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洼大地上

2010-12-31 00:00:00张抱岩
散文诗 2010年9期


  树的涛声
  
  一棵树上隐藏大海,每一片叶子都是一朵浪花。汹涌声击打黑夜。我断定这脆弱的村庄要遭遇声音和冲击的挟持。
  就像我年迈的母亲身体里暗藏悲伤和喜悦。白发。腰酸。眼疾。微笑。这暴露在身体之外的芽。这击打母亲一生的浪花。
  一棵大树上的海的流向朝哪?遭遇一次冲击力是不是就像生命遭遇一次重创?
  一棵大树上停留着海的码头,停留着落日,停留着捞沙船。
  大树的纹理多像海的命运。荡开在大地上的波纹。深入地下的信号。
  一整夜,我倾听:
  一整夜,我流泪。
  一棵树上的阿炳和贝多芬。
  
  蒙洼大地上
  
  这被洪水反复蹂躏的土地重新长出麦苗和高梁,像遍布的希望;这跳跃在岸边的篝火,像这片土地持久的信念和梦想:成群结队的河鸟成为蒙洼土地的仰望;辛劳躬耕的父母把腰拉成一张张弓,脊背上燃烧着太阳,血管里流淌着坚韧和倔强;亲人的坟冢,一座一座,像河流留下的坚定的脚印。蒙洼大地上,露水是农谚的方向。天空是牛羊的故乡。
  洪水冲击过的蒙洼大地,现在收割安静和沧桑。这片土地种下痛苦、抗衡、命运和悲壮。种下棉花、槐树、传说、豆荚、风情、回忆和梦想。
  蒙洼大地上,春风吹绿土壤,双手劳作的人,我祝愿他一生安康。一百亩田地,疆域辽阔,五谷丰登;一千里淮河,浩瀚博大,源远流长。
  蒙洼大地上,一千棵树弹奏琴弦,一千只蚂蚁建造宫殿,一千株小草点亮灯盏,一千条支流连着春天的血脉和神经。
  蒙洼大地上,一千株水稻是一千个勇敢的水兵,一千粒泥土里住着一千个神。
  顶礼膜拜的土地,血管里奔涌的土地,月光划伤的土地,埋葬愚昧的土地,一千年保持的腔调和本色接近燃烧的岩浆或火……
  
  朝着河流的方向
  
  我顺着一条河流往前探寻,像一朵坚持朝春天盛开的野花。途经一百个村庄。我的小脚印是更小的河流。
  遇上飞鸟。我展开翅膀;遇上蜜蜂,我献出我肌肤的柔和软;遇上大雪,我和棉花结亲;遇上强盗,像遭遇黑夜,四处碰壁,我头破血流,像一棵疯狂开花的树。
  沿途我看见年轻的姑娘,是我从前的母亲,她和我互不相识。我有幸看见她瀑布的乌发和矮小的身影。田地的麦子,是农业的火焰,炙烤着锄头和一个男劳力的前半生。一棵老柳在向上攀登,它渴望接近云朵和炊烟。沿途我看见那低头只顾走路的蚂蚁,像我逝去的弟弟,他的黑兮兮的脊背上驮着露水和天真。沿途我看见一只老鹅像一只喇叭花,尖锐的叫声刺疼春天。
  我就着星光上路,其实我避不开黑暗。我只是祈求更早地看见光。像一条河更早地看见它的流动。村庄在往后倒退。就像青草快要退回到种子。河流里的鱼我敬拜,它们是神留下的光。
  我看见的坟冢,有一些是我的亲人的,还有一些是我的仇人的。坟头上盛开着紫色的小野花,像一个个小孩在打着小灯笼。风一吹,快要熄灭。现在,我的胸怀坦荡了。接纳了亲人的误解和仇人的刀子。坟冢的安然和沉默像是一种低调的和解。我的鞠躬是卑微的,却是高尚的。我的敬拜是严肃的,却是可亲的。
  我一直往前走,有时也回过头看看。看看过去的俗事蒙上灰尘。看看另外的自己,也在迈着前进的步子,和我一样朝着前方走。
  我坚信的前方其实很远,它甚至超出了一条河流的长度。路上,河流告诉我:它的前头就是大海。
  但愿大海不是小河的幻想。但愿凋谢不是盛开的噩梦。
  
  淮河岸边
  
  我大声说话,我的声音漫过土岗上的野花和荒草,最终回归到淮河的声音里。
  在土岗上自由自在地行走,我不担心春天或别的什么突然踩到我的脚跟。我一直走,或者漫无目的。最后我在羊群或星群里躺下休憩。没有什么能跪下阻拦我。庄稼向高处。淮河朝前。我奔向遥远的天堂。
  我不会带上风,它只会让我轻飘。我会拔掉村庄的根带上它。这是我的命。没有什么比我的根更让我感到牢靠和踏实。
  我还会把盛开带上,比如一棵桃树和一棵梨树,在我的光芒逐渐黯淡的时候,它们给我打起春天的灯盏。我会摸着桃花和梨花的光芒继续我生活的道路。
  在路上,我会放弃虚名和功利,我会爱上贫瘠的荒凉和朴素的姑娘,我会借助万千露珠的心跳来告诉大地我有多么爱她。我借闪电的琴弦来诉说衷肠哀怨。沉闷的雷声告诉我,苍天也有它粗暴的一面。我要汇聚到淮河里去。
  顺流而下,我就会变成石头。
  逆水而上,我就会幻化成鱼。
  淮河岸边。我敲响灵魂的锣鼓。油菜花敲响芬芳。天空敲响鹰叫。
  淮河向黎明划去,我看见古朴笨拙的木船把太阳拉出,岸边,溅起生命的脆响。
  
  叙述母亲
  
  没有做过一次生日的母亲,我用什么来补偿你?你的白发已经为你点亮生日蜡烛。我和时光一起吹。
  用你曾经翻犁过数遍的泥土为你唱支生日歌吧。一个音符是一株庄稼。一株庄稼是你的一个好儿女。
  你手掌上永远愈合不上的裂口多像故乡那些痛苦的河流,流向泛绿的农业和沉重的生活。你的腿疾就像这消散不尽的夜色。黯淡着腿的幸福。你的腰弯得比弓更像弓。你瘦小的影子有可能随时会被风吹走。
  你的声音在削弱,你的衣物在逐渐朴素,回到粗布,你的个子在矮小,像蹲下的一口井。你的善良在不断扩大。你的感恩变得热烈。你吃苦的耐性更加随意。你的记性越来越糟糕。你的视力让你看不清钱的大小。你的脚步迈得缓慢。你爬楼很吃力。你照顾孙子很细心。你卖破烂挣分毫。你从老家回来坚持步行,不坐两块钱的三轮。你说城里菜贵,在自个家里建园子,把韭菜和辣椒背三十里地。
  我的母亲她姓苦,一生不曾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