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的风水

　　“有些官员迷信风水，大建奢侈坟墓，最后人们把这些罪过都推到风水身上。风水和人的安全和健康有关系，但跟升官发财没关系”。
　　
　　近几年，关于官员看风水的报道不绝于耳，同时，在中国的广大农村，不管是建房子，还是选择墓地，看风水的习俗也一直没有中断。
　　今年6月，在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发布会上，文化部副部长王文章在介绍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时表示，对一些民间信仰的项目，包括风水这类项目，应该做一些深入的研究。
　　虽然，此次发言并不代表官方对风水的正式态度，仍然引起舆论对风水“扶正”的猜想。
　　中国艺术研究院建筑艺术研究所所长刘托告诉本刊记者，大概在2008年，文化部和国家申遗中心确定他所在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建筑艺术研究所和文化研究所为风水申遗的牵头单位。此后，他们也曾经为风水申遗开过一次座谈会。但直到现在，两个牵头单位还没有启动申报程序。
　　个中主要原因，在于风水界一直鱼龙混杂，其中掺杂了大量玄学的内容，可能会带来意识形态的问题，这被多位专家认为是风水“扶正”的最大困难。
　　
　　风水先生和风水
　　
　　“风水：旧中国的一种迷信。”中国最大的综合性词典《辞海》这样解释“风水”。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定义?
　　“很多人是根据在民间活动的风水先生来认识风水qfttKqc+N3OwBAIvsssjaw==的，他们研究的不是风水，是‘风水先生’，很少有人在历史文献中下功夫。”研究建筑文化的北京建工学院教授韩增禄接受《瞭望东方周刊》采访时说。
　　风水作为选择居住地的文化，早在战国时已有，产生之初并没有吉凶观念，但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与周易结合得更紧密，主要借用周易理论来谈吉凶，有了预测的功能。东汉以后，风水先生已成为一个独立的职业，很自然的，一些江湖骗子也开始以风水先生的名义游走江湖。
　　“这就是现在风水先生的水平。”韩增禄打开电脑上的几张图片给记者看。
　　一张图片上，一栋白色楼房顶层有一排向前伸出的状如象牙的尖锐柱状物。这是韩增禄2004年在乌鲁木齐技术开发区拍下的图片。
　　“楼顶上装‘象牙’是风水先生的主意，因为楼前新建了一幢高出很多的庞大建筑，使这栋楼内的人备感压抑，风水先生就让加了这排‘象牙’，尖正对着前面的新楼，这叫‘斗风水’。”韩增禄告诉本刊记者。
　　另一张图片，两栋相邻的住宅楼连接处呈30度尖角。
　　“这是大庆的宿舍楼，因为尖角的方向不远处有一个殡仪馆，风水先生说为了‘避邪’。这个尖角向着西北，中间有一个门，冬天的西北风正好能直冲进去，居民出入正顶着风，事实上对健康非常不利。”韩增禄说。
　　“民间确实有祖传家学很好的风水师，以师傅传徒弟的形式，戒规非常严，品德要求也很高，徒弟们要跟随师傅多年。最后师傅从徒弟中挑出一两个，教一些口诀。”北京大学环境学院教授于希贤接受本刊采访时说。
　　于希贤从1985年开始在北京大学开课，讲授有关风水的知识，课程一直很受欢迎。随着几年前于希贤退休，这门课程也随之终止。
　　“我知道的兰州一位民间风水师，‘文革’期间故去的时候，上千人自发去给他送葬，声望很高。但是现在，各个行业的浮躁之风非常盛行，好的风水师也不多。”于希贤说。
　　中国科学院地理地质学史专业教授杨文衡与于希贤颇有同感。杨文衡对风水的历史文献很熟悉，2007年他出版的《中国风水十讲》，是建国后国内少数关于风水的研究文献之一。
　　杨文衡告诉本刊记者，在他的老家湖南农村，老百姓选择“阴(坟墓)阳(活人居住的房子)宅，’都要请人看风水。问题是，老一代风水先生去世了，年轻人又知之甚少，找可靠的风水先生很困难。
　　“现在的一些风水先生水平相当低，缺乏相关的知识，胡看。”杨文衡说。
　　“看阴阳宅，最重要的是‘点穴’(根据山水的走向找到最好的地点和方位)，‘穴’位没选中，就等于没有选。”杨文衡说，他接触过的风水先生大都不会“点穴”。
　　“区别懂与不懂风水也不难，不懂的人最害怕讨论问题，说不清楚，假风水先生就会神神道道。”韩增禄说。
　　“别把风水先生和风水等同起来。风水是科学还是迷信?这个二元对立的问题本身就是错误的，提出一个错误的问题，永远得不到正确的回答。”韩增禄说，“风水包括自然地理、社会人文、哲学、心理等，很多方面的内容，怎么能用简单的‘科学’概括?”
