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晶岐
一
刘老汉把老伴儿送走之后,这屋子就开始变得空凉空凉的。
总有点做梦的感觉,也许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就像做梦,不管老伴死过几回,一睁眼,她还躺在身边。这回不行,这回是他亲眼看着老伴儿穿着很体面的样子安详地躺在那张可移动的床上,随着儿女撕心裂肺的哭声,被人推进很旺很旺的大火炉里,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他还看着儿女把她的骨灰装进一个紫檀色的木雕盒子里。那盒子雕得很好看,有松有鹤的,样式很像古时的带飞檐的楼阁。刘老汉使劲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很疼,又摸了一下那紫檀色的盒子,冰凉冰凉的。他知道这回是真的,也知道老伴儿进了那里,就不会再出来了。
本来孩子们是不想让他去的,刘老汉很固执,一个在自己身边伴了四十多年的女人,到了人生的尽头,你不去送送那还叫人吗?刘老汉当时很坚强,他甚至还很开通地说,谁死谁享福,我去送你妈,也是去认认道。如此,谁还能阻止他呢?
一切都在机械地进行,好歹挨到家,他哇的一声,那在心底憋闷了许久的悲痛就像冲破了堤坝的洪水,一泻而不可收。
老伴儿前几天说胸有些憋闷,刘老汉就要给孩子们打电话,老伴儿说,算了吧,孩子们都挺忙的,在床上趴一会儿就好了。过一会儿老伴儿真就好了,还为他做了一大碗手擀面,那卤子的味道很鲜美:鸡丁、蘑菇、加一点淀粉和鸡精,再滴一点海鲜酱油,让刘老汉吃得很满足。刘老汉就爱吃这口,还有红烧肉。那味道真是好极了,他相信,那味道,除了自己的老伴儿,谁也做不出来。
有时候,老两口也开着玩笑。
“你真像宋丹丹小品里说的‘隔壁吴老二见谁都哆嗦。”老伴儿看着他那挎筐似的弯在身前的胳臂,眼睛笑成一条缝。
“我是见到你以后才哆嗦的,以前不这样,年轻、帅气得很。”
“你是我伺候出来的,没我,你就是流浪汉一个,还脑血栓,连饭都要不着。”
“别以为你是谁,离开你,这六十多米的房子,我一个人更宽绰。”
说是说,闹是闹,那都是排遣寂寞的作料,实际上,老两口的感情始终是很好的。自从刘老汉得了脑血栓。还多亏老伴伺候着,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的,一点怪味都没有,不像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打身旁一过,那一身的霉烂味儿直打鼻子,让人躲得远远的。刘老汉得了脑血栓后,自己心烦不说,还给老伴儿添了许多麻烦,每天吃药,还要多活动,让老伴儿陪着到江边走走,一天不走,胳膊腿就沉,病情就加重。到江边遛弯时,刘老汉总觉得很没面子,挎挎着胳臂,哆哆嗦嗦的,难看极了。但有了这病,就顾不得了。刘老汉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在单位上班时,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的,自行车也擦得铮亮,平日里挺胸抬头,目不斜视,很男人的。