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女散花

2010-12-29 00:00:00
上海故事 2010年9期


  梁霞的母亲去世了,按照母亲的遗愿,梁霞把母亲的骨灰带回乡下老家,安放在村里的灵堂里。
  安顿好一切,梁霞在村里逗留了几天,这天,她准备去和母亲告别,刚进灵堂,梁霞就愣住了:在母亲的牌位前,站着几个年纪和她差不多的人,正毕恭毕敬地给母亲上香。这几个人有男有女,衣着也各不相同,可是神情却同样的庄严肃穆。
  梁霞愣了——这几个人自己并不认识啊!她迟疑了一下,问道:“你们是……”
  几个人转过头来,一个妇女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梁霞,说:“你是梁大娘的女儿吧?我们几个是邻村的,你还记得不?三十年前,一个冬天的晚上,你和梁大娘到我们村去崩爆米花……”
  对方一句“崩爆米花”,一下把梁霞拉回了记忆里:崩爆米花。梁霞怎么能忘记呢?三十年前,梁霞刚刚五岁,父亲得了重病,瘫在了炕上,家里一下没了顶梁柱,是母亲一个人扛起了这个家。春种秋收,果粮买药,母亲忙得团团转。好不容易到了冬天,母亲又搬出了那个黑不溜秋的爆米花锅,要出去挣钱。
  “算了吧,”父亲在床上劝她,“这崩爆米花烟熏火燎的,哪里是女人干的活?你见过有哪个女人崩爆米花的?”
  的确,那时从来没有见过女人崩爆米花,因为这毕竟是个对力气和技巧要求都比较高的活儿。那时的爆米花锅是铸铁的,分量不轻,形状像个掏了瓤的葫芦,浑身上下黢黑黢黑的,揭开一头上的盖子,盖子里面和锅膛里又滑又亮,人们把玉米粒放进去,盖紧盖子,架在烟煤炉火上,转动摇把,葫芦就转了起来,等个五六分钟,看看摇把下面的气压表够数了,就把葫芦口架到一个铁丝网做成的筐口,筐子的另一头是个布口袋,提前用绳子扎紧一头,然后用脚踏在葫芦肚上,用一根钢管一样的东西,套在一头,轻轻地扳,只听“砰”的一声,随着一股白气升起,布口袋一下子变鼓了,一股爆米花的香气全散开了。
  崩爆米花说起来容易,可就是那一声“崩”的巨响,就已经够让人心惊肉跳的了,所以在老家,不要说亲自下手崩爆米花,就是拿着玉米送到爆米花锅附近,等着往回拿崩好的爆米花的,也大多是男人和馋嘴的孩子们。
  看丈夫不愿让自己出去,梁霞的妈妈劝道:“你没病的时候,每逢出去崩爆米花,我一直给你打下手,崩爆米花那点儿手艺,看也看会了,你就放心吧,我带着梁霞,让她给我打下手。”
  爸爸思忖了一会儿,说“也好,晚上回来的时候好有个伴儿!”
