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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在北京的一个新闻发布会上,陈其钢,这位负责制作了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的音乐总监,正在领取国家精神成就奖、颁奖仪式在798艺术区里举行,充满了当代中国的风格,也混合着民族主义的奢侈以及文化品位上的怪异,这个798艺术区由一个巨大的工厂区改造而来。四辆AMG汽车停在会场中央,四周环绕着模特。“意志”、“权力”、“梦想”,这些耀眼夺目的词汇被幻灯打在墙上与天花板上。
当全世界的古典音乐家还在为获得媒体的一瞥而孜孜不倦奋斗时,他们在中国的同行们却轻而易举的吸引着聚光灯。在这里,西方古典音乐是一笔巨大的生意。陈其钢,这位52岁的温文尔雅的中国音乐家,一直致力于将西方现代主义与中国传统元素相结合,当他离开居住多年的巴黎回到北京的时候,他就被人提醒过古典音乐在中国的现状。在其北京公寓中的一次谈话中,他回忆起自己的青年时代,那是一个被压抑的世界,一个充满了暴力的地方,古典音乐更是禁忌。后来在巴黎,他逐渐习惯了与一小群专业同事日复一日的参加各种音乐会,这是一种单纯沉浸在音乐中的生活方式。
“在过去的15或20年里,古典音乐在中国已经成为时髦的事物。”陈用法语告诉我,“音乐厅人满为患,琴童数量愈加庞大。当然这也会有许多问题。但是在如今的教育体系中,这种非常强有力的现象正在发挥其作用。当我访问就读过的小学时,我发现一个班级40名学生中,就有36人在学习钢琴。这昭示着中国音乐的未来。”
中国的古典音乐家、管理者以及批评家们,最近都开始同意“古典音乐正在蓬勃发展”以及“古典音乐的未来在中国”这样的说法。据说有3千万到1亿的中国儿童正在学习钢琴、小提琴。去年2月,就在纽约交响乐团访问朝鲜的前夕,美联社将纽约交响乐团指挥洛林马泽尔(LQrln Maazel)在记者招待会上的讲话总结为:“面对逐渐减少的西方观众,古典音乐正在受到大量中国观众的接受和推崇,他们对异国文化的兴趣甚浓。”这位指挥家说:“中国的音乐家与作曲家正占据着纽约的音乐厅。就在四月,纽约交响乐团已经首次演出了谭盾的钢琴协奏曲,朗郎担任钢琴独奏,之后不久,大都会也重新上演了谭盾2006年的歌剧——始皇帝,多明戈在其中担纲男主角。”
在短暂的北京访问过后,我却对中国未来音乐的前景感到怀疑。音乐厅的确人满为患音乐学院也成为追捧的对象,但是古典音乐却在商业压力步履蹒跚,这无疑深深地影响了中国音乐的长远发展。同时,北京广阔的音乐景观却有如西方城市般混杂而多元实验音乐之夜的先锋色彩、充满时髦气息的地下摇滚秀、流行偶像在商场里的大屏幕电视里乱嘣乱跳,退休老人则在公园里唱着京剧。所有这些不同风格的音乐在中国得以大杂烩,这或许会让儒学家感到困惑无比。
对于中国音乐发展的勃勃雄心而言,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大概要属国家大剧院了。这是一个巨型的钛壳穹顶建筑,坐位于天安门的西面。国家大剧院的院长陈平,是北京一位具有影响力的人物,他曾经主持了东城区高档商场的建设。在去年底举行的开幕式上,陈平将这座建筑描述成一个“中国软实力崛起的具体实例”。
就大剧院本身而言,这座建筑并没有辜负其建造所花费的巨额资金,但是作为一个音乐圣地,大剧院却问题多多。里面有两个主音乐厅:剧院里大概有2400个坐席,而音乐厅里则有2000个坐席。音乐厅有着清晰的声响,但是却不够饱满暖和。剧院的顶层楼座原本应该是声音效果最佳之处,但是如今乐团的声音却微弱且无色彩。
