她跟以前一点都不像了,变化太大了。我也一样,我们都变成了令人讨厌的样子。她总是一个人看着天空流泪。我也流泪,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流泪。想都没想眼泪就流出来了。她崩溃了。金英姬也崩溃了。你还记得金英姬吗?就是我第一个老板的老婆,割了手腕……子欣,我也会崩溃……我脑袋里面一会儿出现莱莱妈妈从楼顶坠落的白色身影,一会儿出现金英姬穿着白衣服躺在浴缸里的样子。两个绝望的女人,交替出现在我脑袋里,我不停地说话。想到哪儿说哪儿,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对自己说的话一点也理解不了,我害怕自己停下来,害怕突然之间没有任何声音。
  你等着,我马上到。陈子欣的声音很大,害怕我听不见似的。她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一路上,陈子欣给我挂了好几个电话。
  陈子欣到的时候,我正在给禹西刮苹果吃。我坐在那儿,用小勺子一下一下把苹果肉刮下来,喂到禹西的嘴里。我的动作非常熟练,每一下都恰到好处,不会刮厚也不会刮薄。我神情麻木,动作机械,像一个被安装了程序的机器人。陈子欣拿掉我手里的苹果,把我的双手紧紧地抓在她的手里。她的手细腻柔软,非常的温暖。她说,闵敏,你不能再这样呆下去了。你要去工作。你得为自己着想。孩子可以找一个全职的保姆带。
  我低着头,眼泪滴到了陈子欣的手上。
  
  十七
  
  一个星期后,陈子欣打电话给我。她说,我男朋友的公司刚好需要韩语翻译,他们现在扩展了许多韩国方面的业务。你准备准备,明天到公司面试吧。
  放下电话,我没有欣喜若狂。
  站在镜子面前,镜子里,一个肥胖的女人,身上堆积着多余的肉,脸上看不到线条,五官模糊,脸颊上的黄褐斑格外醒目。
  我已经很久不照镜子了。生完孩子,我的身体比以前重了四十斤。每一次照镜子,我都有一种分裂的感觉。镜子里那个肥胖的身体,我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认同感。她不是我。她不是闵敏。她不晓得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她侵占了闵敏的身体。
  我把脸贴到镜子上,冰冷的镜子。镜子里的胖脸和镜子外面的胖脸融合到一起。她们是一个人。
  肥胖,笨重,由于肥胖而显得愚蠢。这是一个让我沮丧万分的形象。
  韩语翻译?我现在连汉语都不会说了。
  我根本没有勇气去面试。
  犹豫了很久,还是打电话给子欣,找借口推掉了。我要上班了,禹西怎么办?保姆不好找……听着自己怯弱的声音,我羞愧得满脸通红。幸好是在电话里,要是让陈子欣看见我的样子,我会更加无地自容。
  两天之后,陈子欣打来了电话,她说,我男朋友同意给你保留职位,给你三个月时间准备。闵敏,相信自己。陈子欣快乐的声音敲在我耳膜上,让我的耳膜一阵颤动。
  幸好还有一个陈子欣。她没有变得跟我一样。
  
  十八
  
  生活突然多出了一份期待,还有希望。
  但是,禹东说,你去上班,禹西怎么办?挣那点钱,还不如在家把禹西带好了。禹东早就忘记了,除了是禹西的妈妈,我还是个叫闵敏的女人。
  我不跟他争论。我难得心情舒畅,不想给自己添堵。
  找保姆费了一点劲,但总算找到了。一个十八岁的四川女孩,精瘦的脸上,长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我对小女孩总体还是满意的,有些不如人意的地方,我尽量不去计较。禹东不行,他对小女孩挑三捡四,十分不满意。
  小女孩来了之后,我让她晚上带着禹西睡觉,我搬进禹东的房间,重新跟禹东睡到了一张床上。禹东跟我都已经不习惯了。我们盖着各自的被子,小心地避免着身体的接触。我已经不在乎禹东对我身体的漠视了,但他对保姆的态度激怒了我。我对禹东说,我知道你不想让我上班,你心里只想着怎么对禹西有好处。你冉也不会考虑我的感受了。但是,如果你不想有一天看见我从二十楼飞下来,就不要再对我找的保姆挑三捡四。我是铁了心要去上班的。我躺在禹东的身边,盖着自己的被子,面无表情,态度生硬。禹东一声不吭,粗重的呼吸过了好久才平稳下来。
  禹东上班之后,小女孩带着禹西出去晒太阳,我翻出以前看过的原版韩剧,一集一集地看。
  除了复习韩语,我还给自己定了一个减肥计划。早上只吃一个白水鸡蛋,中午吃一点米饭和蔬菜,下午吃一个苹果,晚上吃一片面包。再到小区跑步一个小时。减肥真是难受啊,饿得胃好像被人用手抓住了,一把一把地捏紧又松开。浑身软得没有一点力气。但我咬牙坚持着。
  我减肥的狠劲,把禹东都吓了一跳。但是,禹东什么都没说,他抱着一种旁观的态度,好像我的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只有陈子欣经常用短信发给我一些格言警句,鼓励我坚持住。
  
