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鹏飞
我对昆仑山里的原始村落流水村仰慕已久。
流水村位于于田县南部昆仑山上,隶属于于田县山区乡镇阿羌乡。初夏时分,我们一行乘车从于田县城出发,大约一个半小时后,就到了阿羌乡政府。这里刚下过一场雨,天蓝气爽,空气的通透度极佳,不远处的雪山仿佛就在眼前。我们要去的流水村还在更远更高的昆仑山深处。乡里显然得到通知,我们一到,就直接安排负责流水村工作的副乡长艾克拜尔陪同前往。
沿着无数个山坡,牛头车在没完没了的“S”形土路上蜿蜒而上,向着群山更深处吃力地爬去。我落下车窗,举目四望,眼里除了山还是山。昆仑群峰,一群高过一群,一群深过一群,一群叠过一群,真乃层峦叠嶂呵。
傍晚时分,我们才艰难地到达海拔3200米的昆仑峡谷里流出的一条河边,紧挨河两边的小村庄,就是我们此行要拜访的流水村。
远看流水村,崇山峻岭之中自东而西流出一条白花花的河流来,河流在此间河谷里优雅地扭身划出躺着的“S”形后,华丽转身向西奔腾而去。所以,这个村名的确是名副其实。
流水村曾挖出过一座三千多年前的合葬墓,证明这一带人类活动历史久远。从出土文物及人种特点来判断,过去这一带吐蕃人、塞种人居多,今天当然还是以维吾尔民族为主体。流水村位于昆仑高山腹地,与西藏毗邻,海拔高,气候寒冷。昆仑山顶终年白雪皑皑,是和田河与克里雅河的发源地,同时也是和田玉脉矿床的发源地。如今的流水村有村民76户,276人,主要靠放牧和挖玉石为生。流水村因为是所有采玉人从昆仑山下来唯一和最佳的“出山口”,所以,历代政府为了巩固边防和监控玉石开采,特意在流水村设立了类似现今“木材检查站”或“违禁品检查站”的站点,相当于现在的“海关”,当地人俗称这个检查站点为“流水衙门”。古堡似的、方方正正、占地四亩的“流水衙门”分上下两层,全是用石头砌成,主体坚固、样子别致。“流水衙门”已经成为当地珍贵的历史遗址和旅游景点被保护利用起来。
和田玉闻名遐迩。过去,狭义上的和田玉只指发源于和田河源头所在地的那一段昆仑山所出的玉石,俗称“正宗和田玉”。虽然昆仑山系均有玉石出现,但是,无论从品质、价位以及文化影响上来说,和田河源头所出的和田玉千余年来一直为世人所高度认同,而昆仑山其它段所出的玉石根本不能和昆仑山流水段的玉石相提并论。
流水村南部的昆仑山被和田人公认为是正宗和田玉的发源地,因而,流水村也被称为是玉石村。从地图上看,流水村段昆仑山最为险峻,平均海拔在4500米以上。这儿的雪山消融后顺着山势形成东西两条河,东面的冰雪河叫克里雅河,西面的冰雪河叫和田河,分别从昆仑山东西的两翼向山下的绿洲流泻,最终流入塔克拉玛干沙漠后自然蒸干。克里雅河源头与和田河源头虽然共处同一座昆仑雪峰,只不过西源头比东源头水量大,冲击力更强。所以西源头的玉脉资源虽然偏少,但都被河水冲刷到了河床里,随凶猛的河水冲到了和田绿洲,因而和田河只出和田玉籽料。
东源头没有西源头水量大,无法将巨大连片的玉矿石冲下河床,但此处玉矿脉分布广,储量大,所以这里多出和田玉山料,历史上的著名大型玉石矿都在这里。要上昆仑山找和田玉的源头,自古流水一条路。
流水村是整个和田地区唯一出玉矿并开采的地方,历史上共有四个玉石矿,分别为:阿拉玛斯阿吉玉矿、色日克库热木玉矿、汗西力拉克玉矿、其汗库勒玉矿。其中,阿拉玛斯阿吉玉矿系最老的的玉矿,最早在唐朝时就已经开采,后又时断时续,直至清朝时还出过少量的玉,这种玉石宽带富矿在历史上非常少见。因为一般的玉矿都是窄矿带,最宽处也就几十公分,而且一般开采三年玉源就枯竭了,像阿拉玛斯阿吉玉矿这样异常长寿的“千岁白玉老人”,别说在中国,就是在世界范围内也是极其罕见的。色日克库热木玉矿距阿拉玛斯阿吉玉矿相对较近,属于同一条山系,两矿之间的路程大约要走一小时,但色日克库热木玉矿距今也有180年的历史了。汗西力拉克玉矿1985年开采,在1995年出了一批山料,品质上乘,几乎可以与和田籽玉相媲美,轰动了玉石珠宝界,被誉为“和田-95料”。其汗库勒玉矿则是1980年才开采的,属最年轻的玉矿。
