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跟小外婆住过一段时间。小外婆说一口绵软潮湿的苏州话,倘她声音硬了起来,多半是在与人吵架或是在讨价还价。小外婆家的房子很小,隔壁住着个老太。两间小矮房,中间一条细长的过道。
我们三人就挤挤挨挨地住在一起。两个老太合用那个过道,穿一样油腻腻的棉大衣,早上一起迈着小脚去洗漱、烧饭。
小外婆是我外婆的妹妹,我一直不清楚她叫什么,单知道她很早就死了丈夫,又没有小孩,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她总是一副苦瓜脸色,脸上所有部位都生得很小气,一律比别人小一号,唯有两眼长得很开,像是互不搭理的远房亲戚。在我看来,她总有一种平淡到极致,甚至庸俗的味道。
对于那段同住的时光,我几乎没有任何怀念。我常常独自待在屋子里玩弹珠,常常听见屋外过道上忽软忽硬的争吵声,都是为了些鸡毛小事,煤球、晾衣服,甚至烧菜的油烟。这时,我便会跑出去,用粉笔在过道上划一条线,然后几近愤怒地说:“线在这里,分开来,一边一个。”两个老太便收起涨红的脸色,拖着笨重的棉鞋各自回房间。小外婆还不忘带上我,愤愤地走回房又重重地关上门,仿佛对于刚才的争吵意犹未尽。
说来也奇怪,这样的小外婆却对我非常好,好得让我直直地站在那儿,任她对我好,却没话说,没法动。但我只要一见她斤斤计较地与小贩们讨价还价,就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她常一手抱着我,一手挎菜篮,拖着一双笨重的棉鞋去买菜。进了菜场她就完全变了样,好像整个人焕发了容光,面对菜农她又有一种让我很难理解的近乎谄媚的表情。在买排骨时设法让老板搭一块姜,买土豆时又捡一根葱,她这样挑挑拣拣好像是必须的,而她要来的东西又好像比花钱买来的还要好。她低头挑拣时常把我从右手换到左手,当我被她瘦小的手臂微微抬起,举过额头时,总能闻见煤球和菜场菜叶腐烂的气味。我别过头去,小外婆突然又很亲热地说:“乖乖,外婆很快就挑好了,回家烧给你吃。”她说得既热情又大声,仿佛要让全菜场的人知道我的存在,知道我是她的亲人,知道她不是孤独的。
上了小学后,我很少去看小外婆,直到前年我才在妈妈的劝说下扭捏地去了。小外婆几乎没怎么老,只是矮了许多,才到我的肩膀下面,我只好弯着腰跟她讲话。看见我去,她十分高兴,问东问西,兴奋起来还会有与人吵架的红晕。我总觉得自己学聪明了许多,见她热情我便用礼貌生硬的话应答她。每每见她低下头恢复平静时,我又有了一种莫名的胜利感。直至她分得很开的小眼睛眨着,怯生生又直直地盯着我看时,我才又换一个有趣的话题,继续聊下去。
说了一会儿话,可能大家都觉得很无聊,各自散了或做别的事,而我就趴在茶几旁看书。小外婆好像是被忽然丢进了垃圾桶的纸团,没来得及撑开身体就被人遗忘了。我看着小外婆惶恐的小眼却不知怎么难受了起来。小外婆同时也像是被感染了似的,直直朝我走来。我赶紧闭上眼睛装睡,只听见小外婆笨重的棉鞋声近了又远了,一会儿工夫小外婆又拖着鞋走了过来,这回好像带了一条毯子。我死命闭紧眼睛,生怕她看见。她靠近我,将嘴里呵出的很轻很潮湿的空气糊在我耳廓上。她先把毯子横搭在我身上,又往右拉了拉,随后索性将毯子竖盖在我身上压了压紧。毯子与我的衣服磨擦时发出了一种很细很粗糙的声音,我连大气也不敢出。只觉耳廓刚才的热气开始变薄变凉变冷。我一动不动地趴着,小外婆好像消失了一般,也没有任何声响。好一会儿,她突然嘀咕了一句:好好睡。声音轻得像蚊子叫,根本就是像说给我听的。她知道我没睡着,但语调却非常疼爱。我的心一下子像是有很多东西涌出来,疼痛从涨得满满的胸腔里蔓延开,我什么也说不出,只是忽然间又闻见了煤球和菜场菜叶腐烂后混合的气味,闻见了小外婆身上庸俗但却亲切的香味,闻见了自己心底里的残酷和卑微。