  十九
  
  时间过得真快,第二天就是去面试的日子了。经过三个月的努力,体重减掉了五斤。但是,效果不是很明显,腰腹粗壮依然。我翻遍了自己的衣橱,找不到能够穿进去的衣服。我那一柜子曾经时尚的衣服,都是为当年的小蛮腰准备的。一柜子散发出夏奈尔香水气味的衣服,提示着岁月的痕迹。青春老去,时尚变迁。站在衣橱前,三个月来充实饱满的心情一下空掉了一半。我赶紧打住思绪,收拾起心情。找到了一件例外的宽松裙子,当时买的时候正打折,没有合适的号,实在喜欢,就买大了一个号。
  早早起来,用紧身衣束上腰腹,将例外的裙子穿了进去,看上去还算合身,但是,感觉上紧紧巴巴的,我一直提着一口气,担心稍一松懈,腰腹就会鼓出来。翻出陈子欣早几天送来的化妆品,精心地给自己化了妆。镜子里的女人一点点亮起来,脸色红润,眉眼生动。我的心情也亮起来。明媚自信。
  禹东送我去面试。坐到车上,禹东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他的眼睛亮了一下。
  陈子欣在公司的门口等着我。她走路的时候扭着柔软的腰,显得娇俏灵活。跟她走在一起,我穿着紧身衣的身体僵硬无比。我们两个一样大,她的生日比我早一个月。但是,她看起来比我年轻好几岁。站在陈子欣的身边,我恨不得把自己缩得小小的,小到可以藏进尘埃里。
  陈子欣男朋友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走过长长的走廊,不时从两边的办公室走出一个年轻时尚的女孩。见到陈子欣的男朋友之前,明媚的心情已经保持不住,自信也瓦解得差不多了。绝对不是我敏感,陈子欣把我介绍给她男朋友的时候,她男朋友皱起了眉头。陈子欣的眼睛一直牢牢地盯住了我的眼睛,她怕我退缩。
  幸好面试内容还有业务能力这一项,这是我唯一能够跟人比拼的。毕竟学了四年韩语,又在韩国公司工作了十来年。经过三个月的努力,沉睡的记忆被彻底唤醒了。面试结束,陈子欣男朋友的眉头松开了。他说,欢迎你加入公司。希望你的加入让公司如虎添翼。
  陈子欣跳起来,跟我紧紧拥抱。血管畅通,血液奔流,僵硬的身躯在紧身衣里变得柔软起来。
  
