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发

2010-12-31 00:00:00周伟
少年文艺 2010年11期


  那个早晨起了雾,冬日严寒的朝霞快九点钟才艰难地钻出来。
  小镇的生意人却不管。早点摊前已红火了一阵子;店铺卷起了门帘,人和货都挺精神;街上的汽车也像人,吃饱了,喝足了,油门加得老高,马达轰轰响,跃跃欲试,拉人载货……
  桥端侧面有个岗亭,使人总联想起那里面曾有过日本鬼子,如今上面贴的酒广告也极像狗皮膏药太阳旗。这是个废弃的岗亭,白天就做了极好的生意场所,晚上则是乞丐流浪汉的宾馆旅舍。当然,这样的好处所谁先占到,那天的使用权便归谁。都极文雅,讲规矩,不乱来。
  今天,岗亭被一个中年妇女占了。她没带做生意的行当,穿的也新潮,背一个坤包。可是,看那双极活相的眼睛,就晓得做生意不是一年两年,娴熟得很,是个捞活钱的角色。果然,她轻轻地揭开坤包,抽出一张硬纸,展开,张贴在岗亭帽盖上,有几个墨写的大字:帮你剪头发,还给钱!就一手拿梳子,一手握剪刀,双眼滴溜溜地去盯过往行人。这时,一位农村大嫂牵着一个朴素的小女孩子直奔岗亭而来。她急奔上前,笑呵呵地打招呼。
  “大嫂,早啊,剪么?”
  “算好多(钱)?”
  “十块,多一个子儿不剪!”
  “算了,剪吧。”
  先梳几下,整齐了。接着就咔嚓、咔嚓,一绺,两绺,三绺。几下,只留得齐半耳的短发。剪发的中年妇女把剪下的一扎头发,用一个皮箍绕缠了几下,缠紧了,放进坤包里。随后从坤包的内侧小心地抽出一张十元钞。大嫂接过,脸上起了一点笑意。又用手往后脑搔一下头发,眉头皱了一下。
  大嫂的一边站着个小女孩,十一二岁,衣裤又长又大,显然是大人穿过的,但还是掩不住女孩姣好的面容,乖巧的长相,尤其一头黑发,浓浓密密,乌亮乌亮,像黑色的瀑布从头顶倾泻而下,下到后腰处,随便地结着一条花手帕,极是朴素与自然。朝阳在她的头上闪烁着。
  “大嫂,妹娃也剪?”剪发的中年妇女惊喜地问。
  大嫂弯下腰去,把女孩拉到中年妇女的面前,摸了摸女孩飘逸的秀发。
  “要剪。”顿了一下,又阴阴地说:“不过,你是晓得的,几(极)好的头发!算好多?”
  “行!”中年妇女斩钉截铁地回话,眼角闪过一丝狡黠的神情,“‘好货不便宜,便宜不是货’。我们做生意的,舍得花大本钱。二十,二十总行了吧?”
  大嫂没作声。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八。”
  大嫂摸着女孩的秀发,揉搓着,低低地说:“三十。三十,你就剪。”
  剪发的中年妇女牙一咬,梳子在剪刀上一敲,“行,三十就三十。”
  开始剪发,一小绺一小绺地梳,梳好,剪刀就咔嚓。才剪了两小绺,大嫂就喊:“何样剪?一刀比一刀短。”
  小女孩的身体一直在扭动,脸上本是一百个不高兴。听得喊声,赶紧把手往脑后一搔,“太短了,我不剪,我不剪。”
  中年妇女又把梳子在剪刀上一敲,说:“要晓得,我是出了最好的价钱的。”
  大嫂归于平静,说:“剪吧,接着剪,别剪得太短。”又一小绺一小绺地梳,梳好,剪刀就咔嚓。
  又不久,大嫂又喊:“何样剪?一刀比一刀短。”
  小女孩的身体扭动得更厉害,一脸阴沉沉,说话带着哭腔,“太短了,我不剪,不要剪我的头发。”小女孩用双手捂住脑袋。
  中年妇女把梳子在剪刀上重重地敲了两下,说:“三十,三十元呀,我是出了高价的!”
  大嫂嘴里嘟噜着,却没有说出话来。是的,三十元!大嫂在想,三十元是个不小的数目,有很多的用处,或称几斤肉,或给娃崽买身衣服,或家里置件小家什……
  又在剪,剪得更短,好似满田沉甸甸的稻穗被牛啃得只剩下三三五五的禾蔸。大嫂的心在作痛,却又强忍着。小女孩已明显感觉到飘落的头发,她大声哭喊:“我不要‘盖盖头’,我不要‘盖盖头’!”
  中年妇女在骂人,梳子在剪刀上起码是重重地敲了三下,“哪见过你们娘俩的,不剪不剪,又没有人强迫你们剪!要晓得,我是出了高价的!”
  小女孩眼中溢出泪珠,吧哒吧哒往下掉,带着哭腔埋怨她娘:“我不剪的,我不剪的,你剪你的,还要我剪……”又呜呜地哭个不停。
  大嫂情绪受了感染,又和中年妇女争了起来。争不赢,只好哄女儿,说:“不剪,也剪得差不多了,剪到钱,买一身好衣服穿,要得么?”
  小女孩哭声更大,“我不穿,我不穿!”
  大嫂恨恨地对女孩说:“死女娃,不剪就莫读书算了。你想想,我养你们姐妹几个,容易么?”大嫂的眼圈也红了,说完双手捂脸,蹲在地下。
  小女孩立即不哭不闹不说话,静默着。
  中年妇女一绺一绺地梳,一刀刀往下剪,剪得很顺畅,舒心。剪完了,把头发扎起来,用手一掂,又一摸,满脸的灿烂。她利索而又大方地把三十元钱甩在大嫂蹲着的大腿上。
  小女孩伏在岗亭的窗口上,望着滔滔滚动的河水,大声地哭喊,河风带着哭喊声传得很远,很远。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