　　
　　风水与升官发财无关
　　
　　“风水的原始意义就是，藏风聚气。避开有害的风与气，把生气(有利于生长的环境)聚在一起。生气不仅包括气体，也包括水土，指有利于动物和植物生长繁衍的环境。从古至今，风水就是一句话——选择适宜居住的环境。”杨文衡说。
　　“所谓吉凶观念，也是从环境的利弊方面出发的。比如，房子建到山顶上，肯定不好，因为山顶风大，就是凶，房子建在急流旁边，也属凶，因为发洪水会把房子冲掉。”
　　选择地势之外，朝向在风水中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
　　“从新石器时代，人们就开始选择门的方向了，根据中国所在的经纬度，基本上选择坐北朝南，为了采光和保暖。后来风水先生把人的生辰八字和房子的朝向联系在一起，东方是木，西方是金，南方是火，北方是水，中央是土；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讲究房子的主人和朝向不能相克，这种说法在汉代之后比较盛行，但找不到合理的解释，所谓迷信大概就是指这些东西。”杨文衡说。
　　自然地理环境之外，社会人文和心理等也是风水涉及的因素。
　　比如，对于北京古来就有“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的风水之说，韩增禄认为，‘‘这是长期社会人文环境造成的，因为古代运河在北京市东面，交透便利，商业发达，而西城王府很多贵族聚居，南城多为菜农，北城则外来人口混杂而居。”
　　因为对风水的敬畏，更多人愿意相信风水有预示吉凶作用，甚至把升官发财的梦想寄托在风水之上。
　　根据韩增禄搜集的资料，长沙仅岳麓山上就有6000多座椅子(状如座椅)坟，传说这种坟墓的形状能荫庇后代官运亨通。
　　“古人就批判过依靠风水升官发财的思想，司马光就说他当官不是因为风水。”杨文衡说。
　　“有些官员迷信风水，大建奢侈坟墓，最后人们把这些罪过都推到风水身上，风水和人的安全和健康有关系，但跟升官发财没关系。风水典籍有些吉祥话，是为了表达风水的理念，但是不能当真。”韩增禄说，“比如，‘外低内高，代出英豪’，选择建房子或者坟墓都应该在高地，因为要考虑排水问题。至于‘代出英豪’，只是吉祥话。”
　　
　　渐渐“翻身”
　　
　　“找我来看风水的，什么人都有，也有很多大老板。”于希贤告诉本刊记者，“台湾的风水协会请我们去演讲，参加者都是社会的上游人才。在香港，参加风水的研讨会，三四百人，都是董事长等有钱人。他们把风水看作一种文化追求。”
　　“建国前有些知识分子是很懂风水的。”杨文衡说。比如于希贤读研究生时候的导师，北京大学著名的历史地理教授、中国科学院院士侯仁之建国前就精通风水典籍。
　　改革开放后，看风水的习俗在民间慢慢恢复。
　　2004年9月，“首届中国建筑风水文化与健康地产发展国际论坛”召开，论坛由建设部直属单位中国建筑文化中心主办，因为有部分官员出席，又在人民大会堂召开，因此被一些人认为是风水“解禁”的信号。