  就这样,梁霞就坐在那辆老自行车一侧的车筐里,跟着妈妈崩起了爆米花。
  乡下人闲不住,白天总爱到田里走走,所以崩爆米花最忙的时候是在晚饭后,而且那时,小村里的人们大多数还没有达到温饱水平,舍得拿出一缸子玉米来崩爆米花的人家不是很多,尽管梁霞和母亲总要等到很晚,可换来的不过是几张一角的纸票和几缸用来代替加工费的玉米粒。
  那天傍晚,梁霞和母亲来到了邻村,支好了炉灶,不一会儿周围就围了几个小孩儿。梁霞知道,这几个孩子并不是来崩爆米花的,而是等着捡“锅漏儿”的。原来,爆米花锅开盖的一瞬间,从里面喷出的气流非常大,往往会有几个或者十几个爆米花会从铁丝筐子的眼儿里飞出去,落在地上,这就叫“锅漏儿”。“锅漏儿”是大家的,谁捡了归谁,主家是不能生气的,更不能讨要。这几个孩子眼巴巴围在那里,盼着梁霞母亲的爆米花锅早点转起来,等着那一声“崩”和那一团白气的升起,就是为了等着捡“锅漏儿”
  等了好久,才有两三个主顾出来,崩完之后,那几个孩子的兜里都有了几颗爆米花,梁霞眼巴巴地看着,不敢去捡,因为母亲告诉过她了:谁捡都可以,梁霞不能捡,因为她们已经挣了人家的加工费了。不能再拿人家的东西。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小胖子出现了,他左手拎着一个小白棉布口袋,右手拎着一个大编织袋,周围的小孩们都惊叫了一声,小胖子非常得意,他把白棉布口袋往梁霞母亲面前一丢,说:“崩爆米花的,给我崩三锅爆米花,剩下的给你,抵工钱!”
  梁霞的母亲掂了掂袋子,说:“小孩儿,崩一锅爆米花,加工费是一缸子玉米,你这袋子里的玉米,崩完三锅以后,恐怕也就剩下两缸子半玉米了。”
  小胖子的脸一下变红了:“谁说的?俺娘在家里都量好了的,正好,你赶快崩!”
  梁霞的娘苦笑着摇了摇头,掀开锅盖,装了冒尖儿一缸子玉米,放了进去。
  随着一声又一声“崩”的响起,小胖子带来的编织袋很快就鼓了起来。梁霞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就在小胖子的最后一锅崩完的时候,一颗飞溅的爆米花落到了粱霞面前,看看母亲正忙着清理锅里的残渣,梁霞迅速伸手把那颗爆米花捡了起来。放进了衣兜里。
  小胖子装好爆米花以后,梁霞的母亲把剩下的玉米倒进缸子里,一缸,两缸,第三缸就只有少半缸了。母亲指着缸子说:“小孩儿,你看,我没糊弄你吧,真的只剩下半缸了!”
  小胖子回头看了看,哼了一声,说:“谁让你每锅都给俺装那么多了?活该!”
  母亲一下急了:“小孩儿,每锅该给你装多少,俺心里有数,给你装少了,糊弄得了你,却糨弄不了俺的良心。”
  小胖子脸腾地红了,他支吾了一会儿。突然指着梁霞说:“你……你闺女……你闺女还捡了俺……俺们家的锅漏儿了呢,这下扯平了!”
  母亲惊诧地回头看着梁霞:“孩子,你真的捡他的锅漏了?”
  梁霞惊恐地看着母亲,小手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衣兜。
  母亲走过来,一把拽开梁霞的手,伸手在梁霞的衣兜摸了一下,果然,一颗热乎乎地爆米花出现在了母亲的手上。
  “你……”母亲的脸色一下变了,她照着梁霞的手心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告诉过你没有?谁都可以捡锅漏儿,咱不能捡!”说完,她又转过身,把那颗爆米花递给小胖子,说:“你说的对,我闺女捡了你的锅漏儿,你走吧,这下咱们的账清了!”
  梁霞小声哭了起来,手心很疼,几乎疼到了心里去了。
  小胖子也被吓呆了,他挥手打掉了梁霞母亲手里的那颗爆米花,说:“我不要,不干净了!”
  小胖子话音刚落,旁边那几个小孩看不下去了,他们凑了过来,狠狠地瞪着小胖子,小胖子有些慌神儿,忙张开编织口袋,说:“大家吃,每人抓一小把,吃啊!”
  几个孩子没搭理他,而是走到梁霞跟前,从兜里掏出自己的爆米花,递到梁霞跟前,说:“小妹妹,别哭了,吃我们的!”