  二十
  
  回到职场。回到办公室。回到人群中。刚开始几天,感觉有点吃力,反应迟缓,跟不上节奏。就像在岸上晒久了的鱼,突然回到水里,难免晕头转向。但是,很快就适应了。适应了的感觉就是如鱼得水。
  精神饱满了,减肥也更有成效。穿在紧身衣里面的腰身日渐灵活了。
  禹东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的时间长了,眼睛里的温度也高了。晚上,躺在禹东的身边,身体和心情都很柔软。禹东的身体热浪滚滚,不再安分。试探着靠近,羞怯地拥抱,灼热地吻。热浪席卷了一切荒芜的感觉。暗夜里的幸福是如此真实。
  我以为已经回到了鲜花盛开的路上。可是,没有。禹西发了两次烧,就把我重新拉回到长长的暗道里。
  禹西第一次发烧,我刚刚上班一个月,陪一个韩国人去了杭州。我在西湖边上接到禹东的电话,禹东说,赶紧回来吧,禹西烧到四十度,正在医院打点滴。保姆一个人根本不行。我最多请一天假,明天公司财务大检查,不可能请假。我说,医生怎么说?禹西不要紧吧?禹东说,你还记得你是禹西的妈妈?禹西烧得直说胡话。想到禹西,我心乱如麻。但是,我怎么可能扔下韩国人自己跑回去。我说,禹东,你想想办法。禹东说,我没办法。随便你,你回不来就把禹西扔在医院好了。反正我明天不可能请假。我要是失业了,你能养家吗?我早就说过你不要去上班了,你非要去。禹东火气十足。说完就挂了电话。接完电话,我失魂落魄,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敢给陈子欣的男朋友打电话,只好硬着头皮给陈子欣打了电话。陈子欣让我放心,她去想办法。一个小时后,陈子欣男朋友的电话来了,他说,公司派去接替你的人已经去机场了,他到了会跟你联系。以后有什么事情,直接打电话给我。陈子欣男朋友的声音非常冷漠。
  从机场打车直奔医院已经半夜了。禹西小小的身体蜷在禹东的怀里,小脸烧得通红。顾不得看禹东的脸色,抱过禹西,把他贴在我清凉的胸口。禹西烧得焦干的嘴唇动了动,我听见他叫了一声妈妈。内疚像一团火,久久地在我心里燃烧,把我的心烧出了黑黢黢的洞。禹东黑着一张疲惫不堪的脸离开了医院。我一眼没合,在医院守了三天,禹西的烧终于退了。回到家,睡了整整一天,起来,依然头晕目旋,眼睛周围有一囤深深的黑眼圈,化妆都盖不住。回公司,到陈子欣男朋友的办公室说明情况,陈子欣男朋友的脸色很难看,眉头紧锁,嘴角下探。完全是一副鄙夷的表情。我差一点儿脱口说出辞职的话。最后总算咬住了嘴唇。尽管保住了工作,但我觉得我的脸皮至少厚了两公分。
  禹西第二次发烧时,我带着两个韩国人刚刚走出上海机场。接到小女孩的电话,我傻了至少有两分钟,然后才给禹东打电话。禹东答应马上回去接禹西上医院,让我尽快赶回。安排两个韩国人住到宾馆,按照行程,我该带着两个韩国人去豫同,参观完城隍庙,晚上在绿波廊吃饭。第二天参观外滩,南京路和东方明珠塔。然后去南京。从南京返回北京。行程四天。在幽静的豫园,接到禹东从医院打来的电话。禹东说,禹西已经在医院里。烧还没退,正输液体。你最迟明天晚上要到家,我后天要去山东的子公司查账。一个月以前就安排了的工作。禹东根本不听我说什么,就挂了电话。
  给陈子欣男朋友打电话的时候,我的脸烧得很厉害,我把出现的情况说了一遍。希望公司派一个人来接替我。陈子欣的男朋友沉默着,没有说话。我说,劳总,对不起,我现在就向你辞职。陈子欣的男朋友哼了一声,然后说,我马上派人过去接替你。
  从上海回来,我再没有回公司。也没有跟陈子欣联系。
  上班不过两个月,我就再一次离开了职场。太短暂了,短暂到以后想起来,觉得不是真的,像一个了无痕迹的春梦。
  
