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进了旅馆的门,局促的前厅光线很暗,久未清洗的拼花瓷砖地面又黏又涩,脚踩上去有点沾鞋。空气中弥漫着韭菜包子味儿,想必这就是旅馆提供的早饭吧。曲尺形的前台暂时看不见服务员,迎门墙壁上并排挂着三只表面模糊的石英钟,分别显示着纽约时间、东京时间和北京时间。一些客人从前厅走过,身上都带着韭菜包子味儿。俞小荷向其中一人打听102,那人指给她一条窄窄的走廊,敢情就是一楼。她穿过走廊,顺利找到102房间敲起门来。听见里边有人唔唔哝哝地问“谁呀”?她憋着嗓子撇着京腔说“服务员”!门开了,打着哈欠的王大学见门口站着俞小荷,忍不住一拳打在她的肩膀窝上,接着一把将她拖进了屋。
房间里黑咕隆咚,一股又一股烟臭、脚臭和汗酸气扑向俞小荷。从前她对这些气味并不陌生,但是今天她觉得这房间的气味真是呛人。没容她多想,王大学又是一拳将她打倒在床上。黑暗中俞小荷脸朝下地扑在一团热乎乎的被子上,她闻见了王大学的味儿,身子一阵发软。王大学从背后扑过来压住她说,你小子学会蒙入了,还真当你过3个钟头才到呢!说着就去摸索俞小荷的大衣扣子。这时忽听黑暗中有入咯吱咯吱磨牙,惊得俞小荷叫道:谁?王大学说,别怕,是二孬,跟我搭伴开车的二孬,早睡死过去了。俞小荷猛地翻身坐起来压低声音说,你个流氓,屋里有人你还跟我这样!王大学解释说,二孬他表姑家离这儿不远,这旅馆就是他表姑给介绍的。刚才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二孬正要去他表姑家,我看他累得迈不开步,就让他先在这儿睡一觉,反正你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要不我这就喊醒他叫他走?俞小荷截住他的话说,拉倒吧你,我是那种刻薄人么。说着摸到床头桌上的台灯,拧亮。她看清对面床上的确躺着二孬,试着叫了声“二孬”。二孬不应声,却又是一阵咯吱咯吱的磨牙声,听得俞小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王大学盯着俞小荷说,看是吧,睡得死人一样。说着又去凑俞小荷。俞小荷闪开身子关了灯说,老夫老妻的你这是干什么呀,这会儿不行!王大学说老夫老妻了咱才不怕什么呢。俞小荷说你先到了怎么不先洗个澡啊。王大学哼了一声说,我就知道你是住在北京城的别墅里眼高了。你们是24小时热水,我们这春风旅馆就一个小时热水,晚上8点到9点。俞小荷立刻觉出刚才的话有点伤了王大学,赶紧软了口气说,什么你们、我们的呀,我请了一整天假,今天不走了,晚上住下,明天早上才回去。就这,听明白了吧?王大学不出声地笑了,接着嘴里一阵嘶嘶哈哈,两只手扶住后腰。俞小荷知道他有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跑车这一年多来经常犯病。她从床上出溜下来,扶着王大学让他平躺在床上,腰椎间盘突出最怕久坐。王大学在床上躺好,掀开被角对俞小荷说,你陪我躺会儿总行吧。俞小荷脱掉大衣搭在床尾,和衣靠住床头坐好说,你躺你的,我陪你坐着。王大学拿被子盖上她的两条腿,他知道她的腿有关节炎。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丝丝缕缕挤进房间,两个人安静了下来,才觉出这屋子其实挺冷。98块钱的客房,暖气也停得早。王大学在被窝里搂住俞小荷穿着弹力保暖裤的腿,俞小荷低头摸了一把男人脸上粗硬的胡子说,你还知道疼我这腿啊。王大学说我不疼你疼谁呀。这一趟十多天,我和二孬紧赶慢赶,两个人轮换着开,一人开4个钟头,12个钟头才吃一顿饭——就怕吃饱了犯困。俞小荷说,给我讲讲这一趟你们都去了哪儿。王大学说从运城拉了苹果送广东;从广东拉了椰子送呼和浩特;从呼和浩特拉钢材到顺义,明天从顺义再拉上木头到太原。净开夜车了,好几宿没睡过囫囵觉。想早点儿看见你,刚才在顺义连车都没卸。俞小荷说那谁卸呀。王大学说有人卸,咱不挣那份卸车的钱了。