一次下班,单位有个新结婚的小媳妇让他帮她打车气,他看了她一眼,从兜里掏出一毛钱,扔给她说,到前面修车的那打,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这让那小媳妇气红了脸却无话可说。还有一次单位过年分猪肉,车间男男女女二十三个人,管事的人连砍带剁地把肉分成了二十三份,而且是肥瘦搭配,连带肉的骨头也都大致分得合理,还撕了纸条写了号,让大家抓阄。
“我不抓,最后的那份给我。”他高傲地朝众人瞥了一眼,很不在意地点燃一支烟走了。他觉得这样做很体面,男人嘛,怎好跟女人一起为了分块肉叽叽喳喳。
“这肉怎么这么大块骨头,有三四两。”媳妇问他。
“人家搭的。”他说。媳妇高兴了,连忙去拾掇。
他上班三十多年,堂堂正正地一点有失体面的事也没做过,这让他很是为自己骄傲。
二
退下来以后,一向觉得自己很体面的他却接二连三地碰到了许多很不体面的事,这让刘老汉非常地苦恼。
儿子结婚,他作为一家之主,竟拿不出两万块钱。天知道,他的钱虽然不多,可都用到这个家上了。老两口省吃俭用积攒的那一万多块钱,就像眼珠子似的不敢碰不敢动,纸包纸裹地压在箱子底里。买了婚纱和电视、冰箱,那箱底的钱就全没了,儿子还要定车队,办婚宴,怎么说还得两万多。儿子还说,这是最寒酸的了,哪家儿子结婚不花个五万六万的,更何况,您就我这么一个儿子。老汉看着眼泪汪汪的儿子,只好豁出老脸管妹妹家借,尽管刘老汉一百个不愿意。但在农村生活的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生活得清苦,能拿出万八块钱来的也就是自己的老妹妹。
老妹妹嫁给个区政府的一个什么区长,那妹夫在他们面前经常牛哄哄的不说,连妹妹也变得趾高气扬,对他们这些穷亲戚不理不睬的,说话的调儿都变了。其实,刘老汉在心里挺讨厌他们那副德行,那牛哄哄的区长妹夫原来是有妇之夫,结婚不到一年,就跟妹妹混到一起了,后来就离婚又和妹妹结婚了。这拆散人家家庭的事,本来就做得不地道,没人性,加上那两口子那德行,刘老汉就恨不得离他们老远。刘老汉是体面的人,他做不来低眉弯腰向权贵讨好的事。这些年来。除了过年过节象征性地打个电话,或在一起吃顿饭,其余时间基本上不怎么来往。
“你去。”刘老汉对老伴说。
“我去怎么行,我又不是一家之主。”
“那我让你当一家之主,忙过孩子的婚事就到派出所把户口改过来行吧?”
“你这老东西,现在想到我了?”老伴儿笑了,笑得很苦,难看死了。
刘老汉蹲在床边,双眉拧得紧紧的,闷头抽烟。
“你呀,一辈子就死要面子活受罪,孩子这关口,你就开开金口吧,自己的妹妹家,又不是别人,行就行,不行咱另想办法。”
,“要是不行呢,我这老脸往哪搁呀?”
“给你自己的儿子办事一,却像个缩头鸟……鸟似的。”老伴儿说到一半改了口,“我跟你去还不行吗?”
“行吧,到时你说。”
“走吧走吧。”老两口买了水果、酒还有一条烟,花了三百多。
这世道怎么这个属样啊?
老汉不全是心疼钱,老汉是觉得心里非常的别扭,哥哥找妹妹办事,还这个。
唉……
那是个坐落在松花江畔的小区。很大很大的一片。那楼群像一根根粗大而笔直的柱子,直冲天空,让刘老汉直为住在上面的人担心:要是地震了咋办,那么高能跑得下来吗?