  梁霞看着孩子们手里的爆米花,没敢接,她扭过头去看妈妈,妈妈正把爆米花锅架在炉子上,呼哒呼哒地拉着风箱,炉子中的火苗一明一灭,映在母亲通红的脸膛上,同时也映在了从母亲脸颊流下的两行眼泪上。
  “娘,我再也不捡锅漏了!”梁霞哭喊着扑到母亲的身边。母亲点了点头,嘱咐她到一边坐好,手里的摇把转得更快了。
  梁霞坐在一边,突然愣了——给小胖子崩完最后一锅爆米花,没有人再来崩了,锅子里装的是给爹换钱买药的玉米啊!
  这时候,母亲已经把爆米花锅架在了铁丝筐口,她用钢管扳住开关,使劲扳了上去,就在那一刻,她的手似乎抖了一下,锅子口一下歪了,随着“崩”的一声,白气一下冲出去老远,白色的爆米花斜着朝天空喷去,不一会儿,就像下雪一样落在了地上,到处都是白花花的爆米花。
  母亲朝梁霞努努嘴,说:“最后一锅,给老天缴税了,大家都捡吧,捡到了就是自己的,捡不到就是老天爷的了!”
  孩子们一哄而上,梁霞几乎急哭了,她也一下扎进孩子群里,拼命地往自己兜里装,可是她的兜太小了,不一会儿就装不下去了。
  突然,梁霞觉得周围静了下来,抬头再看,那几个孩子都站在她的周围,有的用手捧着爆米花,有的用衣襟盛着,汗淋淋的小脸上充满了微笑:“给你,这些是你们自己的。”
  母亲已经收拾好工具,她把梁霞抱在车上,从每个孩子手里分别拿出一颗爆米花,递到梁霞手里,然后挥挥手,对孩子们说:“这些归你们了,是你们当好孩子的奖励!”
  趁着月色,梁霞坐在车子上,细心地嚼着爆米花。觉得香甜无比。
  开春之后,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梁霞母女,后来,母亲带着梁霞离开了乡下,到了城里讨生活,再后来,她们就在城里扎了根,只有逢年过节,才回去看看家里的老房子,去看看长眠在那里的父亲……
  看着眼前的这几个人,梁霞说:“你们,就是那年崩爆米花的时候,那几个给我爆米花的小孩儿?”
  “是啊是啊”,他们笑了起来,其中一个说:“当年,我们都看出来梁大娘是故意把爆米花崩到天上去的,后来俺们村又来了一个崩爆米花的,俺们把这件事讲给人家听,人家一百个不相信,他告诉俺们:爆米花锅喷出的劲头跟个土炮差不多,那样做危险性特别大,弄不好会伤到自己的。那时俺们才明白——梁大娘为了让俺们心安理得地捡锅漏儿,竟然冒了那么大的危险!后来我们约好来看你们母女,谁知你们搬走了,前些天听说大娘的灵柩回来了,我们几个说什么也得来给大娘行个礼,感谢她当时让我们尝到了最甜的爆米花。”
  梁霞笑了,那次回家后,父亲第一次冲母亲发了脾气,不是因为那锅飞出去的爆米花,而是因为她那个“天女散花”的动作太危险了。
  看着大家真诚的眼神,梁霞忙解释说,“那次,要不是因为那个小胖子,飞扬跋扈的,要不是他,俺娘也不至于冒那个险!”
  话音刚落,一个高高的戴眼镜的小伙子走了出来,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俺就是那个小胖子,俺那时候不懂事……”
  梁霞愣住了,旁边有人来打圆场:“人家现在可不一样了。那次崩爆米花事件发生以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这不,人家现在都成了模范公务员了呢!”
  梁霞觉得十分尴尬,对高个子说:“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是……”
  高个子摆了摆手,说:“你们知道吗?后来我长大点儿以后,越想越觉得神奇——那天晚上,梁大娘崩最后一锅爆米花的时候,透过那冲天而起的白气,透过那纷纷扬扬落下的爆米花,我总觉得我看到的梁大娘,就是一个充满爱心的仙女!”
  
  (责编 邓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