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个人和两根绳子

2010-12-29 00:00:00
上海故事 2010年9期


  某县城郊外的小河边,有一片废弃的建筑群,四周用铁丝网围了个圈子,圈内荒草没膝,根本见不到人影,只有在此栖息的乌鸦发出几声聒噪,污浊的排水沟里躺着块广告牌,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辨:“现代伊甸园别墅”……
  那是早春时节的一个中午,坑坑洼洼的农田小道上驶来两辆汽车。开小轿车的是姓朱的老板,旁边是一位矮胖子。后面的大卡车上站立着十几个风尘仆仆的农民工。两辆汽车进入“伊甸园”,并排停靠在一座残破的六层楼房下。
  朱老板走出小轿车,指了指破窑洞似的楼门和满地烂砖,对矮胖子说:“看见了吗?已经有人开始拆楼了,你应该提前把事情办完,用不着等我回来,太耽误时间啦。幸亏没人知道这个秘密,否则那些东西早就被臭毛贼搬走了!”矮胖子瞟了一眼朱老板,咕哝道:“钥匙在你手上,我怎么开门?总不能带一伙人来把房门砸开呀。”为了发泄内心的不满,他回头冲大卡车上的农民工咋呼起来:“下车,下车,拉你们到这里来是看西洋景的吗?”
  平时被呵斥惯了的农民工并没在意矮胖子的恶劣态度,他们纷纷跳下卡车,跟随在老板身后走进楼门。
  楼里的景象与“别墅”二字毫不沾边,一股潮湿霉烂的气味迎面扑来,被惊扰的耗子四处乱窜。阴森的水泥立柱支撑着一层层建筑构件,最可怕的是墙体上的巨大裂缝,从各处钻进来的凉风简直像咬人的狼牙一样……因半截停工,电梯通道成了空空洞穴,大家只得沿着陡峭的楼梯向上攀登。爬到三楼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感觉到楼梯在晃动,几个未成年的打工妹落在末尾,不敢迈步。“别磨磨蹭蹭的,快上来!”在矮胖子的催促声中,众人心惊胆战地爬上了六楼。
  拐进黑暗的楼道,矮胖子指着一堆水泥说:“把这些东西搬开,腾出一条走道。”一降忙乱,灰头土脸的农民工搬完了水泥。朱老板走过狭窄的通道,掏出钥匙打开防盗门,展现在众人眼前的是满屋豪华家具和一件件瓷器,老实巴交的农民工恐怕连做梦都没想到,朱老板在这座破楼里藏了那么多值钱的东西。
  矮胖子像个典型的工头,不容农民工歇一口气,便狗吠般地重新发号施令了:“快往外搬家具,小心呀,注意,别磕碰了漆皮。”
  农民工将沉重的家具抬出楼道,柔弱的打工妹抱着瓷器尾随在后面。矮胖子来回乱窜,压阵的是朱老板。他们艰难地走下一层层楼梯。
  仅仅挪过五楼的拐角,打头的农民工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气。矮胖子还想咋呼,但就在此刻,整座楼房仿佛被一双无形魔爪猛推了几把,在剧烈的颠簸抖动中,四面的砖墙和水泥构件砰砰地脱落、散架,这还不算什么,最恐怖的是,那弯曲的楼梯“轰隆隆”怪响着凌空折断!众人丢下家具和瓷器腾出手来相互拉扯保命。朱老板正要打电话,为躲避从六楼倾泻下来的杂物,扔掉了手机抱着脑袋缩成一团。侥幸没有摔下楼梯的农民工们急忙向六层楼上爬去,大家定睛细看,发现脚下已变成了无底深渊……
  整座大楼不可思议地倒塌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楼顶龇牙咧嘴地倾斜在昏暗天空中,只保留了几条钢筋水泥立柱,与残缺不齐的六层楼楼板连接成了直上直下的“悬崖峭壁”!朱老板和这些农民工哪里晓得,前一度有许多贪婪的家伙为盗取门窗和砖头,几乎将大楼另一面的墙体掏空了!
  弥漫的灰尘渐渐散去,楼下是一片断壁残垣。装载家具的大卡车和老板的小轿车全被埋进了砖堆,卡车司机肯定是闷死在车里了。
  十几个拥挤在楼梯边缘的农民工,不约而同地将期盼的视线投向了朱老板。以他们卑微的身份和日常习惯,即便身处绝境也要依赖老板的“英明决定”。始终是趾高气扬的矮胖子,此时哆嗦得像一摊肉冻,他凑到老板身边说:“大楼可能还会继续坍塌,怎么办呀?”
  朱老板的眼睛盯着虚无的空气,从嘴里吐出的却是一句咒骂:“他妈的,我上当啦,不该贪图便宜,这是一座烂尾楼啊!准备给人家送礼的家具、瓷器,全毁了……”
  闻听老板的内心独自,农民工们大失所望,胆小的打工妹忍不住嘤嘤哭泣。
  矮胖子扭头呵斥:“这个时候还哭丧!把老板的脑子都搅乱了,快给我闭嘴!”矮胖子的恶劣态度实在难以容忍,走投无路的汉子们愤然冲他怒吼:
  “你算个什么东西,就知道跟我们抖威风!”
