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城市规划与建筑设计的“大脚”革命

2010-10-20 03:43俞孔坚
市场周刊 2010年8期
关键词:大脚景观

俞孔坚

拥有千年历史的中国,女子们一直都有着缠足的传统,因为一双“大脚”是未开化和乡村气的象征。在画师的笔下,经典的中国美人都有着一双小脚、一对平胸,这与强壮、健康的农村姑娘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一对“美”的定义,以及“美“与都市显要地位的联系,并非中国文化独有。早期的西班牙贵族他们出于显示社会地位的需要,也会弄残孩子的身体以使得他们变“美”。几千年来全世界的都市贵人都把持着对美和品位的定义权,以此维护着自己的尊位和权力。为了让城市的阳春白雪超脱农村的下里巴人,成百上千的文化习俗排斥了自然本身所蕴含的健康美和生存之美。

城市建筑中的“小脚”形态

中国人的美学思想在演变,随之改变的还有人们看待景观设计中的城市性和趣味性的观念。数千年来,中国的农民一直经营着生之所依的民间景观。他们不仅顺应了来自自然灾害的威胁和破坏,也不断地改善技能,护地、灌溉、生产粮食。渐渐地,在民间流传开了桃花源的故事一个渔夫发现了一片丰饶,和谐的世外桃源。人们觉得桃花源是一块美丽的土地,那里仅仅有序、与自然相生相融。正是农民努力为了营生,才创造出了各种能让土地丰裕多产、持久不衰的技艺。

但是随着中国愈来愈城市化、城市建筑愈来愈“开化”,这种民间景观逐渐被剥离了它原本的功能、为生活提供的保障及其内在的自然美。就像因缠足而变成小脚的农村姑娘一样,这种美学逐渐被少数的城市上层阶级接纳,并摇身变成了人工装饰出来的庭院。无用休闲、装饰的美学观占据了主导,并一举汇入了现在力求“现代”、高端的建筑思潮中。

但是不同文化设计出来的景观和庭院,都根植于文明的最初形态——农业景观:伊斯兰的花园演变于需要浇灌的旱地。意大利的梯式花园,其原型是依陡坡而建的葡萄园。诗情画意的英式景观始于草场。而中国的庭院,则源自于农田。但是城市花园的主人和设计者无法欣赏这样的农村景观,它们乡气十足,往往与杂乱的劳动阶级联系在一起。

两千年来,帝王将相们出于慵懒的审美,用装饰树和假山创造出了一个假的桃花源。灌溉渠和池塘被装潢一新。渔场里饲养起了各种摆饰用的金鱼。绿色植物被长着金黄色叶子的植株取代,蔬菜和香草被驱逐出土,栽之以名贵的牡丹和玫瑰。原本健康的树木被修枝,弯折,矮化、削剪成了盆栽。就像缠足的妇女,这些城市的装饰品不事生产,它们能存活全赖于人们恒久的看护。人们给它们浇灌、修剪。除草、人工繁衍。历史上绝大多数的“奇迹花园”随着它们主人的离去而腐朽。那些现存的或是经后人恢复的,至今仍需要人们永不间断的护理。

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某种意义上,所有的艺术、音乐和舞蹈都是“不事生产的”——但物种的繁衍却需要生产。我不是说以上所描绘的艺术形式都会灭绝,我也无意贬低生活中审美和享乐的价值,我想说的是,我们居住的环境生态正遭受巨大的破坏,人造的自然环境必须、也将采纳一种新的美学观,这一美学观要求我们学会欣赏具有生产能力、能够维持生态的事物。我们渴望脱离实用价值的美,但这一心理渴望正在减弱。

从乡民到市民,以及生存的挑战

人们大规模地从乡村转移到城市还是近来才有的现象。今天,城市的居住人口已超过了乡村。在过去的一个世纪,全世界城市人口的比例从1900年的13%上升到了1950年的29.1%,再到2005年的48.6%。预计到2030年,这一数字将达到60%(49亿)。到2050年底,超过60亿的人,即全球人口的2/3将居住在城镇和城市里。

1950年之前的两干多年,中国的城市化得益干农业的补给,且其城市化率勉强达到10%(1950年达到了13%)。到2007年底,中国的13亿人口中约有43%是城镇居民。每年中国有180万人迁移到城市。根据联合国的预测到2015年,中国的城市人口和农村人口将持平。

