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智慧
千百年来,关于爱情的定义或者解说千姿百态,“爱情的内容是丰富的,无穷尽的,它是冲动和意识的仙境,是性欲和精神渴求的神秘融合。”无数爱的体验和爱的吟唱穿越时空丰富我们的心灵,精彩我们的生活。丁玲发表在1929年3月10日《小说月报》第20卷3号上的《他走后》通过恋人离去后,女主人公幽微精致、细腻感性的恋爱心理揭示,展示了女性爱的神秘变幻。
文本从女主人公在饱尝了爱的滋味后迫不及待要求分离写起,尽管她不厌烦他,尽管“那脸嘴,那声音,在平日可以使她发疯”,尽管自己禁止不了自己去爱他,尽管细雨中有料峭的风,尽管男人用可愍的眼色求她,但是“所有的言语都无用,都无能打进那美人的心。”丽婀在敲过两点的夜间还是把恋人送走了。送走的理由则是“在这夜,她饱餍了那使她想望的醉心,她不愿把这时间延长了。……她欢喜自己一人躺在床上,没有什么人,什么声音来扰乱她,静静地,她想到一切,一切曾有过的快乐,使人不忍远离的心跳和兴奋。现在是时候了。她不需要他再献给她什么了。她已懂得许多,她需要静静地来回味适才他所给她的。”文章极力铺陈两人的浓情蜜意,它不愿意再沉浸在两人世界。饱餍的爱的滋味,纷至沓来的那些曾经感受过的爱的快乐、心跳和兴奋使她觉得自己猛然被充实,爱的心智也随之开启,她“已懂得了许多”,她有太多的情绪、思想和情感需要清理、意会、吸取,她要把这些爱的感受内化,变成自己的精神养分和生活情趣,她希望不被搅扰,安静地回味,而所有这些,她明言需要独处的时间和独立的空间来独自消受。
女性在性爱对象的择取上往往表现得相当犹豫,情理之间的纠葛较之男性一般更为复杂、更为隐秘、更为持久。文本中,叙述者通过对爱恋中男女的摹状貌,精准细腻地把握恋爱中男女的情欲纠缠。
叙述者状写生理与心理情欲被激发的男女,呈现情的引发需要性的释放的过程中,女性自我身体的把握和自我思想的煎熬。一方面,身体被欲望纠缠,渴望肌体的接触,渴望爱抚、释放;另一方面,潜意识又提醒她,可能发生的性行为是“能给自己在将来留下后悔的”的可怕的事,满身的欲望与欲望不能释放的焦虑使她觉得自己可怜。同时,她也意识到了对方的情欲煎熬,她“看见茶碟里的烟头,一截一截的,讨厌的灰色的残烬呵!那烟臭,那有着烟味的嘴唇,……唉”,一截一截的烟头是被情欲煎熬的男人内在情感的外在宣泄。她试图寻求陷入情欲焦灼的原因,“为什么呢,她会这样,她不懂得,她愿意知道是什么使得她这样,她又怕明白以后会更难过。”她明了这样的煎熬不关情人,因为“秀冬实在是好人,他没有诱惑她,也不强迫她,却只委屈着自己。”在这场恋爱关系中,她是主体,是情欲的引发者和操纵者。“她曾把雪藕一般的手臂露出来,她能承认完全是太随便。那不是有意去挑逗别人吗?若果别人没有得了她颜色的许可,别人敢那样放肆吗?”、“她想自己简直变得像个娼妓了!”。“文化不允许女人承认和满足她们对成长和实现自己作为人的潜能的基本需要。她们的性欲冲动和情欲幻想永远被封闭在肉体的躯壳内。”①传统文明关于娼妓的叙述是指情欲强烈、轻浮、主动勾引男性的女人,是社会和文明的不安定因素,她们的行为为社会道德所贬抑。丽婀自我本能的生命感觉与文明对女性本能情欲的非伦理化和非道德化界定使她内心充满焦虑,“她只想哭,但哭也不能了事,眼泪怎能洗去那丑劣的记忆呢?她做了,她什么都做了,那全怪不得别人!唉,多么不堪回想的悲剧呵!”。丽婀爱欲纠缠的生命体验,暴露了文明对女性生命本能的压抑,这样的压抑也波及男人(如文本中,那烟臭、那有着烟味的嘴唇的男人),从而构成对生命的禁锢。启示文明应关注生命真实,解开禁忌,让生命本能的舒张、释放有更宽松的社会文化环境。