那次后,我们来往更少了,只是我常在陪妈妈上菜场时想起她瘦小的手臂,想起她曾经热情、炫耀地举起过我。
菜场很吵,我好像又看见了那双分得很开的小眼睛。它们无声地流露着索求关爱的渴望,只是那么平淡,平淡得近乎无奈。
小外婆是去年冬天去世的。所有的家里人和亲戚都去了。她死的时候很安静,没留下一句话。
我们赶到时,小外婆已快不行了。屋子里挤满了人,都是些长久不见面的亲戚。我揉了揉眼睛,远远看见躺在床上的小外婆的半边脸。亲戚们围着她,但都在小声地聊着天,像是多年不见的好友聚会,时不时还会有人伸伸脖子望望她,见我们来了便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走到小外婆床边,我才真正看清她。她侧着脸,一双分得很开的小眼睛半睁着,直朝着人多的地方看,好像这样会让她觉得暖些。她确实冷得很,脸是菜色,嘴唇干干地碰在一起,由于呼吸急促的缘故,唯有鼻尖还算热乎。不知为什么我抬起手轻轻朝小外婆额头上触了一下,是温的。我呼了口气,毕竟还能赶在她临终前看上她一眼,心里踏实了许多。但当我的手离开她额头的那一刻,小外婆莫名地叫了一声,其实那一声也称不上叫,只是有古怪的声音在她喉咙里打了个滚,好像还粘了些痰。她的小眼睛立刻有了神,脸也红润起来,嘴角向上努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要说什么。她这么一叫,所有的人都停止说话,扭过头来望着她。但不一会大家都又转过头继续聊天,两个动作时间极短,而小外婆脸上慢慢泛起的那个受宠若惊的温存笑容还没绽开就被提前压了下去。于是,这个尴尬的笑容久久地留在了小外婆近乎干瘪的脸上。
周围的说话声越来越大,还有人抽起了烟。我受不了烟味,独自出了屋。院子和屋里比起来要清静许多。院子还和原来一般大,墙头上堆着些冬天还没来得及烧完的煤球,院子中央种着一棵榆树,有些年岁了。我小时候跟小外婆住在一起时,她就常常一手抱着我一手摇着扇子在树下乘凉或缝补衣服,那时她老爱说:这树有年岁了,老了老了,可还长在这儿,像是认了死理。我当时根本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总是抬起很小的头望着树,似乎能看见那些忙碌的枝枝叶叶间被人遗忘或随手丢失的好时光。我仰头看着树,树根和树干朝相反的方向走着,它们分手的地方就坐着那时的小外婆和我。我还能依稀想起她低声嘀咕那句话时的表情,那种古怪的近乎于欢欣与失落结合的表情。她似乎找着了和她一样苦的人,一样被遗忘,一样有过好时光。
小外婆一辈子没离开过苏州城。她在这个院后的屋子里待了五十多个年头。
院子里有个上了朱红漆的棺材摆在那儿。棺材用两条长长的板凳支撑着,像是一辆待客的车。我的心一下像是被挖空了似的疼起来。小外婆也常打那儿路过,她总是慢吞吞地磨过去,她一到冬天便穿上一双很厚很笨重的棉鞋,一拖一拖地走,还连带着地上的土灰。小外婆用整个身体维护着一双小脚,她用它穿上棉鞋的重量来日夜磨擦着地,发出声响,然后告诉别人她还活着,还走动。
小外婆最终没能熬过那个冬天,亲戚们开始哭,像齐声的合唱,同一时间,嗓子里蹦出同一个音,眼里还带着我不能理解的怜悯的表情。我没哭,只是感觉到了人断气的声音,像是一个叹息,一直坠了下去,再没有回来。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