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耕
二十多年前,我在北方一家出版社做小编辑。我们出版社在松花江边,离女作家萧红的故乡不远。社里的领导很有些魄力和胆量,竟然坚决支持部分老编辑提出的编辑出版萧红和萧军著作的建议,按说,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时候,出版界和文艺界的思想还没有后来那样开放,这在当时的确不是一件谁都敢做的事情。
懂得一点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人都知道,讲萧红就不能离开萧军。于是,我有幸跟着社里的老编辑,经过拐弯抹角的关系,走进北京什刹海附近鸦儿胡同六号的院门,近距离地接触了大名鼎鼎的萧军先生。
萧先生说,他基本上算是“出土文物”,“尘封”已久,除了关注文学界的人,世人似乎早就把他忘记了。而且,由于多方面的原因,在他的头上,还带着不少令人生畏的“帽子”,形成了某种有形无形的社会压力。他家常常是门前冷落车马稀。我们在这时候来拜访他,老先生也是挺感动的。古道热肠的萧老,不但支持我们编辑出版萧红著作,而且还拿出自己多年的文稿,答应由我们社安排出版。后来在出版界造成一定影响的《吴越春秋史话》,以及二萧与鲁迅的通信集、萧军与萧红的通信集等,都是在这段时间里谈成的。
萧红和萧军是鲁迅先生直接培育的有成就的作家,阅读他们的作品,当然是一种高品位的享受。为萧红和萧军的著作出版做一些具体的工作,对当时的我来说,不但是享受,还是一种难得的机遇,是提高自己业务能力的不可多得的机会。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在老编辑的带领下,我也成了二萧作品编辑队伍的成员。
社里安排,我和另一位编辑雷雯作萧军自传《我的童年》的责任编辑。雷雯先生是前辈编辑,又是一位卓有成就的诗人。
在编辑《我的童年》的过程中,有一天,记不得是谁先提起的话头,我们两个忽然想到,何不请萧军先生为我俩写件条幅?萧老的字我们都见过,苍劲有力,很有特色。如果在家里挂上一幅萧先生的墨宝,岂不也会产生蓬荜生辉的浪漫感觉?当然,那时候,我们都不曾萌生“收藏”意识,应该说,那只是出于对萧老的仰慕和尊敬,其出发点蛮纯真的。
给萧军先生写信的活儿,显然非我莫属了,“有事,弟子服其劳,”我说。信件发出后,我和雷雯就多了一件心思:每天都要仔细检查邮件,等待着萧老的回音。
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也过去了。可我们两个大眼瞪小眼,就是看不到萧军的条幅。
雷雯和我都有些沉不住气了。有一天,雷雯突然对我说,咱们给萧军写封信吧,那个条幅,我们不要了!对老雷的提议,我也是一百个赞同,不就一件条幅嘛,不给写,我们不要还不行?
于是乎,带着一种不愿意挑明的心态,我提笔给萧老写了一封短信。大意是说,前些时候曾经索要您的墨宝,现在,我们已经请别人写了,您的墨宝我们就不要了。写信的时候,虽然也想尽力写得客气一些,但想起来字里行间表露出的不满情绪,肯定暴露得十分充分。
这封信发出不过一周左右,萧夫人王德芬女士给我寄来一封信。信里说,萧军先生不是专业的书法家,家里的文具也不齐备,平时动笔不多,最近又比较繁忙,就把给我们写条幅的事耽误了。萧夫人在信件末尾问我:你们是不是真的不要萧军的条幅了?否则,她还可以让萧军给我们写。
萧夫人这一问,把我和老雷的倔强劲头儿给促动起来了:既然说过不要,当然不能再说“要”字!但该不该回信,我们考虑后还是觉得十分为难。因为这种回信实在不好落笔。老雷推说不写,我也不愿意写,这事又搁浅了。如果事情到此处结束,可能我们也早已把这件小小的波澜忘到九霄云外,然而,谁能想得到,十几天过后,我又收到寄自北京的沉甸甸的信。打开一看,竟然是萧军老人的亲笔信,同时夹带着送给我和雷雯的两件条幅。我和雷雯都傻眼了!
我们为曾经的小心眼儿、猜疑感到脸红和不安。萧军先生的大度、宽厚和仁慈,实实在在地把我们给“镇”住了。
如今,我无法用语言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只感到真正体会了一把什么叫“百感交集”。最使我难忘的感受仅四个字:激动,后悔。而且,后悔的力度绝对远远大于激动!
此后不久,我又一次去萧军先生在北京团结湖的新居,谈完工作上的事情,我不好意思地提起了老先生送我和雷雯的条幅之事,想借机向老人道个歉,以弥补自己的愧疚。不料,萧军先生晃了晃手中的烟斗,大声道:“不说那个,不说那个,你这个小子!”说着,老人呵呵笑出了声。受他笑声感染,我们也跟着笑起来。
就这样在笑声中,误会化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