女性的性欲较之男性要来得缓慢,一旦被调动起来,持续时间也较长。这一生理特征决定了女性在性爱中通常更注重心理体验。文本中,叙述者从女主人公欲望被调动起来后写起,由于被爱激发,丽婀的情欲体验处于亢奋之中。当她独自享受完恋人给予的爱恋感觉后,她寻求新的爱的刺激。她回忆、想象。她想起了老马:“那忧郁、无告的眼光,那时时掀动的鼻孔和嘴唇,那清黄的颜色,……宽宽的,永是蹙着的眉心!”而“淡淡的长眉,柔柔的短发,尖的下巴,两颗能表示出许多感情的眸子,散乱地卷着的显得妩媚的头发,稀稀朗朗的钻了出来比发还柔软摸起来感到趣味的须尖的年轻光彩的秀冬把可怜的老马赶走了。”然而,秀冬也并不能完全凝聚她的情感,“那些仿佛比秀冬长得更好的人,都显出来使她苦恼。”“她想起伍明,想起孟特,还想了其余许多人。”“并且,在熟人中就有比他长得更好的人,那为什么不去爱那更好看的人去呢?而且,她又把好几个人都想到了”。“假使是伍明呢?他一定说得更好,他知道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他捉住的字眼,虽然平常,但那字眼凑成的话语,是一定精彩的;并且,伍明不吝惜他精美的修词,在她面前总是恭维的。她仿佛有点后悔。为什么从前毫没有注意到这些呢?她想伍明,朦胧地希望伍明会爱她。但同时她又觉得,如果孟特能爱她,她仿佛更欢喜,因为孟特更狂热,更狂热就更能使她感到被爱的幸福。而那不会狂热的绍蓉的一切,却更把这两人的影像都抹去,一定是这样的,这不有趣吗?绍蓉不说,一定比说的还好;他不动,一定比一切握手、拥抱更沉重,更使人心里忐忐忑忑;她简直又有攫得绍蓉的必要了。”“所谓爱的生命的根源是在感性接触中。”与不同男人的接触和感悟活跃了她爱的神经。她讨厌男人的忧郁、沉闷、乏味,男人的多情、趣味、年轻光彩、狂热、能说会道、善于恭维、含蓄、不动声色,带给她多姿多彩的爱情感受,能满足她机趣盎然的情感需要。进而她又想到时间带来的变化:是时间,使只知从嬉戏中寻趣味的丽婀变成一个需要爱情来滋润生活的女人,而时间也将改变自己对爱情的看法和选择。总之,爱情是随着自己的心意和感觉以及时间的变化而变化的,因为“除了人从未生以前,就派定只爱谁一人的。”“假设秀冬处在老马的时代,或老马现在仍敢用其勇敢,则丽婀的心,到底属谁,也还难定。”而“关于自我的体验永远是我们进入生命实体的最佳通道。”丽婀丰富、感性、自我比较、自我筛选的爱情体验展示了女性恋爱心理的神秘变幻,更启示爱恋中的男女以动态发展的眼光对待爱情并在追求爱情的途路上不断调整自己爱情主体的位置,不断丰富扩大自己的存在,以能经受起爱情的不断选择和取舍,以享受爱的神奇变幻。
“性欲的实现,最深刻的内在能力的实现会直接促使所有其他的器官活跃起来。”丽婀遭遇恋爱,激发情欲,性的萌动启动了她心灵最内在的能力,致使在“他走后”,丽婀因爱而幻化一切:“……煤炭都燃上来了,熊熊的光闪耀着,火舌都朝上冲。地板,邻近椅子的边缘,都闪着有趣的光辉。在炉边的一个椅垫,更形灿烂,红红绿绿的花朵,闪着晶莹的光,用金线编成的一个裸体美女,整个身体,都染成透亮的鲜红了。”如此炽热的情欲让丽婀“简直像个小孩,天真地、吃吃地笑起来,她很想跳起,把那可爱的,张着手的小女人抱起来,然而,忽的又想起了别人。”平常家居的物因主人公情欲的投射而积极生动起来,火线编成的、透亮鲜红的裸体美女,张着手的小女人是张扬着情欲的女主人公的自画像。“她想起了别人(男人,那个引起她欲望的人)”,她需要男人解读并让自己释放欲望。她不由得回味恋人给予的身体刺激。爱人的身体触发她体味爱的愉快。爱也改变着她的身体状态,使她手心发热,使她艺术地审视身体的美。“于是她又审视自己的手,觉得异常可怜,那样又瘦,又小,又柔软,在女人中也是少见的。她珍惜这手,将她平平稳稳搁在花绸被上”,她觉得这样的美值得男人“专为这手来爱她,来牺牲他的一切。”进而她自造一个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自我陶醉、自我松懈、自我慵懒、自我享受、自我把玩,沉浸在身体与感觉的自我缱绻中。“她半躺在一张大床上,头斜倚着,蓬松的黑发,散满一头,脸像一朵小白花样的娇媚的衬在当中,两缕美眉下的两颗眼睛,闪着快乐的光辉,口角边总难抹去那微笑。一切都如她想的那样做到了。”她进而幻构与恋人忘情的爱恋场景,“他一定被雨淋成一个很可怜的样子了,她应该下床。把那滴水不止的大衣脱下,亲吻那湿的脸;他也忘形了,用力拥着她,紧贴在那温软的胸脯上。她只穿一件软料的睡衣,使他容易感出那天构的美型,并且那脉搏的跳动,那呼吸的急促,那丰满柔润的胸脯震动着,一起一伏”。在幻想的两人世界里,她温情缱绻、引诱挑逗、尽情施展性别魅惑力,以使“他醉倒在那充满着肉香的身前”,由爱的牵引进而到欲的释放,形而上的爱的梦幻最终渴望形而下的身体之爱来释放、平衡。
