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世界大战后,西方进入了后工业时代,在这一时期现代主义向极端的反传统倾向发展,它不仅反现代主义传统,甚至还反艺术本身,极尽破坏人们公认的思维方式、经验方式和审美惯性之能事,这就是后现代主义。它源自现代主义但又反叛现代主义。洛德威说:“后现代主义是一个悖论的结晶、一个大杂烩的结合体。”[1]戏剧中的“荒诞派”、小说中的“垮掉的一代”、音乐中的“偶然音乐”“概念音乐”、艺术中的“偶发艺术”“行为艺术”等都是后现代主义的表现。
纵观后现代的所有理论,美国后现代学者杰姆逊较为准确并全面地概括了后现代主义的特征。他认为,后现代主义文艺和美学有四个基本特征。第一,平面感觉;第二,断裂感;第三,零散化;第四,复制。[2]在艺术的话语方式及艺术产生层面,后现代主义的特点有:①艺术与生活界限的打破②制作、复制、写作③非人、反人、客观化、自我的萎缩④平面、无深度⑤大众化、平民化⑥反对象征与隐喻、纪实性⑦文化工业生产。[3]
法国电影理论家马塞尔•马尔丹曾从几个方面描述过电影:“一项企业,也是一门艺术”,“一门艺术,也是一种语言”,“一种语言,也是一种存在”。德国思想家瓦尔特•本雅明在《技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认为电影是一种现代技术催生的已丧失“灵晕”的新兴艺术样式。电影作为艺术,自然也受到后现代主义的深刻影响。杰姆逊曾说“后现代电影是后现代艺术的集中体现”。
以打破传统电影为乐趣的埃罗尔•莫里斯是从反叛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盛行于欧美的直接电影开始创作路程的。1988年《细细的蓝线》的成功给莫里斯带来了巨大的名声,而这部影片也被批评界视为标志“新纪录电影”诞生的代表作。该片以一种无中心的、自我反思的、游戏的、模拟的、多元主义的叙事策略将“伍德警察被杀”一案客观公正地展现在观众面前,采用拼贴的、模拟的艺术风格,模糊了高雅与世俗、艺术与生活经验的界限,彰显了后现代主义电影的典型特征。
一部电影的片名就是这部电影的主题概括,就像一篇文章的标题起到起画龙点睛的作用一样,无论是情节片还是纪录片,通过片名能使观众对电影的基本内容有概括性的了解。
然而《细细的蓝线》却让人捉摸不透,看到片名会让人产生诗化的联想,丝毫不会和司法冤案联系到一起。整部片子除了片头出现一条细细的蓝线引出影片的制作人员以及法官提到一次“细细的蓝线”之外,似乎和蓝线没有关系。从片名你看不出影片所要表达的内容,观众在这种不确定的情况下,走进了导演为我们展现的案发现场。
关于片名的理解,正如片头所表现的,"The Thin Blue Line"中的Blue是红色的,甚是突兀,随之出现了条细细的蓝线,蓝线指的是警察(美国的警察总是用蓝色的警戒线把案件现场围起来),而红色就象征着对这种社会权威的突破。在蓝线的下方出现用红色字体显示的影片制作人的名字,代表他们是突破权威的勇敢挑战者,这种突破既是他们勇气和智慧的直接体现,也暗含一种对世人的警示。导演利用这个案子对美国法律制度和法律体系进行拷问,在欧美民众眼中,他们的立法、司法体系是坚不可摧的,是引以为傲的。然而,当埃罗尔•莫里斯通过影片揭示了原来他们心中的权威、公平的象征实际上也不过是满足一些人的私欲的工具而已时,对他们而言,这无疑是沉重的打击,犹如惊世的警钟重重地敲打在每个人心中。
也有人认为警察是一条易断的线,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察代表着正义,闪烁的警灯也在给人警示。哈里斯在采访中说过,“自由女神的正义是分等级的,正义?怎么说?我不知道她是怎样说的。她只是闭着眼睛。她手中的天平是可以上下浮动。”哈里斯一定在嘲笑美国的司法公正,用他的七次作案行为挑衅着美国的“正义”,而所谓的正义的化身——警察、法官自信地将一个无辜者扔进了监狱——他们是这场“闹剧”的执行者,亚当斯成了他这个可怕“闹剧”的牺牲品。正义何在?这道蓝色的线确实太细了。由此看来,细细的蓝线本身就说明了美国司法体系是脆弱的,"The Thin"似乎含有一种嘲笑讽刺的意味——“细细的”警戒线在所有人认为最权威最坚固的体制下,在真相面前却显得如此的不堪一击,荒诞可笑。
也有人认为,生活中所发生的一切都存在偶然性,没有先兆没有缘由,命运是如此的任意,对那位警察来说更是如此。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和无力,如同那条细细的线,绷得太紧容易断,太松驰就变得弯弯曲曲,而蓝色的忧郁和压抑也一直包围着我们,无法摆脱。"The Thin"显示了法律先天畸形的本质,但却无法掩饰其可怕暴力的一面,再加上人性的软弱,人人为己的世道。人们把正义系于法律,无异于系之于一条“细细的蓝线”,真可谓是命系一线。
不论导演的真正意图是什么,世人如何解读,片名已经撩开了整部电影的后现代性的序曲。
新纪录片《细细的蓝线》从选题上所表现的创伤及可怕程度无法与《证词》、《华氏9.11》相比,但莫里斯的影片却给了我们同样的震惊。这种震惊缘何而来?
