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新诗

2010-12-29 00:00:00
上海文学 2010年7期


  喜树
  
  再次经过栖息于山坡下的庭园
  发现它已被冠名喜树挂上了小木牌
  像是革命时期的犯人就要送去枪决
  开个玩笑植物学系的工作目的是
  多识鸟兽虫鱼之名蓝果树科喜光
  我国特有 分布于长江以南树干端直
  枝条伸展 怀抱着自己的阴影满足于孤独
  在黎明在傍晚在雨后黄昏在深夜里
  在那灰扑扑的青年时代我默认它
  就像默认着一位先知它的接纳从不吝啬
  哦某日我们在下面站着雨停时青春结束
  那是一个无情的秋天枯叶没有随风而下
  并非长得与众不同只是恰巧避开了同行
  和异物的遮挡赢得阳光也要被集体放逐
  绿色烽炉从不熄灭当烧焦的黑暗无以言说
  我就指出它看哪这棵树看哪这树
  那么多眼球在晃动光芒这活过来的绿骷髅
  那么多泪水挂在风暴之后刚刚知道
  它叫喜树看不出与周边的乔木
  有何不同都是叶子都是树干都是
  疤痕累累被时间伤害过度的皮肤
  都被某种力量牵引着向上去
  仿佛那黄金天空隐藏着一座大教堂
  我不知道这一次喜悦与上一次有何不同
  每次路过我都被击中忘记又再次欢喜
  
  故乡
  
  从未离开我已不认识故乡
  穿过这新生之城就像流亡者归来
  就像幽灵回到祠堂我依旧知道
  何处是李家水井何处是张家花园
  何处是外祖母的藤椅何处是她的碧玉耳环
  何处是低垂在黑暗里的窗帘我依旧知道
  何处是母亲的菜市场何处是城隍庙的飞檐
  我依旧听见风铃在响依旧看见蝙蝠穿着灰衣衫落日在老桉树的湖上晃动着金鱼群我依旧记得
  那条
  月光大匠铺设的回家路哦它最辉煌的日子是
  八月十五
  就像后天的盲者我总是不由自主在虚无中
  摸索故乡的骨节像是在扮演从前那些美丽的死者
  
  冬阳来电
  
  其时我刚刚落地拖着箱子
  穿过严寒的机场正想着奥登的诗
  “水银陷入这垂死一日的深喉”
  异乡的冰原下面没有埋着叶芝
  忽然间手机响起来贾生冬阳来电
  正与诗人三四在南海的浪上饮酒
  微醺时拨个电话老于买张机票
  过来吧喝一杯我囊中羞涩你能飞
  一时语塞自交通巨变后还没想到这
  记得的君子之交都是在月夜步行
  晚辈来自北方清风两袖多年前
  相遇在江湖一见如故直接切入主题
  讨论虚无直到古典的深夜直到苏格拉底
  疲倦海潮退去盐回到沙滩直到
  有个夜晚成为故乡天欲雪
  他握着白瓷酒杯浮现在夜晚的大幕上
  酡红明亮就像一位铁匠
  
  爵士乐
  
  一场雪刚刚停在云南山岗于坚
  须发全白盯着咖啡馆的招贴画三个
  纽约客黑指头白指甲抱着老贝斯
  没有声音演奏会是音乐史上的一场车祸
  多年前在哈莱姆唱片铺里阿姆斯特朗打着呵欠
  怎么也找不着他喜欢的那盘磁带眼泪横流
  邋遢的大叔哭什么哎走过海关我还在猜
  密西西比河啊去了大海月光犹在
  有个姑娘她叫谢南多带走了我的少年
  “啊谢南多海浪向西流遥远啊
  滚滚的河啊 谢南多我永远怀念你”
  毛主席说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同意
  去了花箐农场秋天刨土豆装筐时黄昏来了
  一丛矢车菊站在雾边望火堆里的残烟
  灰鹭走下斜坡天空苍老青春嘹亮
  我甩着长头发弹吉他喝白酒写长诗
  雨后多青山鹧鸪在叫唤
  后来它们统统被关进黑暗的大门
  我抱着自己装配的小收音机躲进被窝
  听美国之音播放爵士乐干扰太大
  像夜晚的星空听起来闪闪烁烁
  
  致西班牙诗人Emilio Araúxo
  
  通信十年从未谋面我猜想
  你的信来自某个秋天午后的土地
  或许是洛尔迦送来的多年前在云南
  我读他的诗那是一个早晨大海越过高原
  背来一袋光芒也许是在深蓝色的黄昏
  你放下铲子指头沾了些口水 站在门口
  在便条簿上记点什么像是抓到一把蚯蚓
  我看不懂你的信有某块土地的泥巴味
  并不意味着神秘诗人来信那就是:
  世界美如斯有时你寄来照片 上面有老人陶罐
  妇女孩子和神情忧郁的土豆也许并不忧郁
  那是表情的另一面喜悦安详
  日复一日的白昼夜晚水井产床
  日复一日母亲渐瞎乌鸦发白祖母死去
  我喜欢你的生活在我的祖国这是一个梦
  那是你的面具那些停在河谷两旁的农场
  那些旧城堡那些在人们身后等候秋天的村庄
  那些我不知道名字的树如果有风
  它们也会随着窗户摇晃
  
  老花眼镜
  
  我不再年轻半个荷马
  戴一副老花眼镜阅世
  日历显示这是秋天看不出来
  对面的大厦没有落叶
  被整容到一半的脸
  安装了太多的玻璃眼球
  却忽略了舌头也好
  此生见过太多真相
  现在可以站在虚构这边
  凡事说个大概要领提纲
  微言大义一言九鼎像个先知
  过去我拘泥于事实本身斤斤计较
  阿伽门农渡爱琴海之细节野心勃勃
  用语词之勺测量大海几乎坠入深渊
  得救于老花眼镜黑框镶着两个黄铜螺丝
  从此对一切视而不见只看得见汉字
  大千世界想当然可也这个秋天
  灰尘在尖叫我虚构着某种叫做
  秋天的东西河马的侧面半山坡的棋盘
  夜晚油田上正在溶解的乌鸦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