就算是与在纽约一场平常的表演所听到的效果相比,这里的声效也并不能令人满意。中国的音乐教育体系可以产生著名的独奏家,但是它仍然有待去提升才华的广度以及协作精神,这是催生伟大乐团的要素。在首度拜访国家大剧院时,我欣赏了一场由上海歌剧院合唱团与乐队演出的“图兰朵”。小号在第一个音节处就发出了刺耳的音符,而且还有许多失误接踵而来;有时候听起来这就像是一支民间乐队,一群高中乐队的成员在里面嘈杂不休。然而其中的嘈杂声却出奇的引人注目。该节目的想法是将普契尼的这部关于中国皇朝的罗曼蒂克幻想剧重新改编:陈薪伊,该剧的导演,效仿中国传统剧院的理念,作曲家郝维亚则为这部歌剧提供了一种流动性的结局。普契尼生前并未完成这部歌剧。从这一意义上来讲,声响的粗糙性加强了效果。
近乎满座的观众来到国家大剧院观看“图兰朵”,这无疑让人印象深刻,尤其是考虑到票价成本的话。剧院里的一个顶层座位需要花费480元人民币,相当于70美金,这一价格要比在大都会剧院观看一般演出的价格高出不少,而中国一位普通白领工人每月的工资大概只有400美元。然而看到如此多的年轻人来到音乐厅,还是让人感到振奋,这要比你在大都会剧院与纽约爱乐的平常演出中所看到的年轻人的数量多出不少。在一次由Mlchel P18Sson指挥中央交响乐团的演出中,我看到一群十几岁的少年,他们带着镶有珠宝的黑莓手机,身着品牌牛仔裤,身上还有其它一些象征新兴富裕阶层的物品,交响乐团演奏着柏辽兹(Hector Louis Berlioz)的《幻想交响曲》,活力的音乐让这些年轻人感到十分兴奋,甚至置乐章间不得鼓掌的信息提示于不顾。
听众的年轻化反映出中国音乐发展的现状:学习音乐的人群数量正在惊人地增长,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聘请家庭教师。位于成都的四川音乐学院据说有一万学生;而美国茱丽叶音乐学院却只有800名。一个美国高中生如果一天练琴几个小时,很容易被朋友们看作是一个怪人,在中国,这种高强度的音乐学习可谓是家常便饭。
人民大学的齐悦教授向我解释了如今音乐课程泛滥的原因。第一,那些证明自己有音乐天赋的学生能够在高考中获得加分的照顾。第二,音乐学院同样也有培养流行明星的传统,这激发起无数的模仿者。崔健,这位中国摇滚音乐的奠基者,在上世纪80年代未成为流行歌手前,曾担任过北京交响乐团的鼓手。四川音乐学院则培养出流行歌手李宇春,她在2005年的“超级女声”比赛中凭借其嘻哈以及中性化的风格赢得了冠军。
齐悦与他的老师,小提琴家何荣带着我参观了中央音乐学院,这个在中国具有标志性意义的音乐学校。琴房里飘荡着肖邦的钢琴曲,罗西尼的歌剧、柴科夫斯基的小提琴曲。当我去聆听一堂作曲课时,发现课堂内容是关于流行音乐的创作。一位头发蓬松,身着T恤,名叫张天业(音译)的学生正在计算机前,忙于将鼓、吉他、钢琴与贝司进行混响。当我询问他喜欢何种音乐时,他回答说,“大部分都是流行音乐,偶尔才会听古典作品。”另外一位名叫瞿大维(音译)的学生则在钢琴前弹了一段浪漫与爵士风格夹杂的独奏。换言之,在中国就读音乐学院并不一定等同于你自然而然就对古典音乐有兴趣。
与大部分严肃的音乐家一样,齐悦颇为谨慎的反对了中国是古典音乐天堂的观点,尽管他预测说,20到30年内中国将会成为世界古典音乐的主要市场。余隆,这位中国最为声名隆誉的指挥家对此也持有同样的看法。“在外界,报纸总是说中国是世界上的音乐大国,或者有百万计的孩子在练习钢琴,”他说:“我并不那么乐观,事实上是,
我只是努力的去为那些真正需要精美艺术与古典音乐的人服务。我并没有义务让每个人都喜欢它。”作为一位在德国接受音乐训练,而且具备强烈魅力的音乐家,余隆已经将中国爱乐乐团训练成中国最好的乐团,同时还在广州与上海担任客座指挥。他从各种私人资源那里寻找资助,以期降低高昂的演出票价。