  “那几个小女娃还不够可怜吗?连哭两声也不行吗?”
  “今夫是我们的休息日,这狗腿子非要拉着我们给老板搬家具,眼下困在了半悬空里,只剩下一条路,那就是等死……”
  “等死”这两个字,如一股阴风袭扰着摇摇欲坠的楼板。打工妹更加害怕,哭声更加凄惨。不知是谁尖声喊道:“赶紧报警求救呀!”
  朱老板眨巴眨巴眼皮,对矮胖子说:“没别的办法,用你的手机打110吧。”矮胖子颓丧地摊开双手:“我……我今天没带手机。”没有手机,无法跟外界联系,而这一带的土地被开发商圈定后,附近早就没有农户了,所以也就根本不存在有人救援的可能。摇摇欲坠的半座孤楼成了名副其实的“绝地”。沉默了半晌,又有人嘟囔道:“我们就这样死掉,太窝囊了,老板还欠我一个月工钱呢。”众人的情绪忽然逆转:“对呀,我也有两个月没拿到工钱了!…‘老板,你不应该赖账。”
  当这些人将视线再次投向老板时,愤恨的耳光喷射出一道道炽热的火焰!
  朱老板脸色苍白,泥胎似地深陷在角落里,但他仍想维持往日的气派:“你们的脑子是不是有毛病?死到临头,还他妈的惦记着钱。”
  “你说的纯粹是混蛋话!”人群中呼地站起个高大的汉子,黑红脸膛,额头在楼梯上碰破了一块皮,凝着血痕。此人名叫冯弘,在农民工中间很有威信,大家都尊称他“冯哥”。朱老板和矮胖子看见冯弘,不禁相视苦笑,因为这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朱老板瞪着冯弘,拿腔拿调地说:“你说谁是混蛋?”
  冯弘迈步走上前去,不卑不亢地回敬道:“谁欠我们工钱,我就说谁是混蛋。”说着话,他弯下腰从卡在楼梯旁床铺支架上解下两根绳子。那些农民工看到这个举动,仿佛预感到他要做些什么,大家全围拢过来。
  这也许是一场暴烈反叛的开端!朱老板惊惶地后退。矮胖子吓得连连摆手:“冯哥。你……你可别乱来!”
  “我们是最守规矩的,是你们乱来,是你们胡闹,是你们拿我们不当人看!”冯弘奋力一抛,手中的两条绳子如交织的长蛇一样铺展在楼板上,这一条奇怪的“分界线”把农民工与老板分割成了两个阵营。因不解其意,朱老板偷眼瞟了瞟冯弘。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冯哥,你们误会了,现在咱们是身陷困境,性命难保,哪有心思谈工钱的事啊!”
  “既然你怕死,那我就干脆告诉你,有了这两条绳子,就能保住性命。”冯弘镇定自若的神情,使所有的人都为之一振。
  朱老板急忙追问:“快说说你有什么高招?”
  冯弘胸有成竹地说:“没有这两根绳子,结局只能是等着楼顶坍塌把我们砸死,有了这两根绳子,我们就有了求生的希望。”他把两根绳头捆绑在楼梯边缘的水泥立柱上,将其余部分抛到楼下。大家马上明白了他的意图。冯弘接着说道:“若从六层楼跳到地面,就算摔不死也得摔成个残废,而这两条绳子足有十几米长,我们顺着绳子慢慢溜下去,再撒手往下跳,肯定能减少伤残。”
  “好哇,那就别犹豫啦,我先保护老板溜下去。”矮胖子立刻来了精神。
  “不行,我还有两个关键问题没有讲完。”冯弘挺身站在立柱旁,不许矮胖子去碰那两根绳子。“第一,在采取逃生行动之前,老板必须把欠账的事交代清楚,用笔写下来,立字为据。第二,要严格制定逃生的步骤,不能乱来,先救那几个小妹子,然后是年岁大的。老板应该等所有的员工安全脱险后,跟大家一同离开现场。”
  朱老板毫无血色的面孔重新涨得通红:“姓冯的,你也太能刁难人了!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吗?又是字据,又是职责的,还不如直接弄死我呢。”冯弘当仁不让:“我恰恰是在维护你的面子!当老板的,必须有个老板的样子。抓紧时间吧,先解决欠账问题。”
  众人齐声高喊:“老板,你必须给我们一个圆满的答复!”