这是一部活脱脱的美国司法黑色讽刺剧。“警察被神秘枪杀!”“是谁杀了警察?”,倘若莫里斯按常规方法,把该片拍成一个凶案调查片,不可置否会受到一定的关注度,但莫里斯的一反常态的表现却让该片上升到另一个层面,他在片中所表现的内容远远超过了作品本身的东西。
《细细的蓝线》颠覆了传统纪录电影的风格,采用一种重现事实的半纪录片手法来追踪一件杀警冤案,结果成功地发掘出事件的真相。影片没有一句旁白,故事的推进全靠剪切的采访对象的讲述,一个人的谈话引出下一个人,亚当斯——哈里斯——警察——法官——证人——律师——目击证人逐一出现,当然每个人“自我陈述”的时间不同,出现次数也不同,这些人在讲述自己在事件中扮演的角色时所呈现出的不同情态让人颇感有趣。例如米勒夫人竭力证明自己具有侦探的敏感性,因此会注意到案件的每个细节;法官在采访中似乎急于表现自身的“公正”、“清白”……莫里斯独特的风格化的采访方式,使人物与案件失去了直接联系,但却在某种程度上让观众将他们看得更清楚。
后现代主义最早的代表人物之一利奥塔德在《后现代的知识状态》一文中提出:后现代是“对宏大叙事的不信任”。按照利奥塔德的说法,人们逐步地放弃“宏伟叙事”,而热衷于琐细的“裨史”。其写作方式也逐步地通过“作者死亡”之后变成犹如商品生产中的流水线一样的“复制”性生产。[4]“警察被杀”的主题具有“复制性”,对于“侦探式的导演”莫里斯而言,探究事件背后的真相才是最吸引人的。影片本身可以说是对平日里不为人关注、生活在社会边缘的人们的一次社会学、心理学的注目与反思。导演莫里斯将看似非正常的现象视之为正常并加以表现,影片并没有围绕“Who killed the police”这个疑问对每个受访者打破沙锅问到底,而是平静地对待镜头前每一个力图证明自己的或正直诚实或秉公办事的人,尽情地展现他们自己所谓的“真实”,在此过程中引发观众自己的思考,去寻找案件的答案,甚至可以说是生命的答案。影片的深度恰恰来源于此,主题再一次升华。
新纪录电影的主旨就是——积极主张虚构的叙事策略来表现真实,提倡“搬演”。莫里斯认为:“纪录片未必不能像故事片那样成为个人的作品,打上制作者本人的印记。真实不是风格和表现能够保证的,真实不是任何事情能够保证得了的。”[5]
可以说,“无所不知”的时代已经过去,对于已消逝的属于历史的真实是难以还原的,纪录片并不等同于历史本身。“电影无法揭示事件的真实,只能表现构建接近真实的思想形态和意识,我们可以借助故事片大师的叙事方法搞清事件的意义。”[6]因此,可以用多种假定事实的描述来取代对结论事实的陈述。在这里,导演也只是个不断追求事情真相的探索者而不是全知者。
《细细的蓝线》犹如抽丝剥茧般缓缓进入每个人(罪犯、法官、警察、目击证人)的隐秘的内心世界并将之逐步展现出来。首先是亚当斯、哈里斯和警官各执一词,难辨真假的案情,之后是辩护律师的案件剖析,接着是影片最经典的部分:三个目击证人分别讲述了三个版本的案发现场。他们确信自己知道所发生的,并认为自己看见了所发生的。但真相是什么?是不是就是他们看到的?也许他们看到的是真相的部分场景,但那绝不是真相,真相永远是一个未知之谜,或许只有死去的伍德警官和凶手才知道。眼睛是会撒谎的。例如片中的女目击证人米勒夫人,她情绪异常激动,“That's the man!That's the man!”。她真的看到"The man killed the police"了吗?在这里:眼睛做了伪证。人们常说眼见为实,这点无可否认,但笔者要补充的是,出现在人眼睛里的东西,并非全是人所看到的。后面出现的邻居证实了她的不可信任性。莫里斯精心叙述的这个扑朔迷离的司法案件给迷信影像真实的观众一个警醒。
影片在叙事上的另一特色就是:现在与过去相交织的互文本结构方式。人物采访与犯罪现场的再现交替剪辑。在临近结尾的时候,突然穿插一段哈里斯对童年的回忆,在谈到哥哥时,哈里斯湿润了眼眶:哈里斯因为哥哥的死而怪罪父亲,于是“从小很多事情都是在试图报复父亲,虽然没有伤害到他,最终发现受伤的还是自己。”这段看似与案情无关的采访却为后来揭示哈里斯犯罪的原因埋下伏笔,因为亚当斯拒绝了哈里斯要求陪他一起住旅馆的要求,而这在某种程度上恰恰触碰到了哈里斯童年的心灵创伤——又是一个成年男子在有责任能力帮助和保护他的情况下,放弃了这种责任与能力,拒绝了他寻求庇护的要求,让他失去了安全感,从而让他产生报复心理,于是亚当斯沦为了替罪羊。莫里斯用精神分析的方法关怀了罪行背后的创伤,在这其中,导演没有任何指向性的判断,他用自己的冷静和深沉让采访者的道德和价值倾向自然流露,让观众在了解案情的时候更多了一份人性的关怀,学会思考。