“一、二、三……”刘老汉好奇地数着,那高高的楼群让刘老汉仰得脖子疼。
“三十二层,那么高,白给我我都不敢住。”
“赶紧走吧。”老伴催着。
进大门时,老伴儿说明了情况,那把门的保安把他们老两口从上到下打量了好一会才让他们进去。
进了电梯,刘老汉就觉得忽忽悠悠地像上了天。下来,几步就到了妹妹的家门口。刘老汉把老伴儿推在前面,让她摁门铃。
“哎呀。哪阵风把你俩吹来啦?”妹妹打开门,穿着时髦地迎了上来,身上还带着一股香味儿。那脸那嘴那头发,都像是费了不少的功夫弄成的。快四十的人了,还浓装艳抹,妖里妖气的,让刘老汉看了很别扭。
屋子大得能打篮球,金碧辉煌,晃得刘老汉眼睛疼。
“是你嫂子让我来的。”
“哈哈,还是嫂子惦记我,快坐下。”姑嫂拉着手。很是亲切。
“哎呀,来就来呗,还买什么东西。”妹妹拉开电
视下面的柜子说:“你看,我家的东西现在用都用不过来,真愁人。”
“挺长时间才过来一趟。怎好空着手啊。再说还有妹夫呢,怎么着也得给娘家争点脸啊。”老伴儿笑着。刘老汉觉得此时的老伴儿挺虚伪。他瞪了老伴儿一眼。
“妹夫他工作忙吗?在那么大的区当领导,真不容易,整天得操多少心啊。妹夫真是了不起。”
刘老汉开门见山:“你侄子下月十八号结婚,缺一万,找你借来了。”这毫无铺垫的直撅撅的话,显得老伴儿刚才所有的客套都有些虚伪和多余。老伴儿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我说嘛,哥哥、嫂子无事不登三宝殿。按说我这个当姑姑的,侄子结婚,拿几个钱也是理所当然的。可你们事先也得跟我打个招呼啊,手头没那么多,我也好跟同事、朋友们的借点凑上啊,一万元,可不是我们工薪族说拿就拿得出来的,再说谁有钱能让它呆在家里捂着,不炒股也得存银行吃个利息呐。”
刘老汉听得出妹妹话里有话。
“这不,寻思着许多亲戚能力也不行,除了你们也没个发达、体面的,到了万般无奈时还是想到你和妹夫。”老伴儿笑着说。
此时的刘老汉真的坐不住了,他在沙发上动了动,就像随时要站起来出去。
“嫂子,大哥,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在为难时能找到我,妹妹也很高兴,再怎么着我也是你的亲妹妹,侄儿的亲姑姑,我手里只有三千,你先拿着,以后有了就还我,没有你们就先花着,我再给老公打个电话,让他在单位再借点,怎么说他也是个区长啊,应该是没什么问题。”
“不了不了,可别让他动公款啊,有三千就拿三千吧。”刘老汉连忙说。
妹妹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钱,递到老伴儿的手里说:“这钱原本是他留给我买衣服的。再怎么说我也是区长夫人,尽和有身份的人打交道,酒店了、舞厅了局子很多,没件够档次的衣服怎么能行。侄子结婚是大事,我这个当姑姑的就往后放放吧。”妹妹笑着站起身来,“别忘了,结婚那天,宴席得在前面,还得弄台好车接我们,打车我们可丢不起那人。”
刘老汉心里那个气呀,但他不敢发作。自己的亲妹妹啊。怎么说?
没面子,太没面子了。
三
东挪西凑,好歹算把儿媳妇娶到家了。因为买不起房子,小两口就和他们一起住。六十四平米的房子,两小间,一个卫生间,小两口住一间,虽然小一点,可还能凑合。冬天还好,可一到夏天,就憋屈透了。以前没儿媳妇,刘老汉热了还可以穿个短裤,光光膀子,不顺心时还说几句爹了娘了的粗话,满屋里抽烟。天热了,还可以脱个精光,在卫生间里洗个澡。现在不行了,穿得要衣冠楚楚,说话要文文明明,用东西也要轻拿轻放,就连吃饭,刘老汉也都是文质彬彬的,吃两口,还要把筷子放一放,拿出长辈的派头。那天晚饭后刘老汉尿急,儿媳妇偏偏在卫生间洗头,刘老汉在屋里捂着肚子急得团团乱转,就算从五楼跑下去,你也不能马上找到方便的地方,说不定跑到半路就尿出来了。老伴儿心疼说:“你就拿这个破缸子用吧,别憋坏了。”刘老汉不肯。好歹儿媳妇出来了,刘老汉先向那屋瞅了又瞅,看人家不能马上出来,才飞快地进去,三下五除二地结束战斗,然后像贼似的溜出来。见他鬼鬼祟祟地进来。躺在床上如获大赦的样儿,老伴儿就在屋里哏哏地乐。
“我说话你当耳旁风,这回好,有人整治你啦。”
“哎呀,你还笑。”
“我发现你当了老公公后,文明多啦,得提出表扬。”
