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归

文｜王启年

龙归

文｜王启年

“嗷——”一声巨吼穿透幽寂的丛林，划破静谧的夜空。除此以外，四周再听不到丝毫声响，孤独的我愈发惊恐不安。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我几乎不敢去想。陡然间大地震动，丛林裂开，一个庞大的身影越空而降，将我仰面掀翻。弱小的我瘫倒在地，无助地咳着血，只能眼看着高达5米以上的怪物张开巨嘴向我缓缓逼近。我甚至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那腥臭的气息——一股熟悉的气息！我竭尽全身余力大喊：“小龙住口！是我！”

“啪！”右脸火辣辣地一痛，我立时从梦中惊醒，愤然四顾——是谁打扰了我与小龙的梦中相会？！只见何主管脸色铁青地站在面前，怒道：“这种时候还敢偷懒！还不立即处理资料！”我的气势即刻消去大半，方想分辩，就被另一句话踢回电脑屏前，“难道你想开炒？董事长5分钟后就要来这里了解搜索进度！”何主管的身影一消失，同事们便纷纷向我投以同情的目光。这三天来大伙一直不眠不休地处理搜索资料，铁打的汉子也架不住啊！

三天前也是这般，我们全体职员接到紧急通知：ABC董事长山姆将于上午9时来我园参观。参观重点正是“造龙”计划的重大成果——一只活生生的霸王龙！

“各位职员请注意！各位职员请注意！下面将播放特A级通知……”一阵迅急的女声自喇叭中传出，打断了我的沉思。这是科技研究园成立以来头一遭动用特A级通知，事情一定非同小可！大家迅速拥近通信联络荧屏，个个心里忐忑不安。出乎意料，荧幕上显出杨园长沮丧不已的面孔，人群一阵骚动——“造龙”计划成功时也面不更容的园长竟会当众如此失态？杨园长沉默片刻，面色稍霁，一字一顿地道：“自此时起，与‘造龙’计划相关人员休假待命，一切研究工作暂时中止！”荧幕随即转暗，只有那大段话语仍在不厌其烦地反复播放。

连我在内，职员们一面为苦工结束而雀跃，一面又为那奇怪的通知而焦虑。莫非董事长放弃寻找小龙了？不可能！可是，停止搜寻却是不争的事实。

返回单身公寓，这个问题还顽固地困扰着我，加上对小龙的思念与担忧，我几乎要疯狂了。“别自找烦恼了，看会电视吧。”我强迫自己坐在电视机前，收看“每日快讯”。画面转换间，小龙那熟悉的身影竟又清晰地映入我眼中！“截至发稿时止，市警局宣布已确认日前造成我市多处破坏的怪物的真实身份！下面请看本台记者的现场采访……我们获悉科技园恐龙外逃，再综合目击者的口供，由此可以确认：那只怪物就是逃走的霸王龙……”后面的一段再未能作用于我的大脑，“天哪！小龙，为什么？”我这才明白科技园中止搜寻行动的原因。

想起五年来的经历，仿佛就是一场梦，不，说成是一场虚拟游戏的体验或许更形象。

当时ABC跨国集团无意间从我市东郊矿区挖掘出一块藏有恐龙遗骸的琥珀，于是设立“造龙”科技研究园，制定了雄心勃勃的计划——“造龙计划”！在杨园长的带领下，全体职员奋战三载，终于成功地使消失于地球7500万年的陆地强者重临世间，这个消息立即轰动了整个世界，ABC跨国集团一夜间名声大噪，股价也因此暴涨300%以上。

接踵而至的各种要求交流访问、参观游览、广告宣传等信函和电话如潮水般涌至，科技园网站为此被堵塞达一月之久。为确保恐龙顺利成长，我们特意建设了一个4平方公里的封闭区，在与外界完全隔绝的情况下尽可能地模拟7500万年前的原始环境，不使它遭受外界影响，纵使是各国首脑也谢绝近观。而以我为首负责饲养、记录等次要工作的资料组在工作时，也尽可能地减少与恐龙的直接接触。看着恐龙一天天快速成长，我们不禁对这只凶猛巨兽产生了一种深厚的感情。杨园长更怜爱地称它为：“我的孩子”，我则唤它“小龙”，一如当年我的爱犬“小狗”一般。小龙也与我们混得相当熟，在它的心中，杨园长是头号主人，我，则位居其次。

虽然如此，小龙却时常试图逃走，好像参与一个乐此不疲的游戏一样，无论我们事后如何惩罚它、诱导它，都无济于事。随着小龙的日渐成长，怎样防止它逃跑便成为保安部门的一大难题。最终，保安部在原始区内建起玻璃钢坚实厚壁，并辅以内外双重电网防护，较为薄弱的进出通道口更布下三重闸门与电网，即使意外停电，中心主控电脑也会立即启动备用电源，确保安全无恙。