在影片的结尾也是高潮——录音带中哈里斯招供。虽然看了前面的采访,观众可以半推半猜地想到哈里斯是凶手,但哈里斯的主动认罪还是出人意料的。导演莫里斯在实际采访和资料展示之后创造性地使用真实的声音录音带,录音带里莫里斯与哈里森对话的声音赋予视觉小型录音机的特写以强大的生命力和感染力。我们猜到了结局,但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来揭示结局。这无疑又是叙事策略上的一个亮点。由此,构成了一部在视觉上让人眼花缭乱的具有巧妙回旋结构的新纪录电影。
黑色电影的提出源于1946年的法国戛纳电影节。所谓黑色电影,主要指两方面:其一是电影题材大多来自社会黑暗面;其二电影的整体观点较为灰暗,主角对人生持悲观态度。[7]有很多导演的作品即使从题材上来讲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黑色电影,但他们的影像追求上也可以清晰地看到作品中的“黑色元素”。
《细细的蓝线》影片在开头就奠定了黑色的基调,第一个镜头:夜幕降临的城市,一个圆顶的高层大楼,零星的灯光,镜头向下推移到依稀的街头灯光,暗示着夜幕下的达拉斯不安的气氛。影片中大部分场景都是以黑夜或低光照明的方式形成低调的影像的特色,即使对人物的采访也是黑白对比明显。
影片中,黑夜的场面特别多,无论是内景或外景,总给人以阴森恐怖、神秘莫测的感觉,引发危机感;再加上有力而施催眠术般的音乐,配以缓慢动作,特写镜头的频繁出现,危险似乎一直笼罩在周围,而且愈发紧迫。
看完整部片子,让人感到不安与彷徨,甚至有些惶恐。导演始终以平静缓和的叙事节奏将案发相关情况向我们娓娓道来。在“缜密公正”的法律面前,一个人的力量是如此渺小、无助与无力,同时也反衬出一部分人的丑恶嘴脸,也让我由衷地感叹生命的偶然性和社会的无奈。一种无法言表的忧伤不禁产生。但我想莫里斯并不想让我们在看过这部纪录片后而失去对生命的向往,而是在问我们怎样看待生命的价值,在宿命论的阴影下怎样找回生活的勇气和希望。影片中有99%的镜头是在黑夜或室内进行的,即使长期处于黑暗中,也不该迷茫而要坚持。所以他在最后又给了我们希望。在影片1小时29分钟时出现了明亮的大楼前,有一面小小的美国国旗迎风飘扬。拨开云雾见彩虹,恰恰是生命的不完美让我们知道了什么是生命中的美。
《细细的蓝线》的导演莫里斯对“警察被杀”案进行了反传统的艺术表现,大量采用后现代的叙事策略,对传统纪录片进行了大胆的革新。从后现代主义视角审视《细细的蓝线》之后,我们不难发现,无论在内容、形式及艺术特色上,这部影片都显示了它与众不同的风格,堪称新纪录电影的创始制作,为新纪录电影掀开了新的篇章。
注释
[1]孟宪励.全新的奇观——后现代主义与当代电影[M].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1994(10):24.
[2]杨晓文.后现代主义镜像——析后现代主义对新纪录电影的影响[J].电影文学,2008(14).
[3][法]马塞尔.马尔丹.电影语言[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0:2-3.
[4]孟宪励.全新的奇观——后现代主义与当代电影[M].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1994(10):31-32.
[5][美]林达•威廉姆斯.没有记忆的镜子[J].电影艺术,2000(02).
[6]单万里.纪录电影文献[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 2001:14.
[7]孙鹏.略谈黑色电影[J].电影文学,2008(18).
[1]孙红云.揭示意象不到的真实[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08(04).
[2]唐小茹.《华氏911》叙事策略分析[J].电影文学.2005(02).
[3]孙红云.于怪异中见平凡[J].电影,2007(12).
[4]王岳川.后现代主义文化与美学[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02).
[5]陈刚.这样创作纪录片[M].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8.
[6]陈国钦.纪录片解析[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7]单万里 张宗伟.纪录电影分析[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7.
[8][美]林达•威廉姆斯.没有记忆的镜子(续)[J].电影艺术,2000(03).
[9]王宁.后现代主义之后[M].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