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 聪
我们莫名其妙的班花,也是我和小松最好的朋友:老卜。她身材瘦长,脸也瘦削,明显一副饥荒样。看不出,她的志向却是做一个像中央六台经纬一样的主持人。于是我就跟小松一起联想她上完节目以后,编导在机器前兢兢业业地把她的脸打上马赛克时如何一把一把地擦汗。我只用了一个眼神向小松询问,他立即用一个点头肯定了我的想法,我们在探讨的问题是:老卜其实挡上脸看还勉强算是个美妞儿。
因为我们是高中生,都被囚禁在一所国家级重点高中里,面黄肌瘦地埋头学习,偶尔抬起头看到的也都是相同的身影,所以在我们男同胞眼中的美女是富态的,像杨贵妃那样胖胖的。几年以后我们都见识过了真正的世界,才发现其实面黄肌瘦是一种美德。所以在那个缺德的年纪里,我和小松打了个赌,成功地让当时的瘦美人老卜在几个月内变成了施瓦辛格版的杨贵妃。
我来告诉你这个奇迹是怎么发生的吧。
我,一个瘦得像麻杆儿一样的老卜,还有一个贼眉鼠眼的小松,我们三个人在学校形影不离,被人称为“三个和尚”。此称号被人时常提及是因为在“早恋风”日盛的校园里,只有我们三个一直保持着没人追、也没追过别人的记录。这个称号对我来说无所谓,因为我每天吃素,害怕虫子,不近女色,与世无争,过着和尚一样的生活。
而老卜变得强壮之前,也是像我一样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当她听到这样的称谓会先优雅地一笑,然后对对方说:“两秒内你不从我眼前消失我就让你躺在地上流鼻血。”
我们的日子还算好过的原因是那时候可爱的老卜是不会真的让人家躺在地上流鼻血的,因为她瘦得皮包骨头,打人家一拳,自己得蹲地上呼呼地缓半天。而我和小松做出那件让老卜变成施瓦辛格版杨贵妃的蠢事之后,老卜变得异常暴力,小松便经常躺在地上流鼻血,躺下的时候还摇晃着脑袋问我哪里是北,我就嘿嘿地说:“你猜……”
有一种病叫鼻炎,症状表现为:使人抵抗力变差,容易感冒,常常鼻塞,脑供氧不足,也就是脑子会常常不够用。老卜的身体很弱,从小感冒吃药,结果吃到身体对药产生依赖性,不仅感冒老也不好,一旦不吃药,病情还会迅速恶化——所以老卜越来越依赖药物,所以老卜得了鼻炎,所以我们每次一起在学校附近吃午饭的时候总会看到老卜兢兢业业流鼻涕的身影。我和小松吃一口面条,老卜擦一下鼻涕,我们把筷子放下决定等老卜流完鼻涕再吃,老卜却把鼻涕纸放到桌上恶心我们……
忘了交代一件事:课间我们三个总会在一起,这时候就常常会赌钱,我对这东西不上瘾,所以造成的结果是老卜美滋滋地数着手里大把大把的一毛钱,不时揉揉酸痛的手腕;小松低三下四地凑过来。我说:“瞧你那熊样,输干净了吧?”
小松惯常的套路就是溜须拍马:“知己!你真是我一生难遇的……”
我摸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想借钱是吧!”
小松挠挠头:“是啊是啊,你真是我……”
我迫不及待打断他:“借多少?”
小松像一个逢赌必输,逢输必赌的赌徒,只不过他还有点儿信誉:“五毛就行,我已经欠一屁股债了,多了我也还不起。”
我很慎重地考虑了一下,把钱给他,他正要去不远处的牌局上的时候,老卜擦了一下鼻涕,随手把鼻涕纸往后一扔,正好落在小松头上,那团湿乎乎的鼻涕纸就这样粘在了小松乌黑油亮的头发上。小松的动作定格了一下,叹口气。转身朝我走过来,似乎横下一条心:“咱们俩打赌。”
我放了债以后充满阔佬的冒险精神,突然来了兴致:“多少钱!”