关于阿拉玛斯阿吉玉矿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老早时候,流水村青年阿拉玛斯上山打猎,射中一头黄羊,受伤的黄羊流着血一直往山上跑,阿拉玛斯急忙顺着黄羊的血迹往上追。黄羊终于跑不动,一头倒在石头上,阿拉玛斯惊奇地发现,那块石头原来是一个晶莹润泽的大白玉。阿拉玛斯意识到黄羊是为了让他找到财富而献出自己生命的,深受感动,他掩埋了黄羊,含泪抱着玉石下山。后来,那块玉石卖出了大价钱,和田第一个玉石矿随之也诞生了。为纪念阿拉玛斯找到第一个玉石矿,人们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了这个玉石矿。
我们被安排在流水村的副村长买买提·巴吾东家住宿。刚进入他的房子,就看见青白玉山料足足堆了半床,这才使我们真正感觉到了玉石村确实名不虚传。
晚上,买买提·巴吾东和我们几个喝酒,话匣子自然就打开了。他说,流水村的人个个都是“昆仑鹰”“爬山虎”,他们挣钱的主要门路就是靠放牧和挖玉石。四个玉石矿一直都是政府或山下大老板负责开采,但是,每年的九月到来年的四月份,天气寒冷,大雪封山,山上的矿工只能下山休息,有再好的玉石,他们也无能为力。但是,这个时候却是流水村人大显身手的时候,村里的年轻人和有经验的人,此时全都上山捡玉石。因为玉石矿取玉都是装上炸药炸玉石,炸开之后,玉石碎片满天飞,矿工不可能全部都能捡干净,村民们就捡拾散落的山料。最早挖玉,村民是用牦牛角和红柳棒插进玉化的岩石缝里,用大石头砸,后来又用钢钎和铁锤敲取。到现在,就在山崖和河谷里捡拾山料,比以前挖玉轻松多了。
通常海拔在4000米以上就是雪线,而流水村的村民挖玉捡玉一般都要到海拔5000米以上的昆仑雪山,上山的路十分危险,有的地方仅能容下一个人的脚面,稍有不慎,就会跌落1500米深的山崖和湍急的河流之中。
“我有一次就差点死掉了。记得那次我背着一块青白玉下山,路越来越窄,路况又差,眼看快到4500米的大本营时,我脚下一滑,掉进200米的雪沟。后来费了很大周折,同伴将我救上来。我当时就将我的青白玉800元廉价卖给别人了,并发誓从此以后再不上山采玉了。”买买提·巴吾东无限伤感地对我们说,“以后眼看着玉石一路疯涨,别人一个个发了财,我又忍不住了,重新上山采玉,收获很大。我爬山的经验越来越厉害,在流水村乃至和田一带有些名气,什么山我也敢爬。我每次上山前,两个衣服口袋都会装满土巴,为的是爬山时防滑,每次都往冰上面撒一把土巴,就可以放心地登山了。有一次,我爬上6000多米的雪峰顶上,两脚凌空无法走路,只好骑在峰顶上,就像骑马似的,完全靠两
只胳膊和屁股配合,一步一步往前挪,最后不得已,被迫从后山下山了。从此以后,我有了雄鹰征服群山的自豪感,最高的山峰都在我的脚下。”买买提·巴吾东满脸的自信。
怕我们不信,买买提·巴吾东跑到里屋,拿出了一个信封,从中掏出几张发黄的一次性成像照片,那是他在昆仑雪山和一个日本人的合影。买买提·巴吾东指着照片上的人说:“这是日本登山运动员亚玛拓,他听说我的名气大,专门拜访过我,并和我一起登山,向我学习登山经验,还和我照了不少照片呢。”
于田流水村白玉山料的品质相当不错,通常以1995年开采的那一批玉料为限,1995年以前开采的,俗称“老料”,1995年以后开采的,俗称“新料”。“老料”几乎与羊脂白玉籽料接近,如今市场上“老料”是天价,即便是“新料”,一只手镯最少在1.5万元以上。因为流水村一带出的“新料”也不多了,“老料”早就销声匿迹。在和田玉籽料资源日益枯竭的情况下,流水村一带的“新料”当仁不让地捍卫了和田玉的尊贵身份和无法取代的王者地位。在这种大背景下,追求暴利的人纷纷来到流水村欲做发财梦,但是,当他们环视四周,看到群峰林立,雪冠闪着刺眼的光芒,听到许多采玉途中玉毁人亡的真实故事时,一个个望而却步。因为到阿拉玛斯阿吉玉矿需要走13个小时,到汗西力拉克玉矿需要走8个小时。前面这两个玉矿人和毛驴勉强可以同时上去,而到色日克库热木玉矿和其汗库勒玉矿,则需要人和毛驴先走13个小时,毛驴上不去时,人只能再沿着陡峭的山崖向昆仑山更深处跋涉10个小时才能到达。不说能否采到玉,单就海拔6000多米的高度和缺氧以及高山反应就够一般人受的了,更别说常能遇到昆仑山凶险的饿狼和食肉的猛禽了。所以,只有本地人熟悉地形山势,又有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的人,才有胆量上山发财。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昆仑山没有虐待守护他的山民,和田玉并没有忘记对流水村人的慷慨恩赐。