“我这是受活罪。”刘老汉感慨地说,“真得再买个房子,这太不方便啦。”说完自己就后悔了,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作为一家之主,他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儿子上班还不到两年,又刚结婚,自己就那一千多元的退休金,买房子,天方夜谭。儿子有时也直撅撅地说,谁谁的爸爸当什么官,能力大,在社会上吃得开,给儿子安排了很体面的工作,还买了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还有的给孩子买了轿车等等。每到这时,刘老汉就闷闷地坐在一旁不吱声,再不就摇着蒲扇下楼去了。儿子说的虽然直了点,但也都是现实,他没有力量反驳。对有些人来讲,别说给儿子,给孙子的房子都安排好了,连小崽子们说话,一开口都是十几万上百万的,他真弄不懂他们的钱是哪里来的。从这点上看,他对自己漂亮的儿媳还是很满意的,在这物欲横流的社会,她能给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家的儿子当媳妇,就是个好女人。
刘老汉没事的时候就去社区活动站。那时他的脑血栓还不是太重,但胳膊确确实实是挎筐的样子,怎么也直溜不了,样子很滑稽。刚开始他是难受加苦恼,整天不肯出门,后来他寂寞难捱,也是老伴再三劝说,他才开始晨练,时不时的还到活动站走走,和大家说说笑笑,听大家唱唱老歌,他就感到很快活,时间也过得快。后来连大家开玩笑,他都不很在意了。
那天活动站由街道组织排迎国庆六十年的节目,听说还要选优秀节目去市中心的大广场演出,参加的人就很卖力。街道派来的那位组织者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是市歌舞团的演员。她很热情,歌唱得好,舞也跳得好,一看就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活动站的人不管年龄如何,都喜欢地叫她“刘姐”,刘老汉也跟着叫。刘姐对人亲切、厚道,还鼓励他参加活动。
“不行,我这个样子?”刘老汉还特意把自己弯着的左胳臂扬了扬。
“没事的,贵在参与,再说参加活动对你的病也有好处。”刘姐说。
“让他唱《手握一杆钢枪》,正好。”大家热烈地鼓掌。这里面多少有些开玩笑的意思,刘老汉也明白,他那弯着的左手,正像那握枪的姿势,但刘老汉并没有在意,他知道那首歌的名字叫《为伟大的祖国站岗》,大家愿意闹就闹吧,谁让咱的胳臂伸不直来着。让他吃惊的是,世间有的事情竟然能如此的巧合。那首歌他唱过,在部队里,而且是当着一个营的战友。那时候他参军还不到一年,刚二十,小伙子高挑的个头,长的又俊,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那时部队一有大型活动,经常拉歌,相互喊着号子拉,此起彼伏,很是热闹。集体的歌拉完了,就开始拉个人,叫着名字喊。而那些女兵,更是热情高涨:
“刘斌,来一个!”
“刘斌,来一个!”
接下就是一片热烈的掌声。他站起来,规规矩矩地给大家行了个军礼,引吭高歌,口昌得很认真也很投入。那首歌刚唱完,台下又一片热烈的掌声,以致有两位年轻、漂亮的女兵站起来向他挥手致意。那是他最体面最高兴的一次。复员到地方工作后,他就再也没唱过这歌,准确地说,这么多年他几乎没有正儿八经地唱过歌。因为他不喜欢现在的流行歌曲,软绵绵的,提不起精神,歌词也不好记。他喜欢老歌,更喜欢军歌,唱起来精神,受鼓舞,有力量。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把刘老汉从甜蜜、幸福的回忆中拉回了现实。就自己现在的样子,他还合适唱那首歌吗?但他还是想唱,为大家热烈的期盼,为重温人生中那段幸福的时刻。
他挺挺胸,就像当年一样,站在大家的面前:
“手握一杆钢枪。
身披万道霞光,
我站在边防线上,
为我们伟大的祖国站岗。
……”
他唱完了,唱得挺吃力,却很满足。
他没有参加正式的排练,也没有参加比赛。就自己现在的形象,再在众多的陌生人面前亮相,会使他很没面子。
儿子贷款买房子了。九十多平,四十多万。
当老伴儿说给他的时候,他非常生气。小兔崽子,你当你家是开银行的。他对老伴儿吼着。
“你生什么气,又没让你拿钱。”
“什么,不用我拿钱,四十多万,他拿个屁还?”他又动起粗来,“这么大的事,竟跟我只字不提,这小子眼里还有没有老子?”说到这儿刘老汉又有些底气不足地蔫了下来。也是啊,人家对你只字不提,根本就像和你没关系似的忽略了你的存在,你还生的什么气,你还有生气的资格吗?再说儿子跟你说你能同意吗,即使同意了你能拿出钱给儿子买房子吗?