由20世纪前享有特权的少数都市人,依据他们的贵族美学标准经营起来的景观,在现今受到了大众的热烈追捧。他们的祖先世代农民,生生世世都在挣扎着要变成城里人。这些新城市移民就像那些缠足的农村姑娘一样,迫不及待地要在肉体和精神上变成贵族。当代的中国景观、建筑、城市设计,也清晰地反映出普通大众想要变成高等人的渴望。

农村人口涌入城市之前,中国的装饰性景观和城市设计,透过典型的欧洲巴洛克景观设计和装饰性花园,照射出了享有特权的市民阶层的集体愿望。黄金地段变成了新开发的城市居住区和公共场所。后乡村时代继承的关于城市性的理念不仅改变了原有的城市,也改变了中国的整个景观。粗粝、野性的河流被装饰了河道,铺上了大理石。富有乡村气息的湿地被喷泉和整洁的人造池塘所取代。杂芜的原生灌木被连根拔除,取而代之的是外来的园艺装饰物:原生的植草被修整一新的外来草坪所取代,在北京和中国大部分地区,每一平方米这样的草坪就耍消耗超过~立方米的水。

从2002年到2010年,中国将消耗全世界水泥产量的一半,钢铁产量的三分之~多。难道这是让一个农业国走向城市化必须的吗?答案并不尽然,因为这些不可再生资源的一部分浪费在了破坏自然以及创造装饰性景观和“标志性”建筑上。换言之,这些钢材和水泥大都拿去“裹脚”了,努力使城市成为巨无霸,使长江与黄河成为水渠,使丰产的良田成为观赏草坪。我们梦中所谓理想的城市,就是被裹了脚的城市。

可举的例子包括奥林匹克公园,浪费大量钢材的鸟巢体育馆、耗费巨资,堪称“奇观”的CCTV塔楼,以及耗噬巨能的国家大剧院。漂亮的鸟巢消耗了4万2千吨钢(每平方米约耗费500公斤钢材)。CCTV塔楼每平方米消耗了近300公斤钢材,就钢材花费来说,它是全世界最昂贵的建筑。2008年奥运会期间,数百万美金耗费在了装饰性的花圃上:所用的花盆约有四千万至十千万个。想象一下,要是换成4千万棵树,北京的空气会有多大的改善啊。在上海,几乎所有的地标性建筑都戴上了装饰帽有一个楼顶象征着莲花,有一个楼顶是水仙,另一个楼顶则是扳头,还有一个楼顶是飞碟。这些小饰物让城市变得琐碎。

目前,中国正经历着一场“城市美化运动”(其实叫“城市美容运动”更确切)。城市设计、景观规划和建筑艺术在“小脚美学”的指导下,塑造出了一个又一个缺乏意义的建筑,如此也让景观艺术迷失了方向。这些形式的作品加剧了环境的退化。中国的人口占世界的21%,但土地和淡水只占世界的7%。中国662个城市中,2/3缺乏用水,75%的河流和湖泊被污染。在北方,沙漠化的危机已经凸显。在过去50年里,中国50%的湿地已经消失。

所有这些都是中国“城市化”和“城市性”价值观下的产物。我们不禁要问这是可持续发展吗?作为规划者,我们该秉持怎样的价值理念?中国环境与生态危机的巨大现实背景告诉我们,建筑与城市设计应该重归“生存的艺术”,一种土地设计与保护的艺术。为此,中国的城市建筑与景观规划必须要有一场革命,一场“大脚”的新美学革命。

城市建筑设计中的“大脚”美学革命

大脚革命的第一个革命,就是还大地一双大脚,“反规划”建立一个生态基础设施,

提供生态系统服务,改变原有的机械的思维方式。我们需要跨尺度在全国建立绿色基础设施,这是相对于现在道路,排水等灰色基础设施而言的。这个绿色基础设施犹如生命之树,在生命之树上城市才能开花结果。例如,我们最近给北京市做了一个北京生态基础设施规划,它整合了水文过程的安全格局、生物保护的安全格局、文化遗产保护安全格局和生态游憩安全格局。这个绿色基础设施是北京未来城市可持续发展的基础。我们要让落到地上的每一滴雨水都留在土地之上,渗入地下,去补充干渴的土地,而不是排到雨水管道,泻入大海。我们应该砸掉那些约束。捆裹我们江河湖泊的水泥护岸,还自然一双健康的大脚,恢复它们的生态服务功能。