　　次年，建筑文化中心计划在南京开办建筑风水文化培训班，这也是全国首个建筑风水培训班。但后来迫于舆论的压力，计划中断，参与计划的建筑文化中心和南京大学纷纷退出。
　　据于希贤介绍，建设部本想把风水的含义规范化，因此建筑文化中心在2005年8月成立了中国建筑风水文化专家委员会，请文化部副部长、故宫博物院院长郑兴淼担任主任，于希贤担任副主任，意在规范全国风水行业，而且“要有规范的风水教科书”。
　　此外，于希贤向本刊透露，近年全国各地的地方建设过程中，在正式聘请规划设计人员之外，都会请风水先生，“县级城市占多数，省会城市也有”。而且他接触到的一些中高级干部“风水水平很高”。
　　今年6月文化部副部长王文章在介绍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时关于风水的表述，虽然不代表官方已经给予风水正统地位，但风水申遗的研究确实早已提上日程。
　　但如本文开头所介绍的，由于种种原因，直到现在，还没有启动申报程序。
　　“申遗里面牵涉到意识形态和信仰的(项目)都比较慎重，比如宗教类就没有列入到申遗的项目中。现在民俗类申遗都偏重于非信仰的项目，比如祭祀和仪式。”中国艺术研究院建筑艺术研究所所长刘托说。
　　此前的2008年9月，中国政府同意将妈祖信俗提交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此类的申遗“禁区”才被打破。
　　而风水能否冲破意识形态的约束，随着申遗而被“扶正”，还是悬念。
　　
　　“这方面的学术研究太差了，所以江湖骗子才会活跃”
　　
　　在接受记者采访的几天前，韩增禄晚上看电视剧《大明宫词》，发现一个镜头中皇宫大殿里的地砖缝正对着龙椅，“感觉不对劲”。第二天，他背着相机到故宫和文庙转了一圈，专门考察“砖缝'’的问题，结果证实他的感觉是对的。
　　“地砖的缝不能对着龙椅中间。”他指着拍回来的照片给记者看。
　　“古代建筑很讲究这些，(砖缝正对着龙椅或大门中间)让人感觉不舒服，就像茶壶嘴不能对着客人，是同一个道理。”韩增禄说，“这就是建筑心理学。”
　　同样在修缮过程中违反了古建筑风格的还有故宫边的太庙。韩增禄发现，太庙在2008年奥运会前维修之后，门前的台阶多出来一级。
　　“太庙是阴宅，阴宅要用阴数，易经中双数属阴，单数属阳，古代所有建筑基本都尊重这个规律。”韩增禄说，“不熟悉中国古代的建筑文化很难做到修旧如旧，几乎是修一次错一次。”韩增禄说。
　　韩增禄告诉本刊记者，几年前他在中国社科院的一次研讨会上谈到风水时，曾经遭到在场学者的“围攻”，甚至有社科院学者后来在《无神论》杂志发表文章，称“研究风水的人比‘法轮功’还坏，应该抓起来。”
　　“中国社科院有些学者不承认风水，主要受意识形态影响。”杨文衡对此事也印象很深。
　　“风水说是中国建筑文化朴素的原生形态。但现在，中国的建筑大百科根本就没有风水这个条目，中国古代建筑工匠都熟悉风水，但它在现在的学科体系中却不能登大雅之堂。”韩增禄说到这里有些激动，“我们教育体系内的建筑专业大多以欧美的建筑为蓝本，中国的建筑文化从西学东渐以来被丢掉了。世界上所有国家都有自己的建筑文化，为什么中国就没有呢?”