这小子,真他妈的。
小两口下班回来,刘老汉竟到厨房,把菜饭一盘一碗摆端到桌上,自己认真地看着他们香甜地吃。
“吃饱了吗?再盛点。”他给儿子的碗里夹着菜。儿子笑了,好奇地看着爸。媳妇吃完收拾桌子,又去洗碗。
“你过来,爸问你点事好吗?”刘老汉拉着儿子的手进了里屋。老伴儿也跟着进来了。
“爸你问吧,什么事还神神叨叨的?”儿子笑了。
“你贷款买房子啦,四十多万?”
“是啊,有这事。”儿子看了看母亲,又说:“本来不想告诉您,怕您跟着着急。贷款买房很正常啊,我俩都上班,以后还会长工资,一年还两万,一点都不累。”
“欠着钱住这房,心里踏实吗?”
“有什么不踏实的,这叫提前消费,提前享受,不少的人都这么做。等攒足了钱再买房,我们俩的头发都白了,还有什么劲。”儿子的喉结动了一下,“再说了,以前我不懂事,说了一些让您伤心的话,现在我明白了,二老省吃俭用地把我拉扯大很不容易,再不能因为房子的事拖累你们了。我们房子下来先搬出去,全家人都宽绰宽绰,以后条件好了,我再把房子卖了,买个大的,咱们一起住。”儿子的眼里竟有泪光一闪一闪。
儿子说的那些话刘老汉根本没认真听。他现在只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得窝囊,活得很没面子。这么大的事,儿子竟完全忽视他的存在,他这个当老子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蹲在床边,低着头,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让你别说,你偏说。”儿子睨了母亲一眼。
“这么大的事瞒得了你爸吗?”
四
按他的想法,老伴儿不该走那么早。最少还得陪他三、五年。可她说走就走了,这让刘老汉顿时老了不少。
那天她说胸闷,心口疼,刘老汉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她扶到床上,后来看着老伴儿的额头往出渗汗,脸色也不好,就连忙给儿子打电话。十多分钟,小两口打车就来了,又打车急匆匆地去了医院。
当老伴儿被放到急救室的床上时,人已经不行了。大夫按了一下脉搏,又翻了一下老伴儿的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心肌梗塞。”大夫说,“如果再早来半小时,哪怕是二十分钟,或许还有希望。晚了,耽误了。”
儿子失声痛哭,骂自己不该搬出去住。儿媳也是满脸泪水。等亲属闻讯都来了的时候。老伴儿的身体已经变硬了,大家张罗着买寿衣等等,刘老汉都不知道。
送走了老伴儿,他就觉得脑袋里一片白茫茫的,说不上是痛苦,也说不上是失落,他只觉得这个世界一下变得空荡、冰冷起来,对什么都引不起兴趣,打不起精神来。以前,或者说这么多年,他从未感觉到老伴儿对自己竟是如此的重要。
儿子儿媳让他和他们一起住,刘老汉坚决不同意。他说他住不惯,他说感觉老伴儿好像还没走,还在屋子里陪着他,他不能把她自己扔在家。
无奈,儿子就陪着他。双休日儿媳也来给他做饭,洗衣服。儿子又劝他去养老院,说那里也挺好,有服务人员照顾,还定期体检,有好多老人跟你做伴儿,和你聊天,不会觉得寂寞。
刘老汉不去。
他说他身体还好,还没到让人家伺候的时候。他甚至倔倔地早晨起来,自己到江边遛弯、锻炼。当然,儿子有时间也会尽量地陪陪他。
这样坚持了两个来月,他儿子也疲倦了,变成隔天来一趟,后来隔三差五才来一趟。儿子还恳切地拜托各位邻居给照顾些,大家都很友好地答应了。
四十多万,何时能还清啊?