小松大手一挥:“一块!”
我擦擦汗:“赌什么?”
小松一脸的恨:“赌我一个月内把老卜的鼻炎治好!”
我非常兴奋:“那得赌五块钱!”
小松犹豫一下摸摸口袋,拿出了明天的饭钱,从里面抠出了五块钱,还把手里刚借我的五毛放了进去:“赌就赌!等我赢了再还你那五毛!”
后来赌局没有成立,我直接把那五块钱给他,让他去还债。
我其实没这么好心,而是通过给小松五块钱跟他达成了一个共识:“一定要让老卜不再流鼻涕。”事实也证明我的决断是英明的,没有债务危机的小松可以很认真地看着老卜瘦弱的身影想歪主意了,这让我很欣慰。
老卜性子很烈,是个正经的北方妞儿,虽然瘦,但是说出手时就出手,我常常会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小松反应更慢,被掐的次数多了也懒得躲了。
对付这样一个张牙舞爪的女孩子,我和小松都觉得如果稍有失误,就会造成魂归西天的严重后果。
其实一开始我们还是很有自信的。虽然我觉得小松很笨,但是有我就够了;小松也觉得我很笨,但是有他就够了。我们一前一后走在回家路上,小松“扑通”一声踩进一个水坑,然后他坦然跳到干净的路上,默默背着手看着我踩进水坑。这件事情让我们对各自的智商都瞬间没了信心。
我郁闷地说:“不能智取,看来只能强攻了。”
小松说:“你真是我的……”
我白了他一眼。
我们把那个伟大的强攻计划命名为“午夜狂奔”。这个名称来源于我和小松专程去我一个医生亲戚那里打听的结果,这位正在病房治疗鼻炎的亲戚听说了老卜的病情,擦擦手上的鼻涕,摇摇头说:“只要她能一直不感冒,鼻炎慢慢就好了。”
我们异口同声地问:“怎么才能让她不感冒?”
他忙于接待其他鼻涕四溢的患者,心不在焉地说:“少吃药,多锻炼身体,慢慢就好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敲开老卜的家门。老卜的妈妈正挎着包准备出门,她给我们开门,小松赶紧用自己厚脸皮的优势溜须拍马说老卜的妈妈比老卜还漂亮。
我趁他们两个聊得开心就潜入老卜卧室。老卜躺在床上睡得正香,我走到她书桌前,把她所有的药全给扔进了马桶。临走的时候我把老卜的被子掀掉,只见她乌龟一样躺在床上,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就叫她:“老卜老卜,你去死。”
她继续呼呼大睡。
这样说她都不醒,看来我很安全。我经过门口带走小松的时候老卜的妈妈问我:“这就走啊?她起来了么?”
我说:“我看她睡着就没进去。”
老卜来到学校以后,还是有点迷糊。她抱怨着:“我做了个梦,梦见你偷我东西,还掀我被子。”
我试探地问她:“结果呢?”
老卜揉着眼睛:“我起床的时候觉得有点冷,好诡异啊,就像见鬼了似的。”
经过一下午的合计,我和小松准备做那件我们一生中最惊心动魄的一件事。
老卜有个习惯,就是会每晚上选修的自习课,而每次她都会央求我和小松陪她上一会儿,然后放学跟我们一起回家。我们两个不那么认真学习的学生在她良好习惯的熏陶下,只好在她左右两边一人研究一本漫画书。
今天却不一样,下课铃一响,老卜见到我和小松飞速收拾东西准备跑路,就很担忧地问我们:“你们有事啊?收拾这么快?”