　　杨文衡告诉本刊记者，目前国外学界对风水的研究比国内更发达，日本、韩国、东南亚、新西兰、美国、英国一些大学都有研究风水的学者。
　　“他们很看重中国风水文化对环境问题的看法。风水是农业文明的产物，现在还没有随着现代城市的发展而发展，如果要从理论提高一步，应该从环境角度人手。”杨文衡说。
　　“风水是一种建筑文化，这方面的学术研究太差了，所以江湖骗子才会活跃。”于希贤说，“所以我建议还是要从学术上解决根基的认识，前提是官方要正确引导。”
　　风水师耿奎讲了一件事，人们当作笑话听：
　　“某媒体新大楼建成后，大家讨论模型好不好的时候，我就说，楼不好看，上班不方便是小事，这个楼第一有火灾之险，而且此楼不生人，克人，克南方人。”
　　“我是一卜一看，看是从形状，楼顶的那个尖型属火。‘克人’是看地气，从周易六爻来算的。”
　　在百度打入“耿奎”名字，第一条就是一个百度百科词条，词条上有以下信息：
　　中华周易协会会长、中国风水文化研究院总顾问，兼名誉院长-…北京市第七届、第八届、第九届市政协委员。北京市劳动模范…对姓名学、择吉等具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并于运用上捷获奇效。在风水领域里，耿奎千里外测断阴阳宅之吉凶，如临其舍如见其墓，堪称一绝。
　　2010年8月6日，在北京郊县延庆县城一个三层搂的独立院子里，笔者见到了风水师耿奎。
　　楼房集办公与居住一体，走进一层大门，厅内墙上挂着一些经过放大并用镜框装帧起来的照片，照片上有一些领导。“这是他们过来参观时的照片。”耿奎说。
　　耿奎的办公室在一层，进入办公室，最显眼的是后墙上三幅不同形态的阴阳八卦图。其他两面墙是书架，书架内一排排整齐摆放着厚厚的《周易全本》《中华秘本》《二十四史》等看上去很崭新的书籍。书架顶上有一个金属的荣誉证，上面写着“中国当代易学泰斗”，颁发单位是中国传统文化促进会、周易文化学院、中国风水75a2f7082ba058ac11e6abd46aa42277文化联合会。
　　曾经做过编剧、教师、医疗器械生产商的耿奎，现在在家专门研究风水和易经。
　　“风水既有科学的一面，又有玄学的部分。科学方面，就是选择宜居的环境。玄学，跟预测有联系。”耿奎这样解释他对风水的认识。
　　笔者提出亲身体验一下，测算将来在北京应该买什么地方的房子。
　　耿奎从桌上的一个笔筒中取出三枚铜钱，让放在手中，心里“想着房子的事情”，然后摇一下，撒在桌子上，如此反复六次，每次他会记录铜钱落下时的正反情况。
　　思索片刻，他说：“你要买的新房子，大致方位在东面。”
　　“但是我打算在北京的西北角买房子。”笔者说。
　　他停了一下说，“也好，你买的房子要比现在的条件好得多。新房子至少让你在财运上有飞跃。而且你的竞争对手会受克，到时候你会变得更突出了。”
　　耿奎说，经他测算过的类似准确预测某媒体新大楼大火的例子“太多了”。
　　比如，“有一家一年出了两次车祸，但是没有死人。请我看看，我推算出来，在他家房子西头新建了一个电塔，破坏了气场。我利用五行的关系，给布置一个气场，化解了。”
　　“怎么布置?”笔者问。
　　“这就不好说了，易经的六爻里有很深奥的东西，有时候我都不好解释。”耿奎说。
　　“风水学很神秘，是优秀的民族传统文化，有很多东西是你理解不了的，理论上说不清楚，也没法解释。实事求是地说，很多东西我自己也很难解释。但这是我们老祖宗的文化。”他接着说。
　　谈到前段时间富士康公司的连续跳楼自杀事件，耿奎觉得“可能跟风水有关，那个地方气场破坏了”。
　　他说，如果当初富士康公司请他去，“可以通过装修，建筑形状改造啊，通过五行进行调整，可能就化解了，”他说，“有时候装修一次就可以改变地气。”
　　耿奎讲了几个例子。
　　“有个老板，家里有三间房，分别租出去给人做生意。但总是出事。我说你们气场不好，门前有两个‘煞’——原来门前一边一个变压器——这没个好，尤其东边这一家，做生意都不顺。他说但是西边的这家还不错，我一看，西边这一家是理发的，门口有一个旋转的幌子，她不明白风水，但这个旋转的幌子歪打正着，(把‘煞’)给化了。”
　　“有一年我去广州住在一个五星级宾馆，宾馆前面的一个喷水池，有几米长。我问老板，这房子谁设计的，他说是一个香港名人，我说房子好坏不好评价，但这个水池子不好。按照传统的风水文化，房子前面有水是对的，但为什么不好呢?因为那个房子的形状是土生金，但是(根据五行相生相克关系)金生水啊，这个水池子把你的财都给泻了。老板‘哦’一声，恍然大悟。”
　　“是哪一家酒店?”笔者问。
　　“名字记不住了。”耿奎说。
　　“一个乡长，调一下风水可能成为县长，但是调成省长，不可能，他没有那么大的命。”耿奎说，“古语说，一命，二运，三风水。”
　　在耿奎的名片上，有“中国第三八卦创始人、中华周易协会会长、全球易文化大会主席团永久主席、国际易学风水研究院名誉院长……”，共有九个头衔。
　　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