西方音乐正式进入中国,还要追溯到1601年的明朝,传教士利玛窦向万历献上了一架羽管键琴。sheila Melvin与蔡金冬在他们《红色狂想曲:西方古典音乐如何中国化》一书中这样描述到:“皇帝的太监在琴上试弹了一会儿,然后就将其闲置一边。它静静地躺在一个盒子中达数十年之久,直到崇祯皇帝这位明朝的末代皇帝,才发现了它并且找到一位德国传教士向他解释如何演奏。这之后的皇帝,只有康熙和乾隆对西方音乐显示出浓厚的兴趣;他组建了一个满员的室内交响乐团,太监们穿上欧洲人的服装,戴上假发进行演奏。”
仅仅是在19世纪,西方音乐才真正地走出宫廷深墙,经常是以军乐与城市乐队团的形式出现。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交响乐团是上海工部局乐队(也就是上海交响乐团的前身),该乐队于1919年开始演出,其指挥是流亡海外的意大利指挥家梅百器。创团伊始,乐团只招收外国团员,而且演出范围只局限在租界之内,不过梅百器最终让乐团走出租界,面对中国观众。1927年,萧友梅,这位在德国接受音乐训练的钢琴家与作曲家创建了上海音乐学院,这是中国第一所西式的音乐学校。上海音乐的发展得利于一个充满活力的冒险家乐园,而且当纳粹兴起后,德国的犹太难民也逃难至此;当时上海音乐学院的老师就有阿诺德·勋伯格与阿尔班·贝格。
在中央音乐学院的图书馆里,我查阅着《人民音乐》过刊,这是一份1950年开始出版的家庭期刊,中央音乐学院就在这一年成立。其中有些歌名叫“我们辛勤创作”以及“交粮歌”。我的同行者告诉我,每篇文章的开头都有一段革命口号:“我们的音乐创作者必须用无限的热情来进行人民音乐的创作活动。“尽管如此,作曲家们是在逐渐对他们的艺术进行现代化的探索,尤其是在百花争鸣时期,因为可以“运用恰当的外国原理和使用外国乐器。”
1966年,中央音乐学院伴随着文革的开始而遭到关闭,西方古典音乐也随之被清除。为了替换现存的剧目,江青委派创作了八个革命题材的“样板戏”。其中最出名的当数《红色娘子军》,这部戏在轻歌剧中拥有一定的俗名,剧中还加入了许多中国的传统音乐。
我在北京时,男低音田浩江正在“图兰朵”一剧中出演Timur的角色,他向我描述了他是如何在文革的狂热氛围中学习音乐的。他的首次音乐演出,是在北京锅炉厂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中担任手风琴手与歌手。他的父母过去在总政歌舞团就职,分别担任指挥与作曲。
文革结束之后,古典音乐家也开始不再四处躲藏。当中央音乐学院在1978年重开时,8000人申请竞争一百个招生名额。首届班级培养出来的作曲家们如今正在重塑当代中国音乐的今天:谭盾、陈怡、周龙、陈其钢以及郭文景。这些作曲家迅速的成长,学习序列主义、随机音乐以及其他新奇的事物。同时他们开始在声音的结合上开始做出一些新鲜和重要的尝试,尤其是他们将传统中国音乐中的清晰旋律同重金属的嘈杂声混合起来。
接着是一场大规模的移居。陈其钢去了巴黎,师从梅西安。谭盾、陈怡和周龙来到纽约。谭盾很快着迷于纽约的闹市景观,特别是约翰·凯奇(John Milton Cagej的音乐世界。他把凯奇的偶然音乐,自然噪音同华丽的浪漫主义旋律结合,混成一种颇受观众喜欢的前卫主义音乐风格。今年三月,谭盾携中国青年交响乐团在国家大剧院以一场“有机音乐”演奏会示范了他的这种风格:他把古典音乐同家乡湖南的萨满仪式联系起来。他以如此灵巧的融合功力,满足了西方对看似真实的民俗音乐的渴求。
许多78年一代的作曲家致力于前卫艺术和民粹价值的融合。“在西方,我们作为作曲家境况很惨,”陈其钢告诉我:“五十年代我们丢掉了音乐领域的指挥权。这不仅是因为流行乐作曲家后来居上,更重要的是我们自己放弃了原先的领地。我们‘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不再懂得旋律书写的艺术了,在音乐生活中处于某种不存在的状态。”谈到自己的奥运经历,他补充到:“现在我明白谱写一支愉快的小曲是多么困难了。”