我们因为刚才收拾得太快,瞬间已经把桌子收拾完了,为了回答老卜的问题,只好趁她不注意又重新弄乱继续收拾,我们一边收拾一边异口同声:“我们……”
我瞪一眼小松,示意他闭嘴。
我紧皱眉头对老卜说:“我今天刚刚听一个几十年前在这里上过学的老爷爷说,我们这个教室以前死过一个女孩子。”
老卜捂住嘴,明显被吓坏了:“怎么死的啊?”
小松抢过话题:“因为感冒,太困,她就趴在桌上睡觉,结果被自己的鼻涕给呛死了。”
老卜突然大笑出来,但是见我和小松都定定地看着她,她突然一阵恐惧:“真的啊?”
我和小松四目相对,异口同声地糊弄她:“假的假的,这都信,咱们走吧。”
老卜:“既然是假的你们走什么啊?回来!”
我:“真是假的!没这回事,你千万别信啊!这个世界上哪里有鬼魂啊?就算有,她也不会来找你的。”
老卜已经慌了,她很不自在地站了起来。
小松说出了点睛之笔:“我们去跟那个爷爷聊天了,明天见。”
我们刚走出教室门口,老卜已经跟了上来。
这件事最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当晚上老卜战战兢兢回到家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一本书也没拿回来。这对于她可不常见,换平常,她宁可跑回学校都要拿回来,这次是真的害怕了,她哆哆嗦嗦盖着被子缩在床的角落恐惧地看着房间里的阴影。
她家是独门小院,我和小松翻墙过去,我蹲在老卜的窗口下面,等着老卜关灯,然后戴上了一堆从家里拖布上扯下来的布条,站了起来。
老卜关灯以后,突然发现窗外出现了一个长头发女人,这个女人的头发好像沾满了鼻涕,还不断往下滴呢。我用低沉到她绝对听不出来的嗓音模仿着女鬼:“你敢叫,我就用鼻涕把你淹死……”
老卜捂住嘴:“不叫,不叫。你想干什么?”
我趁她环顾四周的空隙蹲了下去,她再看窗外,女鬼已经不见了。她就惊恐地尖叫着往门口跑,突然门口传来小松模仿女鬼的声音:“你想去哪里?”
老卜又立刻跳回被窝,用被子蒙住头,颤抖着问:“你到底想干什么呀?我没干坏事呀……”
第二天,老卜黑着眼圈像只熊猫似的在学校遇到我和小松,她神经兮兮地把我们叫过去,我们就假装关心:“怎么了怎么了?这么神秘。”
老卜小心翼翼地看看四周,小声对我们说:“昨天我见鬼了!”
我和小松默契地惊讶一下:“啊?真的假的?是那个女鬼么?”
老卜紧张地把食指放到嘴前做个“嘘”的手势:“小声点小声点!”
我问:“那鬼跟你说什么了?”
老卜说:“那鬼让我每天晚上跑步,不然我迟早有一天会被自己的鼻涕淹死的。如果以后我再感冒,她就要用自己的鼻涕淹死我。”
考虑到这城市早上空气质量很差,这时候跑步对身体不好,所以老卜会在深夜冲破父母的重重阻挠,毅然决定出去跑步。当然,我们这些哥们儿肯定会出现在她身旁,我们时常忍不住大笑,因为她总会关心我们会不会遇到那个女鬼,跟她在一起是不是太危险了,问我们要不要回家。我们就假装真的要回家,她又会央求我们:“陪我跑步吧,我害怕。”
我们问她想跑多久,她毫不犹豫地说:“第一天少跑点,先跑十分钟吧。”
刚跑了两分钟,我们就发现老卜不见了,顺原路回去找,原来她在刚跑出去一分钟的地方蹲着,气喘吁吁地抱怨:“累死我啦!”