爱情总是在寻求回声、交流和回报的。……没有双方的接触,爱情总是感到不幸,感到不满足的。文本中,丽婀在独立的时空尽情享受了情人给予的爱恋之后,寂寞重又袭击着她。“多么寂寞!她四面望去,一切都冷冷地在望着她。电灯发着惨白的光,炉火喘延着最后的青焰。椅子很寂寞,桌子也默默的。”如此寂寞的她,重又渴求爱情的交流和回报,渴求新鲜的爱的激情。但爱人离去,情无所托。于是她怪罪男人,觉得男人不懂她,会错了她的意。“我哪里一定要他走呢?我只不过是逗着他玩罢了,谁知他就信实了?”然而即便是聪明、凡事能预先知道、做的事正同她所想的相符的灵犀相通的秀冬也无法同步理解她的心思,她感受到男女之间爱的缝隙。她于是怨恨起他来,“为什么他今夜就单单懵懂了她意思呢?”她全然忘了自己是“怎样逼迫他,催促他;她也忘了别人如何哀求过,忘了别人那说不出抱恨的眼光。”在她的意识和潜意识里,她觉得女人因爱而有的心思男人应该懂得,男女之间关于爱的感悟和体验应该同步。她进而坦承自己由此而来的女性情思,她希望“他勉强听了她的话,出了房门,却并没有走,把身躯靠在门上,头仰着,心里在难过,在怨她,又无勇气离她更远,只希望忽然得了赦旨,再进来的。”自我内心的袒露呈现出女主人公总是渴求相互理解的情感偏执心理,同时,女主人公的自我陈述也打开了让恋人进入心扉的大门,敞开了自己希冀同步之爱的胸怀。启示男人们透过表象去破解女人爱的心思,深入开启女人爱的心扉,以求得爱的步调一致、灵犀相通。
文本中,丽婀对爱和情欲的把握建基于自我中心的生命体验。从和秀冬的第一次见面,秀冬眼光有力地注视她的身体(手)以及由此引发的震撼触动了她的心灵,她便“感到有这眼光的必要了,……,她不愿放弃这俘虏了。所以……他不是第二天又来了吗?”,从一见的倾心到第二天的约会,丽婀主动把握并获取了爱的机会。而在恋爱中,她尽情感受爱并处处以自我为中心:在饱尝了爱之后,在午夜两点,她赶走了恋人,独自消受自己得来的爱。当消受完爱,寂寞如蛇,纠缠她,面对爱欲的纠结,她把所有的责任都归于恋人,她觉得是爱人的懵懂、不坚持让她深受欲望纠缠、孤独寂寞。而当爱的理解无法同步时,她开始“用思想了”,她觉得“她爱自己是超过了她的爱他的,因此她以为她是并不怎样爱他了。”她无法象别的女人“无条件地为她爱的牺牲,除了爱,便不知有其它,别人从没有第一步便先想到自己。而她却正相反,她处处为自己打算。”而且“当想到她在他腕中时,她简直忽略了他的一切”,她只在乎自己的感觉,“只觉一双有力的臂膀搂住她的时候,她的心是如何兴奋,如何纤细地感到那另外一个胸脯的热”、“她不能不爱她自己。她太爱自己了”,她希冀通过这样的自我辩护惩罚男人爱的不懂得、不理解,满足自我中心的心理需求。进而,她自我膨胀,直言自我中心的爱情观,“她仍然希望有许多人会爱她所爱的。她不想什么人,也不想什么事,只希望她是一个不同凡人一样的,能被见过她的人倾心来爱她,她是爱的中心!她是皇后!最后,她很有意味地重新建筑那更美的,更醉人的梦中楼阁去了。”她从当前的恋情推而至自己整体的未来的生活,意想中自己非同寻常的魅力,别人无比的仰慕和在乎,“很有意味的对爱的建筑”表明她对爱情完全自由的主体姿态和建设者风度。
注 释
①贝蒂·弗里丹:《女性的困惑》,转引自赵树勤:《女性爱欲书写的历史演变及其审美特征》,《文学研究》200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