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凉表
我叫琼,有一个男朋友叫乔治。
乔治是个美籍华人,高,瘦,白,架一副银框眼镜,很是斯文高贵。事实上只有我知道,乔治远在大洋彼岸的家。他大约这辈子都回不去了。
因为他已经在中国待了许多年,最早在高校做外教,由于自己的黄皮肤黑头发,不如正宗的洋人吃香,于是改去实验中学做外教,到最后,便只能在民办教学机构容身了。
除了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他一无所长。母亲在纽约唐人街做厨娘,五年前去世,他甚至买不起一张回去奔丧的机票。
我在三年前认识他,以为捡到一个宝,不日便可以嫁到美国去,可是梦想破灭后,我没有离开他。
也许是为了省房租,也许是懒得分开,我们只是在互相排挤寂寞,精神上,我们分别有自己的爱人。
我的爱人是一个可以给我富足日子的漂亮男子,乔治的爱人是一个可以给他富足日子的漂亮女子。
我们互相不能满足,唯一的安慰,来自两具幽凉的身体,很在一起就不凉了。我也会送乔治礼物,比如蹭花了的打火机,八成新的记事簿,甚至用了一半的口腔喷雾。
我有时候会被男人追求,这让乔治羡慕不已,他说我在美国的时候,同时交往过三个以上的女朋友。
乔治很爱讲他在美国的往事,就像一个破产的财主回忆当年的锦衣玉食。现在他却一个艳遇也没有,因为被自己华丽的美籍身份所累,女孩子因为他的国籍而想八非非,这种由想八非非带来的巨大失落和愤怒最后都会加罪于他头上,我也是走了这么一个过程的,也只有我,在走了这么一个过程后,还留在他身边。
所以他明知道我有时候会和别的男人约会,也表示理解。我猜他的想法和我一样,我们迟早会分开。在分开之前,我们物尽其用,鬼混一夜又一夜。乔治说他热爱我的身体,因为不像别的姑娘,要么柔若无骨,要么粗壮坚硬。他说我的身体有线条。有迂回,有暗礁。
他说这是一个充满动感和叛逆的身体,里面住着一个动感和叛逆的灵魂。乔治的语感很好。中文表达优美又准确。
可我不会因为这些优美的词句而乐意和他做爱,他只是普通的技巧和普通的尺寸,我们一个月也做不了一次。
金妮从沈阳飞来看我。如果不是混得很好,她是不会来看我的,她这个人就是这样,不炫耀会死。何况她知道我一直过得糟糕,没有好工作,也没有好男人。
曾经我是有一个好男人的,打算白头到老的那种。可是被金妮抢走了,当然。金妮不会承认她抢走了我的男人,她说,是阿款自己爱上我的,我也没有办法。于是我的闺蜜金妮痛苦地抉择了一番,便接受了阿款痛苦的爱,两个男女痛苦地爱了一个月后就分别踹了对方。这就是我狗血的青春,爱情和友情。
与金妮的友情却仍然延续下来,因为她的理由是,我帮你看清了一个男人,你应该感谢我。我的确应该感谢她,感谢她这些年给予我的自卑,痛苦和流离失所。
金妮要来的事情我告诉了乔治,我说,她要是知道我找了个美籍华人,会妒忌得疯掉的。然后我就笑了。乔治以为我在讥讽他,其实我只是在讥讽我自己。这天我主动要求和乔治做爱,乔治受宠若惊。于是情绪活跃,动作古板。
我缓慢地指引着乔治,在性爱上面,我可以是许多人的老师。印度的《爱经》也不会比我诠释得更好,因为我是活的,新鲜的,悲怆的。
这天乔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他飞翔在我身体里,喉间发出粗野的呻吟,我甚至能听见他的心脏冲撞着胸腔,撞出淋漓尽致的呐喊。
金妮猝不及防地妒忌了我。
她以为自己穿着CHANEL套装,涂着DIOR唇彩,兜里揣着因为去泰国双飞五日游才办的中国护照,就可以狠狠地刺激我。这个娘们儿会的英文单词不会超过一百个,卷着舌头说CHANEL时自己都心虚不已。
而我什么都没有,住着出租房,穿花布裙子,系艳俗得要死的发带,可是我有美籍华人男朋友乔治。
很明显,我和乔治之间的气场不对,我们没有动不动就拥吻的美国习惯,吃饭时不會对看,从厨房和厕所出来互相撞到也不会SAY SORRY。
我们床头的垃圾桶里,连用过的保险套都没有。
乔治只爱大眼睛大胸和有大志向的女人,而这样的女人,全世界大约只有金妮一个。
于是历史将会重演,金妮照样以帮我看清男人为由,抢走乔治。因为乔治是美国人,而金妮最向往的,就是高贵又华丽的美国生活。
我对乔治说,你看,她那样有钱,别说一张回美国的机票,就是在美国开一间杂货店,也是没有问题的。
愚蠢的乔治从来就没有骗过女人,我猜他遇见任何一个女人都会主动坦白说,我在美国没有家,我在中国没有钱。
所以他才与我纠结至今,而想不到自己更美好的前途,是回到他伟大的美国,开一间伟大的杂货店。
我将助他一臂之力,因为我知道金妮的理想,就是要穿晚礼服,喝鸡尾酒,在上流社会的太太客厅里,做最艳光四射的那一个。
乔治说他没有骗人的天赋,可是骗人是不需要天赋的,只需要勇气,而且金妮很漂亮不是吗々
我说金妮不仅漂亮,还很风骚,你那几招根本对付不了她。所以我要做你的老师,帮你全方位征服这个骚货。
我对金妮的恶毒,乔治很困惑,他说你们不是朋友吗
我和金妮从来就不是朋友。当她把身体和金钱通通投给一个美国骗子时,她会发现自己上了一个奇耻大辱的当。
我让乔治剥我的衣服,乔治听从了,手刚摸上来,我就给了他一耳光。我说,对付金妮这种女人,你必须粗野点。
乔治挨了打,怒火万丈,于是扑上来时做足了狼狗的架势,似乎我身上涂满了香料。
我在这架势里竟尝到了新奇的快感,我想我错怪乔治了,性爱这种事,无论守旧与创新,对于男人来说,区别只在于有无心情。所以,他不需要老师。
我说,对,乔治,就是这样。
乔治在这时却停了,他说,琼,你只是把我当作工具。
乔治真奇怪,谁又不是谁的工具呢,他利用我排遣寂寞,我不也是他的工具吗?
