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康》记者 刘彦昆 太原报道
血拆之后无法终结的真相
文|《小康》记者 刘彦昆 太原报道
2010年以来发生的因强拆导致的血案,如江西宜黄自焚案等,均以罢免当地部分官员及涉案人员被捕作结。太原血拆一案在半个月内,迅速地以相似的方式解决事端,以平息舆论的不满,但真相仍扑朔迷离
11月13日,太原市委公布的5名官员被问责,其中,晋源区委常委、区政府副区长计建中、晋源区住房和建设管理局副局长王全有被责成免职并被立案调查。
这似乎意味着10月30日发生在太原市古寨村的强拆致死人命案问责行将结束,但是真相却并未全部揭开。
父亲孟福贵死了,而且是以被人乱棍打死的方式结束了53岁的生命。得到噩耗,孟建伟,这位26岁的复旦大学在读博士生以最快速度从上海赶回家乡——位于太原市南郊的晋源区古寨村。在回到村庄最初的日子里,孟建伟几乎不吃饭,每天只睡一两个小时,父亲的影像就在儿子眼前徘徊,他怎么也想不通“忠厚老实、一辈子没与人红过脸”的父亲是怎样招来了杀身之祸?
与孟福贵一同受害的邻居武文元至今仍躺在医院里。武文元的家与孟福贵未完工的新房紧挨着,位于古寨村的东北角,事发前两人结伴住在武文元家里守护房子。“幸好那天夜里屋里的灯一直亮着,不然我们会被直接活埋的。”武文元说。
屋里的灯光的确给了行凶者以暗示。10月30日夜里两三点钟,八九个提着镐把的人架上梯子翻过3米多高的院墙,冲进了武文元的家。睡梦中被惊醒的武文元和孟福贵从里屋走到客厅,却看到这伙人砸碎了客厅的玻璃正向他们冲过来,两人没有了逃生的路。
武文元左手拿起手机,刚放到耳边,行凶者一棒子打过来,打断了他的四根手指,却侥幸没有击中头部。暴打持续了几分钟才停下来,迷迷糊糊之中,武文元被人抬到院子里,有人在他的身上搜寻院门的钥匙却没有找到。后来,外面的人干脆用挖掘机在武文元家北墙上掘了个大洞,这伙人跳洞而出,把不省人事的武文元和孟福贵扔到了路上。混乱中还有人摸了摸武文元的鼻息。
孟建伟的堂弟孟建新回忆,夜里3点,他最先赶到出事现场。看到武文元呆呆地站在路边,三叔孟福贵则仰卧着,镐把击打的印痕几乎都在头部,牙齿被打落,口鼻渗出鲜血,摸不到他后脑的骨头。孟福贵没有武文元幸运,一个小时后他在医院的抢救室里停止了呼吸。
“面善”、“忠厚”甚至有些“怕事”的孟福贵,一家五口挤住在父亲家一间20多平米的屋子里,生前靠卖豆腐养活全家。但是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的农民却培养出一个读博士的儿子,这是他最为骄傲的事。孟建伟说,没有父亲的坚持,他不会复读两年考上兰州大学;本科毕业那年,也是听从了父亲的建议,他打消了尽早工作挣钱的念头,到复旦大学继续学业。
到上海读书后,孟建伟每月有1600元的生活补助,弟弟妹妹也陆续外出打工补贴家用,家中的日子才慢慢好起来,父亲最后的愿望是为儿子盖一栋结婚用的房子。家里的宅基地早在1997年就批下来了,可是没有钱,全家人就推着小车自己运土建房,两年过去,填平了一片洼地;13年过去,终于垒起一座毛坯房。然而就在这时,一场强拆破灭了孟福贵最后的愿望。孟建伟回到村庄,没有在人前掉过一滴泪,但是在心里却笃定了一个念头:“我一定要为父亲讨个公道”。
孟建伟陆续在各大网站以及自己的QQ上发帖,讲述父亲遭拆迁人员暴力殴打致死的整个过程,诸多媒体及网站纷纷对此事作出报道。11月11日上午,村长孟玉金来到了孟建伟的家里,距离孟建伟父亲出事过去了10天,两个人还是第一次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话。
一直让孟建伟生疑的是,村里为什么会在案发前撤下了路灯?村长孟玉金和父亲的死到底有没有关系?但是村长孟玉金却一直不肯正面回答这些问题。他只是重复着这样的回答:“你爸爸的事与村里无关”,“我要牵涉这事早被抓了”。他还说,是拆迁指挥部和拆迁公司签订的协议并且闹出了指使打手进村打死人的事端,而他毫不知情。谈起作为村长应该负起的责任,孟玉金说:“我没有做好协调”。
这次来到孟家,孟玉金还有新的想法要告诉孟建伟,“事情已经出了,该抓的已经抓了,该免的也会免掉,咱要考虑赔偿的事。”看到孟建伟不作声,他又推荐了一位“中间人”。
孟玉金把孟建伟拉到他的车上,车子驶向村外,正好路过“水域金岸”别墅区,孟玉金说,这个村民回迁安置小区建别墅区的事被央视曝光后,“罚了76万”,现在正补办手续,“手续办好了接着卖”,他对此很有信心。
车子一路开到了小店区一家体面的咖啡馆,人刚坐下,一个圆脸的中年女人被引荐到孟建伟面前。圆脸女人自称叫刘伟,在太原市办了一所财会学校,孟玉金是她的学生和好友,现在她还是古寨村古鑫房地产公司的财务顾问。
圆脸女人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这个书生,张口就问 :“你有什么想法?晋源区给你什么承诺?谁在帮你办这事?”