  二十一
  
  禹东让我把小姑娘留着,他说那样我会轻松一点。禹东的收入多养一个保姆已经没有问题。但我把小姑娘辞退了。我搬出了禹东的房间。我跟禹东重新回到了以前的状态。
  重回职场的两个月,像是一次垂死的挣扎。挣扎的结果令人灰心。
  从陈子欣男朋友的公司辞职回家后,我的体重很快又长了上去,超过了减肥前。我总是不停的吃东西,控制不了吃东西的欲望,我也不想控制。懒得再穿什么紧身衣,每天随随便便穿上一件松松垮垮的衣服,管它好不好看,只要把松松垮垮的身体罩在里面就行了。很多时候,到了中午才想起早上没有洗脸,也没有梳头。
  禹东学会了逃避,他逃到自己的工作中,逃到外面的世界里。频繁地加班,频繁地出差。即使什么事情都没有,禹东也要深更半夜才回家。他轻手轻脚开了门,溜进自己的房间里悄无声息。他以为我睡了,其实,我没睡,他回家多晚我都没有睡。我根本睡不着。我躺在床上不动,我等着他从房间里出来洗漱,他不出来,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洗漱的。可能是等我睡着了才起来的吧。或许是从外面洗漱完了才回来的。我从他的皮包里找到了好几张洗浴中心的卡,还有咖啡吧酒吧餐馆的消费券。我被禹西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禹东正在酒吧里喝着啤酒听着音乐,或者还跟女孩子聊着天。
  我心情恶劣。疲倦的身体被钝刀子割着,一下一下,迟缓的疼痛久久折磨我。我不想一个人受折磨,凭什么陷在泡菜坛子里的人只是我?我也想逃。但是,想到禹西,我下不了决心。出走的念头一次次被我压制在心里,变成了毒素。
  禹东回家的时候,遇到我正在想这些问题,我绝对不会放过他。听到开门,我会从床上爬起来,幽灵一样蹲在他房间的门口,等他摸黑走到房间门口,我突然站起来,吓得他倒退几步。他惊恐的样子让我愤怒不已。
  吓什么呀?干亏心事了吧?我冷嗖嗖的笑声贴着他的面颊飞舞。
  你无聊不无聊?我干什么亏心事?我挣钱养着儿子老婆,光明正大。禹东气愤地说。
  少拿养家当借口。上班也不用上到半夜三更吧?你干什么工作?需要半夜三更到酒吧泡着?以为我没有上过班吗?我越说越气,声音越来越大,火苗越窜越高,几乎烧着我的舌头了。
  随你怎么想。我累了。禹东侧身想要从我的身边挤进房间,他把自己的身体收得很紧,几乎是薄薄的一片,可惜我胖大的身体占据了大半个门,他挤不过去。就在他的身体碰到我的瞬间,我的脑袋里面一片混乱,我控制不住伸出手,掐住了禹东的脖子。禹东奋力地掰开我的手,我的手被他紧紧地抓住了,动弹不得。
  你放开!你弄疼我了!你以为你养家了不起啊?你大概忘记了,有几年,你找不到工作,还有你读研的时候,都是我在养家。我说过什么吗?我小心谨慎,怕伤了你自尊。你失业在家的时候,我生怕你无聊,每天总是早早回家。可是你呢……我的声音被内心的火烧着,又干又烈,一股焦糊的味道。
  闵敏,我看错了你。你太能装了,那天我吐到你身上的时候,你就应该像现在这样。站起来扇我一个耳光,然后,扬长而去。这才是你!你干嘛装得那么温柔,那么好脾气?我真是想不明白。你骗我干什么?女人都是天生的好演员!禹东咬牙切齿,声音像沙子从牙缝里蹦出来,直往我的眼睛里去,砸疼了我的眼睛。
  你才能装!你装得多么喜欢孩子!见到别人的孩子都要摸一下。可是,你对自己的孩子不管不问。早知道这样,我根本不该生孩子。要不是为了生孩子,我怎么会失去丁作?我怀孕的时候刚刚升职……
  我说不下去了,脑袋里面混乱得像发生了地震,什么东西都移动了位置,什么东西都不再完整,也不再是原来的样子。我的眼睛疼痛着,眼泪流了一脸。
  真没意思,太没意思了。我为什么不想回家?回来看一个怨妇脸色,听一个怨妇的抱怨。我累了一天,回来连一句问候都没有,热水都喝不上一杯。我走到楼下腿就开始发软,我真的不想回来。够了,真的够了。闵敏,你已经不爱我了。你这么折磨我有什么意思。禹东的声音一下子变得疲软了,他放开我的手,用力挤进了房间。
  我不爱你?是你早就不爱我了!你看我的眼神跟看一堆垃圾似的,你以为我不明白吗?你不想回家,你以为我愿意呆在家里?我工作没了,朋友没了,收入没了,连自尊都没了。天天呆在家,跟坐牢有什么区别?你想过我的感受吗?我边说边哭,止不住伤心。
  闵敏,不要再闹了。要过就过,不过就算了。禹东坐在床上,声音里的疲惫在黑暗中扩散开来,弥漫了整个房间。我跟禹东在暗夜里的身影,充满了鬼魅的气氛。
  你是说离婚吗?烧到我舌头的火一下子退了回去,我脑袋里面的混乱静止了,虽然脑袋里面的图像还是东倒西歪的,但是,不再晃动了。我清醒起来。眼泪干在脸上。
  每一次吵到最后,我们都在商量离婚的事情。心平气和地商量。焦点是禹西的归属。怎么也商量不出结果。谁也不想放弃禹西。毕竟,禹西是我们共同的。禹西是最无辜的,是我们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禹西让我们心疼。
  好像是为了惩罚我们,禹西几乎每个月要发一次烧,每次都要上医院打点滴,至少三天。禹西生病的时候,我们忘记了吵架,也不再提离婚。
  