大脚革命的第二个革命,我认为是更为重要的战略,那就是必须倡导大脚美学,健康的,基于生态与环境伦理的新美学。对美的认识,决定我们怎么样去建设城市。下面我通过几个案例,具体强调这一新的城市美学的一些原则。

实践大脚美学

与洪水为友:台州的漂流花园——永宁河公园

台州的永宁河公园向我们展示了好的设计如何让我们与自然共生,如何以生态的手段控制洪水、调控暴雨带来的蓄水问题,并告诉人们除了工程手段之外我们还有其它办法控制洪水、还原原生植物及普通景观的美。永宁河公园占地21公顷,傍河而立。河东岸是历史名城黄岩。永宁河正是黄岩的母亲河。由于过去治洪的政策,以及景观设计师受命所做的“美化”,园址大部分区域砌上了水泥。我们的公司成功地说服了当地的领导停止在余址继续原有的治洪工程,相反,我们采用了生态治洪和暴雨蓄水的调控系统。

根据水处理的分析结果,我们设计了区域性的排水方案;混凝土坝被拆除,代之以湿地,湿地既能疏导洪水、保护生物,又能为人们提供户外休闲,生态教育,展示当地的历史和文化。当地的原生草被很多人视为”丑陋的野草”,我们用它来加固河堤。我们还在恢复起来的自然景观上铺上笔直的路网,插上文字标识牌帮助人们了解当地历史。这样做的效果立竿见影洪水问题成功解决:青蛙、鱼和鸟儿重新归来:当地的电视台在黄金档也专题称颂了“丑陋的野草”,成百上千的人们来到公园参观这个原本被当作杂芜,粗俗的地方。

恢复土地生产力的景观:沈阳建筑大学的稻田校区

沈阳建筑大学的稻田校区向我们展示了农业景观是如何成为城市环境的一部分,普通的生产性景观是如何培养文化认同的。中国惊人的城市化进程吞噬了大量的粮田。对一个有着13亿人口和有限耕地的国家来说,粮食生产和土地的可持续使用就显得极为重要这也是景观设计师必须解决的问题。

沈阳建筑大学的新校区占地80公顷。校方想要一个能体现强烈校园特色的景观,于是我们建议建造一片能从事生产的稻田(间种当地其它作物),同时也满足各种新的功能需要。在校园中种稻子,收集雨水用于灌溉。稻子不光有生产功能,还有休闲功能,可以在下面读书,稻田里面可以养鱼,收割后还可以放羊。

景观的生产性也包括学生的参与。每一年校区都被会举办播种节和丰收节,中国的农耕文化得以复苏。农业生产成了大学生和附近中学生的胜景。收割的粮食被装在“黄金稻米”的袋子里,不仅在学校食堂出售,也当作纪念物赠送给访客。现在“黄金稻米”已成了学校的身份标志,在国内举校皆知。

与此同时,稻田校区让多数来自城市的学生对环境和农业变得敏感起来。它向我们展示了廉价、高产的农业景观在精心设计和细心经营下也可以为我们带来愉悦和享受。最后这样可供人们劳动的景观再次明证了新的大脚美学——不受约束,美丽大方。最小的人为干涉:秦皇岛汤河公园的红飘带

在一片自然的地势和植被间,秦皇岛汤河公园的景观筑成了一道500米长的“红飘带”,提供采光和座位,诠释环境,标明路径。该项目尽可能地保留了自然的河道,它向我们展示了极简的设计方案如何带来戏剧化的改善。

原址本来就有着优良的生态环境繁茂多样的原生植物为很多生物提供了栖息场所。汤河穿秦皇岛而过,这块地便位居汤河一隅,但无人修整,荒芜一片,成了垃圾的倾倒场,在那里还能发现废弃的旧屋和灌溉渠,以及多年以前建造的水塔。低矮的灌木和芜杂的青草覆盖满地,既难接近又不安全。政府既想把这块地开发成城市聚居区,又想把它变成钓鱼、游泳、跑步的场所。