  骤然间,倾斜的楼顶嘎吱吱地抖动起来,大量的砂石碎屑四处滚动,拥挤在楼板上的人纷纷跌倒,浑浊的灰尘中不断响起痛苦的哭声和呻吟。站在最危险边缘的冯弘险些摔下“悬崖”。霍地,矮胖子跌爬着冲出了人群,他连声嚎叫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他发疯似的伸手去抓扯绳子。冯弘试图阻止他,已经来不及了。
  矮胖子抓住了一根绳子,他这丧失理智的行为却导致了致命的恶果:因动作过于猛烈,他的身体并没有垂直地顺着绳子溜下去,而是横身悠荡出去,就在下坠的顷刻之际,绳头从他手中滑脱了……
  众人虽看不见矮胖子捧下去的情形,但半空的一声惨叫和躯体落地后传来的砰然震响,足以显示那惨烈的结局了。冯弘爬到断层豁口,凝神张望。
  在偏离了立柱的烂砖堆上,扭曲着一摊血肉、一具畸形的尸体。
  这时,残破的楼顶又开始断裂了,砂石碎屑哗啦哗啦落入无处躲藏的人群内。“冯哥,快拿个主意吧!”大家惶恐万分,目光都集中在冯弘身上。冯弘紧紧攥着两根绳子,沉痛地说:“不能再出乱子,不能再糟蹋生命!我们本来一共是十八个人,刚才那发疯的家伙偏要去白白送死。眼下,剩下我们十七个人了,大家一定要听我的安排。”吓破胆的朱老板没等冯弘把话说完,像个大蜥蜴般爬了过来,瞪圆了眼珠子嚷嚷道:“冯哥,冯哥,楼顶快要塌下来了,赶紧跳楼逃命呀!我想通了,只要我活着,我保证……保证归还大家的工钱!把绳头给我,让我先跳下去吧……”
  “你是最后一个。”冯弘冷峻地拒绝了朱老板。
  “我现在就给你们写字据还不行吗?”朱老板掏出个小本子,可惜,没人搭理他了。
  冯弘奋力挥动着手臂,雄浑的话语如炸雷轰响在众人头上:“生死关头,大家不要慌乱。把碍脚的家具和沙发全推到楼下去,再到屋里找出床垫子,扔到家具和沙发上,然后你们一个一个顺着绳子往下跳,这样也许保险一些。”众人心领神会,立即动手照办,傻呆呆的朱老板也不得不做出顺从的姿态,撅着屁股亲自推下去一个真皮沙发。
  冯弘挑选了两个精壮小伙,叮嘱道:“没有时间罗嗦了,只要咱十七个人患难与共,按顺序行动,就有逃生的希望。你们两个先下去,勇敢一点,别怕摔伤,给大家做个样子,落地后把床垫子和沙发再摆放得紧凑一些。”说罢,他将绳头递给了第一个小伙。
  众人全趴在楼板豁口四周,数不清的手臂拉住第一个小伙的衣服,帮助他抓着绳子悬空溜下楼板……冯弘瞪圆了双眼,掐算好最佳时机,大喝一声:“撒手,跳!”
  第—个小伙成功地摔落在床垫上。
  第二个小伙同样成功落地。
  轮到柔弱的打工妹了。尽管冯弘好言抚慰,她们依旧无法完成那惊险的“空中绝技”。这当口,楼顶间的钢筋因不堪重负,极度变形,大块大块的水泥坨子呼呼脱落,有个年长的汉子当即被砸断了大腿!目睹惨痛的情形,几个打工妹在万分惊骇中相继顺着绳子滑出楼外。剩下的人忙着给断腿汉子包扎伤口,花费了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才帮助他从楼板上滑落下去。
  楼板上的人迅速减少,冯弘竭力拉扯着绳子,磨破了皮肉的双手血迹斑斑,声音也越来越嘶哑,但他每一次喊喝,便有一个人逃离险境。
  楼下的人们高举双手,连续向冯弘呼叫:“冯哥,该你啦,快下来,快下来!”而冯弘总是把绳头塞给别人。
  当他发出十五声喊喝后,楼板豁口只剩下他和朱老板两个人了。
  楼顶间的钢筋终于“嘎吱嘎吱”地折弯了,足有篮球场那么大的顶层结构犹如狰狞的魔鬼,摇晃着压迫下来……
  崩落的碎石无情地砸在冯弘的身体上,他却拼命挣扎着把绳头塞到朱老板手上,点点头说:“朱老板,轮到你了,快下去。”朱老板感激涕零:“不,不,我应该是最后一个……”冯弘干裂的嘴唇浮现出一丝微笑:“我才是最后一个。老板,楼下的人都是你的兄弟姐妹,你要善待他们啊。”冯弘伸出伤痕累累的大手,用仅有的力气抓住朱老板的衣襟,帮助对方滑下了楼板。
  楼下的人们听到了冯弘的第十六次喊喝:“跳!”
  朱老板落地后,众人把他拖出险境。有个小打工妹拣到了朱老板的手机。朱老板急忙拨打求救电话,差不多是同时,轰隆隆,分崩离析的楼顶彻底倒塌了!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残存的楼体瞬间变成一堆废墟。
  “冯哥,冯哥!”十六个死里逃生的人,一齐哭喊着扑向前去。
  傍晚时分,大批救援人员闻讯赶来,他们惊奇地发现,有十六个分不出男女老少的人影,一边啜泣、一边不顾一切地用手指在砖堆里不停地挖掘!废墟中央斜插着巨大的水泥立柱,那上面飘荡着两根被鲜血染红了的绳子,似乎在向阴沉的天空讲述什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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