我们就又把她提起来,向她重复那意义重大的词:“鼻涕,鼻涕哦……”
老卜就又精神抖擞地跑起来了。
第一天老卜坚持了三分钟就直喊心脏快跳出来了,好疼;第四天坚持了十分钟觉得撑不到回家了,我和小松一人一只手把她扯回家;一直到第二十天,老卜跑了一个小时都不带喘个粗气,她突然兴高采烈地跑到学校对我们宣布:“我的鼻炎好了!”。
没有鼻炎的日子里,老卜依旧坚持着自己午夜狂奔的习惯,她说是习惯了,每天晚上如果不狂奔一下就会很不舒服。
我立即觉得老卜再这样跑下去就跑成男人了,我和小松慌了。
我们在学校上课的时候给老卜传纸条,小松说:“你鼻炎都好了,就别再跑步了吧,小心以后没人要哦。”
这句好心的规劝换来的是小松胳膊上又一块低调的乌青。
我本来都写好了规劝的话,见到这么危险的情况,在老卜的注视下,我团掉那张纸条,违心地重新写了一个:“加油哦……”
然后我只希望自己的这句话没有害了老卜,毕竟跑步是一个锻炼身心的运动,可是当老卜像上瘾一样把每天跑步的时间增加到两个小时的时候,我真的疯了,小松直接愣了。我们不仅看到她每天挥汗如雨地跑步,路过公共健身设施还会像一个强壮的男人一样做几十个俯卧撑,于是在我们的想象中出现了一个恐怖的画面:老卜的脸依旧是那张削瘦的脸,身体却成了施瓦辛格的身体。
我们再陪老卜出去跑步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在前面跑,小松笨手笨脚踩到了一个人的脚,此人极其没素质,仗着自己长得又黑又壮,张口就大骂,小松一看人家长的跟个黑猩猩似的,怕丢了小命,就忍了。老卜跟上来,“啪”一声在那家伙的头上扇了一巴掌,那人捂着头转身正想发威,看着比自己高半头,浑身上下充满肌肉的老卜,嘴张了一半又合上,转身准备走。
老卜扯住他的后脖领差点把他扯得仰天倒下:“给我朋友道歉!”
这个家伙一肚子气,又不敢发作,只好大声吼道:“对不起!”
老卜俨然已经变成大哥级别的人物,轻蔑地鄙视这家伙一眼,继续跑步。我们怏怏地跟上去,老卜说:“晚上不安全,你们先回家吧,我还要再跑一个小时。”
写到这里,这个故事该结束了吧。按说老卜应该身体健康,精神抖擞地考上自己心仪已久的大学,为了主持人的理想而努力,可是因为身体太过壮硕,性格又过于刚烈,不仅做不了像经纬一样的主持人,还找不到什么好男人,只能一个人孤独地生活,老年穷困潦倒,死在公寓里都没人知道,慢慢地腐烂,又变成化石,沧海桑田,没人记得她曾经存在。
实际上,这篇文章就在写到“没人记得她曾经存在”的时候,我突然走神,忍不住给老卜打了个电话,她很惊喜,回忆起那些懵懂的日子,她觉得那时候我们对她无微不至的关心很令她感动。
我们回忆起她是如何没有去考大学:高考前夕出去逛街,被一个星探发现,请她去一个很大的卫视做了实习主持人,专门主持一档健身节目,因为健康而突出的身材条件、特立独行的相貌和爽朗的性格渐渐红起来,终于带领这个健身节目成为国内一线节目。现在老卜的一举一动已经成为全国人民茶余饭后的谈资,与此同时有很多大制作电影和电视剧对她发出邀请,请她担任女主角,不仅片酬优厚,还可以时常耍个大牌,让剧组几百号人蹲着等她出现。仅仅二十三岁的老卜已经红得发紫,有点儿小辉煌了。
我问到她对此的感想,她说只有一件后悔的事,就是嘴笨的小松不小心让她知道自己大晚上在她家院子里吓她,结果老卜气冲冲地揍了小松一拳,留下被揍出鼻血的小松蹲在地上。
小松痛苦地抹一把眼泪:“都怪你!好好的出那种馊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