如何在这一地带做一个城市的游憩场所?通常的做法清除掉杂草灌木,铺上花岗岩,种上奇花异卉,花巨大的成本改造为“高雅的”城市公园。我们没有这么做,我们只做了一条飘带就是一条长长的板凳,用它整合当代城市人的欲望,人们可以在这里散步,坐下来休息、遛狗。这条飘带给植被茂密的景观增加了许多亮色,不仅将自然界多姿多彩的植物串联在了一起,也为人们认识这块先前难以接近,荒芜不整的地方搭建了一条途径。汤河公园既都市又现代,但同时也巩固了生态,保留了原址的自然条件。这个例子说明,我们可以用最小的干预把自然的土地城市化,而不是牺牲自然资产。将其城市化。

让自然做功:天津桥园公园

桥园公园是天津城市中心的一块废弃地,占地22公顷。这块地污染严重,土壤为盐碱地,垃圾遍地。该如何恢复呢?

当地的地势平坦,曾经富饶的湿地和盐碱的沼泽,均毁于近几年的城市化。尽管难以在盐碱地里栽种树木但覆盖地表和湿地的植被异常丰富,随着地下水位和DH值的细微变化而呈现不同的形态。

原生的植被装点着当地的景观,受此启发,我们开挖了21个直径10-40米,深1.1~5米的地洞。有些地洞低于地平面,有些则挖在高出地面的土丘上,有些是盛水的池塘,有些是湿地,有些则是干的。这就形成了多样的栖息地,紧接着的便是自然的演化和适应。我们播撒了混合植物的种子。让它们长出植被,其它则是当地的原生植物遍布各处。随着季节的转变,成片的植被蔓延到了那些先前开挖出的地洞里。新景观反映了植被对水和盐碱土质的敏感度。每个地洞上都有一块木制的平台,周围遍布芦苇,游人们可以坐在植被中央。一片片的植被诠释了生态系统,描绘了自然的式样。

桥园公园实现了核心的目标。暴雨积水蓄在了开挖的池塘里,亲水的种群逐渐在其中演化、繁衍。植物出现了季节变化,并与自然景观融于一体每天吸引了上千的游客。公园开园的前两个月,2008年10月,11月,约有20万游客。围绕生态的大脚美学带给了人们对自然的渴望。

乌托邦方案:北京,一个新的花园城市

中国现在的城市和建筑是难以为继的纪念碑式的建筑,宽阔的道路,数不尽的停车场,巨大的城市广场,鲜花点缀的景观、工程主导的都市网络,我们最终会意识到这些都是可怕的错误。

未来的城市应是新型的“花园城市”,排碳量小或者净排碳量为零,高产、具有良好的保护动植物的意识。雨水不再被城市的地下管道排走,而是蓄在池塘里补给地下水。绿色的空间不再是花朵和不结果的树木点缀其问,而是布满庄稼和果树。大米高梁会在社区和学校结穗。收获季节,动物和人类享乐其间。建筑物的外表能进行光合作用。屋顶可以养鱼,同时具有聚敛热量的功能,不仅节能还能提供食物。地窖则是优良的蘑菇培育基地。

CCTV大楼则会变成一个集农业、饲养、鱼塘于一体的复杂系统。裤衩下面的空洞可以安装风车发电。国家大剧院很容易就能改造成一问温室,种上各种各样的水果,地下室用来培育蘑菇。鸟巢可以变成全国的蔬菜市场。巨大的钢铁结构可以挂上容器,每个容器就是一个空中菜园。天安门广场可以改造成向日葵田,不仅能产油,还能让市民享受目睹向日葵对着太阳转脑袋的乐趣。轻轨将是城市的交通工具,连接各处密集的行人区,人们可以在行人区存取自行车。过时的停车场会被种上大麦和蔬菜,或者变成鱼塘,储蓄雨水。新的花园城市不仅标志着一个乌托邦,也标志着一种生态的文明。

猜你喜欢
大脚景观
“可食地景”在校园景观中的应用
景观园林设计要点应用分析
《景观平面图》
创意涂鸦
大脚文巫
大脚
大脚鸭
大脚女巫
中东政治景观——阿伦德
小矮人的南瓜