明明是阳光灿烂的午后,明明是色欲横流的空气,可是乔治的眼里盛满悲伤。
我说,乔治,你要学会向女人要礼物,要钱,要一切能要到的东西。
我的嘴脸很无耻,然后乔治笑了,他说,好,琼,请你送我一条领带。
乔治又挨了一耳光。我说,方法不对。你应该说,DIOR这一季新出的领带漂亮极了,我要告诉妈妈,请她买给我做生日礼物。然后那个急于讨好你的女人就懂了。
乔治说,可是我妈去世了。
乔治就是这样,他抓紧一切机会卖弄愚蠢。
好在我们有共同的目标,他会骗得一间美国杂货店,而我能报得当年的夺夫之仇。
事实上阿款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呢々我不太记得了。
我已有两周没有见到乔治了。他和金妮约会那天,我站在窗前看了他很久。乔治的背影居然有些驼,这个抑郁多年的小男人,他再不回家,就该枯萎而死了。
就像一株藤,植在某个地方的前提是有土壤,有空气,有水分。而乔治在中国,什么都没有。
乔治离开后我开始收拾屋子,收出了一堆零碎,包括蹭花了的打火机、八成新的记事簿和用了一半的口腔喷雾。这些破烂曾经被我当作礼物送
给了乔治,他本可以扔掉,可是他保管起来了,用一只纸盒小心地收好。盒子里还有个小卡片,有极其拙劣的中文笔迹,我将带它们回家,作为曾经爱过的证据。
这样纯善的弱智青年,只有乔治才配当,换了别的任何一个人做这种事,都是矫情。
而就在上上周,这些东西还只是散乱地丢在屋子里,它们是什么时候被收集起来并企图珍藏的?是在我教会乔治做一个性爱高手和爱情骗子之后。
我们做了一晚又一晚,只是,越做越逼真。性爱是真的,爱情,好像也是真的。
因为金妮来了,我为了擦拭出一支好猎枪,倾尽全力。谁知猎枪还未上膛,就已经爱上了他的主人。
我无缘无故地哭了,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和乔治鬼混的那些日子,两个人又心虚又绝望,可是偎依在一起,真的很暖和。
如果不暖和,为什么三年了我有无数的艳遇,却从来不曾离开?
乔治好歹有工作,他也不是真的买不起一张回美国的飞机票。
我给乔治发了短信,我说,你回来。乔治没有回。
我又给金妮发了短信。我说,乔治没有钱,你放他回来。短信很赤裸,我想金妮会大发雷霆,可是金妮也没有回。
我就在此时做出了疯狂的事,我坐上出租车就去找了金妮。她住在一家四星级酒店里,大概以为既然猎到了大鱼,那么奢侈一点也不要紧。
金妮却不开门,怎么敲都不开。我开始砸门,声响很大,嗵嗵嗵,当当当,走廊里不停有人探出头来。
然后门就开了,金妮不在,乔治在。
乔治坐在床上看着我,他说,我在等你。乔治穿戴一新,吉尼亞的衬衣,迪奥的领带,一看就是被人用心打扮过。金妮打扮了他,对他表达了喜爱。可是这一天金妮对他说,回到琼身边去,我不管你有没有钱,我只知道你爱的不是我。
金妮说,如果琼来找你,不要给她开门,除非她开始砸门,因为那就表示,她知道自己错了。
我一直错得很离谱,认为当年是金妮抢走了阿款,其实是那个男人在桌子下面摸金妮的腿,她想给他一个教训而已。金妮说,可以被抢走的男人,是不值得被记住的。
然后金妮就走了,她和乔治的关系,只是看他实在可爱,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即使金妮只会一百个英文单词,即使金妮去过一次泰国旅行就以为自己触到了上流社会,可是她阅人的本事仍在,她明白什么抢得走,什么抢不走。
我迎着乔治,想发表一番宏论,可事实上,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还是乔治站了起来,他不需要我的宏论,即使他被金妮全副武装,可是心虚仍在,他心虚地把我抱在怀里。
他说,知道吗々我很害怕你不来。我很害怕你根本不害怕我被人抢走。
乔治好像在说绕口令,幸好我听得懂。然后,我的语言功能终于顺了,我想说的是,抢得走的,是欲情:抢不走的,才是爱情。
就像阿款对于金妮,就像乔治对于我。
我伸出手臂,紧紧地,拥抱了乔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