中国人对西方古典音乐狂热的奇特之处在于,中国有着辽阔的疆域,56个少数民族,拥有丰富的音乐传统,其复杂程度可以和欧洲最深刻的音乐作品较量,而且在时间上可以追溯的更远。从这层意义说来,能在面对改变时坚持核心原则的中国传统音乐,比西方的任何东西都更“古典”。
北京的许多公共场所都能看到业余音乐家演奏本土的乐器,特别是笛子和二胡。他们的表演多数是为了自己开心而不是为了挣钱。但要找到严格遵循古典风格演奏的专业演奏家却出乎意料的困难。这些乐器在音乐厅内常作为西方音乐配器的装点,比如我在国家大剧院中看到的交响曲《成吉思汗》就是如此。
复兴中国传统的重任由是落到了年轻艺术家的肩上,其中包括精通古琴的巫娜。这个有着三千年历史的乐器,曲目可以追溯到公元一千年前,从孔子到李白都为自己能演奏古琴而骄傲。在现代社会,古琴已经有点秘传的性质。巫娜在北京中山公园的一个茶馆内经营古琴学校,我去那里访问时,两名大学生正坐在乐器旁,模仿老师的动作。巫娜本人并不在场;她获得了亚洲文化基金会的奖学金,正在纽约做研究。我回家之后,就去巫娜在纽约切尔西暂时的住所看望了她。我进门的时候,她正在听刘少椿的录音。刘少椿是帮助保存古琴传统的音乐家之一。这是一种充满微妙力量的音乐,余韵悠长,令人联想到广阔的空间。
“刘少椿出生在富有的家庭,”巫娜告诉我:“他从小就学习古琴、书法、和古诗词。最后,他有的只有古琴。但他仍然很有力量。”
巫娜尽管对古琴的技法很挑剔,但也热爱先锋音乐和爵士。古琴的艺术和西方实验音乐之间有点模糊的相似性:它们的乐谱要求曲调、指法和连音,却没有对节奏做具体要求,导致不同的演奏者和学派会表演出迥然相异的音乐结果。巫娜有时用她所说的旧式方法演奏,有时又采用酷味十足的爵士方法。不管是哪种方法,她都表现出了对乐器深沉的敏感。她最近在曼哈顿中心的实验场所Roulette上演了一场音乐会,与歌唱家和舞蹈家合作。新与旧结合为迷人的整体。
当巫娜在夏末返回北京时,她希望能发展出一种跨文化的交流方式,把深谙中国传统音乐的大师送往纽约,而把美国爵士和蓝调音乐家带到北京。我才意识到,当我走访北京,寻找“真正的”中国音乐时,她也在纽约做着同样的事——寻找传统的真正的爵士和蓝调。
八月的一天,我正在天坛公园附近散步放松,无意中看见了指向“神乐署”的路牌。我的旅行指南上可没有这样的地方,不过我决定跟着路牌继续走。转了几圈之后,我来到了一牌建筑物前,它们是明代宫廷乐师排练的所在,最近被重新翻修,许多房间都作为中国音乐史展览的场馆。游客可以在这里敲打青铜编钟复制品、弹拨古琴。一旁站着一位年轻的服务人员。听我问了个问题后,她就来到古琴前,技巧娴熟地弹奏起来。她似乎很感激我的注意;在过去的一小时中,我是这座博物馆唯一的游客。
接着我听到了音乐声——不是唱片录音而是现场的演奏,那声响缓慢而宏伟,威严的令人望而生畏。建筑群中心的大厅里有扇关着的门,声音就从这门后传来。我吱吱呀呀地打开门,却被服务人员叫住:“不能进去,”她说。我走到售票处询问有没有公共演出j柜台后的人摇摇头:“没有音乐。”就在我准备放弃离开的时候,一辆面包车开了过来。车上有二十多个穿戴整齐的中国游客。我于是钻到人群里,趁机偷偷溜进了门中。
后来是半个小时的音乐演奏,有中国乐器的全部阵容。演奏者们穿着色彩鲜艳的宫廷服装。这音乐刚硬而灿烂,节奏准确、充满着活力,是我此次旅程中最不可思议的音乐经历。我当时不知道这是什么,后来揣测,也许是中和韶乐,即皇帝在庙宇祭天时所奏音乐的重造。孔子在《论语》中称之为雅乐,并哀叹人们已经放弃了雅乐而转向俗乐。如今雅乐已躲进了博物馆,禁止游客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