  二十二
  
  禹西出生两年,我和禹东之间的爱情,已经被彼此的怨恨和不满替代。想起对方,不再有一丝一毫柔软的感觉。
  我跟禹东不再争吵了。我们进入了一个彼此毫不相关的时期。他上班,每个月把钱打到我的卡里,对家里的事情从不过问。我也不再关心他在外面干什么。晚上,不管他多晚回来,我都静静地躺在床上,不发出一点声音。
  相安无事。一直以为,没有爱情是最可怕的。到了这个时候终于明白过来,没有了爱情,一样可以相安无事。
  生活中再没有什么可以期待的事情。除了禹西的成长。禹西终于上了幼儿园。
  忙碌起来,觉得一辈子很短,但是,空闲的时候,觉得一辈子是很长的时间。
  
  二十三
  
  禹东:有一点,我清楚,你也清楚。现在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明天开始十一长假,你可以在家带禹西。我要离开几天,一个人。我也不知道想干什么。或许,过完长假,我会有一个答案。
  我按了定时发送。一个小时之后,这封信将发到禹东的信箱里。那个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家。
  我早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换洗的衣服装在一个小箱子里。小箱子就放在我跟禹西睡觉的床边。禹东什么都没有发现,他心安理得,麻木不仁。
  最后一个问题:阿汤是真的吗?很多年里,我都没有怀疑过阿汤。但是,生了禹西的这些年,我一直在怀疑。我一直想问禹东。
  电话响断了两次,禹东都没有接。过了半个小时,禹东才发了一条短信:什么阿汤?我正在开会。
  你养过的兔子。是真的吗?
  什么兔子?你没事吧?
  阿汤果然不存在。禹东虚构了阿汤。虚构了我们的爱情。
  没有问题了。我提起箱子,离开了家。
  
  二十四
  
  一到街上,我就给陈子欣打了电话。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我迫不及待要见到她。她是我跟外面世界的唯一纽带。
  你找谁?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起来。破碎,苍老。不是陈子欣的声音。
  是陈子欣的电话吗?我突然紧张起来。
  她在医院,不方便接电话。我是她妈妈。破碎苍老的声音接着一串咳嗽。
  我有点发懵。我没想到陈子欣会住院。在我的出走计划里,她是不可缺少的人物。她光鲜亮丽的生活,一直是我灰暗生活的参照物。
  等我赶到医院才知道,情况比我想到的更加严重。几个月不见,陈子欣瘦得脱了人形。皮包骨头。眼睛大得让人害怕。
  肺癌,已经转移。
  陈子欣的妈妈是来接她回家的。差一点儿,就再也见不到了。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我忍着泪水。
  我不想你见到我这种样子。我要是死了,我希望你记住我健康时候的样子。陈子欣的声音像柳絮一样飘过来。毛乎乎的,弄得我嗓子发痒。
  胡说!你怎么会死。我背过身去,再也忍不住满眼的泪水。
  我在医院陪了陈子欣一天一夜。没有别的人来看过她。她的那些男朋友,一个都没有出现。
  机场的安检口前,我紧紧地抱住了陈子欣。她像一片羽毛,没有重量。过了安检,陈子欣回过头来,给了我一个微笑。她的微笑盛开在瘦得皮包骨头的脸上,像艳丽的花开放在光秃秃的岩石上,格外醒目,格外催人泪下。我咬着嘴唇,任眼泪在脸上横流,直到陈子欣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离开家仅仅一天一夜,我又提着箱子回到了家。我打开门,房间乱得一塌糊涂,没有一样东西摆正了位置。禹西坐在地板上,用脏乎乎的手在一只盘子里捡饼干吃。他抬头看见我,大叫了一声,妈妈!听到声音,禹东从厨房跑出来,手里端着平底锅,锅里的煎鸡蛋已经糊了。
  我一把抱住了禹西,抱得很紧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