早晨6点半,天色微亮,我们每人吃了一碗菜米饭和一个土鸡蛋,赶紧开车登上高处俯拍流水村。在海拔3200米的一处山崖拦腰处,我们找好最佳位置,架起三脚架,开始拍摄峡谷中的流水村落。
从高处放眼望去,群山夹裹之中的昆仑小村落显得那么压抑:远处层层叠叠的昆仑山的底凹处,大坝漏水一般涌出一条弯弯曲曲银白的长水线,在流水村优雅地摆了个“s”造型之后,向着昆仑山下扬长而去。俯瞰整个流水村,整村的石头房子和所有绿树竟一点遮不住河流的痕迹,“沿河而居”四个字突然从我脑子跳出来。我再细看,整个村舍就是沿着河床两岸排列设点的,河道弯曲,村舍就跟着弯曲,河道成了整村的主宰,在色彩和视觉的板块里绝对抢眼。至此,我才真正理解了此地为何叫做“流水村”,因为流水是全村的主色调和大景致,不叫流水村都不行了。
下山回到住处,女主人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早饭——拌面和土鸡蛋。女主人不停地招呼大家吃饭,我这才发现,女主人的脖子上同时挂着两样别致的东西——一块和田白玉和一只老鹰的利爪。这也许是流水村最具特色的装扮了。女主人脖子上所挂饰品应该是流水村所有女人的一个缩影。在其他地方的维吾尔传统习俗里,一般没有佩戴玉石的习惯,而在美白丰腴的胸前挂一件老鹰的利爪更显得不伦不类,甚至让人感到莫名其妙。
然而在流水村,还有什么能比美玉更叫得响的?还有什么能有美玉更能给昆仑山民带来滚滚财富与无限幸福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流水村女人佩戴美玉,就是将昆仑雪域浓缩后融入自己的身体内,这本身就是一种热爱故乡最原始最直接最生动的现实表现。
在昆仑深处,在苍穹之下,在高山之巅,雄鹰是人们心中的“山之精灵”、“自由骄子”。雄鹰既然这么厉害,可它最终还是被流水村的男人击落,拔下它的羽毛插在孩子的帽子上,割下它的肉滋润全家人的肠胃,剁下它的利爪挂在女人胸前。可别小看流水村女人胸前的鹰的利爪,它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现实意义:雄鹰的利爪代表雄鹰本身,雄鹰代表高原民族和草原民族一种精神理念,把鹰爪挂在胸前,就是要像雄鹰一样志存高远,搏击长空。
午后的流水村天气奇好,蓝天、白云、雪峰、河流、绿草、羊群,每一个自然景致都是一帧风情画。我们的牛头车在盘旋的土路上扬起一阵阵尘土,惊起满山小鸟疾飞,路旁受惊的羊群四处逃散。走了许久,艾克拜尔副乡长领着我们找到一个拍摄昆仑山的最佳位置,我们全体下车,尽览昆仑美色。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昆仑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激动。其实,此刻我们所在的位置也是昆仑山,海拔3400米,脚下的草甸长得异常茂盛,草甸里全是野蘑菇和野韭菜,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密密麻麻,一望无垠,铺成一张巨型的“昆仑绿地毯”。我们就奢侈地踩在这张绿地毯上,朝着对面更为高大雄伟的莽昆仑狂拍不停。此刻,眼前和镜头里的昆仑山是由无数并列密布的大大小小、高高低低、远远近近、错落有致的群峰组成,雪峰之上,蓝天白云,雪峰之下,绿草如毡。在群峰面前,我按快门的手都有些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