在以后的日子里，园中便经常听到巨大的撞击声与嘶吼声交织成一段恐怖的乐曲。每当这时，总会有人开始争论：是否因为恐龙的智能太低，才使它重复这一徒劳的行为。只有杨园长和我才明白：小龙眼中时时流露出对自由的渴望、对同伴的向往，那早已说明了一切。但有一点令我们十分不解：小龙从不攻击我们这些人类，即便我们是它的创造者、支配者。小龙的回答只是一对包含奇怪眼神的双目，那是怜悯？感激？抑或是其他什么？没有人知道。

“小龙是属于自然的，我们不该把它带回这个人类的世界。虽然它不是传说的龙，但它毕竟是一只高傲的龙，它不该像白鼠一样供人摆布，也不该像金鱼一样任人欣赏……”杨园长一次酩酊大醉时对我倾诉道，我诧异万分，诧异园长对小龙的称呼，更诧异园长的心声。

现在，小龙终于要回它渴望已久的自由——或许那只是短暂的自由。等待它的命运又会是什么（它敢于追求、勇于行动、不记后果，可是我却得生活，却得考虑后果，所以，我有着自己的自由，只可对它言语致敬而已）？

霸王龙出逃的消息传遍，众多市民一片恐慌，由此引发的骚乱、暴力等事件层出不穷。市长宣布即日起全市进入紧急状态，并向国防部请求紧急支援。军方发言人声称：“不排除动用武力的可能……”我的心猛地一紧，他们想杀死小龙！

ABC集团代表首次公开发言，驳斥了关于该集团防卫疏漏造成恐龙逃逸的谣言，宣称该事件是人为事故，完全归因于激进环保人士及其极端分子使用电脑病毒恶意破坏科技园主控电脑，使防卫系统发生故障所致。该代表还呼吁各界人士理智克制、戒急用忍，尽可能地保护世界上唯一生存的恐龙……听到这里，我顿时长嘘一口气，ABC集团拥有本市80%以上的企业产权，在全国也是举足轻重的强势企业，对军政商各界均有着莫大的影响力。如此相信小龙会安全吧？

接着几天，除购买食物外，我极少出门。在科技园洁净的环境中工作过久，已不太适应市内的生活了，或许像同事们那样买个微型空气滤清器会好些？我摇摇头，还是想法先找到小龙吧。因为早一刻找到它，军方对它的威胁便会减少一分。

通过网站的详尽报道，我逐渐了解到小龙近日来的行踪。9月5日小龙出逃，当晚便闯入了西郊水厂；6日中午破坏西区动物园；7日黄昏攻击南区氧吧，午夜出现于市区花园；8日清晨袭击东区化工厂；9日深夜潜入东、北区食品厂；10日11日毁坏东郊矿区大片建筑。

“矿区！”我脑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小龙前身的遗骸不正是自东郊矿山挖掘到的吗？莫非它体内潜藏的种族本能在冥冥之中呼唤它，引导它回归那片它的祖先、它的同类曾经生活过的土地？难道这才是它屡屡试图逃跑的真正原因？兴奋之极的我一把抓起手机，迅速拨通园长的号码，急切地向他述说自己的发现。

一小时后，科技园召开紧急会议，由全体职员共同讨论我的结论，最终达成一致意见：由董事长山姆组织一只捕猎队，立即针对挖掘地周围展开大规模搜索，布下种种诱饵和陷阱，尽最大努力活捉小龙。

搜索队很快便传回好消息：发现小龙的大批足迹正走向挖掘地！但是接着却是一连串噩耗：搜索队再未找到其他丝毫痕迹，小龙就好像在矿区蒸发了一般。此后三天，市里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市民又渐渐恢复了正常生活，可小龙仍然渺无踪影。

日子一天天流逝，人们的耐心也逐渐流失，关于我的流言蜚语也尘嚣日上，只有园长依旧支持着我，哪怕我自己都再无半点信心。

15日上午，科技园再次休假。我久久不愿离去，一步一步徘徊于小龙破门而逃的缺口处。望着宽阔的缺口，往昔的一幕鲜活地浮现在我眼前。

那日，园长虽然一向极不情愿外人打扰，但山姆却是他无法拒绝的人——科技园的运作资金完全依赖于他的一纸文书。

山姆到访时照旧受到一群绿色组织人士的冲击，他们高呼“保护环境，防治污染”、“我们只有一个地球”等口号与警卫对峙着，不过，在大批军警的帮衬下，他们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了。说实话，我很赞同他们的观点，可是那份可观的薪水以及对小龙的兴趣反转了我心灵的方向。