那钱,像一块重重的磨盘,沉沉地压在他的心上。
也有好奇的人,来看他的房子。
“去儿子家多好,何必一个人硬挺着。”
刘老汉怪怪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仇人。那人看着刘老汉那双令人恐惧的眼睛,飞野似的跑开了。那人跟邻居们说:“六十四平的房子,还住了十多年,我给他十八万就不少了,你们看看谁还能给这个价。孩子结婚,还要宽一点的,没办法,攒了大半辈子才十万,又向亲戚朋友地借了些才凑到的。怪老头子,还没提碴。他就急了。”
有人说给他,刘老汉就说:
“不好叫他儿子贷款吗?”
“人家没过门的媳妇不干,说不能嫁过去就当,房奴。再说贷款要多拿好多利息呐。”
。刘老汉听在耳里,喜在心头。比较起来,他儿子-和儿媳还是好样的,孝顺的。想到这,他心里高兴起来。不过,我可不能住在别人家的房子里,睡不着觉。儿子的也不行,他没还清钱,那房子就不是他的,我有何颜面过去住?
刘老汉颠颠簸簸地走在大路上。清晨的风,把他满头的白发吹的有些凌乱,一颤一颤的。
刘老汉用右手,哆哆嗦嗦地把耳机塞到耳朵上,他听新闻联播。每天都听,很准时的。那个揣在怀里的小半导体,他已经用了好多年,声音还很真切。
又是矿难,死了一百多。都发生多少起了,那领导和管理人员都是干啥吃的。那法律还管不管用?死者陪十万,二十万,人的命,是用钱能买的吗?我给你三十万,让你去死,你干吗?想到这刘老汉又笑了,儿子那四十万还不知还到什么年月,还舰脸想别的?
他想起了老伴儿,儿子,还有儿媳。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慢慢的又变得酸楚起来。
听说儿媳怀孕了,刘老汉心里高兴。这小子也真能,别看老子不行,他却娶个标致、体面的好媳妇。
刘老汉顺着那立交桥的栏杆往前走,这条路他很熟,他和老伴儿都走过上百上千遍了。往左边,上坡,去江湾大桥,那上边经常有很多的汽车来来往往;右边,是下坡,连着下行道,再下去,就是江边了。他熟得闭着眼睛都能找到。
他用右手摸摸胸口,觉得那个硬包包还在,心里就觉得踏实了许多——那是他留给儿子的钱。眼看着都快有孙子了,孙女也好,反正他是要当爷爷的人啦,他还要攒一些,他这个当爷爷的总不能没有见面礼呀,不然,那多不体面。再过几年,也许他真的老了,不能自理了,他还得回到儿子那里。那时,如果有人买房子,就把它卖了,说不定价格还能高些。他会把这些钱全部给儿子,使他早点有自己的房子,别让儿子在自己的下一代面前像他一样没面子。
对面的路旁有几棵大槐树,就像一把把翠伞,荫凉铺出好大一片,那是建楼时特意留下来的,开始要砍,附近的住户特别是老人们都极力反对,这几棵大槐树就留下来了。偌大的地方,就有这一片绿荫了,老人和孩子们经常到这里玩耍、乘凉、聊天,要是砍了就没别的地方去了。
刘老汉想着想着就往路对面的大树走去,这时候,他隐约地听到谁在身后喊了一声,他没在意,一直往前走着,眼前一道黑色的闪电倏然一晃,他就觉得被什么很沉很硬的东西撞倒了,接着就是一声机械摩擦出的尖叫,很难听很刺耳的。
刘老汉的身体被掀了起来,在空中做飞行状划出一个弧线,又重重地落在地上。他感觉有热乎乎的东西从他体内喷出来,飞向四方。他看到老伴儿了,就在眼前,还笑着。
原来这老东西没死,和我捉迷藏呢。
刘老汉知道:这回他可以很体面地见到老伴儿了。
(责任编辑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