孟建伟答:“没找什么人,在家里等消息。”
圆脸女人又说:“等不是办法。他(孟玉金)干了这么多年工程,关系还行,我这边的人脉也可以。”
孟建伟没有说话。圆脸女人接着发表看法,拆房子把人拉出来就算了,为什么打死人呢,“这事办得真傻”。她给孟建伟出主意,表面上还要提要求“严惩真凶”,“这是给政府压力,目的是多要点赔偿”,而私底下要找个“中间人”,像她和村长孟玉金都可以充当这样的角色,向区政府要钱、向拆迁指挥部要钱,“我估计百八十万没什么问题。”这样,只要有人出来抵命就不要再追究下去了,“不要相信律师,也不要打官司”。
今年以来的血拆案件
2010年3月27日 大连强拆事件
68岁的陶惠西和他92岁的老父亲一死一重伤。
2010年4月18日 河北邢台强拆事件
一村民孟建芬被铲车碾死,另一村民被压伤。
2010年9月10日 江西宜黄县强拆事件
罗志凤、叶忠诚、钟如琴三人自焚重伤。
2010年10月30日 黑龙江强拆事件
密山一男子拆迁谈判过程中自焚。
女人提醒着孟建伟,要为病弱的母亲和没成家的弟弟妹妹做打算。她还说,没有任何领导干部让她来,她也不会从中捞到一点好处,是出于“善心”要帮助孟建伟。必要的话,她和孟玉金可以拿出自己的钱资助孟建伟。言语间她还透露出这样的讯息:古鑫房地产公司和村里的搅拌站实际上都是孟玉金个人的企业,不过别墅的事和拆迁补偿的问题都不该是孟建伟关注的重点。
圆脸女人口若悬河地说着,孟建伟一言不发,他低着头点燃了一根香烟。告别时,孟建伟礼貌地说:“您说的话我会考虑”。事实上,圆脸女人提到的“百八十万”并没有打动孟建伟的心,父亲出事以来,出现在他面前的说客已不止一个,有亲戚朋友,还有陌生的邻村村长。
父亲走后的“二七”,11月12日,按照当地的风俗,孟建伟带着弟弟妹妹去医院祭拜父亲,想起父亲的遗体还停放在冰冷的储藏柜里,孟建伟几乎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可是这还不是哭的时候。孟建伟给太原市政法委书记柳遂记打了电话,他想了解“10·30案件”的最新进展。
临近中午时分,柳遂记来到了孟建伟的家。这是两人之间的第三次见面。
11月1日,命案发生的第三天,柳遂记到孟家来安抚死者家属,他与孟家人谈了50多分钟,透露出的迅息是警方已经拘留了5个人,而涉案者中有柒星保安公司的老总武瑞军。
此后几天的处理中,柳遂记与孟建伟也有交流。这一次,孟建伟想询问案件侦破的最新进展。但是柳遂记却不想对孟建伟多说,因为对孟建伟每日在网上写日记的做法,他有不同的看法,认为会给“案件侦破带来麻烦”。按照柳遂记的说法,柒星安保物业管理有限公司的头目武瑞军的家属已经到太原市委市政府上访,而他们获得的信息有些就来自孟建伟的网络日记。
孟建伟问雇佣打手的幕后真凶有没有线索,有没有相关领导干部牵涉其中,柳遂记的回答是:“一切都在调查之中”,“没有证据之前不能下结论”。柳遂记表示,“一定要严惩凶手,弄清真相”,“涉案官员无论到什么级别都要依法严惩,没有任何含糊”。
孟建伟则告诉柳遂记,他的母校兰州大学和复旦大学的校友们已经联合发表声明请全国人民共同监督“10·30案件”的侦破。柳遂记点了点头。
接着,柳遂记掏出一份从网上摘录下的由孟建伟代理律师李劲松发布的《政府信息公开申请》,他读出这样的语句:“太原市晋源区古寨村‘10·30’孟福贵武文元被害恶性刑事案件本质,是官商勾结黑白两道通吃的极少数利益相关的地方政府官员与地方恶势力团伙老大狼狈为奸,肆无忌惮地草菅百姓生命!”他抬起头看看眼前的年轻人,“这代表你本人的意思吗?”孟建伟答:“是的。”这让柳遂记感到有些生气,在他看来这样情绪化的说法很不妥当,面前这个没有社会经验的年轻人正在把问题复杂化。
两人的谈话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柳遂记起身离开的时候,握了握孟建伟的手,说:“我们是应该彼此信任的嘛!”
到了下午,晋源区副区长高二虎也来了。出事以后,高二虎变成了晋源区政府和孟建伟一家的桥梁,有时候只为传递一句话也会专程来一趟。这位分管工商、民政等方面工作的副区长,对于案情进展的了解也都来自于公开的新闻报道。按照他的说法,针对“10·30案件”太原市成立了6个专案组,案件的侦破和责任追究已被市里接管,晋源区现在只管协调和善后的事,现在这已经变成全区工作的“头等大事”。 高二虎还说,这次来到孟家是为了通知孟建伟,这几天就会有新的情况要公布。
两天后,太原市政府新闻办公室对外通报,太原市委13日晚对“10·30案件”相关责任人做出处理,晋源区委常委、区政府副区长计建中被免职,并对其立案调查,同时被立案调查的还有晋源区住房和建设管理局副局长王全有、晋原保安分公司经理张春生,晋源区金胜镇党委书记张兴旺、金胜镇镇长助理董卯庚停职检查。
但孟建伟仍没有得到要寻找的真相,这些官员的落马并没有减轻他的疑虑。父亲的死是一个不可挽回的悲剧,而那些悲剧制造者仍未全部现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