在参观途中，山姆要求近距离观察小龙，这令园长十分为难。一直以来除我和园长外，同事都是借地道藏身于树洞岩穴近观小龙，或者借助仪器监测，如今总不成让堂堂董事长钻地洞吧。经过再三考虑，园长决定关闭原始区控制室附近通道的电网，引诱小龙前来，以满足山姆。不出所料，小龙如期而至，马上开始惯例性的撞墙逃亡大计。当时山姆甚为不悦，可惜我们也无可奈何。

就在山姆将要离去时，我们眼前一黑，停电了。黑暗中响起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董事长，绿党煽动大罢工，全市工厂陷入停顿！”话音方落，灯火再次辉煌。众人欢呼未止，黑暗重临，突又大亮，继而反复明暗。那个声音又喊道：“上帝！主控电脑遭受病毒感染，全部机器失灵！”惊魂未定之际，窗边又传来一声尖叫：“通道闸门开了！”大伙飞奔近前，恰好看见三重闸门正在缓缓开启。“使用手动系统！”有人高呼，4位操作员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轮流解除控制柜密锁，好不容易解开锁，却发觉内侧两道闸门无法关闭。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龙一遍又一遍地撞向闸门，默默祈祷手动系统能早点修复。在一阵惊天动地的轰响中，闸门经不住屡次重创，终于开放出一条阳关大道，小龙狂嘶一声，迅速自洞口消失无踪，这时那4位操作员仍在忙个不停。山姆极为震怒，命我们保守秘密，不惜一切代价尽快找回小龙。自此便开始了我们的苦难历程……

“嗷——”一阵低吼声将我拉回现实世界中，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龙！？”我飞快地冲向洞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小龙！”我又惊又喜。小龙步履蹒跚地向我走来，我心中一沉，数日不见，小龙光滑的皮肤变得干枯松弛，眼光浑浊昏暗，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真是小龙？！”我实在不能确信自己所见到的一切。“为什么会这样？！”小龙越走越近，我浑然忘却了潜在的危险，情不自禁地向小龙奔去。小龙左爪微拨，轻轻地把我推到一旁，朝我轻吼一声，连连点头。我迷惑不已，小龙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人与人之间尚且被种种无形有形的墙壁彼此隔绝，何况是我与——一只龙？！）？小龙的耐性显然有限，见迟迟得不到回答，它随即转身朝洞口走去。一到洞口前，它的脚步立刻犹豫起来，几番抬腿却又放下。良久，它回头深深地朝来的方向远望，留恋地张望片刻，仰头怒吼。吼声毫无阻碍地刺入我内心深处，仿佛那里也存在着另一个吼声与它相互呼应，或者我们都有着源自同一初始的本能？

小龙紧闭双目，缓缓扭过身，慢慢低下头，一分一寸地抬起右腿迈向洞口。它竟然自愿回到那个自己屡经磨难才逃脱的囚笼？！我再次怀疑自己的视觉能力，怀疑自己身陷一个奇诡的梦魇而无法自拔，但理智告诉我：这一切决不是幻觉！然而，小龙未能迈完它那至关重要的一步，在即将踏进洞口时，它那庞大的身躯突然倒下，倒回在无边大地的怀抱中，发出一声乒然巨响。那一瞬间，我好像听见心灵深处响起一阵脆裂声，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奔涌，我知道：它死了！这是一种无法解释的直觉。那一瞬间，我就知道：小龙死了！

自那一刻，我心灵的世界改变了。

小龙来于土，又归于土，也许这才是它最好的归宿？小龙走了，它已经回到自己的同伴中，回到那个真正属于它的世界，只有在那里，它才能得回自己向往的一切……我的大脑一片混乱，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此起彼伏，不可遏制。喜悦与悲伤、欢乐与痛苦、孤寂与恐惧、安宁与愤怒……心底埋藏已久的种种情感如火山般爆发，狂暴地充塞着我身心的每一个角落，不一会，我便淹没于怒潮般的感官世界中，丧失了全部知觉，回归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我猛然警醒，疯狂地闯进园长室，没有人可以阻碍于我。我哽咽着向杨园长诉说了方才经历的一切。其后的事情，我便什么也记不得了。

此后一个月，科技园集合全国精英分析小龙的死因，讨论会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最后，杨园长是唯一一个自己走出会议室的人，他只来得及对我说完一句话便不醒人事。那句话是：“小龙死于——肺功能衰竭！7500万年后的空气太污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