俞小荷说一会儿我请你喝酒,反正今天你也不开车。王大学说也给我讲讲你。俞小荷说你不是说我变了么。王大学说更肥了,你个肥婆!脸也白了。北京就是养人哪,说话的调调都绵软了,从前你可是粗声大嗓。俞小荷说,还有呢?王大学说,还有什么“晓得”啦“喉咙”啦,“哇塞”啦,还有什么“得了您呐”“找补找补”,听着不顺当。俞小荷放在男人脸上的那只手向上一扫,停在男人头顶,抓住他一撮头发使了点劲说,叫你不顺当!王大学哎哟着说,你想搞家庭暴力呀你……
俞小荷在王大学的头发上松了手,她感慨粗心的男人竟还注意到她说话用词的变化。被男人一说,她发现自己说话真和从前有所不同。赵女士是浙江人,赵女士的公公婆婆是北京人,刘姐是四川人,俞小荷身处这样的环境,说话难免受些影响。她现在把嗓子叫喉咙,把知道叫晓得,把扔掉叫摔掉,又从赵女士的儿女身上学得一些时尚感叹句比如“哇塞”什么的。可着急时、大段说话时还得用老家话,那样表达得清楚,也赶劲。那时她就顾不得向北京的赵家靠拢,她不用“生活”啊“日子”啊这些词,她喜欢说“过光景”。赵女士对她说,过光景很好听。俞小荷说话还有属于她个人的一个习惯用词:“就这”,常在一段话中间或末尾加上一句“就这”。好像在向你强调“这就是我要说的”,又似乎没什么用意,只起着给说话节奏打拍子的作用。
现在俞小荷给王大学描述她的北京生活,还是老家话方便。她告诉他,眼下在农村也少见像赵家这么多口人住在一起的。赵女士两口子,他们双方的父母,他们的一儿一女,一儿一女的下一代,还有赵女士一个没结过婚的老哥哥和一个没结过婚的老姐姐。王大学插嘴道这不是吃大户吗。俞小荷说赵女士家是大户,开着好多家超市,北京、外地,都有。她男人一年有8个月在天上飞,是给外国银行做事的。你说吃大户,也算吃大户吧。可一般大户多半是不让你吃,越是大户,越是算计的狠。就这。赵女士好热闹,老人们都给接来,听她说要养他们一辈子。就是做卫生辛苦些,上下三层楼,十好几间房。我每进一间屋子擦家具洗地板,都忍不住琢磨,往后闺女要是能落在北京,咱什么时候能给闺女混上一间房呢,哪怕就我和刘姐那样的,10平方米吧……哎,你说我是不是做梦啊!哎!
俞小荷轻轻胡撸着王大学的头发等他答话,但王大学不再言声,他困得撑不住,睡着了。他的脑袋枕着俞小荷的大腿,压得俞小荷又酸又麻。可她不敢动弹,生怕惊醒了他。她僵着身子靠在床上,闻着王大学头发上的烟味儿和油泥味儿,静听着房间里两个男人粗重的呼吸,静听着对面二孬偶尔的磨牙,她想能安稳睡觉就好,跑车的人最缺的就是睡觉。再多的话要说,不是还有一个晚上么;还有整整一宿。她靠在床上,眼睛早已适应了这房间的光线。她看见对面墙上有泛潮留下的形状不一的洇痕,有的像人,有的像鱼。现在她不觉得这墙寒碜。
天过中午,二孬让尿憋醒,爬起来去撒尿,才打破了这间客房的安静。他看见靠在对面床上的俞小荷,慌得连声叫着嫂,嫂,看这事闹的,我这就走!俞小荷说往哪儿走哇你,刷刷牙洗洗脸一会儿跟我去吃炸酱面啊。王大学也醒了,睁开眼就说自己“该死”。俞小荷下床把窗帘拉开,推开一扇窗,阳光和清新的空气扑进来,叫人精神一振。她把两张床整理好,等待他们轮流去卫生间收拾停当,三个人一块儿出了春风旅馆。他们都饿了,找了间面馆吃炸酱面,喝老白干,俞小荷还特别点了两荤两素四个菜,声明这顿饭是她埋单。
吃过饭,二孬去了表姑家,俞小荷要带王大学去医院。王大学说咱不回旅馆啊?俞小荷说咱上同仁医院做一次按摩,我看你这腰忒难受。王大学说花那钱干什么。俞小荷说我愿意花,赵女士家的老人净上同仁做按摩。王大学叫起来说,他们家去的地方我更不去了,你就烧包吧!俞小荷沉下脸说你要不去我这就回赵家。王大学最怕俞小荷沉脸,只好跟她去了同仁医院。到底是正规医院,王大学享受了一个钟头的按摩,立刻觉出腰上轻松了许多。当他知道一个钟头90块钱,十分心疼。春风旅馆一宿才98块。他明白这是俞小荷的心意,她让他看到,她在北京能挣上钱,还认识大医院。这时俞小荷的手机响了,是女儿打来的。说她已经下课了,问到哪里和爸妈见面。
他们和女儿见了面,一家三口就在同仁医院附近一个涮羊肉的小饭馆吃了晚饭。吃过饭,女儿说学校还有事,要先走。俞小荷说你爸好不容易过来一次北京,就不能多呆会儿。女儿说我是给你和爸腾时间呢,我呆的时间越多,你们说的话不就越少啊。说完真就走了。俞小荷笑着骂她像只巧嘴的八哥,但女儿的巧嘴毕竟又一次洋溢了王大学和俞小荷的情致。他们都觉出了时间的宝贵,他们应该尽快回到旅馆。
选自《文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